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中篇小说)
2018-01-31吴克敬
吴克敬
一
吃了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娘!
时隔五十一年,也就是抗日战争胜利四十五周年前夕,袁心初忍俊不禁,又给牛少峰这么说了。她说了这句话后,紧跟着还加了一句,老娘是娘,新娘也是娘。
五十一年前的袁心初,十七岁过了点,还不到十八岁时,就自觉结束了她女孩子的生活,把她热烫烫的姑娘身子,交给了英俊的牛少峰,满心欢喜地做了他的新娘。北平女子学堂的高材生袁心初,在做牛少峰的新娘之前,打死她都想不到,她会嫁给一个军人,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在此之前,有些文艺情怀的袁心初,是不怎么瞧得上军人的,她不仅瞧不起,甚至还有些厌恶,她看到北平城裹着绑腿的大兵,个个横得不行。这种坏印象,直到“卢沟桥事变”。死守卢沟桥桥头的中国部队拼死抵抗日本鬼子的进攻,一个连的兵力,到最后仅有四人生还,其余全部壮烈牺牲。这是袁心初对大兵印象的一次改变。紧接着,日本鬼子大举侵犯北平,她家赖以生存的电器厂,在日寇的炮火轰击下,全部焚毁。父母亲不想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罪,便把袁心初送到了战略后方的西安。老两口守在北平,意图恢复家业。
袁心初来到西安后,立即进入到西安女校继续学业。
这时候的西安,因为1936年的“西安事变”,西安城的抗日情绪十分高涨。袁心初所处的西安女校,是由爱国人士于右任倡办的,多由爱国知识分子任教,牛少峰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牛少峰结合当时的形势,在西安女校组织了一支抗日宣传队,他们用课余时间排练。到了星期日,他就把宣传队拉到西安的大街上去,向市民演出宣传。泣血写出《在松花江上》的张寒晖,当时也在西安,牛少峰就请他来,指导宣传队员演唱。袁心初从北平来,吐字清晰、嗓音浑厚,被选出来做了领唱。他们不仅演唱“流亡三部曲”,还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不识字的母亲》《黑地狱》等。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领唱的袁心初,排练时练得认真,上街演唱时唱得动情,她唱著,不仅把她自己唱得泪流满面,还把街头围观的群众唱得肝肠寸断、泪洒现场。
《在松花江上》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首,另两首《离家》和《上前线》都是刘雪庵写出来的。在牛少峰的组织下,经袁心初领唱出来,依然使人心魄颤动!袁心初还扮演街头抗日剧《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儿秀姐……这个时期的她,俨然西安街头的抗日宣传明星。
牛少峰感动于袁心初的演唱,而袁心初也感动于牛少峰对她的信任,师生间慢慢地建立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心初以为,他们师生还会在西安女校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抗战宣传事业,却忽然传来她父母的消息。驻留在北平图谋重振家业的老人,因为反对日寇在北平的法西斯统治,竟被日本宪兵秘密抓进监狱,拷打致死!噩耗传来,袁心初痛不欲生,几次哭得都晕了过去。
袁心初悲惨地成为一名战争中的孤儿!
二
知晓实情的牛少峰,自觉承担起护佑袁心初的责任,他像亲哥哥一样,关心着袁心初,守卫着袁心初,直到袁心初从丧失父母的大悲痛中回过神来,牛少峰告诉了袁心初他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一个决定。
那是1938年盛夏的一个傍晚,牛少峰约出袁心初,到西安城墙边的绿树林带里散步。牛少峰说了,说他不能再在学校里的课堂上教书了。他说他要参军入伍,扛起枪打鬼子!
牛少峰投笔从戎的这一举动,感动了袁心初。她说,为我父母报仇!
牛少峰说,为你死难的父母,还为千千万万的苦难百姓!
袁心初把牛少峰抱住了,说,中国不能亡!
牛少峰也抱住了袁心初,说,民族不能亡!
凶残的侵华日军,自“卢沟桥事变”以后,沿着长城一线,迅速占领了冀中平原,没过多久,就又入侵山西境内,相继攻下大同、太原等战略重镇,并囤积兵力。在控制了同蒲铁路线后,不断向黄河北岸的临汾、运城、平张等地侵略推进……这是日军本部的一大目标,使我抗日力量首尾不能相顾,从而攻占陕西,向西北直取甘肃、青海、新疆,向西南则拿下四川、云南、贵州。
黄河声响,古渡告急,日本华北牛岛、川岸师团,已兵临与陕西一水之隔的风陵渡。
“西安事变”后,西北军的领袖人物杨虎城被迫出国,孙蔚如接任了被整编为国民革命军第38军的西北军的军长。在此关键时刻,他向陕西军民盟誓:余将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舍身家性命以抗日寇……但闻黄河水长啸,不求马革裹尸还!然后愤然统兵渡过黄河,在山西的中条山与日寇展开了殊死搏击。
投笔从戎的牛少峰,被编在孔从洲17师的补充团。因为他学识渊博,熟悉历史,知晓地理,在补充团练了几日枪械,即被安排在团部做了参谋。
牛少峰的参谋做得是称职的,在收集情报、分析敌情,以及地图推演等方面,都做得有声有色。团副杨清震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学员,他在学校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孔从洲的17师为骨干成员,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战斗经验。他对牛少峰的分析推演,十分服气,他做什么都愿意与牛少峰商量了再决定。
“六六会战”是38军进入山西境内与日寇打的头一场战役。这时的日本侵略者是傲慢的,他们根本没把38军当回事,以为他们与中央军打,也打得顺风顺水,一个装备和训练水平都低的地方军队,还不是一击即溃。可是实战起来,骄横的日本鬼子吃了一惊……补充团在牛少峰的谋略下,跟随团副杨清震,绕到战斗打得最为惨烈的东原防线背后,出其不意地于那个叫栲桎镇的地方,先打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再接再厉,又在黑水村消灭了日寇的警戒哨,旋即在唐家营端了日寇预备队的窝,后又在北古城炸毁了日寇增援的汽车队……补充团几乎清一色新兵,所以有此战果,用杨清震的话说,牛少峰谋划有功。endprint
补充团孤军深入,最后打到黄河岸边的马家崖,近九千人的队伍,吸引了牛岛三个大队的精锐,被围在悬崖顶上。鬼子的迫击炮,像是冰雹一样往补充团的阵地上飞,两天时间就牺牲了二百余人,在这之前,对牛少峰影响极大的杨清震已壮烈牺牲,而退守在马家崖顶的战友们,都已经弹尽粮绝,鬼子兵却一波一波地往上进攻。最后时刻,牛少峰站在马家崖峰头,唱起秦腔《金沙滩》里杨继业的两句词: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俱死生!
牛少峰唱罢后,马家崖顶上他的战友们齐声也唱了一遍。大家宁死不做俘虏,两人挽臂,三人牵手,向着波涛汹涌的黄河,跳了下去!
牛少峰往下跳的时候,他想起袁心初了,而他从一场昏迷中醒来时,他就斜倚在袁心初的怀抱里。
三
你醒来了!
我知道你会醒来的。
眼睛已经睁开一道细线的牛少峰,当他听到袁心初欣喜的呼叫,这才觉得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着倚在袁心初的怀里。
牛少峰他们去了中条山抗击日寇,袁心初担起西安女校抗日宣传队的责任,继续在西安的街头演唱,与此同时,她积极向陕西抗战后援会申请,要东过黄河,到中条山前线慰问抗战的英雄们。袁心初的申请被批下来了,他们在有关方面的武装护送下,来到黄河岸边,计划趁着夜色掩护,再向黄河对岸摆渡……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黄河的一个大弯,在马家崖跳河的补充团英雄,被冲到这个弯上,有许多人就搁浅在沙滩上,他们中的人,绝大多数牺牲了,像牛少峰一样生还的人不多,而且牛少峰生还在袁心初的怀抱里,这只能说是一种天意了。
身上负有炮弹爆炸的弹片伤,还有枪弹的弹穿伤,牛少峰是必须回西安疗伤了。就在他疗伤期间,西安的多家报纸,报道了他们补充团在中条山抗战中的英雄事迹,其中就有牛少峰的篇章,把他在马家崖高唱秦腔的那一幕,写得壮怀激烈、慷慨悲昂。得知他回西安疗伤后,热血澎湃的西安市民,带着回民坊上的腊牛肉、腊羊肉,还有油糕麻花,纷纷到牛少峰疗伤的大差市医院来看他,你走了他来,看望英雄牛少峰的人群,在医院都排成了长队……袁心初在这时候,陪在牛少峰身边,接待着每一位前来探视的西安市民。
牛少峰的伤势好起来了。
就在牛少峰伤好出院的那天,袁心初穿了身淡绿色的旗袍,怀抱一束在西安还不怎么流行的花儿,来到医院向牛少峰求婚了。
女孩儿求婚,在那个时候,要不是因为抗战这一特殊背景,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袁心初是从北平流亡来的,而牛少峰是从东北流亡来的,两个因家乡遭受日本鬼子侵略,流亡到西安来的年轻男女,经过这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和交流,彼此都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爱意。
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的袁心初,仿佛一朵出水的青莲,她把怀里的那一束鲜花递到牛少峰的手里,少见羞涩,少见慌乱,她平静地给牛少峰表露了自己的心声。
袁心初说,我爱你!
袁心初说,你要了我吧!
袁心初说,你知道,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没了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同为天下流亡人!袁心初的表白,是牛少峰最想的,也最爱听的话。袁心初说他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而她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九一八”后,牛少峰挟裹在东北大学的师生之中,一路流亡,流亡到西安。他多方探听,也都没有联系到身在东北的父母,他们是像他一样流亡了呢?还是没能流亡,深陷在日寇侵略的泥沼?
牛少峰从袁心初的手里接过那束鲜花,他很想答应袁心初的请求,而且答應的话语,亦如炒熟的花生豆,香喷喷流到了他的舌头尖,他却改口说了。
牛少峰说,我身体好了还要上战场!
牛少峰说,倭寇不灭,何以为家!
牛少峰说,你等着我,我这就归队中条山,等我们彻底消灭完日本鬼子,全国庆祝胜利的日子,我们就结婚!
袁心初听懂了牛少峰的话,他答应了她的婚姻请求,这是比什么都要让她开心和幸福的呢!
袁心初扑进牛少峰的怀里,给了他一个热辣辣的长吻。
袁心初说,在你归队中条山前,我要把我交给你!
袁心初说到做到,也不论牛少峰的态度如何,她拉着西安女校抗日宣传队的兄弟姐妹来到他租住的西安后宰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她和牛少峰结婚的新房收拾出来了。
四
家在关中西府凤栖镇南街村的姜上清,也是宣传队一员,他家有百十来亩地、两头牛和一匹骡子。每次回家来校,都是那匹大黑骡子驮着一骡背的吃用,送姜上清来西安。他虽然读的是书院门里的关中新学,在西安街头看了西安女校的抗日宣传演出,便自觉到西安女校来,参加了他们的宣传队。在唱“流亡三部曲”时,他是合唱队员,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他扮演流亡的父亲……可以说,他有演艺方面的资质,合唱时唱得好,演出时演得好,与抗日宣传队的兄弟姐妹,相处得融洽和谐,极具人缘。
创办了抗日宣传队的牛少峰是西安女校的老师,小了牛少峰五岁的姜上清,也把牛少峰当作了他的老师。老师要结婚了,他岂有不帮忙的理由。帮助袁心初收拾婚房是必须的,他还要带头为牛少峰老师和袁心初张罗一顿结婚宴。
正值全国抗日的艰苦时期,牛少峰办不出一顿像样的结婚宴,袁心初也办不到,但家庭生活殷实的姜上清是可以的。在牛少峰缠不过袁心初,确定下与袁心初结婚的日子后,姜上清就于当天在后宰门他们租住的婚房近旁,拣了家西府风味的小馆子,定了一个大桌子,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约来宣传队的队员,来给牛少峰和袁心初举行婚礼了。
新娘也是娘。这句让袁心初毕其一生都不能忘的话,就是牛少峰在他们的婚礼上说给她的。
袁心初憧憬过她的婚礼,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侵略过来,如果她的父母不是被日本鬼子杀害,她的婚礼肯定是盛大的,无论是在北平,或者是在西安。她肯定要身穿漂亮的婚纱礼服,迎来众多亲朋,在神圣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与她爱的人,牵手在婚礼殿堂上,欢天喜地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她和她爱着的人,还要互相起誓,忠实自己的婚姻,忠实自己的爱情……可是日本鬼子打来了,国家到了最为危难的时候,袁心初的婚礼也只能办成这个样子了。endprint
这个样子是简朴的,却也是隆重的,他们抗日宣传队的人都来了,还有和牛少峰一起工作过的几位同事。在姜上清的热情招呼下,大家挤挤挨挨地坐了一桌子,就等着新郎牛少峰和新娘袁心初登场了。
袁心初有她从北平流亡西安时带来的好几身旗袍,那天向牛少峰求婚,袁心初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今天是她和牛少峰新婚的大喜日子,她就把压在箱底的一件红绸绣花旗袍穿上了身。这是袁心初的母亲带着她在北平最有名的瑞蚨祥绸缎庄,给她量身定制的。定制时,她母亲有意让制衣师傅留出了些尺寸,过了两年再穿,刚好合体。旗袍裹在袁心初高挑的身体上,要多熨帖有多熨帖,一道镶着黄绸滚边的襟线,从她脖领处起头, 斜着转到她的右臂腋下,端直地顺着她凹进去的腰部和凸出来的臀部,弯曲而下,直下下摆处,仿佛一道闪电般明亮,在这明亮的一线之上,缀饰着一排溜的本色琵琶盘扣。袁心初在牛少峰的牵引下,款款地走到大家跟前时,让团团围坐在餐桌上的宾朋,全部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向着袁心初和牛少峰热烈地鼓起掌来。
就在这时,一阵空袭的警报,刺耳地响了起来,但是大家没有出去躲避,袁心初和牛少峰没有,姜上清他们也没有,还有这家关中西府菜馆的老板、炉头和服务生都没有躲,大家坚持在那张餐桌周围,为袁心初和牛少峰操办着婚礼。
高堂遇难了,或是音讯全无,没在身边就没法拜。但天是中国的天,地是民族的地,袁心初和牛少峰行礼如仪,拜了天拜了地,双方对面站着,也互相拜了。到他俩说誓言时,袁心初没说,牛少峰說了。
牛少峰说,一个“良”字是今天的主角。对于“良”我有话说,天南地北,我和袁心初流亡在西安,能在西安相遇、相熟、相爱,怎么说都是一份良缘。良缘让我俩今天,一个做了新娘,一个做了新郎。我是想了,“娘”字里有“良”,“郎”字里有“良”,“娘”字是“良”字的左边加一个“女”字,“郎”字是“良”字的右边挂一只“耳朵”,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新娘老娘都是娘,老娘把一个儿子养大,养到一定年龄,就要找一个新娘,让新娘来养了。而挂了一只“耳朵”的“郎”,是我们的祖先在造字时,告诫为郎的人,是要听话的,不只要听老娘的话,更要听新娘的话。我认真地想了,为娘的人,老娘也好,新娘也罢,唠叨可能要唠叨一些,正因为唠叨,才证明她对我们为郎者的爱。我发誓,我爱我的新娘,我听我新娘的话。
牛少峰的誓言是独特的,袁心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不只袁心初听进了心里,参加他俩婚礼的姜上清等人,也都认真地听进了心里。牛少峰把他的誓言刚说完,满桌的人,还有小馆子里的老板、炉头和服务生,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就在这时,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在离后宰门不远的钟鼓楼一带,扔下了不少炸弹。轰隆轰隆的炸弹声,传到袁心初和牛少峰的婚礼现场上来,嘴快的姜上清开口了,他说,袁心初和牛老师结婚,咱们忘记了燃放炮竹,鬼子的炸弹,来帮忙了,它噼噼啪啪的爆炸就当是给咱们进行的婚礼添响儿哩!
姜上清说了后,大家异口同声地咒骂起了日本鬼子,少耍你鬼子的威风,爷爷们有收拾狗日的时候呢。
五
送走了姜上清他们,袁心初和牛少峰回到他俩临时租赁的洞房里,说着他们今后的打算,直到天黑,袁心初点亮她买回来的两根粗红的喜烛,坐在床边,等着牛少峰来给她解开旗袍上的纽扣,帮她脱下旗袍,两人便可以同床了。可是牛少峰却没有,他痴痴地看着烛光里的袁心初,觉得袁心初是神圣的,神圣得如是一位下凡的仙子。
袁心初等不来牛少峰帮忙,她就自己脱了裹在身上的红绸旗袍,钻进被窝等牛少峰了。牛少峰不能让袁心初尴尬,他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去,钻进被窝,紧贴着袁心初躺下……牛少峰在那一瞬间,不知是神的指示,还是本能使然,他像他小时候吃娘的奶一样,埋头进袁心初的胸怀里,张嘴吃住了袁心初的乳房。
袁心初没有反对牛少峰吃她的乳房,她甚至怕他吃不尽兴,还调整着她躺着的姿势,方便牛少峰吃得更自在更得心。
牛少峰吃了几口,把埋在袁心初胸怀里的头抬起来,给袁心初说了。牛少峰说他这一生,活到现在,吃了两个女人的奶,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袁心初了。他说他吃着老娘奶的时候,他是孩子,他现在来吃新娘袁心初的奶,他是血肉之躯的男子汉。牛少峰这么说了几句话后,像他那天在婚宴上一样,再次地给袁心初盟誓了。
牛少峰说,有奶就是娘,我不会让老娘丢脸,更不会让新娘失望。我爱老娘,我还要像爱我的老娘一样爱我的新娘。
甜蜜的新婚日子,过了不到十天,中条山抗日的形势呼唤着牛少峰,他告别袁心初,与自愿赴中条山抗日的陕西籍青年勇士,再渡黄河,他们再次被编进了孔从洲17师的补充团。
牛少峰初上中条山的英勇事迹,给他再上中条山抗日打好了基础,他受团部的重视,担起了补充团1营3连连长的职责。
跟随牛少峰在西安积极宣传抗日的姜上清,这一次也跟随牛少峰渡河来到中条山。牛少峰让他给自己做起了文书。
归队不到几天,后来被抗战史学家称之为“望原会战”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役,就在中条山打响了。这是比牛少峰参加过的“血战永济”“六六会战”更为惨烈、更为血腥的战役,时间持续了一年多。渡河抗战的三万陕西地方军,愣打得有二十万精锐之师的日军,没能西进一步,力保陕西全境和大西北,未遭日本铁蹄践踏。
时间熬到了1940年10月,蒋介石发来调防命令,要孙蔚如的38军离开苦战三年的中条山,让十七万之多的正规军换防过来。应该说,这是一次战略性的换防,十七万正规军,比之三万地方军,力量得到了相当大的提升,可是不到半年的时间,却被日寇全线击败,有七万抗日官兵,流血牺牲在了那片苦难的山地上。
就在38军换防的前夕,牛少峰所在的补充团受命向洗耳河的日军发起了一次主动进攻。进攻的主力为补充团的1营,牛少峰是1营3连的连长,他主动请缨,率领3连做了出击的先头兵。他们把出击的时间,选择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百五十多人的3连勇士,悄悄越过洗耳河,直到靠近日寇的阵地,听得见日寇昏睡的打鼾声,这才把他们拿在手里的手榴弹,拽掉拉环。手榴弹像是钢铁的冰雹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日寇的阵地,炸得鬼子兵狼哭鬼嚎、尸横遍野……这一次偷袭,让扼守洗耳河的鬼子兵,全线溃退了三十里,为补充团跟随38军撤离战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endprint
然而,给牛少峰做文书的姜上清受伤了。他被夜间的流弹伤了一只眼睛,还被炸裂的迫击炮弹片,炸掉了一条胳膊。
姜上清不能跟随牛少峰再上抗日战场了。
姜上清被转移回了西安,住进了西安为抗战英雄设立的荣军医院。做了新娘,还没有度完蜜月就送走新郎的袁心初,这时也从西安女校毕业出来,自愿到荣军医院做了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纱布包着头,还包着一条胳膊的姜上清被转移进荣军医院,恰好是袁心初来接的。不过,十分熟悉姜上清的袁心初并没有一眼认出他来。跟随牛少峰渡河去了中条山的姜上清,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血肉之躯被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弄得完全变了样。他不仅是缺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胳膊,而是他全部的精神状态,也已不是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时的他了。他虽然重伤在身,但他没有因为重伤,而显得烦躁……荣军医院里,多有这种沮丧,或是乖戾烦躁的伤员。姜上清不是,转移来荣军医院,他被流弹伤了一只眼,被弹片炸断了一条胳膊,他应该感觉到伤痛,他有资格呻吟,他也可以沮丧,可以烦躁,可以乖戾的,可他没有。从战火纷飞的中条山转移进西安荣军医院的他,在转移的路上就很安静,住进了荣军医院,他表现得就更安静了。
接收了姜上清的袁心初,没有立即认出他来,但有一份他的伤情表,袁心初只在薄薄的纸页上扫了一眼,就把她惊得顿时瞪大了眼睛。
躺在担架上伤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的人是姜上清吗?
瞪大了眼睛的袁心初,把她的视线全部聚焦在姜上清的身上,她想用她的眼睛证明,躺在担架上的人不是姜上清。她但愿记录姜上清伤情的那页纸登记错了,或者是人名没有错,而严重受伤的是另一位姜上清。
袁心初有核对伤者身份的职责,她俯身到姜上清的耳朵旁,轻柔地问了一句。
袁心初问,你是姜上清?
姜上清的嘴巴张了张,像袁心初问他一样,轻声地回答了一句,我是。
眼泪从袁心初的心泉里喷涌而出,顷刻模糊了她的眼睛。姜上清的声音,虽然带着浓重的战火味道,但是袁心初在他刚一张口的那一瞬间,就听出来了。没有错,他就是同袁心初一起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的姜上清,他就是给袁心初操办了婚礼的姜上清,他就是跟随她的新郎牛少峰上了中条山打鬼子的姜上清……珠串般的眼泪,带着袁心初身体的热度,一滴又一滴,滴在了姜上清的身上。
袁心初给姜上清说,我是心初。
袁心初说,我要让你好起来。
重伤的姜上清,大半个脸包在厚厚的带血的纱布里,但没能掩饰住他的笑。
姜上清微笑着说,我好了后还去跟随牛少峰。
姜上清说,我跟牛少峰去打鬼子。
六
姜上清用他好着的那只手,从他胸前的衣服口袋,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袁心初的手上。
这封信带着血。
这是刚做新郎就上了战场的牛少峰,亲亲爱爱的牛少峰写给袁心初的信哩。把信接到手里,袁心初没有立即打开看,她只把那个带血的信,在她激烈跳动的心口上捂了捂,就伴随着姜上清进了荣军医院的手术室。他被流弹击伤的眼睛,还有弹片切断的胳膊,都需要在医院重新清创,重新消毒,重新手术。
可以说,荣军医院尽可能完美地给姜上清做了创伤手术。
姜上清现在远离抗日的前线,他转移到大后方的西安,安安静静地养伤了。
而且是,姜上清还有袁心初的相陪,给他做他想吃的饭食,给他说他想听的话。
牛少峰托姜上清捎给袁心初的信,袁心初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气氛里说给姜上清听了。
袁心初说牛少峰在心里自责他自己,没有把姜上清照顾好,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牛少峰还在信里说,他还要转移出中条山去中原打鬼子,他不能陪在姜上清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他就只能把姜上清交给袁心初了。袁心初的工作恰好在荣军医院里,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一定会代他把姜上清照顾好、安慰好。
姜上清不等袁心初把牛少峰的信给他说完,就已感动地抢着说了。
姜上清说,牛老师还在战火紛飞的前线上,他可是要关心好、照顾好他自己哩!
姜上清说,我希望牛老师再来信。
如姜上清所期待的,牛少峰从抗战的前线上,又给西安捎回了几封信。从这些来信里,袁心初和姜上清知道,牛少峰已经在战火中升任17师补充团的一名营长了。他们从中条山调防下来,在中原地区,与侵华日军周旋了一年多,然后又转防湖北的重镇武汉,来和凶残的日寇周旋了。
牛少峰捎给袁心初和姜上清的信,自武汉来的是最后一封,从此杳无音讯,直到抗战胜利。袁心初和姜上清在西安等着牛少峰回来,一直等着,等到全面内战,解放军打败了蒋家王朝,把蒋介石和国民党赶到了台湾岛,毛泽东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向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不见牛少峰回西安来。
他抗战牺牲了吗?
他跟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吗?
这是个问题呢,袁心初不敢想,姜上清也不敢想,他俩不敢想牛少峰抗战牺牲,也不敢想牛少峰跑到台湾去。他们多方打听,还去了投诚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孔从洲17师,也没有打听到牛少峰的消息。牛少峰像是一滴水,从这个热火朝天的新中国消失了。
我是他的新娘啊!
找不到牛少峰人,也打听不出他的消息,袁心初却没有失望,她坚持相信,她的新郎牛少峰,有一天定会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不仅是作为新娘的她,还有给她和牛少峰承办婚礼的姜上清,也坚持认为,牛少峰不知哪一天,一定会回到袁心初的身边,他们卿卿我我,他们恩恩爱爱……袁心初和姜上清,就这么一门心思地期待着。
期待着的他俩,身不由己地裹进了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各种运动之中。解放初的时候,新生的人民政权,把袁心初和姜上清,很自然地划入到国民党残余之中去了。姜上清抗战参加的是国民党地方军,袁心初嫁的是国民党地方军的军官,他们必须接受教育和改造。不过还好,新生的中央政府,对中条山抗战的国民党地方军,有种超乎寻常的肯定,发出专门文件,对牺牲在中条山抗战的勇士,以政府的名义,敲锣打鼓,送去“革命烈属”的红木牌子,挂在牺牲者的家门口。姜上清是参加了中条山抗战的,他虽然没有牺牲,却也为抗战奉献了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胳膊,他自然也受到了人民政府的优待。可是袁心初呢?她在抗战时期,积极参加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新婚之时,送丈夫牛少峰上中条山,她自己则自愿参加西安荣军医院的工作,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全身心地救助抗日转移来的伤病员,她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态度,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评……可她送上中条山的新郎牛少峰,怎么就没了音讯呢?因为此,袁心初未得到新政府的优待,新政府却也没有难为她,安排她为荣军医院改成的地方人民医院的职工,继续做她的护士工作。endprint
然而好景不长,朝鲜战争的爆发,以及后来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叫嚣,让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袁心初,是没法安静下来了。她被运动中的群众组织,一次次地揪出来审查了,罪名越来越大。先只是批判她是国民党军官的阔太太,后来就成了国民党潜伏在中国大陆的特务了。
袁心初有口莫辩,她的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姜上清见不得袁心初的日子难过。
作为一名抗日荣誉军人,解放初的时候,姜上清有资格被安排工作,但他推辞了,说他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他能干什么呢?他只能是新政府的一个负担,他不想成为政府的负担。可是人民政府又岂能放弃他不管?还是按照他的能力,把他安排进后宰门小学做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员,可他干了不长时间,还是回到了凤栖镇,进到凤栖镇小学,做了一名小学教员。
七
这是姜上清远离袁心初的一个理由。
當然,这只是个表面的理由。姜上清在心里是这么给自己说的,这么给自己说也说得过去,但他知道,他还有一个理由的,他想着自己离开,留给袁心初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好让袁心初有个重新安排自己的机会。
姜上清抗战受了重伤,回到西安后,一直以来都是由袁心初照顾着的。先是在荣军医院配合康复治疗,康复治疗得差不多时,抗战的前线上,又不断有伤员转移来,姜上清还能占着一张病床吗?他是不能的,便自觉申请,要出院归队,但他的身体已然无法归队了。袁心初动员姜上清把他接到了后宰门她租住的地方,给他也租了一间房子,两个人在一个院子里,袁心初也好照顾姜上清。
后来的事情,证明了袁心初的安排是对的,袁心初可以很方便地照顾姜上清,姜上清也能很好地照顾袁心初。他们在一起,很有些相依为命的样子。
他们所以能够相依为命,这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牵挂着同一个人,那就是新婚后上了抗日前线的牛少峰。
有了这么个共同的牵挂,袁心初和姜上清没有熬不过去的日子,苦也罢,难也罢,相扶相携,相帮相衬,就都能相互照看着往前熬。
可是有人向袁心初求爱了。
全国刚解放的那几年,许多参加了革命的人,从枪林弹雨里走了过来,原来有家室没家室的人,都急吼吼地要给自己找一个爱人!他们背着满身的功劳,不管对方爱不爱他,只要他爱上了对方,他就认定那是他的爱人。软磨硬泡也罢,死缠烂打也罢,他们才是无所顾忌呢。再不行,他们还有组织,把自己的婚姻情况,打个报告给组织,组织自会帮助他,向被他爱的人做工作,讲他对革命的贡献,讲他出生入死的功劳,还讲对方要有阶级感情,要勇于献身,这就是对革命的认识问题,也是对革命的感情问题。
袁心初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这人就是解放军军管了荣军医院后的政治部主任,后来又做了西安人民医院的人事部主任。他对革命的贡献多不多?他对革命的功劳大不大?袁心初不知道,但他已经把袁心初的个人情况,摸了个底儿透。他找袁心初谈话了,问了袁心初几个日常工作的小事后,话题忽然一转,一下子就说到了牛少峰身上。
主任说,你的新郎叫牛少峰?
袁心初惊讶主任把她日思夜想的牛少峰还叫她的新郎!她没有回答他,而他好像也不需要她回答,就又接着他自己的话头说开了。
主任说,我说得对吧?你们新婚后不几天,牛少峰就上前线了。那时候你是新娘,他是新郎,我没说错吧?
袁心初立刻承认了主任的话,但她实在不知主任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主任又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主任说,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军官!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袁心初被主任的这句话吓住了,脸上一片惊恐。
主任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了她的惊恐,就还加上一句话说,而你……做过他的新娘,你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
这是主任第一次找袁心初谈的话。他让袁心初心惊胆战地听了后,没有等袁心初吐一个字,就宽怀大度地让她走了。
袁心初听了主任让她走的话,如逢大赦一般,低着头就往主任的办公室门外走,当她前脚踏出门槛,后脚还留在门里的时候,又听到主任说了一句话。
主任说这句话时,不像他前面谈话那么凌厉,那么冰冷。他这时说话的语气,有了一种关爱,有了一点温度。
主任说,当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
尽管主任把这句话说得温暖,说得柔和,但袁心初听了后,似乎更加让她感到一种残酷,一种冷硬。
主任没有叫住袁心初,他只是看着袁心初的背影,说了他对袁心初最想说的这句话,然后就看着袁心初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慌乱乱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慌慌乱乱地走得不见了踪影。
这个结果,是主任想要的,他要袁心初慌慌乱乱,只有她慌慌乱乱了,主任才可能实现他所想要达到的目的。主任笑了,他知道他笑得有点儿阴,不过他知道他是开心的。
慌慌乱乱的袁心初,不仅慌慌乱乱着她的步子,还慌慌乱乱着她的心,她慌慌乱乱地回到后宰门她租住的院子,慌慌乱乱地转进了姜上清的房子,来给姜上清说主任找她说话的事了。
八
因为姜上清的残疾,他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安排在后宰门小学,教低年级学生的语文课。袁心初慌慌乱乱地推开他的房门,看见姜上清正埋头在一堆小学生作业本里,认真地批改小学生写错的错别字,批出一个,就用他手里的红毛笔勾出来,再在那个错别字旁边,标注上正确的字。
可以说,姜上清是爱他这份人民教师工作的,他热心又专注。热心专注的他没有想到,袁心初会是这么地慌慌乱乱。她把房门推得急了,两扇门板,在她剧烈地推掀下,像她自己当时的状态一样,也是慌慌乱乱地,慌慌乱乱的门板上有铁打的门栓儿,门栓儿也慌慌乱乱地响了好一阵。
姜上清抬起头来,他看见已经站在他身边的袁心初,他朝慌慌乱乱的她温暖地笑着,问她话了。
姜上清说,怎么了?看你慌的!endprint
姜上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自己残废了,不以为自己残废,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健康的人,坚持始终地关心袁心初,照顾袁心初。这个变化,从姜上清的战争创伤好了后,就一直持续着。只要袁心初在他面前,他就一成不变地给她温暖和煦的微笑,在琐琐碎碎的生活中,凡是姜上清想到的,就一定给袁心初先做了。解放前后的西安,家家户户的锅台灶台,烧的还是劈柴,到了冬天,要取暖了,烧的都是木炭,还有用的水,那时候的西安,自来水的供应非常有限,像他们租住在后宰门那样的大杂院,用的还都是井水。他们院子还算好,有一眼不知哪个朝代的井,要吃水了,都是住家户自己到井台上去打。姜上清残废了一条胳膊,可他不顾袁心初的反对,总是自己摇着陈旧的辘轳把,从几丈深的井底,把水打上来。他总是先把袁心初的水缸装满,再给自己的水缸里打水。至于劈柴,还有木炭,农贸市场有终南山山民挑来卖的,姜上清就到农贸市场上去买了。木柴买回来,他用他仅有的那条胳膊、那只手,配合着他的一双大脚,把袁心初和他灶头的柴火劈得碎碎的,码在灶头边上,伸手就能用得上。
有一年,入冬的雪来得早了点,姜上清还没来得及给袁心初和自己准备好木炭,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住了路,终南山山民烧好的木炭,没能挑进农贸市场来。姜上清不能让袁心初因没有木炭取暖而冻着,就到农贸市场和一位山民谈好价,他跟着山民,上了一趟终南山,给袁心初挑回了一担木炭。
姜上清上终南山挑木炭,事先没给袁心初说,到他一身的泥水、一身的汗水,把一担木炭挑回后宰门来,袁心初的心疼坏了。
袁心初心里疼着,接过姜上清的木炭挑子,却没给姜上清好脸看。她不仅没有好脸看,还出口骂上了姜上清,说他真真正正的,就是个关中愣娃,比关中愣娃都不如,干脆就是一头骡子,一头犟得八条大绳拉不动的骡子。袁心初责骂着姜上清,她自己却流泪了!
姜上清不怕袁心初责骂他,她越是责骂他,他的心就越热。但是他怕袁心初流泪,她一流泪,他的心就会难受。
姜上清为自己辩解了,今冬雪来得早,农贸市场上没有木炭。
袁心初不理姜上清的辩解,她还流着泪,姜上清就还要辩解。
姜上清说,就怕你被冻坏了。
姜上清不这么说倒还罢了,他这么一说,袁心初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姜上清能怎么办呢?他只有再辩解了。
姜上清说,我不能让你受冻。
姜上清说,你把我当旁人了?
姜上清说,我不是旁人,我应该操心你的事。
姜上清和袁心初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在还没有解放的时候,他们会说起牛少峰。姜上清说起牛少峰时,说得总有一股英雄气,姜上清说他崇拜牛少峰,还说牛少峰有苍天保佑,他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想念着袁心初,思念着袁心初。后来全国解放,姜上清和袁心初,慢慢不说牛少峰了,是从哪一天不再说了呢?他俩也不知道了。他们敏感地意识到,牛少峰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是一个忌讳。
嘴上是不说了,但在姜上清和袁心初的心里,一直都揣着牛少峰,让他始终鲜活着,英雄着。
九
慌慌乱乱地推门进到姜上清房子的袁心初,没有迟疑,也没有不好的意思,她给姜上清起说人民医院的主任了。
袁心初说,那个主任找我谈话,说我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
袁心初说,那个主任还说我可以做革命者的新娘!
别说袁心初是慌慌乱乱的,在袁心初把头一句说给姜上清,姜上清听着也慌慌乱乱起来了。姜上清慌乱着,又听了袁心初说的第二句话,这第二句话还没落音,姜上清即已慌乱得失了态,他手抖得把拿在手里批改小学生作业的那杆红毛笔,抖出了点点红墨水来,如血一般,洒在了他正批改的小学生作业本上。
姜上清听懂了那个主任说给袁心初的话,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张口又问起来了袁心初。
姜上清说,那主任啥意思?
袁心初回答姜上清,说,你说呢?你说他啥意思?
姜上清心里始终怀揣着牛少峰。
姜上清说,那,那……那牛少峰怎么办?
姜上清替牛少峰说话,说出的声音竟然也如牛少峰一般。袁心初听着,把眼盯在姜上清的脸上,恍恍惚惚的,把姜上清真的当成了牛少峰。然而很快,袁心初就醒过神儿来了。不过也好,这使慌慌乱乱的袁心初不再慌乱了。刚才煞白的脸,也瞬间泛起了一层红晕,袁心初把她苗条端庄的腰身摇了摇,并抬起她的手,把她浓密黑亮的头发捋了捋,甚至不失妩媚地还给姜上清羞涩地笑了笑。
袁心初说,新娘!
袁心初说,谁一生还能不断地做新娘呀?
袁心初说,我做一次就好了!
姜上清的心放下来了。因为心放了下来,他慌乱的手也不抖了,他给袁心初说,你先回你房里歇着去,你不要紧张,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哩。你呀……你不是说最爱吃我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吗?我把肉割回来了,我马上切肉做臊子,咱今天就香香地吃臊子面。
袁心初听姜上清这么安慰她,她笑了,姜上清把袁心初送进她住着的房子里去歇息。回过身来,姜上清就把菜刀拿到房门口,在一块磨凹得像是一弯月亮的磨石上,泼着水磨菜刀了……姜上清在磨石上,把菜刀磨得吐出的都是铁锈与磨石相摩擦流出来的暗红色水污。他认真地磨了一阵,用手指在菜刀刃上擦拭了下,确认磨得够锋利了,这就去案板前切那块他买回的猪肉了。
放在以前,姜上清用刀来切肉臊子,常常切得并不顺利,疙疙瘩瘩的,要费好多劲。但今天来切那块猪肉,他切得就很顺畅,他一会儿的工夫,就把肉臊子切出来了。
接下来是炒底汤,还有切配菜。底汤有金针菇、木耳、蒜苔、红萝卜、豆腐和鸡蛋,剩下就是葱花了。
姜上清很灵活地准备好了一口香臊子面的配菜,这就把袁心初叫了出来,给袁心初下面烧汤来吃了。
袁心初刚吃一筷头一口香臊子面,就夸上姜上清了。袁心初說,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太香了!endprint
袁心初这么夸赞姜上清,姜上清自然是开心的,他的喉咙眼里,憋了有一句话,不过他说不出来。哪句话呢?好吃的话,我天天做给你吃。这句话热烫烫都涌流到他舌头尖尖上了,但被他死死地咬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姜上清没说来的话,袁心初说出来了。
袁心初说,真想天天吃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
袁心初的话一说出口,姜上清便又想起了带他上中条山抗战的牛少峰。他因此在心里苦苦地问上了,牛少峰啊!你在哪儿呢?
姜上清只能在他心里问牛少峰了。他问不出来牛少峰的确切信息,但他看得见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在这个时候到后宰门来了。
他过来会是个灾难吗?
十
头一次见到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姜上清见他生得很体面,有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他到后宰门袁心初和姜上清租住的院子里来了,他来的时候,姜上清从农贸市场买了一担劈柴刚回院子,这担劈柴,姜上清是买给袁心初的。袁心初房檐口的劈柴垛子不能少了,如果少,姜上清就会及时地从农贸市场买了挑回来,再给袁心初劈成小段,整齐地码起来。这一天,姜上清刚把劈柴挑回来,在袁心初的房门口放下,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把他出门前泡的浓茶端起来,灌了两口,拿了毛巾在洗脸盆里浸泡,拧出来擦他脸上微微浸出的细汗。这时就听窗外,一阵自行车链条铮铮铮铮地响……自行车链条的轻响,在解放初的西安,是非常稀罕的,姜上清擦着脸,伸长脖子,通过窗子上镶的一块玻璃,这就看见那个主任了。他把骑来的自行车,往院墙的一边靠上去,就在院子里叫起袁心初了。
那个主任的叫声相当亲切。
主任叫,心初。
主任叫,心初你在哪里?
主任叫,心初……
主任第三声“心初”没叫出来,袁心初就从她的房门里出来了。
袁心初有这样的修养,也有这样的礼貌。她客气地应了主任一声,主任。
在自己房里擦脸的姜上清,听到了袁心初那一声客气的招呼,就知道这个生得体面的人,就是給袁心初谈话,说袁心初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还说袁心初也“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主任。
姜上清没有走出他的房门,他就站在窗户的玻璃后,眼晴看着窗外,他要看看这个撵到袁心初房门口的主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那个主任面对袁心初,说,你住得可真偏僻啊!
主任说,你让我好找!
没听见袁心初回答,站在自己房内的姜上清,则在自己的心里替袁心初回答了。
姜上清在他心里说,不好找,你就甭来找么。
姜上清心说,没人稀罕你来找。
姜上清心说,你找来又能咋?
这么在心里回答着那个主任,姜上清心里好受了些。但他依旧没动身子,还站在自己的房子里,观察那个主任说什么?做什么?
那个主任的眼睛看向了姜上清刚买回来的那担劈柴。他问袁心初了,说,是你刚买回来的?
袁心初没有回应他,他自己就又说上了,说,都是长柴,我给劈吧。
还说,像你房檐下堆的那些劈柴一样,劈碎了才好烧。
那个主任这么说着,就去拿了碎柴堆上的斧子,解开他说的长柴捆子,去院子那个树根做的柴墩子前,抡起来一斧头,抡起来一斧头,很是在行地劈着那捆长柴。
他会劈柴哩!
站在自己房子里的姜上清,听见他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心里这么说着,就觉得那个主任,还真像其时宣传的那样,革命干部必须保留劳动人民的本色,必须传承老八路的传统……姜上清这么想着时,看见袁心初回了一个头。回过头来的袁心初,是看向姜上清的窗户的,她料定姜上清这个时候,是站在窗户后边,透过镶在窗户的那片玻璃,来看院子里发生的情况。
袁心初看向窗户的脸色,是无可奈何的。
姜上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了袁心初脸色后面的内容,他在窗户后边站不住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门口,掀开门帘,走到院子里来了。
走到院子里的姜上清,看似问的是袁心初,其实问的是那个主任。
姜上清说,劈柴的是你那个主任吗?
袁心初没来得及回应姜上清的问话,劈着柴的那个主任,已停下了他手里的活,转脸把问话的姜上清看了一眼,就给他热情地说上了。
那个主任说,我不用猜,我知道你是谁。
主任说,你是姜上清。
主任说,我知道你是在中条山抗战时受伤致残的。我们新的人民政府,对参加中条山抗战的人,还是承认和优待的。
主任这么说着,放下了他手里劈柴的斧头,亲切地走到姜上清的跟前,把姜上清伤了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又还抬起他的手,要去触摸那条残了半截的胳膊。主任的手都要触摸上姜上清的残肢了,可姜上清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把主任的手挡了回去。
姜上清必须承认,如果不是袁心初给他转述那个主任说她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以及还“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话,姜上清不会驳了那个主任的面子的。有了那两句话,姜上清就不能不反抗、反对他了。
十一
挡回了那个主任的手,姜上清走到长柴前,把那个主任放下的斧头拿起来,用他的大脚把一根长柴踏定在那个劈得千疮百孔的树根上,像他过往给袁心初劈柴时一样,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柴。
被姜上清挡回了他的手后,那个主任的脸上,有点他自己知道的不自然,但他忍得住,忍着撵到姜上清的跟前,和姜上清来夺劈柴的斧子了。
那个主任说,你一个手劈柴不方便,还是我来劈吧。
姜上清说,我一个手劈柴劈了好些年了,没有啥不方便的。
那个主任说,这我知道,许多年了,都是你照顾着袁心初的。她是我们医院的员工,我是医院的主任,今后就不麻烦你来照顾关心她了。
主任说,我会自觉来的,来接你的班,照顾关心她!endprint
让姜上清心情不快的那个主任,再这么说话,姜上清几乎是要愤怒了。他以目横扫那主任,没有给他任何正面回应。姜上清没有回应,袁心初就更没有了。但是这个主任是有耐心的,太有耐心了,以后的日子,他隔不了两三天,就要骑着铮铮作响的自行车,到后宰门袁心初租住的地方来。前一回来,主任的自行车后架上带一捆葱,这一回来,主任的自行车后架上带一捆萝卜,自然还有下一回、下下一回,主任的自行车后架还会带来白菜、蒜苗、青菜、芹菜什么的,他不仅自行车后架上带东西,自行车的车头也会挂个帆布兜儿。他的帆布兜儿里装的什么呢?不是袁心初不给姜上清说,他就不能知道了,但袁心初怎么能不给姜上清说呢?她是要说的,她说主任的帆布兜儿里,带来的有布料,有成衣,还有编织衣物的毛线什么的。袁心初给姜上清说了这些,姜上清就不能不多想了。他想那个主任,也是够用心的。
姜上清问袁心初了,说,你都接受了?
袁心初说,还能怎么办呢?
简单的两句对话,都是疑问句,姜上清用疑问的方式问了袁心初,而袁心初也用疑问的方式回答了姜上清。虽然都是疑問句,但他俩不用解释就都知道各人问话的意思了。特别是姜上清,还在自己的内心生出一种他怎么想都觉得难受的想法。姜上清自觉自己该离开后宰门了,甚至是离开西安城。他应该给袁心初腾出一定的空间,让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新的安排。
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姜上清就回了一趟凤栖镇,他是抗日致残的,而且文化程度较高,是凤栖镇急切需要的知识人才。他把自己想回老家工作的想法,给当地政府的领导说了。他说了后,当即获得领导们的支持,问他回来打算做什么?姜上清说他在西安市当小学教师,回来了就还做他的小学教师。瞌睡遇上了枕头,凤栖镇小学的师资力量是落后的,正好需要姜上清这样的教师来补充。他说了自己目标,镇上领导是高兴的,他们高兴着,还说不希望屈了姜上清的才华。领导这么说,应该还有好的安排的,但姜上清回乡的心情太急切了,他话赶话地给镇上的领导保证,说没啥屈才不屈才的,说他回乡来教小学生,是心甘情愿的。
回凤栖镇只几日的时间,就办好自己的调转申请,姜上清再回西安来,来办这边的手续了。
风尘仆仆的姜上清,前脚踏进他后宰门住的院子,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后脚也来了。这一天,那个主任的自行车后架上带的是两根莲藕,白白嫩嫩的,仿佛两条小儿的胳膊……那主任一进院子,看见袁心初在她的房门口洗着衣服,洗衣盆的旁边,有一个快要空了的水桶,那个主任看见了,把自行车后架的莲藕取下来,往水桶边一放,这就拎起水桶,去井边打水去了。
那主任做这些事,像在他家里一样,做得既不生疏,也不别扭,好像那是他天经地义该做的事似的。
那主任要这么做,袁心初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想搭理他,就对几天不见,刚回院子里来的姜上清不无亲切地问了。
袁心初问,几天不见,你去哪儿了?
姜上清想他不能瞒着袁心初,就老实地回答她,说,我回了凤栖镇。
袁心初没少听姜上清说他的故乡凤栖镇,就应着他说,回你老家了?
姜上清说,回我老家了。
袁心初觉出了些异常,她不知姜上清不辞而别,回他老家凤栖镇做了什么?就问,你回老家干啥去了?
姜上清说,正要和你商量呢,我回凤栖镇,是办调转回我老家凤栖镇工作的事。
袁心初洗衣服的手停了下来。姜上清把他堵在肺腔里想说一直不好说出来的话,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
姜上清说,我知道我是该离开了。
姜上清说,凤栖镇是我的老家,我就回老家去。
姜上清给袁心初说了这两句话后,背对着袁心初,一步一挪,仿佛脚上灌了铅似的,挪进了他的房子里。
十二
从井台上打水回来的那个主任,把满满一桶清水,摇摆着提给袁心初,放在她的脚边,直起腰来,朝消失在他房子门口的姜上清,声音洪亮地说了一句话。
那主任听到姜上清调转回故乡凤栖镇的话了。他赞成他的做法,说,调回故乡好。
主任说,调回故乡了,也给自己安个家。
主任说的话,袁心初也许还听得不甚清楚,但姜上清是清楚的。
姜上清曾犹犹豫豫,是留在西安不走呢,还是为给袁心初留出空间而调回故乡去?就在这个期间,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寻到姜上清的小学找他去了。那主任找到姜上清,把他能说不能说,想说不想说的话,都给姜上清说了。
那主任说到最后,咱手捂心口想一想,袁心初难道就一直给国民党反动军官背黑锅吗?
主任说,这不公平。
主任说,袁心初就是愿意给国民党反动军官背黑锅,她也得知道他人现在怎么样?还在不在?还好不好?
主任说,再者是,女人一辈子是要活两世人的。先做新娘,再做老娘。袁心初做过新娘了,按她现在的情况,她该做老娘了!可她做得了老娘吗?
不能说那主任的话说得失理,不能说那主任的话说得过分。姜上清正是因为有了与那主任的那次谈话,才下定了调转回故乡凤栖镇的决心。他主动行动,去故乡凤栖镇做好了那里的工作,回西安来,再做调转工作,他自己不用费力,给那主任说说,那主任就会给他解决好,但他心里却总是特别别扭,特别不舒服……
那主任在院子里呼应着他,他听着知道了他的别扭、他的不舒服,都集中在那主任身上。
姜上清别扭那主任,不舒服那主任。而那主任在呼应了姜上清一句话后,就站在院子里,给洗衣服的袁心初来说他给姜上清说过的话了。
那主任说,你的命运是不公平的。
主任说,我查阅了你的历史表现,你的人生本质是积极的,是进步的,这你自己最知道。
主任说,你只是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做了这个军官的新娘。这是历史事实,你不能抹煞,我也不能抹煞,但一切都会改变的。因为你的思想本质,还是积极的,还是进步的。我欣赏你在医院的工作,医院里的同志,也都肯定你的工作。endprint
主任说,我有能力,让你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活得公平起来。
是个什么样的公平呢?
袁心初心里想得明白,姜上清心里想得清楚。想得明白的袁心初,不动声色地依然洗着她的衣服,而想得清楚的姜上清,本来心里就极不平静,当下又受了那主任劳什子话的刺激,他掉转头来,不想看见那主任,却看见了那把劈柴的斧子,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柴火垛上,因为太阳光的照射,锋利的刃口,闪动出灿灿的亮光。姜上清被斧刃上的闪光吸引了,他走到斧子跟前,弯腰捉住斧柄,握在手里,提着往那主任身边走了过去……姜上清这一举动,把那主任吓住了,吓得僵在原地,脸白得像一张纸,两片能说会道的嘴唇,突然抖动得像风吹翻的树叶,哗哗地直流唾液……洗衣服的袁心初,并没注意到姜上清突然的这一举动,但她隐约觉出院子里的杀气!袁心初抬了一下头,这就看见提着斧头的姜上清,向那主任逼近,她霍地从洗衣盆边跃起身来,扑过去抱住了姜上清,并责问起了他。
袁心初说,你要干什么?
袁心初说,不值得的!
袁心初说,你把斧头放下!
姜上清虽然把一条胳膊丢在了抗日战争时的中条山上,但一点没丢他的一身胆气和勇力。他仅只一拧身子,就把抱着他的袁心初甩离两三米远。
甩离了袁心初的姜上清说,我是杀过人了,杀的是日本鬼子。
姜上清说,我不会再杀人了。
姜上清说,我只是要主任把他说得公平,落实得公平了。
姜上清这么凶巴巴地说着话,提着亮光闪闪的斧头,从那主任的身边走过,用他在中条山杀鬼子残了的那截断臂,把那主任撞了一下,即把那主任撞得转了一个圈儿。到他再站定时,只见姜上清的斧头,落在他带来的两根莲藕上,斧起斧落,把两根莲藕,剁成了碎碎的好几段。这样了,姜上清似觉还不过瘾,最后举起斧子,竟然剁向了他的断臂。
血!鲜红的血从姜上清斧剁的断臂上浸了出来,浸透了他半截空落落的袖管,滴答滴答,直往地上流……惊愣了片刻的袁心初,再次扑到姜上清的身边,此一时刻,她竟忘了自己的护士身份,应该先给伤了自己的姜上清包扎伤口,她却扑进姜上清的怀里,把断臂上流血如注的姜上清,拦腰抱住,摇着她的头,把她本来梳篦得整齐的头发,摇得纷纷乱乱。
袁心初说,你把你砍伤了!
袁心初说,你为啥要砍伤你呢?
袁心初说,你不该砍伤你!
姜上清在袁心初给他说出这些话后,像他开初一样,非常强横地再次甩脱袁心初,并且扔掉沾着鲜血的斧头,把断臂上半截空袖管抓起来,使劲地缠在他自伤了的断臂上,不错眼地看向那主任,给他强硬地说了一句话。
姜上清说,公平!我请你说话算话。
十三
调转到凤栖镇的姜上清,白天在教室里吃粉笔灰,晚上就回他南街村自己家里夜宿。
经过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姜上清他家的家当按照当时的政策,在分浮财时,大多数都分给贫苦百姓了。姜上清拥护新中国的这一政策,他毫无怨言,不仅没有怨言,而且还感谢政府在分他家浮财时,给他家留下了村口的一院马房。名为马房,可以想象该是姜上清家解放前养马的院落了。这是不错的,他们姜家祖居凤栖镇南街村,不仅有数百亩的土地,而且还有自己的生意,他们家的土地需要借助马的力量耕种,他们家的生意也需要马力驮运。土地里耕种的是麦子、玉米、高粱、杂豆,他们把麦子、玉米、高粱、杂豆耕种在村外的土地里,而这些麦子、玉米、高粱、杂豆成熟了,则要驮运到远处去,县城是最近的地方,向西还要驮运到宝鸡,向东则要驮运到西安,这可就远了,单程三百里,不借助马力是做不到的。所以姜上清的祖上,养了多少年的大马?他说不清楚,到他记事的时候,睁眼见到的就有一群。“土改”把一群马都分了,空出一座院子来,就留给他家住了。坚决调转回凤栖镇小学的姜上清,他自然就住在了他家的马房院里。
虽然姜上清不是一匹马。
姜上清住在他们家的马房院里,什么时候都能闻到一股一股的马骚味,即便是夜里沉睡过去,在梦里也能感受到扑鼻的马骚味。不过,姜上清并不厌弃马骚味,天天闻,夜夜嗅,闻久了,嗅长了,竟然成了一种习惯,闻着嗅着马骚味就能睡得踏实,睡得香甜,睡实睡甜了的时候,还会继续做梦。姜上清做梦,梦见的总是袁心初。告别了西安市后宰门他与袁心初租住的那个小院,回到凤栖镇自己家里的姜上清,一晚一夜,做梦就只梦温婉宜人,却还执拗倔强的袁心初。
姜上清又梦见袁心初了。
姜上清在西安告别袁心初回到凤栖镇来,头一夜就梦见了袁心初。这是姜上清过去所没有的,他虽然入睡后会做梦,梦这梦那的,他会梦见他在中条山打鬼子,枪林弹雨、尸横遍野,他会梦见他在极残酷的战斗中牺牲了,牺牲了的他,竟然会生出一对翅膀来,使他扶风而起,飞翔在星空灿烂的天上……总之,姜上清的梦,与他参加的中条山抗战密不可分,因此梦里所梦只有袁心初的丈夫、他的首长牛少峰,却绝对没有梦见过袁心初。可他离开了袁心初,调转回到他的故乡凤栖镇,袁心初却从此强横地进入了他的梦里,并且霸蛮地不再离去。
姜上清梦见的袁心初,是她做新娘时的样子,一袭红色的旗袍,收腰翘臀,极尽性感美艳。她是笑着的,微微地笑着,鼓凸凸的胸前,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红花下飘拂着一条小小的红丝带,红丝带上是金粉写的“新娘”两个字。是的,梦中的袁心初總是不曾变化的新娘。做新娘的袁心初是清晰的,是明确的,但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呢?是牛少峰。对,是新郎牛少峰。可是过一会儿,牛少峰却模糊了去,代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是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吗?是他,就是他。这个主任,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梦中的姜上清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拒绝看见那主任,可那主任还要给姜上清显摆,大喊大叫地,说他让袁心初公平了。
梦做到这时候,姜上清都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醒过来的姜上清,无一例外地是一身汗水。endprint
姜上清在被窝里,拼命地摇一下头。他摇头是想赶走他的梦,可他一闭上眼睛,刚刚睡过去,原来做的梦会跟着续上来……姜上清拿他的梦一点办法都没有,梦就这么一夜一夜地折磨着他,让他夜里睡不好,天明起来,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到学校去,惹得学校的老师都关心他,问他眼睛怎么了?他不好说出原因,就只能搪塞,说他残了一只眼睛,可能受这只残眼的影响吧,这只好的眼睛总是红的。
姜上清这么搪塞着,把别的老师都搪塞过去了,但有一位叫芸娘的女老师,没信他的搪塞,自己上街,买了杏核凉眼药,在姜上清下课回到家里的時候,她给他送到家里来了。
马房在姜上清回来后,请人改造过了。他在房内砌了几道隔墙,卧室、厨房、书房就都有了。他父母种庄稼、做生意,都是行家里手,在养育他这个儿子上,也极为讲究,但他们只能在顺境里生活,遇上逆境,就不知道怎么生活了。特别是他的生身老娘,在姜上清瞒着家里上了中条山抗日,把自己的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废了后,他老娘就受不了了,结果把自己愁苦得一病不起,还没等到解放,就撒手而去。他老爸耐不住寂寞,续娶了一房伴儿,后妻解放后不愿跟着姜上清的老爸受难,向人民政府申请离婚,获批后再嫁县城一个有头有脸的小干部,撇下姜上清老爸一个人,老人家熬了没有多少日子,就自己解决了自己。所以,姜上清从西安调转回凤栖镇,马房院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芸娘寻到姜上清改造成家的马房院子来,已是傍晚时分,她看见厨房亮着灯,而且听到有风箱抽动的啪嗒声,就知道姜上清在厨房烧晚饭。芸娘在院子里,本想叫一声“姜上清”的,可她把嘴张了几张,没叫出来,就把她的头发顺手捋了捋,抬脚直接走进了姜上清的厨房。
十四
厨房里满是烟。
毕竟残后只剩一条胳膊、一只手,在灶台烧火,又要添柴,又要拉风箱,姜上清再怎么忙碌,都无法配合得很好。他是勉为其难的,所以捂出了太多的柴烟,让闯进厨房来的芸娘,看灶火边的姜上清,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而姜上清因为专注于灶台里的火焰,并没看见闯进来的芸娘。
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姜上清,别人不怎么知道,但芸娘自己是知道的,她知道她关注姜上清已有些年头了。
那时候芸娘还小,也就十三岁的样子吧,而那时的姜上清,应该是不小了,十八岁?十九岁?芸娘不晓得,芸娘只晓得她跟随母亲从老家河南的黄河岸边逃避战乱,一路西来,讨吃要喝,到了西安城里,见到了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的姜上清他们。他们演出队十多个人,芸娘不知何故,一眼就认下了姜上清。演出队集体演唱《离家》和《上前线》,芸娘依在她娘的身边,手拿着讨来的蒸馍,一时竟忘了吃,她认真地听姜上清他们演唱,唱一句她记一句,唱一声她记一声,她听了一遍,就把几首宣传抗日的歌曲,差不多记了下来。特别是姜上清他们演唱的《离家》,芸娘原来没有听过,却像前世就会唱似的,在姜上清他们演唱的时候,她竟然跟着他们也唱了起来:
泣别了白山黑水,
走遍了黄河长江。
流浪、逃亡,
逃亡、流浪。
流浪到哪年?
逃亡到何方?
……
跟着姜上清他们演唱《离家》,也不知芸娘自己能理解多少,但她一定能想到逃难路上的辛酸和悲苦。芸娘把自己唱哭了,她抬头看娘,娘比她哭得更伤心。芸娘没等姜上清他们把《离家》唱完,就手举着她讨来的半个蒸馍,从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挤到正演唱《离家》的姜上清他们前面,也不拐弯,直接走到姜上清身边,踮起脚来,把她手里的半个蒸馍,举得很高,一心要献给姜上清吃。
芸娘说,我就只有半个蒸馍。
芸娘说,是我讨来的。
芸娘说,我讨来就给你。
姜上清他们演唱宣传抗日,在西安街头,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状况,但给他们献来半个讨来的蒸馍,这还是头一次。就是这个朴素的头一次,因为真诚真挚,使演唱现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无法预测的高潮。姜上清他们演唱得更悲伤,更忧愤,而围观的人群都流着泪,呼应着姜上清他们的演唱,大家高呼,团结抗日!打倒日寇!
姜上清俯身下来,他在芸娘乱糟糟的头发上摸了摸,而后蹲下身子,把芸娘搂在怀里,接过她手里的半个蒸馍,一点一点地喂进了芸娘饥饿的嘴里。
此后的一段时日,姜上清他们在牛少峰的带领下,不管演出到西安城的哪里,只要他们演唱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芸娘都会撵着他们来,跟着他们演唱。
姜上清跟着牛少峰要上中条山抗日去了。他们在出发的那天,芸娘躲在送行的人群里,一直送着,送出很远很远,直到绝大多数送行的人都停下了送行的脚步,可是芸娘没有停步,她坚持送着,直到送得看不见了去抗日的姜上清他们,芸娘才怅怅地收住了脚。
过去的一切,姜上清是记得的,但他认不出现在的芸娘,就是那个在西安街头给他献馍的小姑娘。
姜上清更不知道给他献馍的小姑娘,后来又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样?
芸娘跟着她娘,在西安城流浪了些日子,像许多逃难来到陕西的河南人一样,继续沿着陇海铁路向西流浪,母女俩流浪到了凤栖镇,母亲填房给一个流浪到此的货郎,那货郎有个儿子。他们虽然同为乱世沦落人,但货郎的儿子却霸蛮得可以,他把自己该有的吃食吃了后,总要去夺芸娘碗里的,惹得芸娘除了哭还是哭。
伤心哭泣的芸娘,一次哭过后,可能想起了在西安城演唱宣传抗日的姜上清他们,独自个儿去凤栖镇的街头,小声地哼唱起了《离家》:
看!
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财产毁灭!
听!
炮声又响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
哪还有个人幸福?
哪还有个人安康?
谁使我们流浪?
谁使我们逃亡?
……
芸娘如泣如诉的吟唱,被一位穿长衫的过路人听见了,他走到芸娘跟前,问了芸娘的身世,这便领着芸娘,去了在凤栖镇三姓人家共享的祠堂里开办的图存新学,插班在新学的三年级,成了众多东北、华北流亡到此的学生中的一员。endprint
图存新学的学习,彻底改变了芸娘的命运。
解放后,图存新学改为凤栖镇小学,芸娘哪儿也没去,自愿留在学校,做了学校的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芸娘,像那时的女性青年一样,都怀有一颗崇拜英雄的心。在凤栖镇小学努力工作的芸娘,经常会想起姜上清,那个她在西安街头结识,给他献过半个蒸馍,最后又撵着他送他东去中条山抗日的小伙子,扎根在了她的心里,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具体、最亲近的英雄。命运真是不错,姜上清突然就回凤栖镇来了,而且还进了凤栖镇的小学,像芸娘一样,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芸娘把这当作了缘分,一个天降的缘分呢!
十五
芸娘蹲在了烧火的姜上清身边,伸手把灶台的火,用一根火棍拨了拨,火烧得大了起来,而烟气却小了许多。
拨旺了灶台里的火,芸娘随即站起来,揭开锅盖,顺手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添在了热气腾腾的铁锅里。
芸娘给姜上清说,多一个人,多一碗水,你说呢?
姜上清没有说啥,在他烧火做饭的厨房里,突然闯进来个芸娘老师,让他吃惊不小。他呆在灶火旁,盯着芸娘老师看,看她给灶台里添柴拨火,看她给锅里添水下菜……是的,姜上清准备的晚餐就是一个蒸馍一碗汤,汤里要打一个鸡蛋,要下一把菠菜,这他都预备好了。芸娘老师来了,说多一个人,多一碗水,她这是和姜上清商量吗?没有,她没和姜上清商量,她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她是自觉的,更是主动的,很有些她做主的意思。
在凤栖小学的校园里,大家见了面,是都要互称老师的,姜上清自然把芸娘叫芸娘老师了。他发现芸娘老师是大方的,而且温暖多情,教学工作也不含糊,总是走在前头,这使他尊重敬佩芸娘老师。但此时此刻,芸娘老师撵到他的家里来,他想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
姜上清想归想,并不妨碍芸娘老师手脚利索地烧汤馏馍。她在烧汤馏馍的间隙,还飞快地洗了一个红萝卜,动作熟练地切成丝,调了油泼辣子、盐和醋,备在案板上,等着汤熟馍热,就和姜上清一起吃晚饭了。
芸娘的自觉和主动,让姜上清更加手足无措。芸娘把筷子和凉拌红萝卜端出厨房,端到院子的石桌上,回头再回厨房把两碗鸡蛋汤和馏软的两个蒸馍,也端到院子里的小石桌上。芸娘招呼姜上清了。
芸娘说,姜老师,来喝汤啊!
听到芸娘的招呼,姜上清才挪步到小石桌前坐下。此前他看着自觉主动的芸娘,被动得不知往小石桌前坐。
在小石桌前坐下了,姜上清却还被动地不知捉筷子拿馍,是芸娘拿起一个馏软的蒸馍,顺势掰成两半,一半她拿着,一半送到姜上清的手里。是这一个动作,让姜上清有所觉悟,模糊地想起他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的一个情景,他把眼睛睁大了,睁大了眼睛去看给他手里送馍的芸娘。
芸娘看懂了姜上清眼睛里的内容,她说,姜老师想起啥了?
姜上清结巴起来,说,在西安……抗日……《离家》……
芸娘说,姜老师记性好,你们演唱《离家》,而我就是个离家的人,你们把我唱哭了。
深秋时节的傍晚,有凉凉的风吹来,带着庄稼成熟的淡香,还有一轮圆月,像新涂了一层水银的镜子,从一片云朵里钻出来,照在姜上清的马房院子,院子里亦如新涂了一层水银似的,洁净而清亮。芸娘抬了抬头,她借景说了一句话。
芸娘说,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姜上清受了芸娘的感染,也抬起头来看月亮了。他把月亮看了一眼说,有个人,你应该也认识。
芸娘说,谁呢?
姜上清说,袁心初。
芸娘说,是你们抗日演唱队的领唱吗?
姜上清说,是她。
芸娘说,她不是嫁给你们抗日演唱队的队长了吗?她送你们队长上前线,我是看见了的,一套红色的旗袍。在那一天,不只是我,西安城的人都被她吸引了,她可真是漂亮好看哩!
姜上清被芸娘的描述鼓舞着,几乎都要激动起来了。他说,可她……
芸娘快人快语,说,她怎么了?还好吗?
姜上清说,很难说好。
芸娘听出姜上清的话中话,说,你操心着她?
姜上清说,能不操心吗?
此后的日子,芸娘都要到姜上清居住的马房来,来了给他做饭、洗衣服、洗被褥,做着这些家务活的时候,芸娘自然地要与姜上清拉话了。姜上清很清楚地听出芸娘的心声,芸娘没什么顾忌的,芸娘要照顾他,把他照顾一辈子。对此,姜上清是被感动着,但也难堪着,他没给芸娘松口,在芸娘每次把话说到这个方向的时候,他都会提出袁心初。
袁心初成了姜上清拒绝芸娘的一面挡箭牌。
姜上清说,咱都说了,我得操心袁心初。
芸娘听得出来,姜上清说的只是一句托词,所以芸娘依然故我,要到姜上清的马房院里来。她来了眼里都是活,手里都是活,把姜上清照顾得真叫一个无微不至、周到熨帖。
凤栖小学,以及凤栖镇街道上的人,长着眼睛都看到了,所以就言三语四、七嘴八舌,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芸娘老师眼睛没瞎吧?咋就死心眼一个,看上个少眼缺胳膊的?当然还有说芸娘老师心肠好,人善良,姜老师残了一只眼睛,缺了一条胳膊,还不是为了打鬼子残了的!姜老师有资格享受芸娘老师的照顾。
这些话,芸娘老师都听到了,姜上清也听到了。
芸娘老师听到了什么话都不说,依然照顾着姜上清,而姜上清听到了,就要给芸娘说了。
又是一个圆月挂在天边的傍晚,芸娘给姜上清烧好晚饭,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吃着,姜上清就给芸娘说上了。
姜上清说,芸娘老师,学校和街道上的人說咱俩哩。
芸娘说,我听得见。
姜上清说,我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我一个少只眼睛、缺条胳膊的残疾……
芸娘没让姜上清说完,就插进来话说,你是为了打鬼子少了一只眼睛,缺了一条胳膊的。我从河南逃难到陕西,我知道你的牺牲不是只为你,而是为了民族的解放、人民的幸福。endprint
芸娘说得堂而皇之,姜上清接不上话了。
没话可接的姜上清,就又说起了袁心初。姜上清正说着袁心初的当口,顶着一头月光的袁心初,就寻到姜上清的马房院里来了。
袁心初的到来,给姜上清解了大围。
十六
姜上清来给芸娘和袁心初互做介绍了。
姜上清先给芸娘介绍袁心初,接着又向袁心初介绍芸娘了。
姜上清说,你才来,但你应该是认识芸娘老师的。我们在西安组织抗日宣传演出,手里举着半个蒸馍的女子,可就是现在的芸娘老师呢!
介绍完芸娘老师时,姜上清多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都在凤栖镇小学当老师。
姜上清给芸娘和袁心初相互介绍着她俩,他介绍得仔细认真,并且还有點兴奋开心。可是她俩,却都矜持得可以,在姜上清介绍到她俩谁时,谁都只是点点头,轻轻淡淡地问一声对方好。
她俩的这一份矜持和客气,自己是清楚的,而姜上清也不糊涂。相互间保持着谁都不愿明说,而且也说不明白的距离……她俩在凤栖镇相处了几天,几天时间里,芸娘带着袁心初,不仅走了凤栖镇四条街,还走了凤栖小学。两位与姜上清都有那么点瓜葛的女人,即便是如此亲近地相处了几天,也都没有把她们自己存储在胸怀里那点心思说出来。
袁心初就要回西安了,芸娘借故学校有课,没有来送,所以只有姜上清来送了。
那个时候,凤栖镇没有通班车,袁心初必须赶去扶风县城,搭上班车,转道降帐火车站,才能坐上火车回西安。姜上清本可以借辆自行车驮着袁心初去扶风县城的,但他怕他一条胳膊把握不稳自行车,就徒步陪着袁心初走了。正是庄稼成熟的时节,姜上清陪在袁心初身边,要走二十多里土路的,土路上两边,有红了穗的高粱,有裂开身子的玉米棒子,还有低垂了脑袋的谷子和糜子……袁心初抗日时从北京流亡到西安,她始终生活在大城市里,很少下到农村来,这时与姜上清双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看见一路的高粱、玉米和谷子、糜子,她觉出了新鲜,因此问了姜上清许多田舍的事。袁心初问得仔细,姜上清回答得认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扶风县城,赶上了一趟班车,他们就要分手了,袁心初才给姜上清说了几天来她想要说的话。
袁心初说,你就不要把芸娘“老师、老师”地叫了。
袁心初说,芸娘对你是真心的,她人好心更好!
袁心初给姜上清说这话时,她已坐进了班车里,是坐在位子上摇开一扇车窗玻璃,把头伸出窗外给姜上清说的。她刚说罢,还等不及姜上清回她话,班车即吼叫着转动了胶皮轮子,呼哧呼哧向前蹿了去。
袁心初是回西安去了,而芸娘仿佛生了一双顺风耳,她听见了袁心初给姜上清说的话似的,她到姜上清的马房院子来得更勤快了,照顾姜上清也更加细微了……恰在这个时候,台湾海峡的风潮激烈了起来,这从报纸上看得到,也从广播上听得到,退居台湾的蒋介石,借助美帝的势力,大力叫嚣要反攻大陆!
姜上清因此又做梦了。
姜上清梦见了牛少峰,国民党军官的牛少峰一身笔挺的军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他伸出双臂,从台湾岛伸过来,伸过了浪涛汹涌的台湾海峡,伸向了一袭红绸旗袍的袁心初,而袁心初一脸的喜气,她脚穿同为红色的高跟鞋,迎着牛少峰伸向她的双臂,奋勇地奔跑着,原来盘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散了,飘飘荡荡,仿佛一面迎风的旗帜。他们是久别的夫妻,一个向另一个高声地喊着话。
牛少峰喊,心初心初,我的新娘!
袁心初喊,少峰少峰,我的新郎!
牛少峰和袁心初的叫喊声,把梦中的姜上清喊叫醒来了。醒来后的姜上清,不知他的梦是吉是凶?他不敢想,又不能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想着,便又睡了过去。睡过去的姜上清不由自主地又做梦了。这一回的梦里,没有了牛少峰,只有身在西安的袁心初。
姜上清梦见袁心初好孤单、好凄楚,她被医院的那个主任揪出来了,揪到了西安城的大街上。那个主任严声厉色地揭露袁心初,说这个女人是阴险的,她的男人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她是她男人派遣潜伏在西安城里的国民党特务,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狠揭猛批袁心初,使她这个女特务的阴谋诡计,完全彻底地失败掉!
有了这一梦,姜上清在凤栖镇呆不住了,哪怕多呆半分钟,就觉得身在西安城的袁心初会出大事,有大难。姜上清给学校请了假,马不停蹄地向西安去了。让姜上清吃惊的是,他梦里的情景,就在西安街头真实地上演着。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原本穷追猛打地追求着袁心初,口口声声要给袁心初公平的他,指示两个满脸怒气的青年,反剪着袁心初的双手,狠揪着袁心初的长发,把袁心初从他们医院的大门里推出来,到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游行。
袁心初的脖子上,挂着一方大木牌,写着“国民党潜伏特务袁心初!”
姜上清知道他在大街上,对被批斗的袁心初,是不能有任何帮助的。他悄悄躲开游行的人群,去了袁心初租住的后宰门,静静地等在那里,直到华灯初上,这才等回了袁心初。总是保持自己整洁和风度的袁心初,此刻是另一个样子,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踉跄着走在昏暗的路灯下,趔趔趄趄,仿佛随时都要倒在大街上似的……姜上清迎上去了,他心疼并暖心地叫着她。
姜上清说,心初,袁心初!
姜上清只是轻轻地一叫,袁心初就如没了筋骨似的,往一边倒了下来,姜上清赶紧扶住她,把她扶进他们过去租住的地方。没有吃,没有喝,他帮助袁心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这便又扶着袁心初去了西安火车站,一起回了凤栖镇。
十七
姜上清把媳妇领回来啦!
凤栖镇上的人,见到袁心初伴在姜上清身边进了他的马房院,就喜鹊炸窝似的议论开了。这之前,凤栖镇的人虽然见过袁心初,但姜上清并没有给谁宣扬她是他的啥,现在跟伴他再进他的马房院,他仍然没说袁心初是他媳妇儿,而袁心初自己也没说她是姜上清的媳妇儿,然而富有经验的凤栖镇人,即坚定地认为,姜上清和袁心初是夫妻关系。凭什么呢?就凭姜上清对袁心初的那一份关爱,还有袁心初对姜上清的那一份依恋,他俩恩恩爱爱,他俩是一对儿。endprint
凤栖镇人议论,瞧人家姜上清的媳妇,细皮嫩肉的,多白净啊!
凤栖镇人还议论,那叫洋气!懂吗?人家姜上清的媳妇太洋气了!
所有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姜上清和袁心初的耳朵。他俩听了,虽然尴尬脸红,却从来都不辩驳。凤栖镇人当着他俩的面议论,他俩坦然大方,而且还表现出夫妻才会有的那种亲昵。
出入在一个院子里,姜上清和袁心初需要凤栖镇人的这种议论。他俩知道,这是一种掩护,一种对袁心初最好的掩护。在这种议论的掩护下,袁心初安然地度过了民主改革运动、文化教育战线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肃清反革命运动、整风和反右运动,以及后来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甚至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平平安安地迎来了拨乱反正后的改革开放。望眼欲穿的姜上清和袁心初,密切关注着台海的变化,直到1987年底,两岸解除了台籍人员探访大陆亲属的禁锢,国民党老兵纷纷踏访大陆,寻找他们的亲人……这样的讯息,在报纸上找得到,在广播上听得到,在电视新闻里也看得到,这给了姜上清和袁心初极大的期望,期望牛少峰成为探访大陆的国民党老兵中的一员,健健康康、精精神神地站在他们面前。
像姜上清和袁心初一样,等待牛少峰早回大陆探亲的人还有芸娘。
袁心初小鸟依人地跟随姜上清住进了他的马房院,不论凤栖镇上的人怎么议论他俩,怎么把他俩议论成了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一对儿,芸娘却不这么认为。她在袁心初住进姜上清马房院之初不几日,就看出了他俩的关系,并不是凤栖镇上人议论的那样。他俩表现出的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只是知己朋友的一种真情流露。芸娘为了证实她的认识,她不管袁心初是不是住在姜上清的马房院,依然还像她过去一个样,不断要到姜上清的马房院里去。
来来去去,时间久了,芸娘和袁心初,竟然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芸娘忘不了,袁心初自然也忘不了。
在袁心初住进姜上清的马房院几年后,袁心初和姜上清担着夫妻的名声,却没有任何夫妻的举动,这让袁心初想着,常常地想着,觉得不是个味儿。
袁心初觉得姜上清太亏了。他抗战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膊,到了和平年代,别说他是一位抗日致残的英雄,便是一个随随便便的男人,也该享受一个男人的生活啊!而且他又不是享受不着,多么熨帖温暖的芸娘啊,她善解人意,始终如一地痴情于姜上清……袁心初这么想着,想得时间一长,就觉出了自己的自私自利。
袁心初选了一个初夏时的星期天,她约了芸娘,却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拉着她,在凤栖镇上的街市上,割了一条子猪肉,还买了葱、蒜、辣椒、西葫芦等几样菜蔬,回到马房院来,要芸娘给她帮忙,准备一顿平日难见的酒席,一块儿好好吃一顿。
芸娘奇怪袁心初的动议,问,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是为啥呀?
袁心初说,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傍晚时分,芸娘帮着袁心初,把买回来的肉肉菜菜烧出来,端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又打开一瓶红标西凤酒。袁心初给芸娘说了,让芸娘陪着姜上清,先在石桌旁坐着,她要回房子里去一会儿,出来他们好好吃喝一顿。
回到房子里的袁心初,把她压在箱底里的那件红绸旗袍翻了出来,脱了身上的衣裳,小心地穿起来……房子里有一面不大的圆镜子,袁心初把镜子拿在手上,把穿着红绸旗袍的她,前前后后照了照。她发现压在箱底的红旗袍,穿在她的身上,还是那么合身,她发现自己突然年轻了有十岁!穿上红绸旗袍的袁心初,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唯觉她披散的头发,与合身的旗袍很不和谐。因此,她坐在镜子前,伸手到她的脑后,仔仔细细地把她的头发捋直,光光亮亮地盘了起来。
袁心初脚蹬上她许久没有穿过的一双高跟皮鞋,她确信把自己收拾得很得当了,这才揭开布帘,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地往小石桌前走来了。
看见袁心初的姜上清吃惊地愣了起来。
还有芸娘,也被袁心初的样子惊呆了。
袁心初走到小石桌前,她端起一杯酒,也要姜上清和芸娘端起酒杯……
芸娘糊涂了,她听话地端起酒杯,恍恍惚惚地开了口。
芸娘说,袁心初啊,你把旗袍穿上了?你穿上旗袍真好看!
袁心初凄然地笑了一下。
芸娘继续说,你送牛少峰上中条山抗日那天穿的就是这身旗袍吧!我不会看错,你穿旗袍美极了,原来就美,现在更美。
袁心初把芸娘的话接过来了,她说,我那时身穿旗袍,是做牛少峰的新娘穿的。
袁心初说,今天我穿旗袍,是又要做新娘了!
芸娘不解地问,做新娘?
姜上清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他说不出话来,偏过脸去,不敢看袁心初,而是把他的目光求救似的看向了芸娘。芸娘被姜上清这一看,也明白了过来。明白过来的芸娘,脸颊泛出了一抹红晕,她感觉得到脸上的烫热,她嘴不由心地把姜上清说不出来的一句话,帮他说了出来。
芸娘说,新娘!好啊!给姜上清做新娘!
袁心初重复着芸娘的话说,给姜上清做新娘!
姜上清拒绝了。他说袁心初,你是做了牛少峰的新娘的。牛少峰他会回来的,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你。
姜上清说罢,霍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他的马房院。在凤栖镇的街道上,姜上清像没头蜂一样,转了不知多長时间,这才回到他的马房院来。
姜上清这次回来,让他看到的情景,依然要使他吃惊了。
原来穿在袁心初身上的红绸旗袍,现在穿在了芸娘的身上。
姜上清不知道,袁心初在他走出马房院子后,敞开心扉,认真地和芸娘谈了。袁心初知道,姜上清是不会让袁心初做他的新娘的。那么芸娘呢?姜上清有理由拒绝袁心初,他还有理由拒绝芸娘吗?芸娘全身心地爱着姜上清,但姜上清拒绝她,并不是姜上清不爱芸娘。他俩同在一所小学教学,有共同的事业,且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关心,姜上清像芸娘一样,也是爱着她的。相互爱着,不能坦坦荡荡地成为一家,都是为了保护袁心初。现在的形势变了,而芸娘爱着姜上清的心没变,当然姜上清爱着芸娘的心也不会变,而姜上清与芸娘心照不宣共同保护袁心初的历程,更加加深了他们的感情基础。她俩谈论的结果是,袁心初脱下身上穿着的红绸旗袍,穿在了芸娘的身上。endprint
换穿上袁心初红绸旗袍的芸娘,精神面貌真是焕然一新。走回马房院的姜上清,吃惊地看着他眼前的变化,他有话说了。
姜上清說,芸娘是该穿一回红绸旗袍哩!
十八
杳无音讯的牛少峰有音讯了。
赶在1990年抗战胜利四十五周年的前夕,省统战部到市统战部再到县统战部,呼啦啦来了好几个人,他们西装革履地来到凤栖镇,在镇上干部的陪同下走进了姜上清的马房院。见到袁心初,以及姜上清和芸娘,他们告诉袁心初、姜上清和芸娘,牛少峰从台湾回来了。回到西安的牛少峰,找到了派遣他去台湾的上级组织领导,恢复了他共产党员的身份。他本来要到凤栖镇来的,但他舟车劳顿好些天,年龄又大了,就安排他留在西安,等待组织替他来接袁心初他们了。
喜讯传来,袁心初魔怔了似的,呆呆地木了好一阵,突然地放声嚎哭起来。
陪在袁心初身边的芸娘,把袁心初迅速抱起来,她是想劝袁心初,结果话未说出,她跟着袁心初也撕心裂肺地哭了,哭得如袁心初一般,都成泪做的人儿了。
没有怎么收拾,袁心初、姜上清和芸娘,坐上组织安排的一辆商务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西安,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牛少峰。袁心初与牛少峰夫妻情深,姜上清与牛少峰战友情切,他们见面了,把芸娘也拉进来,相互拥抱着,很久很久。
丰盛的团聚宴就安排在牛少峰暂住的人民大厦,他们酒一杯杯地喝着,菜一口口地吃着。牛少峰提议,中华民族抗战胜利四十五周年,咱们有必要庆祝一下。
袁心初、姜上清和芸娘都赞同牛少峰的提议。
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他们四人,牛少峰和姜上清各自一身军装,而袁心初和芸娘,又都是一身红绸旗袍,相互手挽着手,从西安城的南门走进来,走过了南大街,转过了钟楼,又走上东大街,一直地走着,走过牛少峰、姜上清他们当年走出的东大门,他们那时就是从这里走向中条山抗日战场的……当年走着时,西安城万人空巷,他们高唱着抗日的歌曲。数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为了纪念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再次走在了当年走过的西安城,他们唱起了当年唱过的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把西安城轰动了!万众千人听着他们的高声歌唱,纷纷涌向了他们,跟在他们的身后,与他们一起高唱起来。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工农军队勇敢前进,
战胜全部敌人!
把他们消灭,消灭,消灭!
抗战胜利日游走西安城,成了牛少峰和袁心初、姜上清和芸娘他们坚持了多年的一个仪式。此后的1995年、2000年、2005年,他们都像那次一样,牛少峰、姜上清一身军装,袁心初、芸娘一袭红绸旗袍,在西安城沿着他们抗战走过的街道行走一遍。
1990年的游行,牛少峰和袁心初,姜上清和芸娘,在人们的簇拥下出了东大门,在那里,牛少峰突然转身,把身穿红绸旗袍的袁心初抱住了,牛少峰给抱在他怀里的袁心初说了。
牛少峰说,当年送我打鬼子,你是我的新娘!
袁心初说,我是你的新娘!
牛少峰说,永远的新娘!
旁边的姜上清和芸娘,幸福地看着他俩,跟着他俩的话也说了。
姜上清说,永远的新郎!
芸娘说,永远的新娘!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