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科幻小说的对外译介与中国文化语境构建
2018-02-02白鸽
白 鸽
科幻小说是一个术语译名,由英文science fiction翻译而来,又译为“科学小说”,是指以想象的科学技术为题材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作为一种舶来文化,科幻小说是在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译介活动中从西方输入到中国的,启迪了国人的科学意识,普及了科学知识,也推动了中国本土科幻小说的创作和发展。
在科幻小说百余年的本土化发展过程中,当代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出现了繁荣景象,同时一批优秀的科幻小说被译介传播到海外。《三体》2015年获得由“世界科幻协会”(WSFS)颁发的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北京折叠》2016年获取该奖项最佳中短篇小说奖;《三体3:死神永生》2017年再次获得了该奖项的入围提名。这些优秀科幻小说连续得到国际大奖具有里程碑意义,使中国科幻文学走向了世界,已经成为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新名片。本文立足科幻小说在中国输入以及诞生的历史背景,考察中国现当代科幻小说的发展与对外译介,探讨当代科幻小说译介中的中国文化语境的构建。
一、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译介与诞生
科幻小说是西方近代文学的一种新体裁,源于西方工业革命,是科学技术在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反映。除了工业革命,西方文学的幻想传统也是科幻小说的思想基础。从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到16世纪以来一系列乌托邦文学作品的出现,如莫尔的《乌托邦》(1516)以及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1890),无不体现了对于社会现实的忧虑与批判,以及对于和谐完美的人类社会制度的描绘与向往。层出不穷的科学发现为西方文学幻想传统带来了新的想象空间。科幻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于19世纪初在西方应运而生。1818年,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创作了《弗兰肯斯坦》,又名《科学怪人》。这是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了青年科学家弗兰肯斯坦把死人的器官和组织拼装成了一个人体,并使其拥有了生命的科幻故事。这是第一次将现代科学原理和技术发明引入到文学作品之中,使幻想与科学、浪漫与现实之间完美结合,开创了现代科幻文学的先河。
瑰丽奔放的幻想文学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同样自古有之。从上古的神话传说到元末明初的《西游记》,再到清代的《镜花缘》,历朝历代都有大量文学作品承袭中国文学的幻想传统。但是,隶属于幻想文学形式的科幻小说却“是中国传统文学唯一未有过的文学类型。”然而,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端始于清末民初“西学东渐”运动的译介活动。随着大量西方学术思想涌入中国,科幻小说因其“科学”的名号也被翻译介绍到中国,生动地传播了西方科学文化。1900年,法国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被翻译成中文出版。它是在我国出现的第一部西方科幻小说,讲述了英国绅士菲利斯·福格先生与朋友们打赌,在80天内环游地球一周,然后回到伦敦。故事风趣幽默,跌宕起伏,深受中国读者的欢迎。之后,一批西方科幻小说被译介到国内,如《世界末日记》(1902)、《十五小豪杰》(1903)、《月界旅行》(1903)等。
在西方科幻小说被译介的同时,中国本土的科幻文学创作逐渐展开,许多国内作家加入到了科幻小说创作的行列。可以说,西方科幻小说的译介孕育了中国本土科幻小说的诞生。中国本土的科幻文学创作伴随着译介活动开展而来,呈现出翻译与创作并举的局面。最初的几部科幻小说都受到了外国科幻小说的启迪,例如,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1904)与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1906)。《月球殖民地》是中国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了一个湖南湘乡人遇到一个驾驶气球探险的日本人,开始月球旅行的故事。显然,《月球殖民地》受了凡尔纳科幻小说《气球上的五星期》(1863)的影响,移植了西方科幻小说中的科技设备——气球。但是,《月球殖民地》成功地将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融入到科幻小说创作之中,从内容到形式仍是中国本土的第一部科幻小说。
二、现当代国内科幻小说的发展与对外译介
回顾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诞生可以发现,科幻小说译介与创作的目的十分明确,即“建构、想象一个新的民族国家,成为一种国家想象的载体”。科幻小说最初被翻译为“科学小说”,之后诸多国内科幻小说的翻译者或创作者将作品冠之以“改良小说”或是“理想小说”。从这纷繁复杂的名号上即可发现,“科学”与“小说”成为了当时启迪国人与改良社会的重要的工具。诚如鲁迅在《月界旅行:辩言》(1903)中对科幻小说的描述:“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中国本土科幻小说自诞生以来就与民族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经历了辉煌的诞生与战时的沉寂,到了建国初期的50年代,科幻小说在中国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当时中国本土科幻小说的发展有了与其诞生时完全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自然拥有了全新的受众与主题。社会改良的宏愿不再是科幻文学翻译与创作的动机,而转变为对广大青年儿童的科学教育。1955 年,《苏联科学幻想小说译丛》由上海潮锋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我国首次以丛书的形式翻译引进前苏联三部科幻文学作品,《探索新世界》《康爱齐星》和《星球上来的人》(插图本)。这些前苏联科幻小说集美好幻想与科学进步于一体,唤起了我国青少年的科幻梦想,培育了他们爱科学、学科学的理想和信念。在这个时期,中国涌现了许多优秀的科幻作家,郑文光被称为新中国科幻文学之父。他于1954年在《中国少年报》上发表了《从地球到火星》,讲述三个中国少年偷偷开出一只飞船前往火星探险的故事。这是新中国第一部科幻小说,之后他的科幻小说《火星建设者》(1957)荣获当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大奖,成为中国首次获国际大奖的科幻小说。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和发展迎来了一个高潮。然而,60年代中后期开始,科幻小说经历了建国初期的短暂复兴之后陷入低潮。
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初期,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与翻译又再次活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当时,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科学技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思潮焕发了广大民众追求科学知识的热情。1979 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刊物《科幻世界》创刊。该刊物主要刊登国内作家的优秀科幻小说,译介国外科幻小说以及探讨科幻小说前沿理论问题,极大地推动了科学知识的普及和科幻小说的发展。之后,《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等国内一流文学期刊上刊登大量优秀的科幻小说。《人民文学》1978年8月刊登了童恩正创作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使科幻小说第一次登上中国文学最高级别的刊物。在这个时期,叶永烈是国内科幻小说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曾风靡全国。1980 年,叶永烈当选世界科幻小说协会(WSF)的理事,是亚洲地区的唯一代表,推动中国科幻小说走向世界。但是,80年代中后期开始,科幻小说创作和发展再度陷入低谷。
进入21世纪以来,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创作与翻译迎来了令人瞩目的发展。在一大批优秀的作者与译者的努力下,科幻翻译作品与创作作品的数量大幅增长,并呈现不断加速的态势。小说题材愈加广泛与多元,经济发展、社会生活、群体心理、生态环境、政治与意识形态、以及中国历史与文化等诸多方面都有所涉及。《科幻世界》等科幻杂志在科幻小说的发表与科幻作者的培养方面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涌现出了刘慈欣、星河、王晋康等一批优秀的“新生代”科幻作家。更加重要的是,对于科幻小说的文学与翻译研究也逐步展开并越来越受到关注。此外,最为重要的一个转变就是中国科幻文学越来越多地被译介到海外,并逐渐被海外研究者重视。《三体》《北京折叠》等中国优秀科幻小说通过译介传播到海外并获国际科幻大奖。
纵观科幻小说在中国发展的历程可以发现,中国科幻小说在社会历史背景的影响下数次停滞又兴起。它在一次次转身后愈加成熟,它的对外译介使其越来越受到海外读者的关注。据华语科幻奇幻对外翻译资料网站的统计数据可以发现,自本世纪以来,一部分优秀的中国科幻小说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被介绍到海外多个国家,并且翻译作品数量呈加速增长。中国科幻小说走出国门所带来的最令人瞩目的结果是,中国作家与作品在海外得到数种国际性科幻奖项的提名并获奖。科幻小说在中国百余年发展后终于通过对外译介传播到海外。然而,无论过去与现在,中国科幻小说一直在探讨中国所存在的社会现实问题,用非写实的手法描绘当代中国问题。对于海外读者而言,也许这些现实甚至历史问题是吸引他们关注中国科幻小说的最初动因,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科幻小说仅仅是谈论这些问题。正如刘宇昆所言,“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国性并非固定不变的本质,而是中国文化在这一进程中与其他外来文化对话、互动、融合的产物。这造成了中国科幻的复杂与多元,也是其不同于西方科幻的价值所在。”因此,中国文化信息给中国科幻小说打上中国本土的印记,而使其“复杂与多元”,给海外读者的阅读造成困难。所以,如何理解中国文化信息是中国科幻小说对外译介中所面临的挑战。
三、科幻小说译介中的中国文化语境构建
当前,中国科幻小说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成长后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在对外译介中如何翻译中国文化信息,构建中国文化语境,这对中国文化走出去有着重要意义。自英国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文化语境的概念,对于文化语境的研究贯穿文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跨文化及翻译、社会学等诸多人文学科。笔者认为,翻译是一种由译者参与其中的跨文化阐释。由于翻译活动直接影响文本在新的语境下的理解与接受,在译述中国文化信息时,应努力通过各种手段构建中国文化语境。请看下面的译例:
(1)《北京折叠》(郝景芳著,2012;刘宇昆译)
《北京折叠》是当代一部优秀科幻小说,描述北京像一个“变形金刚般折叠起来”的城市,其中有许多中国文化符号。例如:
原文:两个小机器人将他的两条小腿扣紧,抬起,放在它们轮子边上的平台上,然后异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驶去,平稳迅速,保持并肩,从远处看上去,或许会以为老刀脚踩风火轮。
译文:The two robots lifted Lao Dao by the legs and deposited his feet onto platforms next to their wheels. Then they drove toward the nearest building in parallel, carrying Lao Dao. Their movements were so steady, so smooth, so synchronized, that from a distance, it appeared as ifLao Dao was skating along on a pair of rollerblades, like Nezha riding on his Wind Fire Wheels.
原文中“风火轮”是中国古代传说的一种交通工具,踏在脚下的双轮暗藏风火,念动咒语,可上天入地,速度极快,瞬息可行十万八千里。明代神话小说《封神演义》中有《哪吒闹海》的故事,其主角哪吒是一位神奇勇敢的人物,脚踏风火轮大闹龙宫水府,除妖降魔,成为一种中国文化符号,备受人们喜爱。译者将“风火轮”采用意译加补充说明的翻译方式,译为“skating along on a pair of rollerblades”,并把哪吒“Nezha”这一神话人物形象译入英语世界,中国文化语境跃然纸上。
(2)《百鬼夜行街》(夏笳著,2010;刘宇昆译)
例1
原文:惊蛰;大暑;寒露;冬至
译文: Awakening of Insects, the Third Solar Term;
Major Heat, the Twelfth Solar Term;
Cold Dew, the Seventeenth Solar Term;
Winter Solstice, the Twenty-Second Solar Term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对于英语国家文化背景的读者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如果仅简单地将这些节气名称进行翻译并且不进行任何的说明,外国读者就难以发现其中隐含的故事叙事线索和文化图谱。而译者不仅仅意译出了这些节气的名称,如惊蛰,Awakening of Insects,还将其在二十四节气中所处的顺序加以补充说明,the Third Solar Term。这样的翻译方式能够帮助读者意识到该故事的时间线索和文化意义,将中国二十四节气这一重要的文化传统介绍给西方国家读者。
例2
原文:傍晚时分,我坐在大殿的屋檐下读《淮南子》
,看见燕赤霞挽着一只竹篮走过来……译文:It's evening, and I'm sitting at the door to the main hall, reading a copy ofHuainanzi, the Han Dynasty essay collection,
when along comes Yan Chixia, the great hero, vanquisher of demons and destroyer of evil spirits. He's carrying a basket on the crook of his elbow…原文中《淮南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等撰写的一部哲学著作,融合先秦道家、阴阳、墨、法和部分儒家思想为一体,集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之大成。该译文中,《淮南子》被音译为“Huainanzi”,并对其加以解释说明“the Han Dynasty essay collection”。这样,外国读者就能够理解,这是汉代一部关于中国文化研究的书籍,传递了中国文化信息。
例3
原文:有个黄皮的老鬼推着一车面具到我面前,说:“宁哥儿,挑个面具吧,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修罗、夜叉、罗刹,还有辟邪和雷公。”
译文:A yellow-skinned old ghost pushes a cart of masks in front of me."Ning, why don't you pick a mask? I have everything:Ox-Head, Horse-Face, Black-Faced and White-Faced Wuchang,Asura, Yaksha, Rakshasa, Pixiu, and even Lei Gong, the Duke of Thunder."
该段落中,译者将集中大量出现的中国文化词语采用音译加意译的方式展现。这里译者将“雷公”音译“Lei Gong”后,加注解“the Duke of Thunder”。这里翻译不十分妥当,“雷公”为中国神话中“司打雷之神”,此“公”为与“电母”之“母”相对,“雷公”因属阳谓之“公”,绝非西方“Duke”所指之“公爵”之意。如果将“雷公”翻译为“Duke of Thunder”,就会将中国道教神话人物置于西方文化的语境之中。同样,原文中“修罗”译为“Asura”,“夜叉”译为“Yaksha”,“罗刹”译为“Rakshasa”,充满了异国文化风情,能够被外国读者理解,但有失中国文化意象。
(3)《三体》(刘慈欣著,2008;刘宇昆译)
原文:冯
·诺伊曼和牛顿搬来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纸卷,在秦始皇面前展开来,当纸卷展到尽头时,汪淼一阵头皮发紧,但他想象中的匕首并没有出现,
面前只有一张写满符号的大纸……。译文:Von Neumann and Newton carried over a large scroll, tall as a man, and spread it open before Qin Shi Huang. When they reached the scroll's end, Wang's chest tightened, remembering the legend of the assassin who hid a dagger in a map scroll that he then displayed to the emperor.But the imaginary dagger did not appear.
Before them was only a large sheet of paper filled with symbols……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的典故在中国可谓尽人皆知,完全属于中国文化语境,是这句话翻译中的难点。因为该典故文化语境的存在,因此原文将其与故事情节结合在了一起,并且不必多加赘述。然而对于英语国家文化背景的读者来说,这个文化语境并不存在,因此,如果不以加注释的方式加以解释,那么读者就会对“When they reached the scroll's end,Wang's chest tightened”这一句的内容感到疑惑。译者在这里也处理得非常出色,用动名词小句“remembering the legend of the assassin who hid a dagger in a map scroll that he then displayed to the emperor.”作补充说明,展现出“图穷匕见”典故的文化语境,使外国读者非常容易理解。基于此,我们不难发现中国文化语境构建在科幻小说翻译过程中的重要意义与价值。
四、结语
通过以上可以看出,科幻小说在中国已有百余年的发展历程,走过了从清末民初西方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译介到当代中国本土科幻小说被译介到海外的不寻常的经历。科幻小说译介活动不仅激发了中国科幻小说的诞生,也是其成为进入世界文学之林的桥梁。可以说,科幻小说由译介活动“西学东渐”而来,如今又通过译介活动“东学西传”到世界文坛。实践证明,科幻文学译介中构建中国文化语境是消除不同文化之间障碍的有效途径。《北京折叠》《百鬼夜行街》《三体》等译例说明,中国文化信息的译介应从构建中国文化语境为基础而展现,使外国读者更好地理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中国文化信息,促进中国文化“走出去”。所以,在中国科幻小说对外翻译中,译者要重视中国文化信息的译介,努力构建中国文化语境。只有这样,中国科幻小说未来的发展才能继续立足本土,走向世界。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外国传教士在华科技文献翻译活动研究(1582-1911)”(项目编号:17YJAZH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