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估义构式“够/不够X”

温锁林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现代汉语口语中的“够/不够X”是表达评估义的框式化结构。“够/不够”为结构的框式成分，“X”为变项。两种结构常做谓语，用以评估某一对象(通常为主语)是否达到了“X”所代表的标准或程度。值得一提的是，“够X”与“不够X”虽然是依存度极高(因为肯定与否定相互依存)的两种结构，但却存在着诸多的不对称：1)肯定式多于否定式。比如与肯定式“够你喝一壶的∣够让人难堪了”对应的否定式“不够你喝一壶∣不够让人难堪”就不存在；否定“够贵的∣够冷的”时，用的往往是“不贵∣不冷”或是“不太贵∣不太冷”，对应的否定式“不够贵∣不够冷”却基本不见使用。2)肯定式与否定式对“X”的选择不对称。肯定式允许积极意义与对应的消极意义的“X”进入，如“够巧的∣够笨的、够美的∣够丑的、够得意的∣够灰心的”等，而否定式只允许积极意义的“X”进入，相对应的消极意义的词则很受限制，如人们很少听到“不够笨∣不够丑∣不够灰心”一类的说法，只有在特定的语境条件下才能使用(见下文)。

最早关注“够X”现象的是《现代汉语八百词》(以下简称《八百词》)。该词典认为“够”有动词与副词两种词性，并认为副词“够”有两种用法：1)修饰形容词，表示达到一定标准，其后的形容词只能是积极意义的，不能是相应的反义词。如：别接了，绳子够长了(*够短)∣你看够宽不够宽？——够宽了(*够窄)*《八百词》所举例子也有问题，无法证明“够”在表示达到一定标准时，“形容词只能是积极意义的，不能是相应的反义词”的观点。请看《八百词》所举的两个例子：别接了，绳子够长了(*够短)∣你看够宽不够宽？——够宽了(*够窄)光看这两个例子，“够短”与“够窄”的确不能说，因为两例中的前一小句都是排除“够短”与“够窄”出现的前提条件。第一例的“别接了”，只是“绳子够长了”的前提，用“够短”当然不合适；第二例问的是“够宽不够宽”，只能用“够宽了”或“不够宽”作答，用“够窄”来回答自然是答非所问。如果解除掉排斥“够短”与“够窄”使用的语境因素，它们就可合法地出现于话语中：我看你就别再剪了，这绳子已经够短了，太短了恐怕够不着。现在流行窄裤腿，你看我的裤腿够窄不够窄？——嗯，够窄了，挺好的。或：不够窄，还得剪点儿。。2)修饰形容词，表示程度高，“够”后的形容词可以是积极意义的，也可以是消极意义的。如：天气够冷的∣这件事够糟糕的。[1]234-235后来的几部虚词词典(见文后参考文献[2-3])也基本承袭了《八百词》的说法。沈家煊[4]156也讨论过由形容词充当变项“X”的“够X”和“不够X”两种格式的不对称现象，认为“够X”既可表示达到一定的程度，也可表示程度很高。该书首次运用标记理论对“够/不够X”格式的不对称现象给出了新的解释。不过，所论及的“X”仅形容词一类，关于“够”的词性及词义也没有发表与《八百词》不同的意见。还有，对形容词进入“够/不够X”中的条件解释也值得商榷。

胡清远[5]在研究了“够X”格式时，发表了对《八百词》的不同的意见：当“够”表示达到一定标准，并且其前出现了一些前加成分，形成“真够”(真够凄怆)、“便够”(穷人本来便够可怜)、“虽够”(情形虽够艰苦)等结构时，后带“X”也可以是消极意义的词。不过，该文仍将研究视点放在“够+形”结构上，对“够”的词性、“X”是否可以是非形容词以及否定式“不够X”等关键问题并未涉及。

我们的观点是：“够”只有一种词性——动词，详细讨论见下文。所谓“够”可以“表示达到一定标准”和“表示程度高”两种词义与用法，都是强行分化所致，不仅造成了描写与解释的不足，而且失去了对“够/不够X”格式整体的构成机制与表义机制的全面把握，难以做到对语言事实描写充分基础上的解释充分。

鉴于这些不足，我们将借鉴构式语法的思路对该类结构进行全面考察，并尝试从几个方面展开讨论：1)将“够/不够X”作为一个构式来研究，概括其构式义；2)充分描写进入“够/不够X”构式中的“X”的类；3)概括“够/不够X”构式中各类“X”共同的语义特征，验证其构式义；4)解释造成“够/不够X”构式对“X”选择不对称的原因；5)解释“够/不够X”构式肯定式与否定式数量上不对称的原因。

一 “够/不够X”构式的句法

(一)“够/不够X”结构中“够”的分布

动词“够”除了表示手部动作(够东西∣够着/不着)的用法外，还有表示评估的用法，该用法的“够”有多种分布。全面考察“够”的分布情况，有助于我们对其词性及词义的重新认识，也有利于研究的深入展开。

1.“够”后“X”为形容词性成分

能出现在“够/不够X”结构中“X”位置的成分以形容词最为常见，而且只能是性质形容词，状态形容词不可进入，即“X”位置呈现出向性质形容词一边倒的不对称现象：

好、强、妙、灵、长、高、亮、大、多、快、粗、直、深、强壮、流畅、完善、深入、彻底、灵活、强大、健全、激烈……

由数量成分构成的形补短语也能充当“X”，不过，也呈现出肯定式多于否定式的不对称倾向：够忙一阵子∣够风光一辈子∣够潇洒一回的∣够紧张几年的∣够大方一下的∣够排场一下子的……

2.“够”后“X”为名词性成分

A:“X”为抽象名词 。如：条件、水准、档次、级别、资格、标准、火候、等级、规格、水平、意思、朋友、交情、义气、情义、哥们儿……以这些抽象名词为核心的名词短语也可用于“X”的位置，如：党员标准、分房条件、诗人的风度、部长级别等。

B:“X”为单音节名词。如：劲儿、味儿、格儿、谱儿、本儿、味儿、个儿……这些单音节名词和“够”结合得较紧，结构上已凝固化，因而《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等很多词典把“够格儿、够本儿、够味儿”等作为词条收入。

由上述名词性成分构成的“够/不够X”结构，肯定式与否定式均有。

3.“够”后“X”为动词性成分

A:“X”由动词单独充任。有三个小类：1)心理动词。如：了解、感动、委屈、尊敬、惦记、关心、重视、熟悉、满意，等等。2)消费义的动词。如：用、花、做、使、吃，花销、使用、劳作，等等。3)“X化”类动词。如：大众化、多元化、国际化、美国化、中国化，等等。这些动词构成的“够/不够X”结构，既可用于肯定式，也可用于否定式。

B:“X”为动词短语。包括：1)“有”字短语：够有耐心的∣够有实力的∣够没水平的∣够没本事的；2)动补短语(够用两天∣够花销一两月∣够做几天)；3)动宾短语(够折磨人的∣够麻烦人的∣够给面子的)等。在使用中也表现为肯定式多于否定式的不对称，而且，此类结构之后往往须带一个表示强调或确认语气的语气词“的”。

4.“够”后“X”为小句

“X”可以由小句充当，如：钱够你花了∣够我赶一阵子的∣这堆药也够他吃几天了∣够你有水平∣够你幸运的∣够你辛苦一阵子的∣够他难受的，等等。这类“够/不够X”构式肯定式多于否定式，在数量多寡上也不对称。

(二)“够”的词性

这四种不同“X”之前的“够”，它们是同一种词性还是不同的词性，几部工具书的处理很不一致。当“够”后“X”为形容词时，几部工具书均认定为副词，对非形容词前“够”的词性认定，则意见不一，众说纷纭*认为“够+名”中的“够”是动词的有《八百词》《现汉》，侯学超[2]认为“够+名”是固定说法，对“够”的词性未加说明。认为“够+动”中的“够”是动词的有《八百词》《现汉》，侯学超[2]则将其词性一分为二，即“够”在动词前时为动词(如：够用∣够花)，在动词短语前时是副词(如：够有耐心的∣够能忍受的了)。《八百词》[1]认为“够+小句”中的“够”为动词，侯学超[2]则将其看成副词，《现汉》没有举例。张斌[3]只指出了“够+形”中的“够”是副词，对形容词充当“X”之外的“够/不够X”结构未予说明。。笔者认为，“够”在所有“够/不够X”结构中均为表示评估义的准判断动词，其词性和词义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下面我们先就各家意见高度一致的“副词说”进行讨论。

1.“表示达到一定标准”的“够”是动词

针对“这根绳子够不够长啊?”“这间房子够不够大啊?”可能会有如下的回答：

(1)a1.这根绳子够长了。

a2.这根绳子恐怕/还不够长。

a3.这根绳子已经够长了。

a4.这根绳子真的/确实够长的了。

b1.这间房子够大了。

b2.这间房子恐怕/还不够大。

b3.这间房子已经够大了。

b4.这间房子真的/确实够大的了。

“够”在上例中都“表示达到一定标准”，多数词典都认为它为副词。但仅从a2、b2中“够”前可加“不”即知，这个“够”只能是个谓词，绝对不是副词。最不利于“够”为副词的证据就是，上例各句都可能是对问话“W够不够X”的正常回答，故而各句中的“够”不可能词性有异。因为只有谓词才能构成“够不够”的形式，所以说“够”绝不可能是副词。那它会不会是形容词呢?仅就上例来看，形容词说就不能成立，因为上例“够”后的成分都是形容词，而形容词绝无修饰形容词的功能。这些“够/不够X”中的“够”既然是谓词，但又不是形容词，那结论自然就是：“够”必定是个动词。

2.所谓“表示程度高”的“够”也是动词

(2)a.这两年挣的钱够多的。

b.这小孩子够浑的。

c.你这招也够损的。

d.这里的房价够高的。

按《八百词》等的说法，上例中的“够”都表示程度高。与例(1)不同的是，这几句的“够”似乎均可用程度副词“挺”替换而基本意思不变。[2]234这可能就是“够”被当成副词的重要依据。这种依据显然站不住脚。一是“够多”与“挺多”并不同义，“够多”是“达到了多的程度”，而“挺多”是“很多，超过了多的一般程度”，所以“够”与“挺”词义上并不一致。二是“够”在表示所谓的程度高时，其后的“X”虽以形容词为常项，但也可以是名词。如下例除了c、d外，a、b的“够”绝对不能被“挺”或“很”所替换，“够”的副词性自然就失去了依据。

(3)a.你可真够朋友的。

b.这小刘真是够意思的。

c.妈妈对你够牵挂的。

d.他也够关心你的。

其三，所谓“表示程度高”的“够”前，还可以再被程度副词“挺、很”等修饰。查询人民网(查询时间2016-07-11)的结果显示，“挺够X”有185项，“很够X”有5374项，这些并非个例的事实也更能说明，“够”绝非副词。例如：

(4)a.小贾还觉得刘刚这朋友挺够意思。(《燕赵晚报》2016-03-15)

b.买电脑虽然看上去挺够档次，却不实用。(《吉林日报》2004-07-19)

c.周迅这个女孩很特别，很够义气，……(人民网·山东频道2016-07-11)

d.赵薇很够哥们，不粘人和发嗲，特别爽朗。 (人民网·山东频道2016-07-06)

可见，有些“够X”里的“够”貌似能被“挺”替换，实际上只是句法上的一种巧合而已，二者的词性与词义绝非等值。形容词前的“够”的副词说是不成立的，其“表示程度高”的词义自然也是虚假的存在。

从例(3)各句也可以看出，不论“X”是何种句法属性，“够”体现出的都是动词的功能，其后的“X”均为宾语。支持“够”为动词的证据有三：一是肯定式“够X”与否定式“不够X”，都能形成“够不够X”的形式表示疑问，这说明“够”只能是谓词，绝非副词。而不少“够X”与“不够X”还能受程度副词“挺、很”的修饰，这也又排除了“够”为形容词的可能性。故而，“够”除了是动词外不可能有别的词性。二是从语义上看，“够/不够X”与“够得/不上X”有平行性的替代关系，如“够幸福≈够得上幸福”“够朋友≈够得上朋友”“够用心≈够得上用心”“够演员气质≈够得上演员的气质”“够吃三天≈够得上吃三天的数量”等等。这种语义上的平行性关系不可小视，因为判断动词“算”不仅可用于“算X、不算X”格式中，也能用在“算得上X、算不上X”的格式中，这说明，“够”与“算”应属同一词性。三是综合“够”在非“够/不够X”结构中的句法特点，也更能说明“够”只能是动词。如：“够”可以后带“了”(够了)、可以被“不”否定(不够)、可以做补语(受够了)等，这些分布与“够/不够X”中的“够”的分布加起来，正好与动词的功能完整吻合。需要说明的是，“够”并非实义动词，除了能后带“了”外，它不能后带“过、着”等动态助词。其词义与功能类似于“是、算、等于、属于”等，是汉语中判断动词的一员，本文称之为准判断动词*本文称之为准判断动词，还有一个重要的证据，即它与准判断动词“算”有句法与语义上的共性，如“算”能出现于“算得上X、算不上X”这样的句法结构，用于表达判断或推断，“够”也有这样的用法，而且“够得上X、够不上X”所表达的意思与“够X、不够X”几乎一致：初看这个数据确实够得上优秀，还未达到令人咂舌。(人民网·体育2007-05-10)听说后来征兵，10个人中只有3个勉强够得上健康标准。(人民网·文史频道2011-08-18)15万已经够得上数额特别巨大。(人民网·江西频道2016-06-13)几万元的收成，够得上他养育一儿一女，撑起家庭。(人民网·福建频道2016-07-06)三人立即报警，被告知数额够不上诈骗，让向工商投诉。(人民网·四川频道2016-07-07)也够不上扰乱市场秩序。(人民网·四川频道2016-06-03)上面的“够”尽管并未用于“够/不够X”构式之中，但其词性与词义与构式中的“够”完全一致。它不仅能够进一步验证“够/不够X”构式之中“够”的动词性质，而且也说明本文将这类表示评估义的“够”从词性到词义做一体化处理的必要性与正确性。。

(三)“够/不够X”作为一种构式

综上，在“够/不够X”结构中，动词“够”表示对某一对象是否达及某种属性要求、程度范围或数量标准的评估与判断，其词义可概括为“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与标准”。

“够/不够X”结构在句法与语义上的共性表现在三方面：一是“够”的词性与词义同一，均为表示评估义的准判断动词；二是不管是“够X”还是“不够X”，都能形成“够不够X”来表示疑问；三是“够/不够X”结构中的“X”必须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点才能合格地进入(具体说明见下文)。本文认为：“够/不够X”是一个框架结构(构式)，以“够”与“不够”作为框架成分，是对构式整体表示“评估”的语义导向标，而以变项“X”作为评估的对象。“够/不够X”结构是一个句法标记鲜明、语义特点显著、表达用途高度一致的构式。下文将证明，“够/不够X”构式所有的变项“X”都必须具有与“够”语义和谐的某种语义共性，这一重要的语义线索正是我们概括其构式义的重要依据，如果我们能证明了所有的变项“X”在语义上都有这一语义特点，无疑也就进一步强有力地验证了“够/不够X”构式的存在。

二 “够/不够X”构式的语义

(一) “X”的语义特点：“可评估性”

“够/不够X”中的“X”可以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性成分，甚至可以是小句，表面上它们似无共同之处。但是，“够/不够X”作为一种构式，“够”对其后的宾语“X”一定有某种特殊的语义要求。观察发现，不论“X”为何种类型，必须具有“可评估”或“可量度”的语义特征，才能与“够”的语义和谐，成为可接受的表达形式。

1.形容词性“X”的语义特点

当“X”为形容词时，构式表示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某种属性程度“X”的评估。构式对“X”必须是性质形容词这种一边倒的选择倾向最能显现“够”的语义特点。因为性质形容词在认知上表现为属性程度的离散性，句法上表现为可被程度词切分为不同的量度等级，所以最宜用于评估性构式“够/不够X”中，用以表达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X”的属性程度的评估。而状态形容词代表的是事体的连续性的状态，并不体现为离散的量级，句法上不受程度词修饰，所以语义上不具备可评估性，自然也就不能够用于评估义的“够/不够X”构式当中。

当“X”为形容词短语时，如：“够忙一阵子∣够风光一辈子∣够潇洒一回的∣够紧张几年的∣够大方一下的”等等，此时的构式“够/不够X”并非对形容词所表示的属性程度的评估，而是表示对形容词代表的属性所涉及的某个量段(由数量补语表示)的评价与估量，整个短语“X”在语义上自然具有可评估性特点。

2.名词性“X”的语义特点

当“X”为抽象名词时，构式“够/不够X”表示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X”代表的属性标准的评估。为什么“X”必须是抽象名词？我们知道，具体名词是典型的名词，其空间性和实体性较强。而抽象名词代表的是抽象的事物，其空间性和实体性很弱，很容易被识解为事物的抽象“属性”。当用于评估义的“够/不够X”构式时，其事物义被屏蔽，其属性义则被激活。而具体名词代表的是一个个具体的空间实体，很难被识解为某种抽象的属性，所以不被“够/不够X”构式所允准。“条件、水准、档次、级别、资格、标准、火候、等级、规格、水平”等抽象名词，释义中就都有可评估的语义特征*下面是《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标准：衡量事物的准则。 档次：按一定标准分成的不同等级。级别：等级的区别；等级的高低次序。 条件：为某事而提出的要求或定出的标准。水准：同水平。 资格：从事某种活动所应具备的条件身份等。水平：在生产、生活、政治、思想、文化、艺术、技术、业务等方面所达到的高度。[6]，单音节的“劲儿、味儿、格儿、谱儿、本儿、味儿、个儿”也是抽象名词一类，其语义属性也具有可评估性。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一些普通名词,其光杆形式一律被“够/不够X”所排斥，而一旦带上了数量成分，也就具备了进入“够/不够X”的语义条件。这种现象更能说明，可评估性才是名词性变项“X”强制性的语义要求。试对比：

(5)a.？够兵力∣够一个团的兵力

b.？够用度∣够一年的用度

c.？不够面积∣不够一个球场的面积

d.？不够工资∣不够两年的工资

e.？不够公里∣不够四百公里

f.？够费用∣够三人的费用

总之，只有在语义上具有可评估性的名词性成分，才能符合评价、估量义动词“够”的语义要求，而名词“X”的可评估义，是在构式中实现的，这也反过来证明了构式“够/不够X”的“够”只能是一个表示评价、估量义的动词。

3.动词性“X”的语义特点

可评估性也是动词性“X”共同的语义特点。能够进入“够/不够X”中的动词主要是心理动词，此类动词语义上与性质形容词颇为相似，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征，反映在句法上就是能被程度词修饰。故而它们成为动词家族中最易进入“够/不够X”构式中的一类成员。

另外，一些动词或动词性短语一旦进入构式“够/不够X”，也就具有了可评估的语义特点。如消费义动词构成的“够/不够吃、够/不够花”等，消费自然要涉及消费的数量与程度，故而语义上是可度量与可评估的。“X化”类动词，其词义上是一个可被评估计量的过程属性，如在“国际化程度高、大众化水平低”等表述中即是。由“有/没”字短语构成的“够有耐心的∣够没实力的”，其中的“X”也具有可评估性，因为“有/没”语义上表示“(不)拥有、(不)具有”，而评判某一对象拥不拥有什么当然是以可评估为前提的。“X”为动补短语构成的“够用两天∣够花销三两月的∣够做几天的”，这些动补短语的构成很有特点，其中的动词为消费类动词，而后面带的都是数量补语，所以整个短语从语义上都显现出可量度性与可评估性。在动宾短语充当“X”构成的“够折磨人的∣够麻烦人的∣够给面子的”等结构中,其中的“X”表达的是一种心理的感受与评价，同样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点。

4.小句性“X”的语义特点

小句充当“X”构成的“够/不够X”中，“X”虽为小句形式，但小句的谓语部分都是以动词或形容词为中心的短语，而且在具体的使用中，小句中的主语往往可省去或前移到“够”之前，这种省去或移走主语后的小句就变成了动词短语或形容词短语充当“X”的“够/不够X”，这些短语在语义上也具有可评估的特点。请比较：

(6)a1.够我用一周了。

a2.够(我)用一周了。

a3.我够用一周了。

b1.够你享用一生的。

b2.够(你)享用一生的。

b3.你够享用一生的。

c1.够你忙乎一阵子了。

c2.够(你)忙乎一阵子了。

c3.你够忙乎一阵子了。

d1.够人家能干的。

d2.够(人家)能干的。

d3.人家够能干的。

总之，能够充当“够/不够X”中变项“X”的成分，只要是在语义上具备了可评估的特点，都能符合“够”的语义要求，构成“够/不够X”构式。可见，可评估性是所有“X”必备的语义共性，是构式框式成分“够”的句法与语义要求。这一语义共性不仅验证了“够”的语义特点，也有助于我们总括“够/不够X”的构式义。

(二)“够/不够X”的构式义

任何构式的语义(构式义)都是可以推导的。通过分析构式“够/不够X”的句法构成与语义特点，特别是对变项“X”的语义特点的挖掘与展示，我们对构式“够/不够X”的句法与语义构成有了一个明晰的认识。动词性的框式成分“够”给整个构式构筑起了表达评价与判断的句法与语义框架，并要求其后的变项“X”清一色地具备可评估的语义特点，这种统一的要求正是我们追踪其构式义最佳的语义线索。

至此，根据框式成分“够”表示“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与标准”的语义，再结合变项“X”必须具备的可评估的语义特点，本文将构式“够/不够X”的构式义概括为：“针对言谈对象某一方面的属性程度或数量是否达标的评估。”

具体说来，当“X”为形容词、抽象名词、心理动词或定语为非数量成分的名词短语时，构式是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了说话人认定或预期的程度标准的评估；当“X”为用度类动词、动词短语、形容词短语、小句或数量成分做定语的名词短语时，构式是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了说话人认定或预期的数量标准的评估。下面的两种表达格式，意思上完全可以互换，可以清楚地反映“够/不够X”构式与相关表达格式在表义上的依存关系与平行关系。请看：

(7)a.小刘够聪明的≈小刘达到了聪明的程度 (“X”为形容词)

b.房子够宽大了≈房子达到了宽大的程度 (“X”为形容词)

c.你够朋友 ≈你达到了朋友的标准 (“X”为名词)

d.青岛不够国际化≈青岛没达到国际化的标准(“X”为动词)

e.够关心的 ≈达到了关心的程度 (“X”为心理动词)

f.这里你不够熟悉 ≈ 没达到熟悉的程度 (“X”为心理动词)

g.够用了 ≈ 达到了用的数量 (“X”为消费义动词)

h.够有实力的 ≈达到了有实力的标准 (“X”为动词短语)

i.够折磨人的 ≈达到了折磨人的标准 (“X”为动词短语)

j.够诗人的风度 ≈达到了诗人的风度标准 (“X”为名词短语)

k.不够四十平米 ≈没有达到四十平米的数量 (“X”为“数*量”名词短语)

l.够潇洒几月了 ≈达到了潇洒几月的数量 (“X”为形容词短语)

m.够忙一阵子了 ≈达到了忙一阵子的数量 (“X”为形容词短语)

n.够你吃一天了 ≈达到了你吃一天的数量 (“X”为小句)

o.够我做三天的 ≈达到了我做三天的数量 (“X”为小句)

可见，经过我们对“够/不够X”构式的框式成分“够”的词性与词义的概括，特别是对组成“够/不够X”构式的不同性质的变项“X”的语义分析，组成构式的成分及整体的构式义逐渐变得透明或半透明，“够/不够X”的构式义也得到了有效的验证。

三 构式不对称现象的认知因素

本文首次在论证“够”的词性与语义同一性的基础上，将诸多的“够/不够X”结构概括为一个构式。这样处理的好处是可以提高对语言现象的解释力，可有效避免研究中的随文释义、将同一个构式人为地肢解、将同一个动词“够”从词性与语义强行分解开来的弊端。如前文显示，“够/不够X”构式内部存在着诸多的不对称。我们认为，所有的这些不对称，都是可以解释的。

之前的研究都注意到构式“够/不够X”对变项“X”有所选择。不过，这种不对称现象被指认为是“副词”性的“够”在修饰形容词时意义的不同所致。有的则将这种不对称现象归结为“X”有标记/无标记的对立。

把“够/不够X”中变项“X”的不对称完全归结为“够”的词义差别乍看有道理，细想有问题。“够”后的“X”可以是词，也可以是短语或小句，故而，仅从词义的差别一点无法应对这些大于词的“X”。何况，《八百词》等说的“X”仅指的是形容词，非形容词性的“X”没有顾及，而且针对的只是肯定式，根本没有考虑与之直接关联的否定式，因而解释力大打折扣，读者根本无法得知其中的规律。

另外，认为“表示达到一定标准”的“够”，其后的形容词只能是积极意义的(“好”类词)，不能是相应的反义词(“坏”类词)的说法也过于武断。比如，与积极意义的“长、宽”相应的反义词“短、窄”也可用于“表示达到一定标准”的“够”后：

(8)a1.为什么还要统一发型？我现在的头发已经够短了，难道只剩一层发茬才合乎要求？(《广州日报》2013-11-28)

a2.暑期工只做两个月的时间本来就够短了，培训他们就要花很长时间，如果干几天就不做了，招人的成本都赔进去了。(《南方日报》2013-07-31)

b1.一些居民说，路本身已经够窄了，自行车和摩托车还要再占道，可以想象那种场面，实在是太危险了。(人民网·海南视窗2003-03-03)

b2.马路本来就够窄了，两边再停上车，还让不让人走了！(《齐鲁晚报》2012-02-03)

而且，“短、窄”还能用于否定式“不够X”中：

(9)a1.球裤不够短 联盟要罚款(《大众日报》2005-11-29)

a2.热裤不够短那还叫热裤(看看新闻网2014-05-03)

b1.刘亦菲童年照萌萌哒，人家侧面照脸不够小，下颚不够窄，但是人家皮肤白比例好，从小颜值就爆表。(人民网·河北新闻网综合2016-07-05)

b2.手机背面摄像头容易发热，边框不够窄，弱光环境拍摄效果较差，后壳掰开有些费力。(人民网·通信频道2014-11-25)

把“够/不够X”对“X”选择上的不对称归结为“X”的有无标记的对立，的确是一种进步，因为该解释确能反映出“X”在“够/不够X”构式中体现的“无标记项的使用频率高于有标记项”[4]155的语用规律。但使用频率的高低与能否使用毕竟不是一回事。一些有标记项“X”，却同样能出现于“够/不够X”构式中，这又是何故？标记论对此则效用全无。标记论遇到的更大的麻烦是，它关注的仅仅是变项“X”为形容词的情况，而“够/不够X”构式中变项“X”不是形容词的情况也为数不少，这些非形容词的“X”到底是有标记项还是无标记项?为何有的非形容词成分能够进入构式，有的却不能?这些问题更是标记论无法招架的。

(一)心理预期与构式的不对称

心理预期是人们心中持有的关于言谈对象某一属性或特点的一般性的预期。心理预期可分为正向预期和负向预期两种，凡是符合人们的心意与社会正常标准的预期，即为“正向预期”，否则，即为“负向预期”。[7-8]心理预期是人们普遍持有的一种认知倾向，是个体经验与特定社会文化的凝结物，它会对语言的使用产生一定的影响。我们认为，心理预期的正负向的不同，可以合理地解释构式对语义上具有不同情感色彩的“X”在进入肯定式与否定式时产生的不对称现象。

变项“X”进入构式的规律是：凡是语义上符合人们正向心理预期的“X”，肯定式与否定式均可进入。凡是语义上不符合人们正向心理预期的“X”(负向预期)，只能进入肯定式，除非附加特定的语用条件，否则不能进入否定式。

以“好看”与“难看”这一对反义词为例，“好看”是正向预期，所以肯定式与否定式都能进入，如：够好看的/不够好看。“够好看”表示达到了说话者认定的“好看”的标准；“不够好看”表示没达到说话者认定的“好看”的标准。“难看”则为负向预期，所以只能进入肯定式，一般情况下不能进入否定式。“够难看的”表示达到了说话者认定的难看的程度，而“不够难看”在正常情况下不见使用，除非临时调整人们心理预期的正负向标准，比如选丑比赛中才可使用。再以反映气温的“热”与“冷”为例，人们对气温的正向期待是不冷不热，温度适中，所以“热”与“冷”都是负向期待，二者只能进入肯定式(够热的/够冷的)，而很少用于否定式，从而形成肯定与否定格式对变项“X”在词义选择上的不对称。但是，本文所说的不对称指的仅是数量的多与寡，而非使用上的能与不能。以天气的“热、冷”这对平常情况下表示负向期待的形容词为例，如果是做水产生意的人，遇上暖冬天气，他会用“这天气不够冷”来表达他对“天气冷”的期待，所以“冷”在此是以一种正向的心理预期出现的。如果是一个卖空调的人，他可能发出“今年夏天不够热，空调卖不了几台”的牢骚来表达心意，天气的“热”在此也是一种正向的心理预期。可见，过往的研究都机械地用词义的积极与消极或好与坏来解释这种不对称的成因，解释的只是表象而非实质。因为词义的积极与消极、好与坏已经固化为词义的一部分，具有稳定不变的特点，而心理与认知的因素则是主观的、可变的。以反义词“好、坏”而论，“坏”无疑是一种消极意义的坏类词，按以往的观点它根本不可能进入否定式的“不够X”中，可是，我们在主流媒体中不时可以见到“不够坏”的说法：

(10)a.新科影帝则谦虚表示：自己演的悍匪还不够坏，还没达到杜导的期望。(新华网2016-06-21)

b.杜子名凭借《余罪》受到不少网友关注，并被称为“高潮哥”，杜子名笑言自己接受这个“昵称”并在微博自我调侃，“有人说高潮哥不够坏不够狠，其实我是一个斯文人”。(人民网·福建频道2016-06-21)

c.天才就怕不够天才，坏又不够坏，曼联队只有将一种倾向发挥到极致，或许才能换骨脱胎。(《新民晚报》2005-12-08)

d.1999年我回国创业的时候，中国的商业环境非常令我失望，甚至于因为周围有很多坏人，如果你不够坏可能就无法生存下去。(《大众日报》2005-11-29)

上例中，消极意义的“坏”在此都是以言者的一种正向期待的面目出现的。看来，只有从心理预期的角度才能解释这种“出格”的现象。尽管词义的积极与消极会直接影响到人的心理预期，因为心理预期在一般情况下毕竟以社会成员共同的认知取向为基础，但正因为心理预期又是可变的，这就给社会成员对其进行个性化解读提供了可能，如上例中的“坏”就是因个性化解读而改变人们正负向期待习惯的具体体现。“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映的正是人们对“美”的标准进行个性化把握的最好说明。心理的正负向期待还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与人的价值观的变化而发生改变。“骨感”在30年前绝对代表病态，而今追求“骨感”早已成为一种时尚，所以过去不说的“不够骨感”现在随时都可听到。但必须指出，是心理预期的变化影响和改变着词语意义的变化，而不是相反。所以心理预期这一认知因素才是造成“X”在构式中出现不对称现象最深层的原因。

(二)认知显著度与构式的不对称

与“好-坏、美-丑、强-弱、善良-恶毒、富-穷、高兴-苦恼”等词义上有明显的褒贬色彩的“好坏”类词不同，“高-低、大-小、多-少、长-短、深-浅、重-轻、厚-薄、快-慢、宽-窄”等词义上呈现的并非褒贬好坏等感情色彩的对立，而是“大小”的对立与差异，可称为“大小”类词。它们在充当构式变项“X”时也存在使用频率上的不对称，因为“大”类词比“小”类词有更多的出场机会、更少的句法与语境限制。请对比：

(11)a1.房子够大的。

a2.房子不够大。

a3.房子够不够大?

b1.房子够小的。

b2.?房子不够小。(我想租小房子，可房子不够小。)

b3.?房子够不够小?(我要租小房子，房子够不够小?)

(12)a1.个子够高的。

a2.个子不够高。

a3.个子够不够高?

b1.个子够矮的。

b2.?个子不够矮。(我招的是矮人，他个子不够矮。)

b3.?个子够不够矮?(我招的是矮人，他个子够不够矮?)

上例显示，“大”类词在肯定式与否定式中都能自由出现，而“小”类词一般只用于肯定式中，用于否定式很受限，除非有特定的语用条件(见上例括号中的说法)。用标记理论解释，“大”类词是无标记项，“小”类词是有标记项，因而“无标记项的使用频率高于有标记项”，这样来解释也未尝不可。但要深究一下，为何有标记项的“小”类词在特定的语境条件下也能出现于否定式中？要合理回答这一问题，必须从认知的显著度上来寻求解释。

显著是知觉心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 显著的事物是容易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容易识别、处理和记忆的事物。事物显著度的差异有一些基本规律，例如，一般情形下，整体比部分显著(因为大比小显著)，容器比内容显著(因为可见的比不可见的显著)，有生命的比无生命的显著(因为能动的比不能动的显著)，近的比远的显著，具体的比抽象的显著。[7]“够/不够X”构式中“大”类词与“小”类词在出现概率与句法限制上的差异，实质上是认知显著度的差异。“大”类词是显著度高的词而“小”类词是显著度低的词，二者在显著度的高低上差异明显。要问为什么“大”类词的显著度要高于“小”类词，因为具有“大、高、长、宽、厚、多、深、快”等属性的事物，仅从视觉上来说，更容易感知，所以更具有认知的显著度，从而成为人们识别事物时的优先选择项，在使用时出现频率高，受到的限制也少，成为无标记项。相反，“小”类词所指属性的事物，感知起来不占优势，显著度就相对低。而由于显著度相对低，出现频率也低，使用时才是有标记的。比如用“N+有+多+A？”来提问，出现在“A”位置的形容词也都是“高、大、长、深”等“大”类词。如“他有多高?∣汽车有多大?∣绳子有多长?∣坑有多深?”等，是最自然、最常见的问话方式。“小”类词在“N+有+多+A？”中就很受限制，除非有语境的帮助：

(13)a.说到小脸女明星，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允儿，她的脸到底是有多小呢？(人民网·广西频道2016-06-30)

b.大车撞上树枝的事故时有发生，被撞的主角往往都是南京人喜爱的法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法桐树枝低矮。到底有多矮呢？(人民网·江苏视窗2015-07-21)

a句的话题是“小脸女明星”，“小脸”在语境中被激活，提高了“小”的显著度，才使得“脸有多小”成为可接受的问句。b句中前面的“法桐树枝低矮”作为新信息引进，于是“矮”就被推到了前台，提高了显著度，“树有多矮”的问题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可见，“小”类词由于认知显著度低，在言语使用中受到了更多的制约，即便是作为语素与“大”类语素复合成词时，也往往是排位居后的(如：大小、高低、厚薄、多少、宽窄)。必须指出，虽然显著度低是造成“小”类词在“够/不够X”构式中与“大”类词出现频率不对称的根本原因，但是，只要通过提高“小”类词认知的显著度，它们也能进入否定式“不够X”中。

四 构式不对称现象的语用因素

除了肯定式与否定式对“X”选择上的不对称外，构式还有另一种不对称现象，即肯定式多于否定式的数量多寡的不对称。我们发现，语用因素是造成这种不对称现象的原因。

(一)合作原则制约下的不对称

当变项“X”为形补短语(下例a)、动词短语(下例b)或小句(下例c)时，肯定式常见而否定式少见，在数量的多寡上不对称。如：

(14)a.够忙一阵子∣够风光一辈子∣够潇洒一回的∣够紧张几年的

b.够有能耐的∣够有福气的∣够用两三天了∣够花销三两月

c.够我赶一阵子的∣这些药够他吃几天了∣够你有水平∣够你幸运

肯定式与否定式数量上的不对称现象是言语交际的合作原则制约的结果。合作原则中有一条“量的准则”，该准则强调：a)所说的话应该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b)所说的话不应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违反这两点，就有可能影响交际的效果甚至导致交际的失败。上例的“够X”有两种情况，一种是“X”中包含数量成分，另一种是“X”不包含数量成分。先说第一种情况。这类构式表达了对言谈对象达到了某个数量要求的评估，所表示的信息量已达到了“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的基本要求。肯定式是无标记的，不仅使用频率高，且不需语境的特殊要求；而否定式是有标记的，使用频率低，还需语境的特殊要求。从例(14)各句来看，好像都不能简单地在“够”前直接加否定副词“不”形成否定式，因为否定式一般是在有了肯定式的前提下使用，或有特定的语境因素的触发，否则，否定式就会因含有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而违反“量的准则”中的第二点，给人以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所以，与例(14)各句相对应的否定式，并非语法或语义不合格，而是不符合语用要求。只要有特定语境的帮助，它们都能成为正常的话语。请看：

(15)a.该小区66户居民多为老年人，搬运液化气瓶力不从心，而且瓶装液化气又比较贵，100多元买一瓶，还不够用一个月。(《乌鲁木齐晚报》2014-09-11)

b.为官数十年，办校数十年，一个教授的月薪也有几百大洋钱，修宿舍，修礼堂，每年怎么过手不得千儿八百万的，随便手指缝里漏一点，还不够你死七八回？(人民网·湖北频道2015-10-27)

c.几十年前，沙堤村只是个普通的渔村，全村人以捕鱼为生。一天打鱼的收获才30几块钱，两个人甚至还不够吃两顿饭。(人民网·云南频道2015-11-23)

上例的“不够X”类表达我们常能见到，细加体会，这类否定式与前邻小句中都含有数量成分，一前一后的两个数量成分极易形成数量上的对比效应，这就使得“不够X”中的数量成分作为否定焦点有了语用意图的清晰交代，否则就会违反“所说的话不应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的量的准则。

我们还注意到，含有数量成分的“够X”，也往往可以前加“这还不”、后加语气词“呀、吗”构成否定式的反问句。如此看来，是反问这种语用因素使得数量成分被强化与凸显，将其置于否定焦点的位置，从而使得否定有了语用的依托。如：这还不够风光一辈子呀∣这还不够用两三天吗∣这还不够花销三两月呀，等等。必须指出，正是由于这类否定式是“语用依赖型”的，没有特定的语境条件很难单独用，才给人以肯定式与否定式在数量上严重的不对称之感。

再说第二种情况，即“够X”中的“X”不包含数量成分，此类“够X”中也很少见到否定式。如：(*不)够有能耐的∣(*不)够没福气的∣(*不)够你有水平∣(*不)够你幸运的，等等。我们不妨从这些否定式的替代性话语中寻找原因。试比较：

(16)a.*不够有能耐 ≈不够能干

b.*不够你幸运 ≈你不够幸运

c.*不够你有水平 ≈你水平不够

d.*不够没福气 ≈？

前三句的“不够X”都不能说，但我们都能找到有替代这种“不够X”的表达式。替代性表达要么调换词语(a)，要么给予语序的调整或结构的改变(b、c)，其间透露出一个规律性的特点，那就是否定的焦点都是窄域焦点，只有一个词，这就使否定的焦点变得简单而明确。反观原来不被接受的“不够X”，被否定的成分都是谓词性短语或小句，并非窄域焦点，所以影响了表达的可接受度。最后一句不仅没有否定的说法，连替代的说法也没有，是认知的原因导致，因为表达的意思与人的心理预期相悖。

(二)礼貌原则造成的不对称

构式“够/不够X”的构式义是对言谈对象是否达到某种标准或程度的评估。既是评估，其结果就可能是达标的(用肯定式“够X”表达)，也可能是不达标的(用否定式“不够X”表达)。评价某个人或物的某个方面不达标，这种评价对被评价对象来说，总是带有某种程度的被否定被拒绝的意味。应该指出，说话者采用“不够X”来表达他对被评价对象的看法，比表达相同评价意见的肯定式在语气上含蓄委婉了很多，已经体现了言语交际的礼貌原则。比较：

(17)a1.你的衣服不够时髦。

a2.你的衣服土里土气的。

a3.你的衣服落伍了。

b1.房子不够宽大。

b2.房子真小。

b3.房子根本住不开。

上例第一句比后两句在语气上的确要显得柔和，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了对被评价对象面子上的冲突。但是，“不够X”仍是带有某种否定意味的评价，说话人既然要遵循礼貌原则，那就干脆贯彻到底，除非不得已，这种否定意味的评价也可以尽量不用。所以，正是礼貌原则的作用，否定式“不够X”这种合法的形式在一般情况下仍然难逃被冷落的命运，其出现频率要比肯定式“够X”少一些。

(三)语气因素造成的不对称

强调可以是对肯定的强化或是对否定的加强，具体落实到“够/不够X”构式中，强调口气在肯定式与否定式中的句法表现是不同的：

(18)a1.够大方。

a2.够大方了。

a3.够大方的。

a4.够大方的了。

b1.不够大方。

b2.？不够大方了。

b3.？不够大方的。(一点儿都不够大方)

b4.？不够大方的了。(一点儿都不够大方)

肯定式中，强调口气一般采用加句尾语气词“的、了”来实现，而否定式中，加强否定常用否定词前加“一点儿、半点儿”的方式。仅从上例来看，在加强口气方面，肯定式“够X”比否定式“不够X”来得容易，而且可采用的句法手段要多，这也是造成“够/不够X”构式肯定形式多于否定形式的另一层语用因素。

还有一点必须提及，之前的研究认为“够”是副词，有“修饰形容词，表示程度高”的意义与用法，其实是将“够X”之后的“的、了”的语用意义误作词汇意义与语法意义的结果，也就是将语气词“的、了”表示的强调口气，误认为是“够”表示程度义而导致的。

五 结语

加强语言事实发掘与理论创新的良性互动，这是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本文对口语常用结构“够/不够X”的研究，就是加强事实发掘与理论创新互动的一个实践。我们借鉴当代构式语法理论的思路，将“够/不够X”结构看成一个独特的构式，概括出了其构式义。必须说明的是，我们是在分析与总结“够/不够X”中“够”的词性与词义的过程中，发现并纠正了过去的研究中存在的诸多错误，意识到对“够”进行词性与词义的同一性处理的必要性，由此尝试用构式语法的思路将“够/不够X”看成一个构式进行统一处理的，而不是先入为主，先武断地将“够/不够X”结构处理成一个构式，再进行构式义的概括。本文坚持以语言事实的全面发掘为基础进行详细描写，再运用当代构式理论与认知语法、语用学等相关理论来做出解释的做法，在语言事实的深入发掘与语法研究的解释力提高方面做了一定的尝试。

本文研究的仅是一个词性认定的小问题，但是，语法大厦必须建立在这些小问题的基础上。词类问题并非当代语法研究的热点，汉语的词类问题经过近百年的研究，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的词类问题大讨论，似乎没有什么专门研究的必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本文正是从对“够”的词性重新认定入手的，并以此为出发点，逐步扩大了观察视野，发现了不少被忽略的语言事实。重视对小问题的研究，重视对基础问题的重新思考，合理地借鉴当代语法理论，力争做到事实发掘与理论运用的结合，力争实现观察、描写与解释的合理与充分，应该是语法研究的一条重要途径。*本研究还参阅了：温锁林.汉语的性状义名词及相关问题[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0(1);温锁林. “有+数量结构”中“有”的自然焦点凸显功能[J].中国语文,2012(1);温锁林.话语主观性的数量表达法[J].语言研究,2012(1);温锁林.汉语中的语气与情态[J].南开语言学刊,2013(2);Langacker, Ronald 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1[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Goldberg，Adele E.Construction: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或:吴海波，译： 《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参考文献：

[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980.

[2]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张 斌.现代汉语虚词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5]胡清远.“够A”与“不够A”结构考察[D].苏州大学硕士论文,2012.

[6]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7]沈家煊.转指和转喻[J].当代语言学,1999(1)：3-15.

[8]温锁林,刘元虹.从“含蓄原则”看“有+NP”的语义偏移现象[J].汉语学报,2014(1)：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