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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学的源头

2018-02-02周明全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想象力想象作家

周明全

近期由于调任《大家》杂志,能够较多接触到各个层次作者的小说,使我越来越明确地感受到,当下的小说创作中一个较为严重的问题,即许许多多的写作者,他们的小说,从表述方式、题材,甚至具体的描写,都大同小异。这让我深感沮丧。翻阅国内别的一些刊物,也似乎同样存在这个问题。这让近年一直沉浸在宋以前古典小说中的我,每每被这些小说家质朴、简洁,然却充满无限想象力的作品击中时,突然意识到,对照这些古典小说,可能我们现代的写作者——他们的想象力出了问题。作家失去了个人生命的独特体验,失去了想象力,所以无法表达出与众不同的认识和感悟。我以为,一个作家是否优秀,其最为明显的辨别特征,就是他想象力的出类拔萃。即他的作品,一定会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生动的、独特的特质。一定会在故事的表述和构造方面,与众不同。

“文学要实现对世俗世界、世俗视角、现实时空的超越,即从有限时空进入无限时空,靠什么?不是靠人造卫星,不是靠太空船,而是靠‘想象’这一心理机制。”那么,当下小说要有所突破,至少在文学想象力上,应有所改变。重构文学想象力,自然有很多路径,虽然回到源头只是一种方式,但我目下的意见却是要老老实实地回到传统里,回到文学想象力的源头,重新建构起我们民族的文学想象。

一、想象的污染

想象力是什么?它为何对文学创作如此之重要和关键呢?

上海学者吴洪森认为,“没有想像,便没有艺术。”想象力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美国作家福克纳说,“做一个作家需要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刘再复先生认为,文学有三个基本要素,一是心灵;二是想象力;三是审美形式。何为基本要素,就是说,缺少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文学就不是文学了。在刘再复看来,“离开了‘想象’,就没有诗,也没有小说。”或者正如阿城所言,“想象力是做艺术的基本能力,就像男子跑百米,总要近十秒才有资格进入决赛,少一秒免谈。”没有想象力,“不近十秒”,写小说也只是“散散步”而已,进不了“决赛”。

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德尼·狄德罗曾这样定义想象,“想象,这是一种物质,没有它,人既不能成为诗人,也不能成为哲学家、有思想的人,一个有理性的生物,一个真正的人。”狄德罗此一定义,不仅道出了文学想象之于艺术的重要性,甚至“武断”地指出,想象先于理性,是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前提,将想象提升到了对整个人类至关重要的地位。

我认为,想象力是人类自身如何观察并建立自我观念的大问题,也是一个作家不可或缺的基本才能。一个作家如何得以摆脱庸常现实世界,建构一个理想的文学世界,想象无疑是他思想的翅膀和法宝。想象力的作用,在于重构世界,而非表现现实、再现现实的手段或方式。想象力看似是文学的方式和手段,然最终的结果,恰恰又呈现为文学的主体。

然而,近百年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却在一窝蜂地急于学习西方现代派文学大潮中,在急于批判现实的功利性追求中,忽略了文学想象力的重要性,使得现当代的中国文学,尤其是小说,陷入了批判和白描现实的泥潭中无以自拔。

正如张柠在《想象力考古》中所说,“近代黄遵宪等人提倡‘诗界革命’‘我手写我心’,就是对传统文学体制中‘想象力’畸形过剩的批判;‘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强调的是文学的现实品格。梁启超的‘小说革命’,重心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呼吁文学担当启蒙的任务,也是对传统文学那种孤芳自赏、帮凶帮闲品行的拒绝。‘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口号是‘科学’(理性和逻辑的力量)和‘民主’(政治公共领域的问题),跟想象力更没有关系。胡适‘文学革命’的‘八不主义’,没有一条涉及想象力。”除此,张柠甚至认为鲁迅先生在文学想象方面,也有欠缺。“譬如在早期作品《摩罗诗力说》中,的确倡导天才论(想象力的另一种表述),标榜‘想象力’。但在后来一生的创作实践中,他并不是以想象力著称,而是以批判力见长(充满想象力的《野草》,在他整个创作中占据比例较小,而且带有现代象征主义色彩)。《狂人日记》与其说是想象力的产物,不如说是文化和政治压抑下精神分裂的产物。”张柠原意是想强调文学的现实品质,但他的总结却透露出一个秘密,即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它发端之初,便和想象力这一伟大的文学动力,渐行渐远。

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被视为启蒙的利器,既然将文学作为工具,自然忽视文学的审美。启蒙对中国文学,甚至国家、民族来说,自然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但从文学的审美价值上看,却存在不少缺憾,其中之一,就是忽视想象力之于文学的重要性。正因如此,此后近一百年来,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受到了极大的束缚,而近几十年来,新媒体对社会事件无孔不入的阐释和“山寨”,又使得作家的想象力进一步衰竭,或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污染。

现在我们都特别关注环境污染,大家一提起大气污染、水环境污染、食品污染等,都忧心忡忡,却很少有人关注到我们文学语言的污染、文学想象力的污染问题。当下,污染已然成为一个整体性的、无法回避的事实和话题,不单单是空气、食品被污染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学,甚至包括我们的精神,都被严重污染了。当然,污染不是近些年才有,传统社会也有。儒家过于偏重现世,以及后来“文以载道”的观念,在一些偏颇的知识者心中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恒定的价值常态。这对文学的想象力,都是巨大的戕害,等于给文学带上镣铐,给想象带上枷锁。后来的文学启蒙,也强加给文学太多的功利目的。这些,也都成为文学想象力被束缚的客观因素。客观地说,现实主义、写实、功利的文学追求并非罪魁祸首,但单一地强调、推崇这些才是问题产生的根源。

当然,现当代文学在发轫之初,还是有不少作家、理论家,格外关注想象力问题的。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年代,刘半农就特别关注到想象力的问题,他说,小说家最重要的本领有两个,而其中第一个就是,能“根据真理立言,自造一个理想世界。”何以自造一个理想世界,作为小说家来说,就是凭借想象,超越俗世的牵绊,在心灵世界构筑一个完美的世界。想象力是再造一个世界唯一的通道,除此别无他法。当然,鲁迅也并非张柠所说的那样,只重批判而忽视想象力。《故事新编》就是鲁迅先生回到中国传统寻找力量的一个努力,也恰恰体现出鲁迅巨大的想象力。《铸剑》式的写作,即是一次巨大的文学想象的展演。

不过令人惋惜的是,虽然也有作家、理论家看到了当今作家们的想象力存在着严重问题,但这也只是个别的,微弱的,并没有在整体上形成共识。除了早年的刘半农们外,二十世纪80年代后,也有无数论者指出想象力的重要性。先后有李国文、吴亮、洪治刚、莫言等重要的作家和理论家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也先后有《长城》《文艺报》等杂志介入讨论。数十年来,想象力问题一直是备受关注的,但为何如此关注,我们当下的小说,还是在缺乏想象力的问题上翻跟头打滚呢?

改革开放以后,对西方现代文学思潮的借鉴和学习,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对现实主义的依崇,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想象力的疲软和文学创新的匮乏,而仅仅变成了作家们自己演练自己“才华”的工具。

先是伤痕文学红极一时。伤痕文学的本质,是对已经过去的那段历史的控诉和反思。后来,寻根文学又大行其道。紧接着,新写实开始鸡零狗碎地发展起来。再接着,是先锋文学横扫中国文坛。生吞活剥地借鉴、模仿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所谓先锋文学,横行一时。数十年的中国文学,大家都心无旁骛地东施效颦,都在争先恐后地追赶潮流。大多数作家被五光十色的文学现象模糊了双眼,更有甚者,让文学想象力让位给了市场,最终堕落到被大众的阅读口味彻底征服。

从时代大环境看,读图时代、网络时代的来临,扩大了大众接受知识的渠道,但同时也损害了作家的想象力。近年大众媒体,尤其是微信的蓬勃发展,对时代的一些肤浅阐释,无孔不入。这种遍布每一个角落的强制的、浅薄的阐释和解读,一步步地取代了作家们的个体思考。作家的想象力,逐渐被各种言说所遮蔽。这些肤浅阐释文化的泛滥,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想象力被极大地污染了、同化了、阉割了。文学展现的是人性,体现的是个性。没有超凡脱俗的个性,则没有出色想象力。我们现在经常在不同的作家的作品中读到了相同的东西,这便是想象力被扼杀后的可怕的同一性。

想象力贵在独特。保持想象力的关键,一不能依赖和重复已有的认知和知识,让它们代替个体真实独有的感知;二不能远离生活、游戏生命,否则你的想象也是轻浮易碎的;三不能无视自己的内心随波逐流,否则就没有能力走到文化的源头,去面对人类真正的疑问和荒芜,并对此放飞想象。当然我以为,想象力的缺失和污染,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当下我们的作家背负的精神负担太重。八十年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不能说他们没有想象力,还有包括近几年莫言的《蛙》、阎连科的《炸裂志》、余华的《第七天》等,其实这几部作品还是有一定的想象力的,但是为何读下来,最终给人的感觉却是沉重的,想象力像是一只只捆绑着翅膀的飞鸟。那么,是什么捆绑了它们呢?我以为,主要还是他们心态的浮躁,急于批判现实,降低了文学的品质,因而在批判中抹杀或降低了文学的想象力。作家不是不能批判现实,但是作家的第一职责,是写出高质量的文学作品。批判只是作品的外延价值。

文学想象力的问题,说到底还是自由的问题。它来自于可以自由地尝试各种创作方式,包括所写的内容、主题和形式。但是,我们当下的作家,绝大多数却没有自由的心灵。想象力的压抑和解脱,其实也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一个必然过程,中西皆同。科学的发展,解释了之前太多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祛魅,也导致神秘性尽失,使得作家的想象力受到理性的约束太多。理性太盛,对小说的创作未必是好事。有神,至少在作家心中有神,或许对创作来说,能打开一个全新的空间,放飞作家想象的翅膀。古代,源头的想象力弘放,一大原因是信神鬼,人鬼未分、人神未分。今人看来虚构的因素,在古人的思维世界里,竟是他们所认为的“真实”。比如,魏晋时的志怪小说,鲁迅也分析过,说写这些故事的人是相信幽冥界的,那是他们真实的精神世界。

所以,今天的小说创作,尤其在体制内,似乎越来越被看成是一种近似匠作式的职业行为。随着全媒体时代的到来,人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现,似乎人人都是小说家。昔日小说家神秘的光环,似乎随之也祛魅了。作家们即使有部分的想象力,似乎也都是在刻意虚构,缺乏那种突兀而来并浑然天成的气象和格局。

二、古代小说家想象力充沛

似乎在宋以前的古典小说中,有一种很干净的东西和气象,有一种单纯和天真的想象力,和没有被现实政治污染过的语言。同时,当时的理论家似乎也很重视想象力的重要性。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关于文艺创作的专论,陆机的《文赋》,就对文学想象的问题,做过专门的阐释。他说,只有“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才能创作出“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的好作品。紧跟着的刘勰,也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同时,刘勰还定义了什么是想象力:“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中国最早的小说起源于神话,也是我们的文学先贤充满想象的产物。《汲冢琐语》《山海经》是中国最古老的小说。《汲冢琐语》是一本主要谈梦验、祥妖、预言吉凶、卜巫占梦,多涉鬼神之书。《山海经》亦为巫祝方士之书,里面珍藏了中国最古老的神话故事,如“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等,都是充满了巨大想象力的作品。其中的山川、动物、人物、河流等,都是想象的产物。即便后来有好事者去考证《山海经》中山川、河流,有些确有,但那也是处于神话时空中山川、河流,和实有之山川、河流显然有别。可以说,这些充满想象力的神话小品,是我们中国小说的源头。

如《南山经》中对九尾狐的描述“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西山经》中对西王母的描述,“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这都是先民质朴的想象的产物,也是他们想象中的世界,是他们想象中的动物、人物。

其实,《山海经》里面所有重要人物,都是神化了的,多为人神同体、人与兽同体,或者人面鸟身、人面兽身、人面蛇身,等等。比如西王母、精卫、夸父、女娲、少昊、共工、刑天、后稷、颛顼等;所有动物都是奇形怪状的,如“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訑、“其状如羊,一角一目,目在耳后”的䍶䍶,等等。还有如国名,也充满了想象空间,如羽民国、丈夫国、女子国、无肠国、大人国、君子国、小人国、不死国、三身国、一目国、一臂国、无肠国,等等。《山海经》的想象力很充沛,连司马迁都感慨说:“余之不敢言也。”

从《山海经》,我们不难明白这样的道理:在中国最初的文学传统里,没有哪个神话不是人类幻想的产物,没有哪个神话人物不是先民想象缔造的。文学自始至终都在想象和创造着世界,而非表现世界和再现现实。《山海经》对后世的写作,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我想,影响更多的还是想象力上——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建构这个世界的书写方式。

《汲冢琐语》多是记卜梦的故事,可以说也是想象的产物。因为对梦的描述,更自由,想象能得到充分的展现。或者说,梦本身就是一种想象。后来模仿《山海经》的《神异经》《海内十洲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等,其想象力也是很充沛的。《海内十洲记》中对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十洲等神神怪怪的描写,《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中所记载的“别国”,都是一片充满无限想象力的似神非人、似真非真的异域世界。

到了王嘉的《拾遗记》,想象力更是全所未有的,在《拾遗记》中,已经有了对太空飞行器、潜艇的想象了。如《唐尧》中对太空飞行器的想象: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查,亦谓挂星查,羽人栖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瞑亦。虞、夏之季,不复记其出没。遊海之人,犹传其神伟也。

《秦始皇》中对有关潜水艇“沦波舟”的想象:

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侵入,一名“沦波舟”。

唐传奇的开端是由两个单篇开启的,一个是王度的《古镜记》,一个是佚名的《补江总白猿传》。两个故事都是情节曲折,想象力离奇绝妙。之后,初唐唐临的《冥报记》,虽受佛教影响较重,但是想象很是奇特,一路下来,无论是写梦境、狐怪,还是现实题材,都是充满想象的作品。比如,唐朝作家窦维鋈的《阿专师》最富有想象力的是,阿专师在备受俗世嘲讽后,骑着那堵破墙飞走了的片段:

后正月十五日夜,触他长幼坐席,恶口聚骂,主人欲打死之,市道之徒,救解将去。其家兄弟明旦捕觅,正见阿专师骑一破墙上坐,嘻笑谓之曰:“汝等此间何厌贱我,我舍汝去。”捕者奋杖欲掷,前人复遮约。阿专师复云:“定厌贱我,我去。”以杖击墙,口唱“叱叱”,所骑之墙一堵,忽然升上,可数十仞。举手谢乡里曰:“好住!”

后来中国作家膜拜卡夫卡,但窦维鋈的《阿专师》比卡夫卡的《骑桶人》想象力丰富多了,也更早,包括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到的雷梅苔丝骑着床单飞上天的想象,被很多中国作家追崇,其实在我们宋前的古典小说中,这样的想象已经超出很多很多。比如,唐朝的李复言写的传奇集《续玄怪录》,其中《张逢》一文,写了人变成虎,而《薛伟》完全是一篇中国式的《变形记》。人身鱼心的荒诞搭配,比《变形记》更富有想象空间和深刻的人性意义。

在古人的世界观里,他们相信人是可以变成虎、变成鱼的,所以,想象空间更大,而卡夫卡写《变形记》却是不可能相信人真的可以变成甲虫,他展示的就只是世界的荒诞,想象力自然无法和李复言并论。

再如牛僧儒的《玄怪录》,简直是想象力的大观园。其中的《古元之》一文,就是作者通过想象,建构的一个理想的“神国”。“神国”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成为了人们向往的仙境式的理想王国。这两个仙境,并非是现实世界的再现,它们完全是作者想象出来的。

从中国古典小说,或古今中外的那些经典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道理,那就是作者首先解决了想象力的问题之后,然后才产生出卓然传世的伟大作品。

三、回到源头寻找力量

要想重建我们的想象力,大抵应该到生命的本源——人类终极的精神世界里去寻找。在终极的精神世界里,以艺术的超然的理解,去解释和理解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万物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从精神上得到开放自由的东西,一种属于文学的境域或境界。所以,首先必须解决的,不是你的思考方式和角度,而是你的想象否有终极意义。其次才是你的想象方式,若旧的思考方式不变,所谓的想象力再大,也是没用的。比如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大量穿越类、玄幻类小说,乍一看,似乎是想象力爆棚,但因为没有解决好作品的价值取向,没有给想象赋予一个超越俗世的精神空间,那么你给人的就是空想,一种虚假的感觉。当下不少小说家,尤其是年轻的小说家,首先在终级价值取向上就出了问题——不热爱生命、不尊重人,以戏说的方式写作,想象力走偏了,走偏了就离真理越来越远了。而在中国古代,虽然小说家们的想象力绚烂诡奇,可上天入地,变化万端,但小说家是自信的,没有矮化现实人的价值,如“精卫填海”等神话,是对人类意志超然的赞美和歌颂。难怪,刘再复先生说《山海经》是中华民族的原形文化。现在的小说家,也写人和世界的变幻无穷,但没有古人那样正大的气息,那样有尊严的价值判断充沛其间,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甚至是很丑恶的、阴暗的东西都出来了。忽视了想象力这一文学最重要的要素。

同时,道家追求长生不老,也扩大了小说题材范围和想象空间。魏文帝曹丕所作的《列异传》中,开启了人鬼恋的先河,如《谈生》这个具有原典性的故事。谈生发奋读《诗经》,感动了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姿颜服饰,天下无双”的女子自愿来做其妻子。女子当初约定,“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妻子已为谈生生了一儿,已两岁。但好奇心害死人,谈生最终没忍住,“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发现妻子腰下的枯骨。违背了约定,妻子不得不弃他而去。而干宝在《搜神记》中的人仙之恋,也是具有开启意义的。如《董永》以及《弦超》两个人仙恋的故事,开创了人仙恋的先河。在《董永》中,董永的孝顺感动了天(帝),天使织女下凡,给董永为妻,偿还债务。

在《列异传》中,就有了对地府的描写,在《蔡支》《蒋济亡儿》中,已有了“泰山”(当时对地府的称呼),因为道教的影响,在《列异传》也有了活人为鬼带书信(如(《胡母班》)以及死而复生的描写等。干宝为鬼神立传,写了《搜神记》。刘向为神仙立传,写了《列仙传》,之后葛洪又写《神仙传》。“两传”想象丰富,成为了后世神仙题材故事的幻想源泉。王嘉的《拾遗记》写的历史,并非史书之历史,而是想象中的历史。到后来陶渊明,他的《桃花源》,亦是最为成熟和优秀的想象小说。

再如《幽冥录》中的《赵泰》,详细地描写了地府,比干宝《搜神记》中的描写丰富、恐怖多了。在《赵泰》中,佛教化的、比早先道教更详尽的关于地府,以及死后的审判、受刑、转世等等的想象更为丰富,也打开了小说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和书写疆域。李复言在《续玄怪录》中《杜子春》一文中,对佛教话地狱景象的描写,阴森恐怖,令人望而生畏。

佛教讲的是因果报应。所以在小说中,这种逻辑也反复出现。刘义庆的《宣验记》,就是关于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集。当然,佛教的众生平等观念,也深深影响着小说家,比如在《宣验记》中的《鹦鹉》,就是佛教众生平等观念的宣讲。包括王琰的《冥祥记》、刘义庆的《宣验记》、颜之推的《冤魂志》《集灵记》等,也是讲因果报应的。佛教影响下小说,大多是劝人奉善信教的故事,看多了是一个套路。佛教的冲击,印度式的思维,于我们很陌生,陌生化产生想象力。很多想象力的资源,也有源于对外来文明的开放心态。

想象力的问题解决了,往往推动小说向前发展。可以说中国小说起初就是受惠于巫师方士、道家、佛教的想象力,才创作了有别于白描现实的小说时空。那么,我们是否应该以此为镜鉴和参照,返回这个传统上去,重新构建我们自己的想象力?

我极为赞同李敬泽这一说法。当下的小说创作,要写出有气象的大作品,得回归原初,回到我们先民那种肆意汪洋的想象力上。第一步,我甚至觉得,应该是作家从对西方作家的膜拜和模仿中折身回来,先做一个小学生,认真地从我们民族自己的《山海经》《汲冢琐语》《海内十洲记》《搜神记》《搜神记后记》以及后来的唐宋传奇上一路下来,领略先人们是怎样理解生活和认识世界,怎样建立超然的想象力,然后再重新审视自己怎样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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