盲 区
2018-02-02阮红松
■阮红松
一
我对城郊老化肥厂的再一次关注,缘于那里近年出现了奇怪的命案,前后有三个小姑娘莫明其妙地坠楼身亡。说莫明其妙,是公安部门的初步调查,已经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命案几乎成了悬案。这事让老烟枪高度兴奋,他几乎天天往老化肥厂跑,决定要在那里挖一桶金。
老烟枪是我的朋友,三十好几岁了,没媳妇也没正当职业。他是个写推理小说的高手,成天在网上用键盘破案,一群活得苍白无力的小粉丝,被他忽悠得魂牵梦萦,用父母给的零花钱天天给他打赏。老烟枪就更忙了,他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多次游说我加入他的写作队伍。
“真金白银啊,兄弟。码字码出这种效果,我他娘快幸福死了!”
老烟枪夹着好像从没熄过火的中华牌香烟,喜悦得近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我没有加入他的队伍,他那活我干不来。经常跟他一块找素材,对老化肥厂的命案,我们的关注点不同,但兴趣是共同的。
那天我用摩托车驮着他,去城郊老化肥厂。
老化肥厂以前是南城最大的国营企业之一,南城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衣食住行都跟这家企业有关。改制以后,大厂变成小厂了,再后来小厂也不见了。留下庞大的厂区,荒芜在城郊。
当城郊由工业区快速变成各种地王楼盘的时候,没人买化肥厂这块地,更没人劳神费力拆旧厂区。由于历年的生产污染,周围的山上尽是恶草,基本没有树木。厂边的小河虽说还有水,但水都是黑色的,水里的泥还泛红。这样的地方,是没有房地产商敢把钱扔这里的。因此,这里很快成了外来人口的栖居地。废弃的厂区没电没水,但有房子,能避风雨,这里从不缺少居民。
进厂区以后,则是另外一番风景,仿佛来到了一个自然村庄。破旧的厂区炊烟四起,热闹非凡。到处晾晒着被子和衣服,竟然还有成群的狗玩耍、鸡鸭寻食。厂区中心被居民挖了好几个大土坑,蓄满了清水。水源来自山上天上的雨水,年长日久,成了一个个天然湖泊。居民用蜡烛照明,用煤炉做饭,家家没有像样的门,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居民是流动的,张三走了,李四来住,李四走了,王五来住。除了行李,没人带走什么,留下来的破烂,被后来者修理一下,继续家用。大家都是因为谋生萍水相逢,来了,都有暂住的理由,走了,也不打听别人的去处。
在这里调查命案是困难的,而我和老烟枪又不是警察,只是两个收集素材的文学闲人。命案,在这里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没时间关注,也没心情关注。这里的人,除了找活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有点气氛的日子,就围在一起打牌。
发生命案的灰楼,因为没电,大白天里面也是黑洞洞的。从一楼到六楼,零散地住着十几户人家,大家都熟,却往往叫不上名字,记住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外号。有的叫张摩的,有的叫李搬运,有的叫刘煤球,有的叫赵菜贩……
我和老烟枪径直上了灰楼的顶部,也就是命案现场。
楼顶到处是衣竿,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物和发黑发霉的被子,时不时要侧身穿行。宽敞的楼顶还有两座小建筑物,上楼入口处,有一间小杂屋,南端,有一座公厕。老烟枪到了楼顶,就停在了杂屋旁边。杂屋不大,十二平米左右。看起来是屋,其实也就有屋顶和四根柱子。从破旧的情况推测,杂屋是化肥厂的废弃建筑,不是居民加盖的。
乱七八糟的杂物塞满小屋,又围绕小屋堆了好几圈,杂屋看起来相当庞大。老烟枪套上手套,在外围仔细翻看着杂物,不时伸着脑袋从杂物的缝隙向里张望。这些杂物,大部分是化肥厂留下的东西,有科室的招牌、破烂办公用品、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仪器。居民来来去去,也留下不少东西,基本是家用品,破椅子、烂桌子、散架的床之类。
“你觉得这里面能躲人吗?”老烟枪瞪着杂屋问我。
我目测了一下杂屋内的缝隙,又用手指摸了一下杂物上面的灰尘,肯定地回答说:“不可能。”
我又用力推了一下外围的杂物,看能不能挤出一点空来。发现这么做几乎是危险的,动任何一样东西,其他杂物都有倒下来的可能,人没钻进去,会被倒下来的杂物给埋葬了。而且越往里面越脏,也越恐怖。鬼知道里面有害虫没有!估计这里的居民,谁也不会无聊到要钻进杂屋去瞧瞧,里面也实在没什么好瞧的。
走过杂屋,南端就是厕所了。
厕所建在楼顶,估计也只有工厂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许屋顶曾是工人夏天纳凉的地方,或者屋顶曾连接着什么生产车间,才有了这么个奇怪的厕所。由于年久失修,男厕所已经不能用了,里面又脏又乱,还生了蛛网。能用的是女厕所,现在估计男女通用了。神奇的是,女厕所发锈的水龙头,竟然还能放水。后来听居民说,这是厂区唯一还有水的水龙头,水管连接着附近一家工厂,是唯一没有坏掉的水管。
厕所坐南,门也开在南边。厕所门离南边的楼顶护栏,不过两米。居民到厕所方便,必须从西边走,绕到南边厕所门。西边空旷的屋顶,以前连着已经垮掉的子楼。厕所东边,只有很狭小的距离,而且是楼的排水道。人从厕所出来,直接面对的是南边的破损严重的楼顶护栏。护栏面对的,是空旷的荒山,没有建筑物。
“告诉我女孩子坠楼的方位。”我站在厕所门口,对老烟枪提供的素材已经很感兴趣了。
“怪就怪在坠楼的方位。”老烟枪简短地说。
老烟枪事先已经查证到前后三个女孩子坠楼的准确方位,那是从公安局一个哥们那通过照片查实的。哥们不让他带走照片,只陪他到现场来比对了一下。死者坠楼的地方,三个点都大约在厕所与杂屋之间。也就是说,死者是在厕所方便完以后,在走向楼道口的半道上的某个点坠楼的。
我到有可能坠楼三个点瞧了一下楼护栏,护栏不只是损坏严重,而且地面还生满青苔。如果是雨天,这地方应该相当滑。接正常行走路线,一般不会靠近这段护栏,除非是特殊情况,比如有东西不小心滚到了护栏边,不得不需要小心去捡拾的时候。
“奇怪。坠楼者为什么不按正常行走路线到楼道,而走到了护栏边呢?”我嘀咕道。我退回到厕所,然后向楼道的方向走了几遍。
我推想只有一种可能,护栏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引起了坠楼者的注意。
是什么呢?我往楼下看去。
老烟枪已经飞快地跑到楼下了。
坠楼者坠落的地方,是一片空旷的水泥路,是灰楼的正面。最近的住房,就是灰楼对面的一排平房。如果居民夜里点蜡烛,灰楼的灯光和平房的灯光会让这片空旷地有光线。平房里也住着人,有人的房间夜里都有烛光。
老烟枪推开其中一间虚掩着门的平房,发现里面竟然有三个人在玩“斗地主”。
进去后,老烟枪反客为主地给打牌的人发烟,并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来找房子的。
无论是打赢“三大攻坚战”,还是深化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党建等各领域改革,都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必须锲而不舍、久久为功。看清楚时和势,保持定力和耐心,不为任何风险所惧,不为任何干扰所惑,方能坚如磐石、行稳致远。
“空房子多着呢,你随便住。”有个光头中年男人说。没看老烟枪,只盯着手中的牌。小木桌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些零钞。
“我们想到灰楼住,但听说最近楼上经常有人坠楼。”我说。
“有好地方住谁还跑这里来?”一个老者说。
“真有人坠楼?”光头男人伸长脖子问,他显然不知道内情。
“是啊,该你出牌了杜花匠。前几天六楼有个姑娘夜里上厕所,不小心从楼顶上摔下来了。对,就是那个在城里学美容的小姑娘。”
“真是太不小心了。以前从楼顶上摔死过两个人,怎么还不注意?”我说。
“以前也摔死过?”那个被称为杜花匠的男人再次吃惊地问老者。
老者也吃惊地停下手里的牌,问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牌友:“张煤球,你在这住的时间长些,知道这事不?”
张煤球估计是输了钱,闷着头算计手中的牌,没好气地说:“我哪有功夫关心这种事?天天在城里送煤球,脑壳都累木了。我说,打牌就打牌,扯这些干什么?日你娘,我都输二十块钱了。”又转头冲我们说:“要问什么,到灰楼去问,我们对灰楼发生的事不清楚。”
我没有到灰楼去,而是小心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这是一间空屋,里面已经落满了灰尘。这里曾经住过我的一个朋友,他叫白丁,现在已经是省城一家刊物的编辑了。
二
白丁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大龄青年,跟我在一家工厂待过。他来自南县最贫困的山区,在我那厂里干临时工。他白天在车间干最脏最累的活,晚上写小说。我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觉这人被生活折磨得走了形。脸上五官走形,笑起来眼睛鼻子嘴巴往一块凑,挤成一个“苦”字。手长腿短,那是长期干重体力活的体貌特征。衣服也是上衣长裤子短,而且袖子总是将胳膊包得严严实实,怕虫怕毒太阳。他实际年龄小我许多,见面时我差点喊他大哥。他头发太少了,而且额头的抬头纹太吓人。厂里不管临时工的食宿,他没钱租房,就寻到了化肥厂,找了间没门没窗户的房间住了下来。他夜里点蜡烛,在木箱子上写小说。这么写了两年,就有作品获奖了,省城有杂志社调他去干编辑。
白丁是哭着离开老化肥厂的。他离开时,房间已有了一张破门,窗户也用纸箱堵上了。他收拾东西时就开始哭,开始只是抽鼻子,后来就撇着嘴哭。在路上,他哭得抽脖子,但我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他像吞咽东西一样,将自己的哭声给吞咽了。那是像小媳妇受了天大委屈般的哭,哭得惊天动地而又无声无息。
第一个小姑娘坠楼,应该是发生在他蜗居化肥厂的时候,我得向他求证一些情况。
电话打通后,我说了发生在化肥厂的命案。
“有这种事?”他很吃惊。他的吃惊让我愤怒。我不得不提醒他,小姑娘坠楼的地方,离他当时的蜗居不到十米的距离,而且命案发生的时间,应该是他在家的时候。
“我真的不知道。”他再一次确认。
这个电话,给我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后来白丁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一个电话,向我询问曾经发生在他蜗居门前的命案的调查情况。
在遭受了无数次冷遇和拒绝后,我和老烟枪找到了坠楼者的家。
那是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在灰楼楼下碰上一个“摩的”男人。男人回家拿东西,被我们碰上了。“摩的”对我们的打扰非常不耐烦,当我们给他一包烟后,他把我们带到六楼,指明了坠楼者的家,就慌里慌张走了。
家里没锁门,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正犹豫着,隔壁破门里伸出一个白脑袋,问我们找谁。老烟枪马上变成了一个“便衣警察”,说是来了解坠楼案。
“没人了。菜婆的孙女死后,就回老家了,没卖菜了。”白脑袋说。当我向白脑袋走近的时候,白脑袋马上缩了回去,丢下话说:“你们要进就进吧,她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们就进屋了。
屋里一张旧桌子,两张床。床也不叫床,是用旧木箱和砖头支撑着的两张木板。屋里扔着几件老人的破袜子,还有几件女孩子的廉价时装。门边有一筐发霉的土豆,几个蒙了灰尘的老南瓜。在其中一张床的边上,老烟枪发现一只老夜壶,陶制的那种,市面上很少见了,估计是乡村土窑烧制的。老烟枪竟然用鼻子闻了闻,说:“这是老人起夜用过的东西。”
我们在室内查看的时候,楼上又回来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妇女,一身灰尘,大汗淋淋。我们已经领教了这里人的冷漠,没打算搭理她,但她自己走过来了。
“菜婆还回来不?”她问我们。
老烟枪马上回答说:“还回来,我们正帮她收拾屋子。”
中年妇女擦着汗,热情地说:“是菜婆的亲戚吧?来,到我屋里喝茶。我也是刚从建筑工地回来找点东西吃的,没过早……我跟菜婆关系很好的,大家叫我提灰嫂。”
老烟枪马上答应了,他这会又成了菜婆的“亲戚”。
提灰嫂的家,在菜婆的隔壁,在白脑袋和菜婆的中间。进门以后,提灰嫂一边给我们倒茶,一边就说起了菜婆和坠楼的姑娘。菜婆六十开外,身强体健,在附近一家菜场当菜贩子。孙女王小雪只有十六岁,没念高中,在城里一家美容店学美容。王小雪一般住在店里,偶尔到婆婆这里来住。
出事那天,王小雪在婆婆家吃的晚饭,本来吃完饭要回店里的,但那天又是风又是雨,王小雪就睡在婆婆家了。大约夜里十点多钟,王小雪出门上厕所。提灰嫂还听菜婆说:“是大便还是小便啊?是小便就在屋里解,黑灯瞎火的,外面又是风又是雨,别出去了。”
王小雪还是到跑到楼顶上去了,经过提灰嫂门前时,还打了声招呼:“大婶,睡没?”
过了一会,正准备上床的提灰嫂就听到王小雪在楼顶上尖叫,一会就没动静了。
“你能确定那女孩发出了尖叫?”老烟枪盯着提灰嫂问。
“是的,我听到了。我刚上床,听那声音,我还以为是她在屋顶叫婆婆。后来听楼底下喊有人掉下楼了,我才感觉她那叫声很不正常呢。”
“不好意思,您能学一下那女孩子的叫声吗?”老烟枪急切地说。
提灰嫂张口就来,学女孩子的叫声:“啊啊啊。”那是一种极度惊恐的喊叫,短促到只发出了一个音。
“她摔下去后,有人到楼顶瞧过吗?”老烟枪继续问。
提灰嫂想了想说:“没人到楼顶吧,我们都往楼下跑。吓人啊,女孩子的头都摔扁了。”
老烟枪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又转了一转,得意地对我说:“我想我已经知道女孩坠楼的原因了。天啦,可怜的坠楼者!”
三
在我们的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候,老烟枪病了。我去探望老朋友时,他几乎已经卧床不起。不是什么大病,是一次重感冒。他被一阵冷一阵热搞得迷迷糊糊时,一边打着点滴,一边还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更新推理小说。
“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我说。
“切,你懂个屁,就两天没更新,掉了五个粉丝。肉疼啊,兄弟。”老烟枪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对了,我将自己最新发现的素材预报后,粉丝们反响不大啊,好像对坠楼案没什么兴趣。”
“我关心的是,你对坠楼案还有兴趣吗?”
“是这样。我的粉丝只对密室逃生之类感兴趣,这种题材重复一千次,也有人看。还有,民国八卦也行。比如,民国的什么才女坠楼了,啊哈,我虚构的小说保守估计每天能吸上千的粉。”
跟我一块看望老烟枪的还有我的朋友阿西,一个房地产商,在南城有四个楼盘。他跟老烟枪不熟,但老烟枪的大名他听说过。阿西这次来,是想瞧瞧老烟枪在网上究竟有多少粉丝,有没有在他的公号上做商业广告的可能。
我、阿西、白丁曾经被称为南城文坛“三剑客”。阿西是个诗人,他在比较红的时候,遇上有点颜值的小姑娘,就掏诗人名片。现在,谁再叫他诗人,他就跟谁急。白丁哭着告别化肥厂到省城时,阿西也去送了他。在返回的路上,阿西感叹道:“多亏我醒得早,要不,我也许比白丁混得更惨。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现在你们在我眼里,就是当年的法轮功痴迷者,无药可救!”
阿西用曾经的邪教来形容我们的文学梦想,让我震惊。这是我从文以来听到的最恶毒的攻击,而且这种攻击来自于曾经同一阵营的朋友,让我愤怒得没有脾气。
我跟白丁不一样,我对任何事情,总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在阿西最困顿的时候,帮他的总是我。
阿西曾经在圈内像在典当铺当东西那样当过自己的西服。
在南城,他总是有很风光的职业,又总是像风一样丢了职业。跟他认识的朋友,他几乎都借过钱,不是大钱,是小钱,能够维持三五天基本生活的费用。他只向每个人借一次,绝不借第二次。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偿还能力。自尊让他宁愿饿着,也再不向同一个人伸第二次手。
那次他忽然宣布要请哥几个吃饭,而且是下馆子。哥几个相会在一家开在地下室的小餐馆后,果然吃到了他请的猪排骨火锅。埋单时,让人尴尬的一幕出现了。他忽然脱下上身的西服,问谁要他的西服,名牌的红豆西装,只穿了两个月。阿西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件西服,脱下这个,身上再没有一件成形的衣服。
大伙被惊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他的脸胀得通红,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我们都不敢正眼看他,希望这是他开的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谁要?真的只穿了两个月。”阿西瞅着自己的衣服,小声说。
我不能忍受哥几个的沉默,站了起来。我知道,今天这个场子不圆过去,会出人命的。
我装模作样瞅了瞅阿西的西服,说:“你还别说,我正缺一件西服外套。”又故作轻松地说:“你不喜欢可以不买嘛,现在不喜欢了又卖……总是喜新厌旧。说,多少钱?”
“一百元。”阿西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在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扣在手心里,飞快地塞进他的裤子口袋,叫道:“成交。”
这件红豆西服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一次也没有穿过。现在,这件西服挂在了阿西明亮宽敞的办公室,每季都要洗一下,重新挂上。
阿西最近到处为他的最新楼盘“望江居”打广告,房子卖不动,我的朋友急得都阳痿了。这事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我已经一年没碰我那小嫩婆了,都是新开的楼盘给闹的。房子卖不动,那玩意儿基本也没反应了。”
阿西认为,楼盘过剩是公知们的说法,而且是那种有多套房的公知。在南城,现在至少还有一半的居民没有商业住房,还不包括外来人口。这部分居民,又有一半是观望者,总是做白日梦等待楼盘降价。
“我靠,物价飞涨,楼盘能降价吗?以为是菜市场的白菜啊?再说,白菜如果不是发黄掉叶,也不会降价。”阿西说。“你这次帮我策划一个广告,核心内容就是粉碎部分居民的降价梦。”
我告诉阿西,这阵子正忙着,老化肥厂发生坠楼案,单位让我跟踪调查。我供职的单位虽说只是个文学杂志,但现在的头儿以前是乡镇的一把手,对老百姓的事特别上心,让我一定要把这事跟踪到底。
“要不这样,你先把楼盘的宣传单给我,我顺便在化肥厂给你宣传一下。”我对阿西说。
阿西瞪我一眼,不解恨,又瞪我一眼。“我说,你什么时候能活成一个明白人?我的楼盘是对准南城中高收入消费者的。化肥厂那帮穷得连租房都没钱的人,会对我的楼盘感兴趣?切,我就奇怪了,你这脑袋怎么也是圆的!”
为了证明我的脑袋跟他一样圆,我推荐了老烟枪,老烟枪拍脑袋拍出的推理小说,在网上有几万粉丝,而且有三分之一的粉丝,就是南城人。
“这事靠谱。”阿西说。
这事做得近乎完美,最终帮了两个朋友。阿西给了老烟钱五千块钱,在他的公众号打“望江居”的广告,另外,在老烟枪最近创作的推理小说中,要密集地出现“望江居”的名字。
老烟枪的病很快就康复了,让他尽快康复的还有另一个喜讯。
“我跟一家推理小说名刊敲定了选题,人家要坠楼案,而且说特稿特酬。”老烟枪手舞足蹈地说。“走,这事得抓紧,人家说好这月交稿,今天都二十号了。”
老烟枪告诉我,他离坠楼案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现在只需核实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对老烟枪的天才脑袋从没怀疑过。
“前两名坠楼者出事时,当天的天气情况。”
四
我找到公安局的朋友,从电脑里调出前两名坠楼者的现场勘测情况,可惜没有找到关于天气的描述。又去找法医,法医也记不清当时的天气状况,时间太久了,又是非刑事案件,法医除了对自己的专业工作有印象,其他都记不清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前两个坠楼者的亲属。
我知道要找到两个坠楼者的亲属是困难的,前几次来,我已留意到一个事实。化肥厂的居民,居住最长的也不超过一年。坠楼者出事以后,亲属都因为不同的原因搬走了,连知情者也基本都搬走了。这也是为什么会连续发生坠楼事件的原因,后来者不知情,也没听人说起。如果不是我和老烟枪这种无事找事的人关心这种事,三条无辜的生命,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
寻找坠楼者的亲属,在化肥厂成了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居民要么回答不知道,要么根本就懒得回答。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公安局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当时出警的一名警察,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在日记里记下了其中一名坠楼者出事当天的天气情况。
我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安局,找到了那名警察。
“能把您的日记给我瞧一下吗?如果不涉及隐私的话。”我对这个稀缺人才说。
这是一名年轻的警察,参加工作还不到两年。记了两年日记,记日记的习惯,是爱好书法,为了练钢笔字。
知道我了解坠楼者的情况,目的非常纯净,只是为了写小说。警察同意把自己的日记给我瞧一下,只能当着他的面,瞧指定的那天的日记。
“这是一个阴雨天,刮着大风……”
我凭记忆,将警察的日记背给老烟枪听的时候,老烟枪激动得跳了起来。
“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谢谢你兄弟。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同样天气情况的日子,咱们到灰楼去。”
我吃惊地望着他。
“你不是笨人,应该明白我要知道的结果了。”
问题是我不明白。
“你还记得王小雪的家吗?你肯定记得我在那发现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那破屋里除了两张烂床和一堆销不出去的菜,好像没什么了。
“老人用过的夜壶。”
夜壶?
老烟枪晃着脑袋说:“当那个邻居说坠楼者出事当夜有雨有风的时候,我推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坠楼者坠楼前发出恐怖的叫喊,排除人为因素,就剩下两种可能。”
我有点明白了。
老烟枪点燃一支烟,继续说:“坠楼者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或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灰楼没有电,楼顶上只有天空或远处的灯光映射的微弱光线,在楼顶上想看清什么是困难的。人在匆忙中,又是在夜里,也没心情仔细观察。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声音。什么声音会把人吓得迷失方向呢?”
我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老烟枪忽然停下来,侧耳听了一下,叫道:“好,起风了,今夜天气好不了。走,马上到灰楼。”
我和老烟枪到灰楼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了。天气果然糟糕,有大风,但没有下雨。老烟枪在灰楼底下站了一会,仔细地听了一下。我站在旁边,除了夜归的居民日常生活发出的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响动。
爬上灰楼的楼顶,风更大了,眼睛和嘴巴根本无法面对刮风的方向。楼顶上一个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夜急,鬼也不会上楼顶。那个奇怪的厕所,冷清清立在风中,让人产生错觉,这是人为放在楼顶的一个玩具,或者说是人为设置的一个陷阱。
为了躲避风,我和老烟枪躲在了厕所里,我顺便撒了一泡尿。
“听。”老烟枪推了我一把说。
我侧耳听了一下,听到若隐若现的一种奇怪的声音。
“呜……”
“谁在哭吧?”我判断说。
老烟枪屏气凝神,像牵着一个孩子一样,将我牵着,慢慢走出厕所。
“呜……”随着我们向楼道移动,声音清晰了一些。
我瞧了一下,老烟枪拉着我移动的路线,正是上完厕所的坠楼者回家的路线。在临近那间杂屋时,忽然一阵风猛吹来,伴随着猛风,一声悠长、空洞、阴森的声音突然在夜空中响起,扑面而来。
是哭声,来自地狱的哭声。我吓得两腿一软,如果不是老烟枪抓着我的手,我差点喊叫出来。老烟枪死死在抓着我,把我往楼道的方向拖。
“呜……”一声接一声,声音是侵略性的,像有人在向我们怒吼。我吓得不敢再向楼道口迈出半步,因为我发现那声音是从横在楼道口的杂屋里发出的。里面如果不是藏着吃人的怪物,就是藏着索命的厉鬼。
老烟枪松开了我,他掏出手电,一头钻进了杂屋。
我像一摊烂泥坐在了楼顶上。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老烟枪吃力的喊叫:“兄弟,快来帮我一下。”我踉跄着跑到杂屋,在老烟枪的手电光里,发现老烟枪像个幽灵一般卡在了杂物堆里。
“把我身后那个柜子拖走。”老烟枪急促地喊道。
我拖走了那个柜子。
“不对,是那个破篓子。”
我又去拉那个破篓子。“轰”地一声,一堆杂物迎空倒下,里面滚出老烟枪。我捡起手电,照了一下老烟枪,我已经看不清他的鼻子、眼睛和嘴了,脑袋上全是灰尘,额头上还流着血。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
我用手电照了一下,老烟枪抱在怀里的东西,是一只夜壶。
“就是这鬼东西发出的声音。”老烟枪喘着气说。
这是一只样式陈旧的陶制夜壶,跟菜婆房间那只一模一样。只是这只夜壶的嘴只有半拉了。我们这种年龄的人,已经很少看到这种夜壶了,印象中只有山区的老户人家,才偶尔能够看到。
“这种夜壶,放在风中就是一种乐器。它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埙,如果夜壶的嘴坏了,发出的声音就不是音乐,是哭声。”老烟枪说,边说边把壶放在风中试了一下。
“女孩子上厕所时,是顺着风走的,能听到夜壶发出的声音,但不强烈。女孩子急着上厕所,没有在意这种声音。上完厕所返回时,人的心情松弛了,又是迎着风走。夜壶发出的侵略的吼叫,借着风势扑面而来,将胆小的女孩子吓懵了。在黑夜中狂奔时,本能地往声音的盲区跑,不小心坠下了楼。”老烟枪下结论说。
我有疑问。“那么白天呢?白天有风,夜壶不一样怪叫?”
“不。”老烟枪说。“白天,这座城市肯定有更恐怖的声音,但巨大的杂音,淹没了这些声音。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人在夜里对声音更敏感。在安静的夜里,正常的响声突然爆发,也能把人吓个半死。”
五
化肥厂的命案被我和老烟枪破解后,首先发在了各自的微博。这事在南城引起了轰动,也引了地方政府与房地产商的高度重视。
老烟枪以化肥厂命案为蓝本,夜以继日地创作推理小说《楼顶上的怪叫声》,洋洋洒洒写了三万多字,一个星期就交稿了。
南城地方政府闻风而动,决定拆除老化肥厂区,向南城的房地产商招商,在这块地建经济适用房。
我的朋友阿西决定投标。他说:“我寻思明白了,房地产的暴利时代结束了,到了必须赚小钱的时候。”
他的决定,是在挂着那件红豆西服的办公室作出的,他很清醒。
白丁也从省城赶回来了,向单位请了创作假,要回南城写化肥厂坠楼案。他说:“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我不能缺场。”
当年的南城文坛“三剑客”,在南城最大的茶吧“富兰城堡”重聚。我觉得有必要修改“三剑客”,把阿西踢出去,加老烟枪。
“我没意见。”阿西说。“人各有志,但必须有信仰,我只是在重塑自己的信仰。”
给老烟枪打电话,老烟枪又病了。
在电话里,他用病恹恹的声音,告诉我们一个对他来说天塌了的坏消息,他的推理小说被退稿了。
我后来看了那封电子退稿信,信是一个九零后女编辑写的。
“推理小说的原则,案底必须是高智商较量的结果,而不能是无聊的谜底。尽管生活是这样,但推理小说不能是这样。否则,读者有种被玩弄和被欺骗的感觉。”
“这是我唯一根据真实的命案创作的推理小说,就这样被毙了。”老烟枪抱着脑袋,痛不欲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