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的精神分析
——兼论“民间”概念的局限
2018-02-02冯强
冯 强
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对莫言作品的两极化评价使它们长期处于面目模糊的状态,本文从《食草家族》入手,分析80年代以来以“民间”概念阐释当代小说的局促之处,试图以此为莫言的文学世界给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定位。
《食草家族》“第一梦”《红蝗》发表不久,王干以“反文化的失败”为题对莫言小说进行批判,指出莫言以“感官的轰炸”取代传统作家牧师式“理性的教谕”,认为《红蝗》等小说涣散了作家的情理结构,反文化的姿态也没有使其走出“文化的奴隶”之命运。王干这里的“文化”更大程度上指理性,说莫言“反文化”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莫言小说的反智倾向。若干年后,瑞典文学院以“谵妄现实主义”(hallucinatory realism)来概括莫言小说,童明认为此种谵妄文化“虽然赋予莫言作品病态和负面情绪的涵义,对莫言的文学作品未必是贬低,甚至可能是肯定”,进一步,童明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莫言的谵妄现实主义,是艺术对谵妄的主动运用,还是被动、无意识地显现谵妄?他是以病态式叙述形成艺术对病态现实的反抗,还是现实病态本身的一个实例?”莫言小说从不同以往现实主义小说角度评价民间历史,对现实和历史的批判是无疑的,《红蝗》结尾蝗虫考查队的女学者说“你们村的抗蝗斗争简直就是抗日战争的缩影”是一例,但马上又被叙述者冠之以“驴唇不对马嘴”,提示我们小说的隐晦书写(esoteric writing)策略,这使他不可能直白地说出他的观点,而总是竭力“将历史和现实重叠,将故事和故事镶嵌”;同时,莫言不认为自己描写的荒诞与西方的荒诞现象有什么本质差异,“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荒诞”,而实际上他描写的荒诞,“明显缺少外国作家的那种个性的支撑。莫言小说中对男女纠葛、性别和暴力做荒诞式的夸张,显出一种群体性,更接近畅销文学,而不是严肃文学。”基于此,童明认为莫言对谵妄既有主动运用的一面,也有被动、无意识的一面。
我们将这种隐晦(而非直白)拒绝(甚至批判)召询的写作方法视为“文化绝望的政治”,它体现出对权力和知识这两种主要文化形态的极不信任,《红蝗》对时隔五十年的两场蝗灾的新历史主义叙述,将两次灭蝗运动中四爷和九爷两个权力人物的不合法性揭露出来,而某些伦理学教授在性问题上的道貌岸然也轮回了当年四爷和九爷对待女性的态度,这种让人绝望的轮回——“我估计到我看到的蝗虫与五十年前四老爷他们看到的蝗虫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像故乡人排出的大便与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样”—— 和古典说部建构情节的“报应”观念构成《红蝗》的主要结构和内容,典型的还有《生死疲劳》和《蛙》。莫言的主人公会像《祝福》中祥林嫂那样发问,比如《红蝗》中晚年的四老爷,会像茅盾《动摇》中革命者方罗兰在“流氓们的喊杀声”听到另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音”,比如第三梦《生蹼的祖先们》中的皮团长和手脚上生蹼者的冤冤仇报,但是显然莫言小说的主人公基本放弃了知识启蒙或暴力革命,放弃了革命历史小说中为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所承诺的“历史必然性”。面对西方抽象知识和本土权力结盟构成的具有挟持性的中国,莫言小说没有给出他的解决方案,他的基本情绪是绝望的,就像第六梦《马驹横穿沼泽》仅存的男孩和马驹所面临的沼泽,“稍一迟缓,他们的腿就会随着草墩的下陷而被淤泥吞没。淤泥暗红色,黏稠如漆,味道腥臭。沼泽似乎永无尽头。”他的方式是防御性的,带有治乱循环统治下的无奈和绝望:“他们为啥非要穿过沼泽,非要穿过沼泽到这边来,这边难道果然就比那边好?那边难道就不生长地瓜和茅草?为什么非要横穿沼泽?绕点路走好道不行吗?费那么多辛苦死那么多人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