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头究竟是什么?
2018-01-31碣石
碣石
万里长城,从莽莽燕山迤逦而出,止尽于滔滔渤海。长城于大海的止尽处,就是所谓的老龙头。《辞海》引用清康熙年间杨宾的《柳边记略》说:“长城东尽头曰大龙头……大龙头,土人称老龙头,上有望海楼。”在我看来,在山海关老龙头,最受人关注的建筑,除了那个被人称为望海楼的澄海楼,就当属靖卤台了。
这个敌台,让人一见,就感到放不下,并一下子掉进疑惑里的,是它名称中的“卤”字。
对这个事儿,三十多年前,刚来山海关的我,也有点懵。我知道,明代统治者修万里长城的目的,是为靖“虏”,靖所谓的“鞑虏”。其上的第一座敌台,却名靖“卤”,靖的是盐,是水,这很不一致。那么,“卤”是什么?大海?因为它是明长城唯一的海中敌台,靖的就是大海这个“卤”吗?我在清康熙八年所修的记述山海关明代史的《山海关志》中查到,这座敌台的称谓,还真的是“靖卤台”三字。但经走访本地十余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发现在山海关口口相传的,还是这个代表“鞑虏”的“虏”字。突然想起下个朝代修上个朝代志的说法,心中的疑惑才算释然:清代统治者不愿意延续自己“虏”的蔑称,实在避不过去了,就用个同音字通假,顾左右而言他。尽管改的人心里明白;后世的人,早晚也都会明白。
靖卤台真正给我带来视觉和心灵冲击,让我于一瞬间,将一个极致的老龙头铭刻在心,是在不久前一个不经意的早晨。
由于在此地居住久了,老龙头在我的心里,因神秘而产生的新鲜感觉,程度越来越低。相反的,提起老龙头,脑子里升腾的,倒像是自家的烟囱。以至于当有一天,一个超出了我的寻常感知的老龙头,或者是一个我从未感受过的老龙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反应竟是不知所措,脑袋全被此时的老龙头左右了。
那天,时候尚早,又有薄云,天光有点暗。熟悉的老龙头、周边寻常的景物,在我因天暗而有点疲倦的眼里,不经意地闪过。
到达靖卤台时,我有些累了,就靠在内西侧的箭窗处休息,半眯着眼。当我睁开眼,就在眼睛刚睁开的刹那,窗外的色彩与风景,让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到最大:如血一般,如蛋黄一般,还不太亮的晨光,正从薄薄的云层中涌出,很不均匀地泻在靖卤台西侧老龙头的海面上。也许是因为太阳刚刚爬出海面,太阳的光线几乎是与海面平行着射过来,低下去的海波的背面就成了暗色,而高上来的海波阳面,则因承接了太阳光线,黄中有红、红中透黑、黑中闪亮,多彩、艳丽。转瞬即逝,逝而又出,一排排、一波波,你追着我,我挤着你,闪着诡谲而又有规律的光芒。这种诡谲与规律,充满了我的视野之内以及遥不可及、甚至不知所终的远方。以至于我的心,竟于一瞬间六神无主。等我的思维稍微聚拢,我又发现,平日里,从这个角度看就很雅致、深沉的海神庙,此时显得更加不可琢磨——一大块云朵正好垂在庙的位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黑黢黢又夹杂了些许亮光的海神庙,就这样凌驾在了无垠的诡谲与规律之上。而小小的箭窗边框,恰恰构成了这一景象的黑色背景。在这幅图画里,黑色突出了窗外的色彩与光亮——我从未见过老龙头这样的海,以及充满了魔幻色彩的海神庙。这让我很激动。这么多年,我曾无数次从老龙头滨海长城,诸如靖卤台之类的位置上,或散漫或专注地看过海神庙,但总是毫无新意,只有见惯了的亲切与无视。今天的这个景象,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角度。尽管它具体指什么,我还有点说不清。
我迅速地从靖卤台西侧移到东侧,并顺着箭窗向外一望,一颗硕大的红彤彤的太阳, 就挂在窗上。
我不由得一惊。此刻,箭窗里的太阳,正在褪去不太刺眼的黑色底边、暗红的中部以及不太明亮的蛋黄构成的顶边,变成红色并夹杂着火心的光亮。我甚至感觉到了红色的熔岩状的发亮物质,正在从太阳的顶部下淌,却又被变本加厉地点亮。幾乎就是在和这种明亮对视的一瞬间, 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它熔化了,随即,眼睛变亮,仿佛整个人也都亮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此刻,一边是那轮专属老龙头的太阳,一边是被太阳点燃的我,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我知道,我肯定没疯,只是热情被压抑得太久,或者被人与人之间的防范给藏到了阴山背后。此刻,我啥也不想了。既然被点燃了,我就用我疯了的热情,再去看看老龙头此刻别样的美景。
我扭过头,面冲北,站在刚进靖卤台时的门洞,发现这个进出一个人没问题,对面走两人则需侧向的窄门洞,此刻又是一个角度,一个观赏澄海楼的最好的角度:像箭窗一样,门洞两侧及上方的灰砖墙,构成了一个整个画面灰暗、质地却很清晰的背景,而门框作为边界,将暗色的背景与澄海楼分开,澄海楼亮亮的颜色随即又一次被衬托出来。
将澄海楼衬托出威武雄壮之感的,是澄海楼南侧、靖卤台以北的滨海城台。从靖卤台的视角看过来,滨海城台只是台基,但是,由于其规模宏大,恰好为几十米以外的澄海楼,连同澄海楼原有的台基一起,做了恢宏的映衬。基上到基底,约十多米的高度,仅容一人而过,但高差却大,几乎达到人迈腿的极限。看到这串台阶,就会让人想起战场、粗犷、惨烈这样的字眼。把它缀在大气磅礴、顶天立地的滨海城台上,真是没得说。但这只能算得上是这个城台上的细部,台上西侧的“天开海岳”碑,才算得上是显眼的亮色。高大、青石质地的“天开海岳”竖碑,系唐初所立,碑首弧形,字的结体灵动、质朴,透着北魏摩崖遗韵,字里行间体现的胸怀,的确是天开海岳。
再往高处,就该是老龙头滨海长城上最重要的建筑——澄海楼了。
这座如点睛之笔,一下子把老龙头点活的建筑,形制为双层、九脊歇山顶,一层四面回廊、二层平坐。在老龙头滨海长城一线,这个专门为军事防御而建的建筑群里,它是一个另类。原为观海亭,清康熙八年《山海关志》中这样记述:“亭构海口最高处,海风时吼,四面扬沙,独亭中间静莫觉。”明代,即被列为古榆关胜境之一的“海亭风静”。当年,在这里,静望万顷海涛,铁血壮士又生闲情逸致,应当别有味道。
可若论建筑本身,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这座面积为328平方米的建筑,若建在平地上,可能也不算什么,但它建在了万里长城,特别是日日夜夜面朝大海、地势高峭的老龙头滨海长城之上,就显得气势非凡,须仰视才见了。从靖卤台望去,一楼乾隆御笔的“澄海楼”三字,虽然距离远,笔划力道却足,能一下子扎到人的心里,且于无形处,增添了澄海楼的气势与权威;二楼明代大将军孙承宗题写的“雄襟万里”,则更是意蕴悠长,让人禁不住生起探究的欲望,以至于人已经走出老龙头很远了,抑或在家中或别的什么地方,于不经意间,心又回到了那块匾上。endprint
但此刻,这些景色之外,还有夏秋之交偶起的形状不定的团雾,充满了诡异色彩、稍纵即逝的晨光。晨光红亮亮的,澄海楼回廊及门窗因漆了大红,也是红亮亮的。这两种红亮,碰到一起,使澄海楼和灰色的城墙以及周边的事物,更加明亮。海上及滨海长城上的团雾,表面上看,飘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一转眼,却不见了。不知是人动了,还是它动了,明明就在眼前的这团雾,却不知道它去了哪儿。眼前依然有云,却不知哪里来的,却也统统染上了红亮的颜色。“云蒸霞蔚”这个词,好像就是专门为此刻的大海与老龙头造出来的。澄海楼,像海市中的城市,飘渺、空灵,又像是得道之人正在羽化,霞光万道、彩云万朵之中,只见澄海楼浑身红亮、徐徐升腾……
这是老龙头吗?
不知是老龙头的突然惊艳,严重超出了我的想象,还是因為内心深处,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刻,我的理智突然回归。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很多为什么,我开始叩问自己。
这还是那个我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想出它寸寸肌肤以及眸子神采的老龙头么?
这还是那个承载了五百年战火、残血,说不清有多少将士于此折戟,让人想起来,就感到阴森可怖的军事建筑么?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还是那个将五百年村闺怨妇的相思离愁,都寄于此的精神象征么?
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对眼前这个老龙头究竟能不能承载起一个民族五百年的苦难,产生了怀疑。它能么?如果不能,可它明明就是老龙头;如果能,那么,三十多年前,我见到的那个和现在一点也不一样的老龙头,又是什么?
那是一片废墟。严格意义上讲,是一处遗址——老龙头滨海长城段入海石城的遗址。
坍毁的石城,当初用来做基础的自然礁石,像一个倒地很久的壮士的脊骨,裸于海水之上,隐于海水之中,皮肉已然不存。从岸边向大海,直挺挺地躺过去,闪着被海水浸久了而发黄,又有点发红的光泽。旁边,像乱骨一样散落的,是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又重重叠叠的巨型石块。这些石块,每一块都有燕尾榫铆,铸铁痕迹尚存,是当初自然基石上的人工成分。岸上,萋萋芳草和茂密的槐树林覆盖着的巨大山丘,是坍毁的靖卤台、滨海城台以及南海口关上曾经那么巍峨雄伟的澄海楼。
遗址非常寂静,除了我,再也没有一个人。海浪永远不倦,单调却极有规律地拍打着岸边的沙滩、石块以及那么多鲜活的生命……
这就是我那天看到的老龙头。这是我和老龙头第一次见面,也是老龙头复建前,我唯一见它的一次。可就是这次见面,成了老龙头与我三十多年一直的永远。我认为,这才是老龙头,是那个原封未动、原汁原味,将那么多想都不敢想的惊心动魄,从古到今的窘急与从容,酿成今日寂静到只我一人的黄沙大海之曲的老龙头。我记得,那一天,我在老龙头的整个时光,都是无语的。我坐在一块巨石之上,手里不停地摩挲着尚存铁痕的燕尾槽,眼望着空明的大海,脑袋里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老龙头不语,我亦不语。我觉得,在那一刻,老龙头就是我一个人的。而这片废墟,才是真正能担得起那个累积了五百年的重量,永远不灭的老龙头。
那眼前这个或沉静,或如今天般绚丽的老龙头呢?
我突然感觉,此老龙头和彼老龙头,存在差异。在我心里,这个差异之大,甚至到了怀疑到底哪个老龙头,才是真正老龙头的程度。
这个差异,很有意味。
我又想到了“角度”这个词儿。而且,还把这个词儿,与前边看景遇到的所谓“角度”,进行了类比和辨别。然后,再试着用我理解的“角度”,去想此老龙头和彼老龙头。
我想到了,老龙头的风景,在给了我强烈观感的同时,本质是愉悦了我的内心的。在这里,“愉悦”两个字强调的是老龙头的观赏性,特别是这些复建“古建”的现代属性,给人们所带来的精神美感。而我的内心,却一直有意无意,固执地将老龙头定位为“沧桑”。在我看来,能体现“沧桑”的,自然是那片废墟上的老龙头。特别是作为一个久居此地的人,我还了解到在老龙头的复建过程中,出于旅游方面的需要,对复建的文物还做出了一些必要的调整。如:澄海楼加大了体量,基本上是把嘉峪关上的城楼搬到了这里;澄海楼一楼、二楼上的题字,也并非原书,而是由四川一位书法家仿写;澄海楼东南角的碑亭,原在南侧,搬走是为了提高接待能力;还包括复建手段并未完全使用古法等等,诸如此类。这些,无形中又增加了存于我心中的废墟老龙头的沧桑感。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亲眼见过老龙头复建时,经过无数次推敲之后,才进行精准挖掘;也目睹过专家仔细研究了明代《山海关志》、清代《临榆县志》之后,对每一处古建的形制、朝向、体量,甚至某一块砖应如何处置才能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所进行的大量论证;我还见到过在专家的指导下,一丝不苟的现场施工。这个老龙头,的确不是明代的那个,当然也不是那片废墟,但就是它,将历史上老龙头所有建筑上的精彩与独到,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继承和还原。在原址上,将本属于历史的老龙头的风采,硬是给移到了现在。我想不好这样的老龙头算什么,我的关注点应该在将古老龙头建筑精华承继下来的那部分,还是将原有体量、功能改变了的那部分呢?
想想明代及其以后的老龙头,也是经过了多次的增修与重建的:沿海岸线向东北延伸的七百余米,修筑于明洪武年间,后来的老龙头,就来自其上的南海口关;明万历七年(1579年),蓟镇总兵戚继光行参将吴惟忠,又在长城入海处增筑入海石城七丈;明万历三十九年至四十二年(1611-1614年),兵部主事王致忠,修建了后来即为澄海楼的观海亭,至此,老龙头正式形成。老龙头形成后,明崇祯六年(1633年),巡抚杨嗣昌扩建南海口关城,建宁海城……到了清末,这里又被改建成了炮台,以抵抗来自海上的洋鬼子。这每一次增筑或重修,都是对滨海长城及老龙头现状的改变。如果只在一个时间点的叫老龙头,那形成之前和之后的呢?
再看看老龙头复建前的那片废墟。这段长城,到了清代,因失去了防御功能,未被修缮,加之自然和人为的损坏,于清末逐渐坍毁。坍毁后的长城,虽有黄沙相伴,却也不再喋血,威严、威风不再。由于疏于管理,城砖成了当地百姓盖房垒墙、围厕所、砌猪圈等等免费建筑材料的来源。就连墙体裸露的黄土,也成了关城人普遍使用的打蜂窝煤的填料。但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片坍毁了的长城,与当初那个明代汉人与异族人心里都十分看重,使出浑身解数用来防守或攻取的老龙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片废墟,虽然一直是我心里认为的真正的老龙头,但对这个国家、民族来说,它又是什么?还是“老龙头”吗?endprint
这个时候,把所谓 “角度”这个概念引进来,用它来梳理这些老龙头之间的差异,我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这些老龙头,其本质都是老龙头。尽管朝代、时间不同,老龙头面对的人也不同,每一个时期的人心态又不同,但老龙头自明代开始,始终只有一个。相异的是,这些人,站在了不同的角度,又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因而在人们心中,才产生了那么多不同情感色彩的老龙头。
先说说那个被晨光“点燃”了的老龙头。我之所以看到一个美丽的、作为风景出现的老龙头,并在心里形成冲击,留下深刻印象,肯定是基于我内心对老龙头美景的欣赏。也正是这个角度,将蓝天、大海、云雾以及老龙头和我,统一起来,成为了促成美景出现的机缘。此刻的老龙头,之于我,只是单纯的风景。而废墟老龙头,则被我人为地赋予了历史与沧桑,是一个被沧桑折磨到散架了的老龙头。在这里,我没看到风景,只看到了沧桑。沧桑,此时又成了我看老龙头的另外一个角度。但沧桑,只存在于那片废墟上吗?复建老龙头,到处挖掘,而每一处挖掘,都是可以写成一本或者几本书的。那片沧桑的废墟上,没有美吗?显然也不是。说到底,只是由于当时我太注重那种沧桑的氛围罢了。欣赏也好,沧桑也罢,其实,它们都是我内心使然。“物为心役”,不知不觉中,就把这些主观色彩的东西,强加在了客观的老龙头上了。
想到这里,就觉得以欣赏做基调,来看看老龙头这些熟悉的风物,其实也挺好。说不定,还能发现平日里没有注意到的美呢。
看到“雄襟万里”这块匾的同时,就想到了它的作者孙承宗。想到孙承宗是明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我,一介布衣,就不好意思从最平凡的我的角度,去解读这块匾,而更愿意试着从孙承宗的角度,去猜想当年他写这块匾时想的是什么。
孙承宗曾于明天启二年(1622年)至崇祯四年(1631年),两次督师山海关。“雄襟万里”匾,就是在他第一次督师山海关期间题写。在这期间,“关门息警,中朝宴然,不复以边事为虑矣”。几年之中,根本没有打大仗的机会。当时的兵部尚书王永光评价他说:“兵家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仅如此,他还是建关以来,明廷派驻的最大的守关大臣。山海关从来没有这样兵多将广、固若金汤。
当作为、人际以及面临的客观环境,都处于他一生之中的最高点之时,位高权重的他,站在老龙头上,背后是后金不敢随便伸手的关宁铁线,铁线的背后是青山,青山上满满的是山海关父老及守关将士的人心。而他面前,则是人的眼力根本无法望尽的大海,头上,是湛蓝的天。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此刻,他会想到长城有一天被攻破吗?会想到以后被阉党排挤吗?估计都不会。他的心情应该是什么?理所当然的“雄襟万里”!
到了碑亭,看到乾隆皇帝的御碑和“一勺之多”碑。“一勺之多”碑,青石质地,明天启六年(1626年),由地方官设立。原碑下半部已失,“之”字的一半和“多”字系今人依照上部字体补刻。乾隆的御碑,则是今人用巨大的汉白玉雕制。上面,刻着乾隆那首有名的《再题澄海楼壁》:
我有一勺水,泻为东沧溟。
无今亦无古,不减亦不盈。
腊雪难为白,秋旻羞共青。
百川归茹纳,习坎惟心亨。
……
这两块碑,年代不同,表达意思的侧重点不同。“一勺之多”,出自《礼记·中庸》:“今夫水,一勺之多……”引用的是老祖宗的话,中规中矩。乾隆皇帝的“一勺”,讲的是气魄。也有人把乾隆皇帝这首诗的胸怀,与澄海楼孙承宗的“雄襟万里”比较。比较的结果是,在大将军的眼里,之所以是“雄襟万里”,是因为他所恃的是长城,面对的是边境;而乾隆皇帝呢,富有四海,当时被称为北海的渤海,在他的眼里会是什么?“一勺之多”,足矣。
可这一刻,我最想关注的,还真不是所谓的胸怀,而是想揣摩老龙头在乾隆皇帝心里是什么。
这首诗,产生的地点是老龙头。但诗中只字未提老龙头。乾隆帝关注的,好像也不止是眼前的这个大海。此刻,老龙头在乾隆心里,会是孙承宗心里那个海上雄关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明修长城清修庙。长城之所以在明代重要,是因为那时御边的主要建筑和设施就是它。在长城身上,寄托了明代统治者那么多关于长治久安的希望。而清代在干什么?修承德的避暑山庄,修少数民族首领常来报到或聚集的外八庙。在避暑山庄,乾隆皇帝与从后藏羊八井出发前来谒拜的班禅六世,静听空山流韵;与从俄罗斯归来的土尔扈特首领渥巴锡执手相欢,朗笑于如意湖。他的长城,已经建到了人心之上。这个处处设防、处处戍边,到最后也没能挡住任何一个异族入侵的万里长城,还有用吗?这么一想,这老龙头,在乾隆皇帝心里,也只能是一个觅古寻幽、作诗抒情的地方罢了。
可以想象,当时正值壮年的乾隆帝,定西北,鼓励垦荒,兴修水力,增人口,国力、军力较清前几任君主,已不可同日而语。此刻,昔日汉人引以为傲的老龙头在其脚下,万里长城在其彀中,心情之好自不必说,君临天下的豪迈分毫毕现,那自然是“我有一勺水,泻为东沧溟”了。
当我正在心里为乾隆帝的胸怀以及文治武功赞叹,抬头,两块不起眼的石碑的出现,则一下子让我想起了那个“十全老人”的另一面。
这两块碑,嵌卧在澄海楼基正面的墙体上。如果不是了解情况,或是用心观察,即使是本地人,也不会注意到它。我就是在这种不知情的情况下,过了若干年。我注意到它,是因为一个从国外返家的朋友,突然发现上面有外国字,并且至少有英、俄、日三国之多。所写内容,竟是某某到此一游之类。我仔细一看,石面上,真的有字,字的蛮横、粗俗也一目了然。再仔细点,发现这些外国字的下面还有字,是汉字。这两块看着与普通青石外表区别不大的石头,还真的是石碑。一问专业人员,知是乾隆、道光二帝出关祭祖纪行碑。上面的外国字,是八国联军干的。
这个事儿,一直在我的心头压着。我认为,这个事儿之所以出现,乾隆应该负有很大责任。乾隆一朝,表面上看,繁荣昌盛,可实际上,由于连年战事,蝗、水灾等各种自然灾害不断,国库已是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乾隆及其大臣们本該走出去,与四海之外那群正在兴起的“资本主义”国家,扩大交往,发奋图强。可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越发死要面子,强硬地坚持中国中心主义,把目光与雄心,从四海缩回到内陆,禁海锁国,终至最后挨打。endprint
挨打的滋味,想想都难受。看看那些在碑上刻字的外国人,从字迹上,看不出他们身份的高贵,在他们自己的国内,估计也都是一些平凡如沙砾的普通人。但是,他们一旦穿上了那身军服,乘坚船,执利炮,登上老龙头这块羸弱的土地,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骄横,定个地桩,就是英国国界;抓住老百姓,就投入日本营盘里。那个将人性摧残至负数的水牢,让人生不如死……
如果这时,从一个八国联军侵略兵的角度,看看那时——1900年前后的老龙头,会是什么样呢?他会想,这就是那个他祖先就知道的“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伟大国度么?此刻的老龙头,在他的眼里,无非是比他的家乡更加卑弱的一块土地,是诸如他之类侵略者口中的一块肉而已。
想起清末山海关文人刘文临的《哀澄海楼诗》:“哀哉庚子联军来,守将仓惶弃台走。列强占借驻海军,防敌反为敌人有。驱吾民众削平台,摧折危楼如拉朽……”那个叫郑才盛的淮军总兵,身为老龙头守将,面对入侵的英军舰队,竟未放一枪一炮,惧敌西逃。在郑才盛西逃的那刻,老龙头在他的眼里、心里,又是什么,还会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吗?
倒是义和拳大师兄段曰礼和他的一群山海关“拳匪”,表现得像真正的好汉。
我见过段曰礼头包布巾,脚蹬软靴,背插大刀的老照片。照片中,段曰禮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刚毅的性格,透过浓眉下炯炯有神的眸子,电光般射出。很难想象这样的英雄,竟会是百年前一个闯关东没闯过去,流落在山海关这个地方的可怜人。但就是这个职业锡匠,在海面三艘八国联军军舰威胁,关城守军又少,百姓人心惶惧的情况下,竟用撵敌船、烧码头、啸行街道以及“持黄片请都护速诣坛祷神”“三尺童子其行如飞”这样装神弄鬼的手段,稳定住了关城民心。
关于山海关义和拳,还有一张八国联军砍所谓“拳匪”头的老照片,让我久久不能释怀。照片上,一名被五花大绑的“拳匪”,可怜巴巴地跪着,在旁边高大壮硕的洋鬼子的映衬下,显得那么瘦弱。一把小辫子,黄毛没有几根,却被高高揪起,露出锄钩一样羸细的脖子。头的上方,是洋鬼子高高举起的刀。我之所以对这张照片记忆深刻,一方面,是因为我很难把这样一个形象,同吃香灰、喝符水,神一样啸行的人联系起来。更重要的是此刻这个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他目光平静,甚至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照片上,他的身旁,躺着两个没有头的身躯。一颗血淋淋的头,滚落在距离他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他恐惧吗?看不出。后悔吗?也看不出。那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猜想,如果此刻的他,还肯多想,那么,他身后的老龙头,在他的眼里,又该是什么样呢?哭泣无奈的娘亲,被捆住了手脚的父兄?
我没法用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倒是觉得几十年后,山海关抗日战争的枪声和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算是给出了答案。
我摸着老龙头城墙上的一块古城砖,感觉那么熟悉、亲切。这长城,也像我家院子一样,充满了脉脉温情。可突然我又感觉,有那么多数不过来,简直铺天盖地的东西,灵魂一样,从海里、黄沙里、天空上,迅速飞来,于瞬间积聚在了我面前——老龙头的长城里。
我不认识这个老龙头了。
老龙头,你究竟是个啥?
我想起了那桩著名的“风动幡动”的禅教公案。五百多年来,无论是巍然屹立,或者残垣颓圮,还是现如今的修缮整葺,就老龙头自身来说,它都是一个自然存在,但是加入了人这个元素,就让每一个抚摸到它的人,在心中掀起不同的波澜。这与“风动幡动”很有几分类似。那么,老龙头究竟是什么?透过历史面纱,这个回答,或是却强虏于关外的“群雄骄语日,一剑几经过”的威勇,或是清军剑指中原被挫后的无奈,或是“百川归茹纳,习坎惟心亨”的自信满满,或是八国联军刀下,那颗怒目圆睁的血淋淋的头颅……而在当下,可能又是休憩怀古的苑囿。
“仁者心动”,我以为,一直以来,老龙头所扰动的,就是一个苦难民族那颗苦难的心。同时,也在激励着那颗心自强。老龙头在哪,心就在哪。当老龙头走进人心,老龙头就有了情感与温度,进而成了象征。
责任编辑 梅 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