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书写与自我建构:解读《说谎:一部隐喻式回忆录》
2018-01-31汪雅君
汪雅君
(南方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515)
罗伦·史蕾特(Lauren Slater,1963-)是美国当代自传作家,同时也是一名临床心理学家。她于1985年毕业于布兰迪斯大学,获英美文学学士学位,之后获哈佛大学心理学硕士学位和波士顿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她作为临床心理学家在波士顿精神卫生和药物滥用诊所工作11年后成为自由作家,专门从事心理学、精神疾病和妇女健康方面的写作。罗伦·史蕾特共出版著作八部:《欢迎来到我的国度:治疗师对疯狂的回忆录》(Welcome to My Country:A Therapist’s Memoir of Madness,1997);《百忧解日记》(Prozac Diary,1998);《说谎:一部隐喻式回忆录》(Lying: A metaphorical Memoir,2000)(以下简称《说谎》);《爱就是这样:怀孕历经记》(Love Works Like This: Travels Through a Pregnant Year,2003);《打开史金纳的箱子:二十世纪伟大的心理学实验》(Opening Skinner’s Box: Great Psychology Experimental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2004),该书被提名为洛杉矶科学技术写作樱桃奖;《超越抑郁的抑郁:平凡困境中的非凡传奇》(Blue Beyond Blue: Extraordinary Tales for Ordinary Dilemmas,2005);《六万美元的狗:我生命中的动物》(The $60,000 Dog: My Life with Animals, 2012);《过家家:无奈母亲的笔记》(Playing House: Notes of a Reluctant Mother, 2013)。其它作品被收录至1994、1997《美国最佳散文集》和《2002美国最佳科学写作》。
身兼心理学家和作家双重身份,罗伦借助敏锐的洞察力与多变的表现手法,写作独具风格,也备受争议。其最受争议的作品为《打开史金纳的箱子:二十世纪伟大的心理学实验》。在该书中罗伦重新诠释20世纪心理学探索人类心灵的非凡成就,以10个设计精巧的天才实验为例,利用故事体裁呈现科学实验的丰富情节。读者在阅读《打开史金纳的箱子》一书时仿佛身历传奇的情境,与作者及当事人共处一室,倾听其生命叙事。这种写作手法使读者更能掌握心理实验的要义,体会心理实验背后的深刻涵义。然而该书却引起了心理精神和临床心理学界的敌对反应。学术界多数专家指证她所描述的实验经历很多是虚构的,并质疑她所用的引证,批评她完全不懂她所写的实验。罗伦认为生命除了数据点、定义、模式之外,也应该是由许多远近驰名的故事改写、重制、集合而成,她认为心理学既是科学也是艺术,科学与审美的交融正是她艺术创作的特色。她的自传《说谎:一部隐喻式回忆录》同样别具一格,将科学与审美交融,真实与虚构博弈,是一部与传统自传全然不同的独特艺术。
《说谎》叙述了罗伦成长期作为癫痫病患者的人生经历。该回忆录开篇即介绍癫痫病发作的四个阶段:初发期、僵硬期、惊厥期和康复期,这也是整部自传的四大章节标题。然而作者在叙述自己故事的同时却又不断地提醒读者她并没有癫痫病,她只是利用癫痫病患者的特征来虚构故事以展现更深层、更真实的自我。法国自传研究专家菲利普·勒热讷(Philippe Lejeune)在《自传契约》中将自传定义为:“某个现实中人以自己的实际经历写就的散文体追溯性叙事,写作重点须放在某个人生活,尤其是个性的发展史上。”[1]她所提倡的“自传契约”要求自传作者真实准确地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自传研究家伊丽莎白·布鲁斯(Elizabeth W. Bruss)强调诚实和作者身份是自传的一个必要条件,能经得住读者通过各种渠道进行验证[2]23。而《说谎》中充满着大量的虚构与想象,刻意挑战真实与虚构的二元对立、模糊谎言与实话的边界。这种反传统手法一方面是罗伦艺术探索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她借以建构身份的手段[3]223-229。通过多年的身份扮演,罗伦是否明知自己没有癫痫病,却也接受了自己癫痫病患者的身份?或者这种介于“有”和“没有”之间的“异度空间”正是她希望自我建构的身份?如果癫痫病只是一种隐喻修辞,那么作者借这种疾病的隐喻是要向读者展现何种真实?
一、疾病书写“疾病的隐喻”背后的真实
波兰特说:“‘文学与疾病’这个专题既可以归入题材及主题的比较研究领域,又可以作为文学社会学的比较研究。……这个题目不仅是比较文学的,而且也是边缘科学的。”[4]255疾病与文学结缘,便有了隐喻的功能。美国当代认知语言学家纳可夫和约翰逊(Lakoff G, Johnson M)在其名著《我们赖以生活的隐喻》中指出:“隐喻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不但存在于语言中,而且存在于思想和行为中,我们赖以生存和思考的一般概念系统,从本质上说都是隐喻性的。”[5]
人类特定历史时期的知识状况和生活关系所产生的各种话语是疾病文化与道德意义的直接来源,而疾病隐喻则使这些意义与价值得以流通、积累和强化[6]。“疾病的隐喻”这一概念源自于美国文学艺术家、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身为癌症患者的亲身体验促成桑塔格有关“疾病的隐喻”之论述。在文集《疾病的隐喻》中桑塔格表达了“疾病的隐喻”的核心观点:在不同历史时期,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如结核病、麻风病、癌症以及艾滋病等)都曾荷载着文化“意义”,而且这些意义无一例外地是会造成耻辱感的、惩罚性的道德意义,而疾病获得这些道德意义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们在各种话语中把疾病作为一种隐喻修辞来使用[6,7]。
文学作品中疾病隐喻描写最多的是肺结核病。如比彻·斯托《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小爱娃、狄更斯《董贝父子》中的保罗、鲁迅《孤独者》里的魏连殳、郁达夫《茫茫夜》中的吴迟生都是肺结核病患者。脸色潮红、嘴唇灰白、气息浅短、身体消瘦等是肺结核病患者共有的体貌特征,而且这些人物大多内心积劳忧思、激情受挫、才华横溢。因此,肺结核病被看成是文雅、精致、感性的标志。文学艺术中异常丰富的隐喻赋予肺结核病纯粹、空灵而诗意的色彩,这就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那样,“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7]18。
《说谎》中作者频频运用癫痫病隐喻,直白内心真实状态。如作者用整个章节,以医学专业论文的形式,从医学角度把自己作为癫痫患者病例,用严谨的科学论证,通过大量医学权威观点引证,详细分析自身生理、心理各方面状况。在该章节医学论文中,作者写道:“有一类癫痫病患者同时还有多重人格分裂障碍,表现为喜好夸张、超宗教狂、情绪不稳定、长期希望大家关注、热衷于宗教/精神问题、谎言癖、喜好艺术写作、喜好杜撰,甚至连自己都分不清事实与虚构”[8]99。这正是罗伦个性风格的真实写照,她的人格就是典型的“癫痫人格”:压抑、分裂。“我有一个完整的大脑,不过却是分离的……我的左右大脑完全分离,因此,从身体上亦或是哲学上而言,我是两个独立的人”[8]173。作者对于自己癫痫病的医学解读,不是单纯的病历式创作,更是病者的心路历程。作者以间接的手法直接地讲述自己内心真实,用癫痫病来隐喻自我精神抑郁与人格分裂障碍。
值得一提的是《说谎》中罗伦对癫痫疾病的隐喻并不完全为桑塔格“疾病的隐喻”概念,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相同的是,文学作品中疾病作为隐喻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成为作者寻找意义的思维模式。不同的是桑塔格“疾病的隐喻”强调的是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从中折射出道德评判或政治态度。而具有医学和文学跨领域双重经验的罗伦既对疾病有医学的关注,又赋予疾病文学隐喻,试图用癫痫疾病隐喻自己真实的精神状态,透过表面症状直抵内心深处,让真实与虚构在她创作的博弈中日益模糊。正如詹姆逊所言“那种不可言喻、难以名状的内心感情,其外部只能由像譬如疾病症状一类的外壳标志出来”[9]。
《说谎》中罗伦的癫痫病不再是一种现实的身体病症,更是作为一种隐喻的意向,直接参与文学艺术层面作者对自我人格的剖析与建构。从生理性疾病转移到精神性缺陷,借助疾病的隐喻,罗伦通过夸张的叙述、想象达到了缓解病痛、自我疗伤的目的,这在一定意义上可视为罗伦的自我“叙事治疗”。《说谎》的反传统手法既是作为自传作家的罗伦艺术探索的目的与创造策略,更是作为心理学家的罗伦借叙事治疗,建构自我身份的手段。
二、自我建构:难以言说与不得不说的叙事治疗
叙事治疗源自后现代心理治疗法,由澳大利亚研究者麦克·怀特(Michael White)和新西兰研究者大卫·艾普斯顿(David Epston)于上世纪80年代首创。他们在《故事、知识、权力——叙事治疗的力量》(Narrative Mean to Therapeutic Ends)一书中系统阐述了有关叙事心理治疗的观点和方法[10]。叙事疗法通过叙述中所包含的隐喻来帮助当事者提升自我认知,建构更完整的自我。叙事治疗的意义在于通过运用积极适当的语言形式,帮助当事人重新建立积极的自我身份,寻找生活中具有积极意义的一面,激发唤起当事人的内在力量,让当事人的心理和人格得以成长[11]。身兼心理学家与精神疾病患者于一身的罗伦更能体会叙事治疗的要义。因此,在回忆录中作者试图通过隐喻地叙述自己的故事,直面心理创伤,以提升自我认知,重建自我身份,让分裂的人格得以完善。
“初发期”这一章节中,作者回忆十岁那年圣诞节全家旅行度假的经历。对于十岁的小孩,第一次出行旅游理应兴高采烈,而罗伦内心却非常忐忑,担心母亲会不满意此次旅行。罗伦的父亲是教师,收入微薄,而她的母亲爱慕虚荣,不甘平庸,对简约的家庭生活条件极为不满。对于此次旅行,罗伦也非常担心母亲会不满意旅行中的安排。她一直在祈祷:“上帝啊,上帝,这次请让我的母亲满意吧”[8]12。圣诞晚餐时,因为父亲没有满足母亲想点龙虾的意愿,母亲饮酒泄恨,在餐厅当众出丑。当晚,罗伦第一次癫痫病发作。通过回忆与叙事,作者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压抑来源于家庭环境:母亲性格强势以及长期以来对生活不满所营造的压抑的家庭氛围正是罗伦精神抑郁的根源。对于罗伦的病情,母亲也不以为然,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怀与照顾。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生活在母亲冷漠的阴影中。多年后罗伦仍然对此表示“难以释怀”。通过叙事,罗伦清楚地意识到家庭的不和睦与母亲的冷漠导致她异于常人的孤僻性格,同时也影响了她的社会生活。回忆痛苦是为了洞见阳光,饱受心理创伤的罗伦试图在写作中寻求出路,借助叙事直面创伤心理,揭开伤疤来“刮骨疗毒”。
“僵硬期”这一章节中,作者回忆青春期自我与家庭和社会的冲突与僵持。青春期的罗伦一直在孤僻与寂寞中彷徨:她时常与母亲正面冲突,喜好奇装异服,逐渐与同龄人渐行渐远,而内心却无比渴望家庭的温暖和朋友的关怀。现实让她失望痛苦,长久的归属感缺失一直困扰着青春期的罗伦。而罗伦发现癫痫病发作后,医护人员对她的照顾与关爱能让她感到无比温暖。这种温暖正好填补了日常生活中罗伦所受关爱的缺失。于是青春期罗伦经常佯装发病来获得关爱。青春期的罗伦徘徊在冷漠的现实世界与佯装发病后温暖的虚构世界当中,她一直以两种身份在两个冲突的世界中迷茫、挣扎。英国文化研究学者肖恩·尼克松说:“身份是必需的构想或必需的虚构。我们需要它们在世界中起作用,将我们落实到与其他人的关系中,并组织成一种我们到底是谁的感觉。”[12]希望与绝望、真实与虚构一直以一种悖论式的方式并存于罗伦的现实世界、想象世界与艺术创作中。通过叙事,罗伦试图弄清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心理归属。在借叙事治疗、重构身份的过程中,作者反思人生,重新面对自我,直面难以言说与不得不说的回忆,以释放长期以来的精神压抑,重新建构自我。
罗伦因为病情加重,被送至基督教特殊学校接受治疗。在那里,修女教小朋友们学会主动地跌倒以保护自己。对此,罗伦非常纠结。因为高傲的母亲对她有苛刻的期望:强迫她训练滑冰,并希望她能成为滑冰世界冠军,而对于滑冰选手而言,跌倒是一大禁忌。虽然内心无比纠结,罗伦最终还是接受学会主动地跌倒。通过叙述这段回忆,罗伦意识到这种自我接受、主动的跌倒既是身体上的一种自我保护,也是对母亲争强好胜、喜爱强加意愿这种观念的放弃。对于意志,罗伦引用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对两种意志的区分。“威廉区分了两种意志,我把它称之为A意志和B意志。A意志是我们都学习过的意志:昂起头、咽下泪水、努力工作。而B意志,看似逃避职责,实则更有担当。B意志更注重心甘情愿,而不是固执逞强,是接受人生,而不是对抗人生,要学会跌倒……你需要B意志,而这种意志母亲从未教过我……如果你能理解B意志,你就能理解你的人生。”[8]53通过叙事回忆学会跌倒,作者积极建构自我:不再受母亲强加意愿的控制、勇于面对生活中的挫折、敞开心扉勇敢迎接生活中的缺陷与不足。
对于罗伦而言,隐喻是叙事的手段,叙事是自我建构、心理治愈的方式。通过叙事,作者直面创伤经历,叙事治疗唤醒她的内在力量,让她充分释放积累多时的精神抑郁。回忆过去、直面自我是为了更好地重构自我以走向未来。“康复期”这一章节中作者叙述十七岁那年她无意之中走进酗酒者互助中心,并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讲述自己人生故事的经历。在酗酒者互助中心,罗伦通过回忆并讲述自己的故事来直面自我、反思自我。这段叙事让她意识到虽然她并不是酗酒者,但是通过扮演酗酒者,她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心理创伤和症状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同样,在自传书写中,罗伦虽然不是癫痫病患者,但是通过扮演癫痫病患者,书写癫痫病给她生活中带来的种种影响,她能写出一部充满各种幻觉、冲动、夸张并能表达内心真切感受的自传。以隐喻的形式叙述内心的真实,直面创伤心理以提升自我认知、重建自我身份,正是叙事治疗的要义所在。罗伦说谎成癖,但是她人格分裂的个性使得她的说谎正是忠于自己的本性。自我身份在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构的穿插中变幻、流动。而这种不稳定的自我恰恰是忠于内心真实自我的表现。
值得一提的是,叙事治疗不只出现在自传文体中,在小说作品中也时常可见,文学研究领域也有不少学者用叙事治疗理论阐释文本现象。在小说《西方人》中,理查德·福特笔下的主人公查理·马修斯在学术上陷入僵局,辞去了教职,而妻子带着孩子与他人私奔。马修斯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得以重建自我认知,重塑自我,发现自我价值,获得心理治疗。程瑾涛、刘世生以小说《简·爱》中三个主人公人生叙事语言中的LIFE隐喻为例,认为整部小说是叙述者简·爱的叙事疗伤写作,并穿插了罗切斯特的叙事,贯穿于其中的LIFE隐喻协助故事叙述者完成了人格和自我的建构[13]。叶舒宪就叙事治疗原理列举出五种文学创作个案:①叙事作为幻想治疗;②作者如何藉小说叙事来缓解自己的心理情结;③患者内在的郁闷如何经过别人的代理叙述而得到冰释;④连续性的故事阅读如何治愈老年人的病症;⑤雨果如何通过创作来解救自我的心理危机[14]。
可见,无论在临床心理学还是在文学作品中,无论是写实自传还是虚构小说,叙事的言语力量都是心理疗伤的有效手段。临床心理学中的言语宣泄和文学创作中的创伤书写都让受创者通过叙述过去、直面创伤经历以重构自我,修复创伤心理。
三、结语
童年的心理创伤阻碍人格的正常形成和心理的健康发展,而记忆能对个体心理发展与个体身份建构带来很大影响[15]。既是心理学家也是精神病患者的罗伦正是试图通过叙述自己的创伤经历来缓解精神上的压抑,抚平内心的创伤,实现自我建构以达到自我救赎。《说谎》打破传统自传真实与虚构的界限,通过对疾病的隐喻,从一个独特的向度展示了自我建构的多维空间,其疾病书写的审美化与写实化的矛盾折射出作者自我身份建构时的两难处境:非此非彼,是此是彼,是是非非,非非是是。这种流动、变幻、分裂的身份不也正是多数当代人身份迷失的真实写照?
弗洛伊德发现歇斯底里症是心理创伤的症状,当创伤记忆被挖掘并通过言语叙述表达之后,歇斯底里症可以得到有效缓解[16]。在叙事治疗中,叙述不是为了客观地描述历史真实,而是帮助患者治愈心理创伤,那么对经历的虚构与加工,都是为了忠于内心的真实。自传不仅是文本,更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自传书写过程,作者建构自我身份。读者在阅读自传文本过程中,尤其是面对创伤叙事,就不能仅仅关注自传作者是否书写历史真实,而是要透过叙事表面,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领会自传作者叙事背后的心理真实,体验自传作者借助自传书写而重构身份的生命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