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衔花*
——论日本动画中的“幽玄”美
2018-01-30万柳
万 柳
(北京邮电大学 数字媒体与设计艺术学院,北京 100876)
“幽玄”是什么?用日本歌僧正彻的话来讲,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远离幽玄了。[1]278简单而言,幽玄是一种已经消逝的贵族审美趣味。幽玄“是历史上的日本人特别是日本贵族文人阶层所崇尚的优美、含蓄、委婉、间接、朦胧、幽雅、幽深、幽暗、神秘、冷寂、空灵、深远、超现实、‘余情面影’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1]15。幽玄并非只有一种面目。它不是作品的某种风格,而是一种深度气质。这种气质,是作品内在的超越性精神力量,与外在的刻意为之的适度表达,共同作用而形成的。我们在日本动画作品中处处可以感受到古老优雅的“幽玄”美。只不过,当代日本动画艺术对幽玄美学的继承是有选择性的,而且继承的同时有所嬗变。
通过对幽玄理念的全面理解和对日本动画作品文本的细读,我们可以从姿(风格形成)、心(主体精神)、题(题材选择)、人(角色塑造)四个角度来发现日本当代动画作品中能够体现幽玄之美的若干要素,并审视、分析这些要素对幽玄的吸收和发展。本文将试举日本电视动画中的数例,来说明这种吸收和发展。之所以只在电视动画的范围内举例,是因为和动画电影相比,电视动画篇幅更长,对日本文化的展示更为全景化,更能体现日本民族精神深处的集体无意识。
姿幽玄:自然简约的艺术风貌
幽玄美感的形成,是一个各种因素相互制约、相互发酵的复杂过程。在幽玄的各种释义中,有关自然而然的、真情实感的、适度表达的内容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强调“自然”和“真实”的理念并不新鲜,“真实”可以说是所有优秀艺术品赖以生存的根基。但在表达这种真实的感情或体验时,不同的方式会形成不同的艺术效果。幽玄审美所要追求的,是自然而适度的表达,由这样的表达形成一种自然简约的艺术风貌。这种风貌的形成建立在两个条件上,一是“心深”且“心真”,用真诚的心灵体味自然万物的生命之美;二是情思的表达必须充分而适度,不可不及,也不可过。
关于幽玄与“心深”的关系,日本古代文艺家多有论及。如二条良基在《连理密抄》中说:
没有言语交流,但“心”向往之,即使连一字一句的唱和也没有,但也算是一种唱和,一切都取决于要有“姿心”。笔难状物,言不尽意,发自内心的东西,对方自然可以感知。[1]292
要问如何才能做得最好,那就是:万事不可过度修饰,以自然而然为最上。偏执、猎奇,不能达到堂奥,连歌之道也是如此。在寻常歌句中尽全力表现真实,力求发自肺腑,方能登堂入室。[1]291
最具幽玄的,还是自然的造物。人工的艺术品,和歌也好,能乐也好,动画也好,本不是自然的造物,要达到幽玄之境,就要极力模仿自然。但这模仿并非生硬刻板的复制,而是在主体达到“天人合一”“心深”之境界后,将其思虑情绪投射到应情的自然物上,充分对有情之物“知物哀”,方能在艺术品中造幽玄之像与幽玄之境。此幽玄之像与幽玄之境是人工艺术所能达到的极致——人工创造的心物合一的自然。此时诸像诸境之幽玄,也就不仅仅是相似于自然物,而是超越其上;除了宇宙的幽微外,还蕴含主体深刻的体验与感悟。
所以,虽然幽玄是很难达到的境界,非历雕琢之功而不可得;但雕琢的尽头却应该是还归自然的简约。这种简约自然的风貌不同于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粗拙鄙陋,而是螺旋式上升后的返璞归真,是最高的艺术境界之一。
所谓优秀和歌,是无论吟咏什么,心都要“深”。但如为了咏出这样的歌而过分雕琢,那就是“矫揉造作”,矫揉造作的歌比那些歌“姿”不成型、又“无心”的和歌,看上去更不美。(藤原定家《每月抄》)[1]265
对“妙处”仔细琢磨,可以说所谓“妙处”就是对能乐艺术有极高修养,无所不精,达到了一种至高境界,以至出神入化,表演时举重若轻、轻松自如,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妙不可言。只有“幽玄”的风体,才能接近于这种“妙”的境界吧。(世阿弥《花镜》)[1]407
对自己已经达到的艺位有清醒的认识与把握,进入举重若轻、从容不迫的艺术境界,即为“闲花风”。在此之上,更上一层,具备“幽玄”之姿,充分把握艺术分寸,即为“幽深花风”。(世阿弥《九位》)[1]418
这种“举重若轻、从容不迫”的境界,形成一种“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引人遐思的艺术效果。所谓从容的境界,即收放自如地表达内心真诚深切的感受。这是一种适度的表达,在此基础之上才会形成自然简约的幽玄之美。可以说,多次被日本古人在论及幽玄时强调的从容之姿,已经成为日本文艺从古至今一以贯之的艺术宗旨。多田道太郎曾在与安田武就日本文化的整体气质进行的对话中提到艺术家抒情的适度问题:“要适当地加以控制,而通过这种控制反而能够更好地传达自己的激动心情。……如果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得过分超出了限度,反而会使人觉得不真实。”[2]11这种审美追求体现于具体的艺术风格,就是在情真意切的同时具有从容舒缓、朴素淡雅、简约凝练的品格。
日本动画作品蔚为大观,各种风格兼而有之。其中清新自然风格的作品,有些颇具此种幽玄之妙。但是在动画作品里,幽玄风味的形成过程与和歌不尽相同。对和歌而言,主体是作者,客体是吟咏的对象;对动画作品而言,主体是角色,客体是角色的对象物。也就是说,对动画作品而言,情绪自然的、“心深”的、主客交融的、表达节制的并不是作者,而是角色。如果一部动画作品有这样的角色,特别是以大自然为其生存的环境时,这个作品就较易形成幽玄美学所提倡的自然简约的艺术风貌。
比如《夏目友人帐》第1季第10集《浅葱之琴》,对角色之间感情的刻画就非常明显地体现出自然、真诚、适度的特点。浅葱爱慕着壬生大人,为之弹琴;铜却爱慕着浅葱,为之撑伞。浅葱生了一种怪病,皮肤一块块干枯脱落,被迫中止了演奏生涯;但她一直想再为壬生大人弹奏最后一曲。铜将她装在葫芦里,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而四处奔走。浅葱和铜都不是人类,而是自然的精灵,故事的背景地矶月之森如梦似幻,可以看作是被赋予了人类灵性的大自然的缩影。在这充满了原始生机与美丽的森林里上演着与人类世界一样的爱情故事,所有的景物似乎都染上了浅葱那淡淡的哀愁,似乎都在感知铜那绵绵的痴心。这个世界里已经分不清主体与客体,真正达到了物我的交融。浅葱和铜的情感和哀愁都是深刻真实的,但他们却是哀而不伤,他们自身的情感表达十分有节制。浅葱对壬生大人的爱慕,铜对浅葱的爱慕,浅葱对铜的感激和友谊,都没有直接热烈地表达,而是通过宁静舒缓的叙事和清丽秀雅的画面流淌出来,真切感人又恰到好处,非常符合幽玄的审美理念。
《夏目友人帐》宁静舒缓的叙事背后是日本乃至东方物我一体的自然观,主体与自然宇宙的某种元素融为一体却又超越其上,既带着人世的爱欲情仇,又具有自然的朴素玄远。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发生了碰撞,在这种碰撞中,人的情更为深切,人的悟更为彻底,所以情的表达中带着悟的通透,将表达约束在适可而止的范围内,如此才能形成宁静舒缓却淡中有浓,自然简约又真情灌注的“幽玄”艺术风貌。
心幽玄:感物精神的具象化
幽玄美学之适度感的建立,必须以体物深切为前提。体物深切,主体的感情和思想都丰盈充沛,发之于外,才能收放自如,达到抒情适中的效果。滥情、薄情或矫情,即使技术手段再高超,也达不到真正的幽玄之境。而幽玄之境对主体体物程度的要求非常之高,只有达到天人、物我合一之境的心灵,只有将个体的小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融会贯通、周流无滞的精神世界,才能具备幽玄的资质。
先贤有言:万有的“道”都有相通之处,尤其是歌道,要以感情、面影、余情为宗旨,在难以言喻之处表现“幽玄”与“哀”。(心敬《私语》)[1]330
大凡“幽玄”之事,存在于佛法、王法、神道,而不于一己之私。这是一种强劲之态,至深、至远而又柔和,且不负于物,澈底无余。
“幽玄”有种种,天地未分,乃“幽玄”之根本,故而天地即是“幽玄”。日月、星辰、山海、草木都是“幽玄”。壮者弱,柔者强。细而柔,乃“幽玄”之态。凡粗壮威猛者,实则脆弱,然粗壮而有细柔之“心”者则有“幽玄”,故可胜万物。有“幽玄”者,无论粗壮抑或柔细,都有其“心”,此乃“幽玄”之所寄。(金春禅竹《至道要抄》)[2]430
“万有的‘道’都有相通之处”,“天地即是‘幽玄’。日月、星辰、山海、草木都是‘幽玄’”,也就是说幽玄的奥秘存在于孕育生命美感的宇宙之中。细柔之心,即能够爱怜万物、悲悯万物之心。“不负于物”,即不辜负造化的美好,发散主体的灵明,感悟客体蕴含的动人心处。幽玄美学固然强调主客观的高度融合,但主客观的高度融合是任何成功艺术品都必须具备的素质,并不为幽玄美学所独有。在强调主客体融合无间的同时,更强调主体本身的体物深邃,这才是幽玄美学的独到之处。
所以,如果说上文的“姿幽玄”是从风格论着眼,“心幽玄”则强调创作主体的“心深”,强调主体心灵世界的深远幽邃。“日本传统美的主流——幽玄,重视‘心’的表现,即精神的表现,以从中寻求空寂的内省,保持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3]只不过对于和歌这种抒情文体而言,“心幽玄”指的是作者体物的深邃幽远、物我合一的深度;而对于小说等叙事文体而言,“心幽玄”更多体现为对角色深邃幽远、物我合一的心灵世界的描绘。古典的和歌、能乐通过作品的文本与演员的表演来表现歌者或角色深邃幽远、物我合一的心灵境界,动画作品则将物我合一的过程具象化,用画面和台词来展示角色心灵世界的痛苦、矛盾、挣扎与升华。这可以看作是“心幽玄”在动画中的表现方式。
如《犬夜叉》第33集《被囚禁的桔梗与奈落》。犬夜叉一行人被奈落施展了妖术“幻影杀”,每个人眼前都浮现出具象化的内心阴暗面。犬夜叉眼前是烈火冲天的村庄,是他五十年前被桔梗杀死那天的原景再现。面对幻境,犬夜叉却最先清醒过来,救了其他同伴。他之所以能够清醒,是因为内心对宇宙的体悟从混沌转向了清明。表现于外,就是对戈薇的爱意在幻境中发出微光,使迷乱的犬夜叉看到了戈薇的身影,顿悟自己身处幻境。奈落说:“内心存有阴影,碰到爬满地面的触手后,魂魄就会被拖进黑暗之中。”内心的阴影,是体悟到生命真谛的障碍,也是自身修为的障碍。犬夜叉作为半妖,处于人和妖两个群体的边缘;又经历了与桔梗的惨事,内心怨毒,早已出现严重的天人分裂。遇到戈薇后,这个少女的开朗明媚使犬夜叉内心的坚冰一步步融化,一步步接近与生命的和解。奈落的陷阱使他的神志被幻境迷惑,但有待磨炼的心灵一直在向“不负于物”、物我相融接近;因此他极力挣扎着要打破这个障碍。此时戈薇的形象出现了。戈薇形象的出现是犬夜叉“自力”的结果,意味着犬夜叉正用内心日渐增多的善意和谅解来抵抗以前的怨恨和怒火。面对着桔梗和戈薇,也即面对着自己心中的暗与光(桔梗本人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但此时犬夜叉眼前的桔梗是他内心阴暗面的象征),犬夜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戈薇,选择了自我救赎。虽然这股救赎力量最初来源于戈薇,但犬夜叉业已将之化为内省的力量。所以,这个幻境从产生到消失的过程,也就是犬夜叉的灵魂对宇宙生命的体悟更进一层的过程。主体的心灵世界被表现得深邃而幽远,已具备了幽玄美的特征。大西克礼在《幽玄论》中说:
“幽玄”(……)更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这种神秘的、形而上学的意味又是在美的意识中被感受到的,而且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指向。(……)在审美的意义上,这种神秘感指的是与“自然感情”融合在一起的、“歌心”中的一种深深的“宇宙感情”。这种意义上的神秘的宇宙感,就是人类之魂与自然万象深深契合后产生刹那间审美感兴的最纯粹的表现,并在和歌中自然流出来的东西。[1]246
如果只有对虚幻世界昏暗恐怖的描绘,没有最后的顿悟和除障,没有主体精神从蒙昧到清明的转变,不会产生幽玄之美。使犬夜叉在幻境中顿悟、觉醒的,就是植根于他心中的“宇宙感情”,这种对自然宇宙的亲近和领会让他在关键时刻找回自我,战胜心魔。也就是说,对客体的体悟,反过来会使主体的精神世界更加接近自然宇宙的底蕴。因此,犬夜叉内心世界的画面即使是幽暗、可怖的,但却是他走向人格成熟和精神升华的契机,所以也具有了幽玄的风味。
题幽玄:向死而生的死亡描写
对死亡题材的关注是日本动画在题材选择上非常明显的一个特点。这种现象在文化上的根由,有对武士道精神的崇拜,有“物哀”理念的深入人心,也有幽玄美学的影响。上文言及幽玄审美极度关注主体的精神世界,是高度超越性、精神性的美学。而说到人生最茫远、最无法言说的体会,大概非死亡莫属。对死亡的思考和关注最易体现主体的心灵世界。
幽玄审美的形成受禅宗的影响极大,所谓“余情”,和禅宗讲道时的“不落言筌”有异曲同工之妙。禅悟实际上就是对生命底蕴的感悟,禅宗妙悟的艺术化展现则会具有幽玄之美。著名禅学者铃木大拙曾说:
若到达不了事物的神秘境界,则不可能成为任何方面的师匠或艺术家。任何一种艺术中都存在着一种神秘性、一种气韵,以及日本人所谓的“妙”。(……)如禅师一样,真正的艺术家是懂得如何领悟事物之妙的人。
妙,在日本文学里有时被称为“幽玄”或“玄妙”。曾有一位评论家说过,所谓伟大的艺术品,其中都包含了“幽玄”,通过“幽玄”,我们瞥见了变化世界中永恒不变的事物,洞察到了客观存在的秘密。哪里有“悟”的忽然闪现,哪里就有创造力的出现,艺术就将会表现出妙和幽玄。
悟,带有一种特别的佛教色彩,这是为了洞悉生命的神秘,以及与事物的客观存在相关的佛教真理。悟,一旦表现于艺术,将会创造出随精神节奏跳动的、展现“妙”的、让人瞥见到深不可测的“幽玄”的作品。[4]
谈及“变化世界中永恒不变的事物”,没有什么比生死之事更具永恒性了;生命永远在生与死之间循环。而“客观存在的秘密”也是同理,生死是宇宙最大的秘密。从这个角度来看,死和生是一本同源的,密不可分。对死亡的关注也就是对生命的关注。禅宗对生命的妙悟,亦是对死亡的妙悟。如果艺术作品体现出这种对生死的关注和感悟,就会具有幽玄的可能。根据生死同源的理念,日本文化对死亡题材最大的处理特色就是:将死亡视为另一种生命,打通生死的界限。这种打通是一种艺术的想象,反映了艺术家对死亡问题的严肃思考。对死亡的描写可以营造出带着神秘、悠远、深邃味道的幽玄之美。
鸭长明曾在《无名抄》中说:“抒发难以言状的情怀,状写未曾目睹的世事,借卑微衬托优雅,探究幽微神妙之理,方可在‘心’不及、‘词’不足时抒情达意。”[1]262死亡对于所有在生的人而言都是“未曾目睹的世事”。对这种人类必经之路的思考,和歌也许更多寄托于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能乐通过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布景、剧情,动画则主要通过画面、形象、剧情和对话。不管采用什么形式,由死亡带来的幽玄之美的成因,都在于将人类对生命的终极思考用具象化的手段得到艺术上的表达。对日本文化而言,这种终极思考意味着打通生死的界限,以生视死,以死悟生。
《死亡游行》讲述人死去后,灵魂会乘电梯到达神秘的酒吧“奎因德基姆”,并在这里做游戏,在游戏中暴露本性,最后由侍者德基姆裁定此人是去转生还是归于虚无。幽暗的酒吧,不知何时、由谁建立,也不知居于宇宙的什么位置。这就是对死后世界的艺术想象。在双人游戏开始的时候,灵魂们并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亡,只是被告知:胜者能离开;并被暗示:败者将被杀掉。于是在游戏的过程中,有些人不惜伤害他人也要取胜,有些人甘愿把生的机会让出。很多人回想起自己死亡的过程,做出各种不同的选择。在游戏中,不同的人性显露出来,对死亡的不同认识也被展现出来。死后的去处其实并不是由游戏的结果决定的。游戏的结果只是一个表层的现象,造成这个现象的,是生前的经历、智慧、性格,等等。所以,死亡并不是万事寂灭,而是以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对生前进行反思和救赎。
本来,作为裁定者的德基姆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也不被允许拥有。但随着他接触的各色人生渐渐增多,尤其由于保留了死亡记忆的知幸的出现,他开始思考裁定的意义,并进而思考生命本身的意义,渴望与人类进行感情的沟通。但这非常困难,因为他是非死非生的存在。动画中多次提到,裁定者不会经历死亡,因为他们并不曾活过。在这个彼岸世界里,生、死作为人类的特权被紧紧捆为一体,无死即无生,无生亦无死。也就是说,只有能够经历死亡的人类,才算真正在活着,才能够拥有七情六欲。最后,德基姆在知幸强大的痛苦面前顿悟,总算切肤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懂得感情才更勘得破生死,才能更好地执行裁定者的任务。在这部动画里,生的意义总是在死后被总结、被感知。死亡反而使生命变得澄澈、通透,甚至崇高。昏暗的酒吧,残酷的游戏,一赴转生一堕虚无的电梯,迷茫不知所措的人们,生前死后的交织……对死亡的感悟以艺术的想象力展现出来,这便是对宇宙最大秘密的想象性解读。
由此,跨越生与死的鸿沟,将死亡视为另一种生命,打通生死界限,这种向死而生的死亡审美代表了日本文化对死亡的典型思考。向死而生的描写表现出对死亡的妙悟,一方面带着不可知的神秘气息,另一方面则又极力表现对生死的辩证思考。这种由对死亡的认知带来的超越而玄远的美感不同于西方悲剧英雄面对死亡时所激发出的崇高之美:“当人揭开了死亡的奥秘,洞烛了它的幽微后,人类波澜壮阔的历史和理想便平添上了一种崇高的美,这也就有了死亡的审美意义。”[5]日本文化中这种独特的死亡审美带给我们的却并非崇高的悲壮,而是深远的幽玄。诚如王向远先生所言,幽玄是深度模式,而不是高度模式。[1]9
人幽玄:融入新变的贵族崇拜
“幽玄”毫无疑问须是高贵的。“幽玄”有时就是高贵的代名词。王向远先生认为,幽玄美学的提出,本身就是日本文艺追求脱俗入雅的结果。“‘幽玄’所具有的宗教的神圣化,也必然要求‘入幽玄之境’者脱掉俗气、追求典雅、优雅。”[1]9因此,幽玄一直被认为是一种贵族美学,只有贵族才具备此种优雅美态。
考察一下人们的身份阶层,就会看到公卿贵族的举止优雅高贵,被世人所敬仰,这些人可以说达到了“幽玄”之位。由此可见,唯有美而柔和之态,才是“幽玄”的本体。(世阿弥《花镜》)[1]403
所谓的“贵族审美”“贵族趣味”,实际上并不是绝对阶层意义上的“贵族”审美情趣,而是优雅情趣的代称。只因为这种优雅情趣集中体现在贵族阶层身上,所以才用贵族代称之。所谓的“美而柔和之态”,其实就是上文“姿幽玄”部分所提到的“真情灌注又表达适中”之艺术风貌在人物身上的体现。因为感情表达充沛,所以人物具有美感;又因这种感情的表达不是遮遮掩掩或喷薄而出,而是适度、中庸,所以才显得柔和。柔和,即淡雅,从容,一举一动都显得克制,有隐忍之美。就隐忍的能力而言,女性比男性更胜一筹,所以在这种贵族审美中,又尤其以女性最能体现幽玄之美。
以女人做主角的能乐,应该写得风格华美。“女体能”是最能显示歌舞之美的能乐,在女体能乐中应有最优美的风体。主角是女御、更衣或者是葵上、夕颜、浮舟等贵族女性,气质姿态优雅,有着普通女性所不及的风情,对此在能乐的写作中要有充分的理解和表现。……女主角美丽而温柔的姿态是无上的“幽玄”之位,因而其音曲、唱腔、动作、风情等,都要追求最大程度的美感,而不能有一点不足。(世阿弥《能作书》)[1]382
幽玄审美是一种贵族的、极其高雅的审美追求,过于阳春白雪,因此没有像“物哀”那样,成为一种普及性的、被广泛接受的文化理念。但其中所含对优雅的贵族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崇拜和欣赏之心态可以说延绵不绝,融入到民族心理的深处。贵族女性在最初,以其优雅从容、进退有度的外部表征与淡然自守、隐忍大度的内在性格共同达成整体的幽玄美感。但后来,外表的幽玄已经成为一种相对固定的审美定势。体现在如今的动画中,就是美丽高贵的女性贵族类角色非常常见,且很多都沿袭传统,被塑造得强大而优雅。但和能乐中的贵族比起来,动画中的贵族除了继承美丽、优雅的外表仪态之美外,内在气质有了很大变化。强大优雅的外表下往往是脆弱幼稚的心灵,幽玄已经蜕变为外表的装饰。
如《圣母在上》里的小笠原祥子,出身名门,身姿优雅,仪容端庄,外表美丽,且多才多艺,是众多后辈倾心仰慕的对象。祥子的气质是典型的“美而柔和”,不论是喜悦时、悲伤时还是愤怒时,祥子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保持外表和语气的冷静淡然,对情绪的表达十分克制。祥子的贵族气质使她在众多平凡普通的学生中显得非常突出。与祥子相比,她的妹妹福泽祐巳不论出身、才艺、性格、成绩等都显得非常平凡。从表面上看,祥子是姐姐,且具备传统贵族女性优雅而强大的气质,应该是她守护祐巳;但事实恰好相反。祥子的祖母去世时,是祐巳的到来重新振奋了她跌落到谷底的心情。祥子的姐姐水野蓉子毕业前,特意将祥子托付给祐巳,希望祐巳身上平凡的温暖可以带给祥子心灵的救赎。再如《食戟之灵》里的薙切麻里奈,不但出身烹饪的名门,自身也是烹饪神童,能力极高。一开始,薙切麻里奈十分看不起家里是开小饭馆的“庶民”幸平创真。在二人较量的过程中,她逐渐发现自己以前信奉的冷冰冰的贵族食物美学并不是绝对的真理,她的味觉一次又一次被创真炮制的充满人情味的平民美食所征服,心里对创真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表面上她不予承认。薙切麻里奈虽然个性比小笠原祥子强一些,但在外表的优雅和美丽上也是典型的贵族女性。而傲视一切的外表下其实也有一颗小女孩争强好胜的心和对少年朦胧的好感,和“庶民”女孩毫无二致。
平凡对高贵有着救赎作用,这种“平凡崇拜”来源于日本传统文化中另一个核心理念——“物哀”。物哀理念将审美心态泛化,用泛审美的目光审视一切日常之物,尤其能够“知”“平常”之“物哀”。因此,就整个民族的审美心态而言,现当代的日本趋向大众化和平凡化,平凡审美战胜了贵族审美。但,对幽玄外表的向往和爱慕仍是很明显的。这是一种文化的惯性。既推崇优雅美丽的贵族气质,又赞叹平凡普通中蕴含的脉脉温情,日本民族心理的矛盾性在此得到体现。因此,优雅成熟的外表之下其实是脆弱幼稚的心灵,这类女性贵族形象在日本动画中十分常见。幽玄外表与稚嫩内心之反衬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合,高贵对平凡的需要也使此类角色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余 论
综上所述,动画作为当代流行的一种大众通俗艺术,对幽玄理念的继承和融化并非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是经历了一番取舍和改造。所以很明显的是,日本动画创作者对幽玄风格、幽玄意境、幽玄题材、幽玄人物的追求是有意为之,苦心经营,将日本传统的民族审美范式投射到当代的艺术作品中去。而动画这种通俗、大众的艺术也成功营造出高雅脱俗的幽玄之美,使日本动画作为一个艺术整体而言,具有了他国动画作品所不具备的“白鸟衔花”[1]377(世阿弥语)般的幽玄风味。这说明优秀的传统美学所具有的普适性,也是当代大众文艺对古老文艺理念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