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筑大师》中艺术家的人生困境与突围表演
2018-02-01黄颖
黄颖
【摘要】 作为易卜生晚年最优秀也最为隐晦难懂的作品之一,《建筑大师》是他对艺术本质、艺术功能、艺术家生存困境与命运进行深入探索的结晶。剧中主人公索尔尼斯不仅是一个建筑师,更是一位艺术家。当面对现实、灵魂、创作上的重重困境,他并没有畏怯退缩,其内在的努斯精神驱使着他在艺术道路上不断突破,超越自我;在登上顶峰的那一刻,他实现了生命最璀璨的绽放,然后从高塔上摔下来,一切戛然而止。易卜生通过塑造索尔尼斯这个立体人物,为我们深入剖析了艺术家隐秘幽微、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在剧作中,现实世界和理想幻境交相辉映,呈现出了“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景观叠现”的复象世界。
【关键词】 艺术家;人生困境;突围表演;努斯精神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建筑大师》作为易卜生晚期戏剧的代表作,逐渐成为研究晚年易卜生的一个突破点。在国外,挪威评论家阿莱克斯·博尔克曼认为“建筑师可以理解为进行创作的艺术家”[1];哈罗德·克勒曼认为“《建筑大师》可以称之为‘艺术家的烦恼,要创造任何一件重要的成就都得付出代价”[2];比约恩·海默尔认为该剧是“一部描写创作者所生活于其中的日常现实的戏剧,那是一种必须屈从于代沟冲突和怨偶婚姻的日常生活”[3];玛莉·兰定认为该剧是“一部以建筑总管和建筑师之间的对立为基础的你死我活的争斗的戏剧”[4]。在国内,上海戏剧学院的刘明厚认为该剧是“关于力量的拥有、力量的缺乏、力量的丧失、力量的追求,以及受到力量的刺激和感到力量的惊人”[5]的一部戏剧,特别能说明“易卜生与力量”的关系;武汉大学的汪余礼通过《论<建筑大师>末尾的“转变”——兼及易卜生的“精神进化论”》《从<建筑大师>看易卜生晚期的深层生态观》《<建筑大师>:艺术家的灵魂自审与神性探求——兼析索尔尼斯从艺术转向宗教的内心历程》三篇论文,分别探讨了该剧中的“精神进化论”、深层生态观与宗教转向问题。这些文章对《建筑大师》中所隐含的剧作家易卜生晚年的思想转变、艺术之思、生态之思等进行了剖析,但没有深入探讨艺术家面对重重困境之时如何突围,以及他们在困境中突围的生命体验与内在精神。《建筑大师》作为易卜生晚年最为优秀的作品之一,具有鲜明的“灵魂自传”色彩,是易卜生本人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当他1893完成《建筑大师》的创作时,他不仅对自己整个一生的艺术创作与精神历程做了一次清算与反思,也在努力寻求某种超越。在该剧中,易卜生对艺术家的生存困境和突围历程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与展示,相关情节亦最为震撼人心。那么,在该剧中,艺术家索尔尼斯究竟遇到了什么困境,之后又是如何突围的呢?研究这一问题,不仅可以深入《建筑大师》的内核,沿着一个相对正确的方向探知该剧的主旨与内蕴,而且对于我们领悟戏剧艺术的奥秘、把握现代戏剧的审美规范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旨在在这些成果的基础之上,以《建筑大师》中的索尔尼斯形象为切入点,探讨艺术家的人生困境、突围表演与终极命运,从而进一步深化对于该剧的研究。
一、艺术家的人生困境
《建筑大师》中的索尔尼斯不仅是建筑师,更是一位富有创造精神的艺术家,他所建造的不仅是房屋,更是安放灵魂的精神栖息之所。索尔尼斯是一位不安于现状的建筑师,他永远都在不断地突破自我。从“建教堂”“为平民建宽敞明亮的住宅”再到“建空中楼阁”三个时期,索尔尼斯在这个不断超越的过程中获得作为艺术家的创作快感和人生境界的升华,到最后他直攀上顶峰,完成生命最璀璨的绽放。索尔尼斯在他晚年的生活中,经历了三重人生困境——现实困境、创作困境和灵魂困境。
(一)艺术家的现实困境
在《建筑大师》中,索尔尼斯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名利双收,然而他却一直心怀忧虑,他害怕“下一代人来敲门”,甚至有时为了掩盖心中的这种惶恐而变得暴戾绝情。戏剧一开场,临死之际的布罗维克上台急迫地想要索尔尼斯给自己儿子一个展现才干的机会,然而即便索尔尼斯内心十分愧疚,终究还是残忍地拒绝了他。“下一代人”是步入老年创造力衰退期的索尔尼斯一直以来的担忧,他一直认为自己特别受运气的照应,然而运气迟早是要转变的,而能完成这个转变的人就是“下一代的人”,就好像當初他抢了老建筑师布罗维克的饭碗一样。然而索尔尼斯作为一代建筑大师、艺术家,他所担心的并不仅是“饭碗”问题,他更为惶恐的是他的权威是否会受到挑战,他构建出的艺术体系、艺术世界、艺术价值是否将会被颠覆。
除了要面对下一代新生势力的压力,索尔尼斯还要面对不幸的家庭生活,以及来自社会外界的质疑。索尔尼斯在艺术上进行的不断创新,一方面是他本人对艺术追求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看到“人们并不需要”的结果。索尔尼斯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医生一来,他便问医生是不是艾琳怀疑他有精神病,并在后文对希尔达也多次提起。然而,整个戏除了索尔尼斯本人一直不停地在强调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有神经质、是疯子之外,其他人并未曾主动提起过。他与外界格格不入,找不到共鸣和认同,他的创作并不为人们所需要,这种极度惶恐敏感、类似神经质的表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外界现实作用的结果。得不到外界的理解、认可,艺术价值得不到实现,内心极度孤独寂寞,这几乎是所有艺术家一生难以摆脱的困境。
(二)艺术家的创作困境
索尔尼斯一直认为自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想要什么就可以把它召唤过来。但是步入老年的索尔尼斯却遇到了艺术创作的新困境,他发现自己以前造的简直是毫无价值、不为人所需要的东西,然而他却并没有想到如何创造出真正有利于“建筑”人的灵魂的艺术品。就在这个时刻,“下一代人”来敲门了,希尔达好似受了他的召唤一样,为他带来了灵感和希望。希尔达敲着桌子霸道地向他索要“空中城堡”,而这正是索尔尼斯一直期盼的,他要建一座具有坚实基础的最可爱的“空中城堡”。直到希尔达到来,他苦心“酝酿了”十年的“思想结晶”才明晰起来,索尔尼斯重新沐浴到了希望和快乐的阳光。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只有不断地创造、不断地在艺术道路上向上攀登,他们才能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实现某种灵魂的形而上满足。作为人的艺术家——索尔尼斯有其现实的一面,他同样为各种现实问题所累,然而对他来说最大的困境还是艺术创造力的衰竭,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意味着毁灭和死亡。endprint
在《建筑大师》中,主体部分是建筑师索尔尼斯对自己整个人生历程、艺术创作的反思,他不断地推翻自己,到老年的他发现自己前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毫无价值。他说“人们并不需要”,人们并不能在他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幸福生活,他的艺术创作陷入到一个巨大的困境,然而他却并不知道怎样继续走下去,往上爬。不能创造出新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作品,这对艺术家来说是一个令人崩溃的问题。艺术家所欣欣向往、沉溺其中而无法自拔的是一种艺术创作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里思想情感、灵魂得到宣泄的快感满足,这就好像索尔尼斯一样,他要不停地往上爬,或是能登上高峰欢呼高歌,又或是摔得粉身碎骨,结果怎样并不是问题,只要他能不断地向上、不断地创造,才是他生命意义的所在。反之,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再能创造,他就失去了生命的快乐和活下去的意义。
所有艺术家几乎都面临着艺术创作力减弱、衰竭,或者是不能找到一种完满的形式去表达自己的艺术这样一个问题,这是艺术家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困境。他们往往会把自己陷入一个问题的深渊,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一个漫长的阵痛期,直到某一刻灵光闪现,一切都水到渠成,内心的情感、思想像火山喷发一样宣泄出来,才能涅槃重生。然而如果艺术家没有实现突围涅槃,沉积在他身体里的洪流无法得到宣泄,最终艺术家无法承受之时则会导致自我的毁灭。艺术家们永远不会满足于结果,艺术家的敏感和怀疑精神让他们永远都不会满足于现状,不断地创造才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就是一群极度敏感、略带神经质的特殊人群。当完成一次艺术创作、精神得到宣泄之后,他们敏锐的嗅觉又会发现一个新的着力点,将其拖入到一个新的困境里,不断地通过“思考—陷入困境—突围—涅槃重生”这样一个无限循环、螺旋上升的模式来实现艺术生命的继续,这也是艺术创作的一个规律。艺术家之所以会在不同时期创作出主题、风格迥异,甚至是完全颠覆性的作品,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而当艺术家无法再创作时,大概也就是他终结之时。
(三)艺术家的灵魂困境
除了现实和创作上的困境,艺术家还常常经历着灵魂上的谴责。艺术家们常常徘徊于现实与理想之间,对美的渴望往往让艺术家们产生了一种脱离自我控制的病态心理。在意识到自身与众不同的疯狂行为之后,尤其是发现这种受“妖性”“魔性”催发出来的行为对他人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后,他们又鄙视自己、谴责自己甚至到达憎恨的地步,精神上遭受到极大的折磨且难以摆脱。艺术家一方面以一种“病态”心理追求着理念世界纯粹的“真善美”,但另一方面又正是自己的这种行为破坏了现实世界“真善美”的存在,这使极度敏感和对自我拥有超高要求的艺术家往往处于一种感性与理性、思想与情感、行为与内心失衡的状态,而这种难以化解的矛盾致使他们深陷灵魂自审的困境而难以自拔。
《建筑大师》中的索尔尼斯并不是一个快活的人,他一方面追求真善美,但却在这条道路上罪行累累。他压制年轻人的发展,欺骗开雅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为了事业失去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使得艾琳从此掉入不幸的深渊。索尔尼斯称不上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形象,他虽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可是他的内心世界却别有一番“风采”,他残酷、冷漠、自私、霸道。布罗维克在即将死去之前哀求索尔尼斯给瑞格纳一个机会,了结自己死之前的一桩心愿,索尔尼斯没有答应,他心里有愧,说道:“你不知道我自己做不了主吗?我就是我,没法儿改变我的本性!”[6]在这里,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良心上,索尔尼斯都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在那张图上签字,给瑞格纳一个机会、成全将要死去之人的心愿,但是他又说“自己做不了主”“没法儿改变自己的本性”。那么他自己都不能做主,谁可以做主,他那不可改变的本性又究竟是什么?他似乎是知其不可为而偏为之。为何他会这样?当医生询问索尔尼斯为什么不把自己想通过绑住开雅而留下瑞格纳的真实目的告诉太太,以免她吃醋伤心、伤着身体时,索尔尼斯却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觉得,让艾琳这么冤枉我,对于我倒像是一种——一种有功德的苦修行。你要知道,这好像是从一笔大得无法计算的债务里还了极小的一部分。还点债,我心里稍微舒服点儿。我暂时可以松口气。”[6]他觉得欠艾琳一大笔债,但是却要通过让艾琳误会自己的这种方式去偿还,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使自己蒙受冤枉,还让妻子再一次遭受精神上的折磨。索尔尼斯一直在强调自己亏欠艾琳很多,并认为自己的良心不健全。其实在这里,艾琳是他身上另一方面对爱和美的理性追求,对于艾琳的亏欠正是对于他自己的亏欠,是他自己为了艺术事业所牺牲掉的那一部分自我。索尔尼斯之所以常常陷入这样一种灵魂的困境,正是因为他的感性和理性产生了矛盾,从而导致他知其不可为而偏为之,最后又在良心上感到愧疚。
不仅仅是索尔尼斯这样,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得面对这样一个灵魂自审的问题,尤其是到了晚年的他们通常会步入一个过度敏感自责的境界,在煎熬中离去。晚年的托尔斯泰不仅否定了自己此前的所有作品,而且还沉痛反思了自己的创作态度和道德品行,在他的《忏悔录》里面,他认为自己写作的动机就是“爱慕虚荣,追求名利”,而且是“昧着良心,听任邪恶的支配”,并认为所有的作家们,都是“道德败坏的分子”,是“天生卑劣的家伙”。[7]晚年托尔斯泰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痛苦,这些痛苦并不来源于物质现实,而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精神上的自我折磨。晚年的托尔斯泰开始关注农民,笃信宗教,这使他内心产生了巨大的负罪感,他拒绝一切应酬和贵族宴会。他开始和农民同吃同住,甚至把田地分给他们,还把自己著作的版权无偿地献给社会。这一切使得他跟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最终忍受不了精神折磨的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孤苦一人死在一个荒凉的小站里。根据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我们可以通过艺术家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的矛盾来解释艺术家的陷入灵魂困境的原因。“本我”是人性中最原始、欲望的那一方面,“自我”代表我们所谓的理性和常识的东西,“超我”则是被社会伦理道德、自我理想追求概念价值化之后的理念性的“我”,这三者紧密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他们常常融合于一体,但又时常产生矛盾,从而致使人内心失衡,产生矛盾心理。作为艺术家,他们内心受到来自对美的追求的原始欲望驱动,即为“本我”的驱动和“自我”的追求,但是他们的功成名就往往是以“牺牲”为前提的,在成功的道路上他们伤痕累累。另一方面,作为艺术家,他们对名誉和尊严有着强烈的渴求,因此便不得不用更高于常人的道德水准来约束自己的行为,甚至是在道德层面对自己提出了近乎折磨的高标准、高要求,即“超我”标准,以至于发展到后来,“超我”对“自我”“本我”的支配,越到后来就愈加严厉——即以良心的形式或者也许以一种潜意识罪疚感的形式[8]。当“自我”意识无法抑制所产生的焦虑情绪,从而便萌发出悲观绝望的心理,陷入灵魂自审的困境,甚至走上了悲剧性的道路。endprint
“本我”“自我”“超我”这三者本是“三位一体”的关系,然而艺术家却很难在这之中找到平衡,而且往往是以一种尖锐的矛盾来催发艺术创作(因“本我”原欲激发和“自我”追求而忽略“超我”),最终又因艺术家过度敏感和超高的自我要求导致新的三者失衡(“超我”对“自我”“本我”的谴责、憎恨)。人性中的“本我”“自我”“超我”三者失衡是导致艺术家陷入灵魂困境的深层原因。
二、艺术家的突围表演
晚年的索尔尼斯深陷人生的现实困境、灵魂困境和艺术创作困境之中,这“三重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是止步不前继续靠着压制年轻人来保证自己的地位,还是放弃一切、奋力突围?作为一个敢于超越自我的艺术家,他选择了后者,这次他不再靠“运气”,也不再靠牺牲他人的幸福,而是用自己的生命来追求新的艺术境界和灵魂的升华。
(一)艺术家的奋力一搏
在《建筑大师》最后,索尔尼斯想要爬上新楼的塔尖亲自把花圈挂上去,然而他本人却有头晕症,他一到了高处便头晕,他明知自己爬上塔尖挂花圈是死路一条,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最后不出所料,他爬上高楼摔下而死,对这一结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他是自作自受,是他种种恶行的报应;有人则认为这是他自我解脱的方式;笔者认为这是索尔尼斯对于自我的一次新的超越,是追寻美和人崇高灵魂的结果,是他艺术生命最为璀璨的爆发瞬间,他止于此也立于此,一扇新的大门又向他敞开了。
其实易卜生本人在剧本中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以瑞格纳为代表的一方认为他不能爬上顶尖,在最后索尔尼斯摔下身亡时还说“这事真可怕。可见他终究做不成”,大多数人认为索尔尼斯最终是失败的,他并没有完成突破。只有希尔达在整个过程中十分激动向往,她好像是随着索尔尼斯的心绪一直向上爬的,当索尔尼斯爬上顶尖,她知道他在跟另一个人打交道,那便是上帝,她狂呼:“索尔尼斯万岁!”也就在这个时候,索尔尼斯摔下来了,希尔达并没有因为索尔尼斯的死亡而像周围人一样感到震惊和悲伤,而是以一种“着迷似的暗自得意”来看待这一切,她为索尔尼斯的这种“飞蛾扑火”般的行为感到莫名的激动、向往和崇敬。她认为索尔尼斯究竟爬到了顶上,还听见了美妙的音乐。从人的意识层次来看,希尔达只不过是索尔尼斯内心深处所思所想投射出来的幻影,也就是他“内心召唤”的结果,他同希尔达的对话正是他同自己的对话。晚年的索尔尼斯身心疲惫不堪,感觉自己负债累累,最重要的是他在艺术创作上毫无进展。重压之下他只有通过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野性”,回到生气勃发的青春时代找回勇气和活力才有可能激发出内在的艺术生命力、创造力,追求更高的境界。他要牵着希尔达,也就是要“牵着”自己当年的勇气、激情。他站在顶峰、指向苍穹质问上帝,他告诉上帝“你喜欢怎么裁判我就怎么裁判我”“我要建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他追求的是一种高于宗教的人性自我救赎、自我超越的高贵品格。希尔达所想正是索尔尼斯所想,不断向上攀爬渴望达到顶尖的索尔尼斯实则隐喻着渴望在艺术上不断突破创造的艺术家形象。在艺术家的内心里,“生与死”并不是绝对的问题,有时候实体生命的终结甚至意味着艺术生命的重生,他们要建筑一颗不朽的灵魂,所以从艺术追求的这个层面来说,索尔尼斯是在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和崇高灵魂的这个过程中牺牲了,然而他还是到达了顶峰并和上帝对话,完成了自我的突围表演。
尽管索尔尼斯的奋力一搏、突围表演只是全剧最后的一小部分,并以悲剧性结尾,然而却把整个情节推向了高潮,并在高潮中迅速结尾。他以“生命的全无”去换“艺术上的全有”,谁能不为他身上那种为艺术、为真理献身的精神所感动?
(二)艺术家的“努斯精神”
索尔尼斯明知自己到高处有眩晕症,爬上高楼必死无疑,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他克服了人本能生的欲望而走向了死亡,这便是艺术家敢于不断超越自我的努斯精神。努斯精神源自古希腊哲学,努斯,希腊文为nous,意思是“灵魂”或“心灵”,它代表人的一种不受肉体束缚的超越性和自发性、人的行动的自决和自动性。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灵魂说中,努斯体现了希腊人对个体自由意识的初步觉醒,体现了自己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独立性。[9]在《建筑大师》里面,索尔尼斯正是受到了这种超越性的灵魂影响,才使得他不断超越自我,完成了他艺术生命最为璀璨的辉煌瞬间。
邓晓芒教授在《论柏拉图精神哲学的构成》对努斯精神有过这样精粹的论述:人心有一种惰性,老想在走向真理的半途中停下来,甚至倒退回去,对真理的追求伴随着痛苦;然而,只要有正确的引导,人们循序渐进、从易到难,是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达到最高的知识即“辩证法”的层次的。人的心中产生一种“理性的迷狂”“急于高飞远举,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像一个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10]也许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何索尔尼斯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爬上那座高楼了,因为那座高楼隐喻着他对艺术的追求。作为一个艺术家,索尔尼斯对美、对真理的追求已经内化为他身体内部“绝对的自动性”、对艺术自发的爱,这种爱是永恒不朽的。这种自发如同本能的追求美的欲望让他产生了“理性的迷狂”,他不顾一切,尽管他知道这带来的结果是毁灭性的,然而他却毫不畏惧,甚至是如同烈士般地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淡定从容,无比向往地攀上了那座高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艺术家在追求这种永恒的极致的美时这会产生痛苦,但他们宁愿承担这种痛苦,因为他们“不愿再过囚徒生活”。灵魂的反思是在追寻自己真正的家园,所以这是一种自由的、超功利和超感官世界的精神“游戏”。走向死亡本来是痛苦的,然而艺术家却因为获得了艺术上的突破、心灵上的净化从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的满足感、崇高感,在他踏上高楼的那一刻,他便进入了一种现实和理想的临界狀态,这也是他艺术生命力最璀璨的爆发瞬间。
再反观索尔尼斯的一生,他从建教堂到建平民住宅再到建空中楼阁,他不断地自我否定、自我超越,正是这种艺术创造的“本能冲动”和努斯精神激发着他不断反思探索,从而往更高境界迈进。艺术家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所牺牲,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的过程,艺术家只有通过这种不断否定、不断创新的过程才能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艺术家只有从这高于一切实际给定之物的另一个领域中,才能获得他在这个“世界中的能动性的指南和力量”[11]。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的生活就是人的存在的两个领域之间的斗争和相互作用,是给定的实际领域和高级的理想领域之间的一种经常被打破又不断恢复的平衡,艺术家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生成自身,去开启存在的空间与存在的意义。这样,艺术家总是必然要超出自然世界的自身限度,而建构“超验的”形而上学世界。[12]整个人类社会就是在这种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前行,获得进步,不断像真善美的世界趋近,那些站在知识、艺术最顶端的人,他们受到内心努斯精神的激励不断超越、探索,他们是未知世界最为孤独寂寥的先行者、开拓者。endprint
结 语
《建筑大师》是易卜生晚年最优秀的一部剧作,其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为我们构建出一个“山外有山、象外有象”的复象世界,塑造出索尔尼斯这样一个丰富立体的艺术家形象,这是一部深入剖视艺术家自身的“元戏剧”,一部“形而上学的戏剧”。其实在易卜生很多其他作品中也有诸多艺术家的形象,而且他们往往具有某种内在的相似性,前后相互补充,甚至是交相辉映,形成一组个性鲜明的艺术家群体相。易卜生笔下的艺术家往往都具有强烈的事业心,他们信奉“全有或全无”的精神,在追寻艺术真在的道路上“罪行累累”,临近终老开始自我反思,突破自我从而达到新的人生境界,并在追寻这种崇高目标的过程中以生命的牺牲换得艺术上灵魂的升华。以实体生命的丧失换得艺术生命的新生,这似乎是所有易卜生笔下艺术家形象的终极命运,这是晚年易卜生对艺术创作、艺术真在和艺术家命运的思考和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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