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化与工作伦理
——都市职场剧的文化反思
2018-01-30杨毅
杨 毅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387)
近年来,都市职场剧的流行成为电视剧市场值得关注的现象,不仅有青春励志色彩的《奋斗》(2007)、《杜拉拉升职记》(2010),还有展现青年人在大都市艰难生存的《蜗居》(2009)、《裸婚时代》(2010)、《浮沉》(2012),也有突出都市友情的《北京青年》(2012)、《欢乐颂》(2016),以及2017年展现主人公成长的《我的前半生》《猎场》等。作为当前重要的大众文化类型,都市职场剧立足于当代青年人的“后青春”时代,一改表现他们在青春校园里的浪漫纯情,将他们置于职场、社会、家庭等多方面的矛盾和压力之中。昔日略带怀旧的伤感之风,如今被冷冰冰的生存法则所取代。不妨说,都市职场剧的流行已成为“后青春”时代的青年文化,也成了观察当前中国社会文化,特别是青年文化的重要媒介。
应该说,这些职场剧的出现与当下青年人的生活境遇息息相关。这不仅是因为职场剧大多以青年人的生活作为其主要情节而展开,还因为以“80后”“90后”,乃至“00后”为主体的青年一代,已然成为文化市场消费的主力军。以青年人为表现对象的职场剧,显然更能满足消费主体的需求。换言之,都市职场剧的流行与当前中国青年文化的崛起密切相关。如果没有青年一代在社会现实中的压力倍增,也就没有职场剧里的精于算计和勾心斗角。
一、青年文化的变迁与都市职场剧的价值观
“青年”一词并非自古有之。在18世纪以前,人们并没有对青春期进行划分,没有形成童年、少年、青年的概念,也就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青年”。青年也没有作为独立的群体参与到社会历史的进程之中。恰恰是法国大革命的时代,促成了青年主体的诞生。[1]此后无论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嬉皮士运动,还是60年代的学生运动中,青年作为反叛的先锋,都直接参与到社会历史事件中。青年天然带有的那种反叛、批判与毫不妥协的姿态,塑造了社会学意义上的青年形象。在这里,青年的出现总是与重大历史实践,即现代社会的建立、改造与变革联系在一起。也正是在改造社会的历史现场中,青年应运而生,成为历史的主体。
就20世纪的中国而言,青年同样参与到了各种各样的革命思潮和政治运动之中。20世纪初期的新文化运动正是由青年人组成的学生和知识分子所发起的,他们举起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向专制和愚昧呐喊,企图唤醒沉睡中的中国和国民。陈独秀之所以将杂志命名为“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是因为他看到青年代表的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2]。梁启超、鲁迅、胡适等人更是将青年推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不仅赞美青年的品格、心态,更呼吁未来中国要变成由青年人主导的国度。由此,青年成为“进步”“抗争”的代名词,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即便是吊诡的“文化大革命”,也同样是在动员青年人(红卫兵)的基础上发动的。而到了80年代启蒙主义的回归期,以喇叭裤、长头发,乃至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和崔健的摇滚为代表的青年亚文化,构成了对极权政治和禁欲主义的反抗,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潮和改革运动,也依旧是由青年的激情和理想所捍卫的。
由此看来,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中,西方还是中国,青年都被看作最有理想、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的群体。青年不仅是生理意义上的年轻人,更是社会和文化意义上的概念,它象征着理想、未来与激情,更象征着推动社会进步的先锋力量。相应地,青年文化也被赋予了一种反叛的能量,它敢于挑战一切不公平和不平等的秩序,永远朝着公平和正义的方向高歌猛进。
然而,在今天这样一个精神物化的年代,青年文化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昔日与青年相连的进步、抗争、激情和理想,早已蜕变为自私、利己、冷漠和市侩。以“80后”“90后”和“00后”为主体的年轻人,沉浸于自我的悲喜之中,却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甚至敢于参与腐败,也比任何时候有理由堕落。这种生存法则在职场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在多年前的《蜗居》中,海藻对自己被包养的身份多少还有些迟疑和尴尬的话,那么在最新的《猎场》里,罗伊人则义无反顾且心甘情愿地做了夏部长的情妇,非但没有丝毫的尴尬,反而以此为荣。不妨说,青年文化的变迁造就了都市职场剧错乱的价值观。
事实上,职场剧的价值观源于青年文化的变迁。但进一步说,青年文化的变迁实则表现出中国社会的吊诡:青年原本是反抗不良体制和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如今却沦为不良体制的牺牲品。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青年人已变成无力想象理想社会、只能顺应不良体制的群体。如果说理想主义的激情残余尚能幻化为青春不再的哀婉低吟,那么利己主义的冰水就只能造就屈从现实的无力呻吟。大量的职场剧,都暗示了这样一种生存逻辑和职场规则:如果你不能改变现状,就要适应现状。优秀的员工不是要锐意进取,而是安分守己。这在电视剧《欢乐颂》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无论是企业高管安迪、公司老板曲筱绡,还是中层管理者樊胜美、底层员工关雎尔和邱莹莹,他们所要做的无非就是任劳任怨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确保企业利润的最大化和资本的增值。在公司严格的科层制管理之下,每个人只能像螺丝钉一样地机械运转,而别无他法,为的是服务于整个资本机器的再生产。
在这里,笔者将青年文化的变迁与都市职场剧的价值伦理联系在一起,旨在突出作为表现对象和消费主体的青年,是如何参与到都市职场剧的文化想象之中的。
二、从励志到腹黑的都市职场剧
中国职场剧的出现,与20世纪80年代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型密切相关。昔日以工农业为主体的社会结构,逐渐转变为以服务销售业为主体的后工业社会。这一时期的文艺作品,也由工农兵文艺逐渐转变为注重消费的大众文化。20世纪90年代的商品化、市场化改革,则用一种现代化管理模式的公司制取代了计划经济时代国有企业的单位制。被认为是效率低下和人浮于事的国有企业,逐渐让位于大量出现的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后者则依靠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建立起高效率的公司制度,这种公司制度下的主体不再是车间厂房里的劳动工人,而是坐在办公室内工作的白领职员。特别是在以“北上广深”为代表的大城市中,白领几乎成为职场的代名词。都市职场剧也大多以大城市中白领一族的工作与生活作为表现题材。因此,以青年白领为表现对象的都市职场剧也就应运而生。
在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C.Wright Mills)看来,白领的出现“推翻了19世纪关于社会应该划分为企业主和雇佣劳动者两大部分的预测”[3]1,其积极意义在于打破日益固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阵营的社会结构。“白领”一度被看作中产阶级的代名词,用来弥合二元对立且贫富分化的阶级社会。而在中国市场化改革的早期,白领一族因为打破了长期以来单位制奉行的“职工子弟”和“铁饭碗”等潜规则,又因此被赋予了冲破旧体制、追求个人自由,乃至依靠个人奋斗而取得成功的进步意义。这充分体现在21世纪初期的都市职场剧中。这时候,“奋斗”(《奋斗》)、“升职”(《杜拉拉升职记》)等关键词多少流露出职场新人所怀有的那种积极态度和进取精神。尽管现实本身不无压力,但青年人通过个人奋斗获取上升机会的梦想尚未泯灭。这一时期的职场剧总体上呈现出青春、阳光和励志的色彩。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讲述个人奋斗的“美国梦”的神话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被《蜗居》和《裸婚时代》里的腹黑和困窘所取代。
正如电视剧的名字所暗示的,《蜗居》展示出国人在房子面前的无能为力,以及房子对人的异化。这充分体现在海萍如何一步步地沦为“房奴”的过程中。海萍为了购房,将一切精打细算,不仅榨干了所有亲人的有限资源,还不惜陷入到当前社会上各种资本的重重挤压之中。而海藻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海萍的“解救者”——因为和宋思明的特殊关系,海藻可以轻易“解决”海萍的问题,然而讽刺的是,宋思明这个勾结各路房地产商的贪官,正是造成海萍购房问题的罪魁祸首。在《蜗居》中,我们看到了资本的吊诡逻辑:一方面,资本的冷酷无情令其横扫一切。资本可以直接购买一切商品,包括作为物的商品和劳动力本身。另一方面,资本又常常在“爱情”的名义之下掩盖这种冷酷无情,仿佛以“爱”的名义就可以抵消资本的冷漠。在剧中,无论是海藻,还是宋思明,他们总是强调因为爱情才会在一起。殊不知,这种爱情所掩盖的正是赤裸裸的钱色交易。海藻总是强调她并不贪恋于宋思明给她的钱财;而宋思明在结束一天的钻营勾结之后,总是渴望在海藻那里找回浪漫和纯真,尽管这种“浪漫”和“纯真”只有在资本占有者那里才显得那么“美丽”。
无独有偶。房子的问题同样是《裸婚时代》所触及的关键问题。当房子问题成为困扰国人(尤其是青年人)的难题而得不到解决的时候,裸婚变成了无奈之举。在《裸婚时代》中,都市白领刘易阳和童佳倩婚后一地鸡毛的生活,早已击碎了他们昔日恋爱时的浪漫与激情。在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两家人的矛盾与摩擦更是不断出现。电视剧巧妙地借房子的问题,展现了都市青年白领群体的生存现状,但同时也采取大众文化的修辞术,巧妙地将房子的问题置换为情感的问题。事实上,房子仅仅是问题的表象,而这个作品也没能将这个问题追问到底。尽管电视剧让刘易阳实现了“中产梦”后重新拥有爱情,但爱情背负的现实压力已然消失,而“裸婚时代”所要面对的真正问题同样变得无影无踪。对于同时面对工作与生活双重压力的都市白领而言,他们遭遇的困窘远非一场恋爱就能解决。
有趣的是,这种转移现实矛盾的修辞术,同样出现在《北京青年》和《欢乐颂》里。2012年赵宝刚执导的电视剧《北京青年》讲述四兄弟辞掉工作,“重走青春”的故事。这看上去似乎是对职场剧的反拨,实则是借助青春的外壳重诉成长的故事,其中充满了反抗与顺从的张力。更重要的是,尽管此举看上去有着冲破体制的意义(何东),但说到底不过是有钱人装屌丝的一场游戏(何北)。如果说开吉普车到异地体验生活也算是“冲破体制”的话,那么这种“逃离”是否过于简单?
和这种“说走就走的青春”不同,2016年由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欢乐颂》则宣扬了一种勤奋工作的职场伦理。“重走青春”的激情残余,已被安分守己、努力工作的信条所取代。而这种看上去无差别的“工作”,掩盖的却是都市白领之间无法抹平的阶层差异。住在同一小区同一楼层的五姐妹,从一开始就明确了她们各自的阶层属性:留学归来的企业高管安迪、“富二代”兼公司老板曲筱绡,和中层管理者樊胜美、底层员工关雎尔及邱莹莹,显然分属两个对立的阶层。甚至,两个阶层之间的差异不仅包括金钱上的,还包括由此带来的眼界、视野和判断力上的差别。在剧中,前者总是能够自信从容地处理各种问题,而后者总是要求助于前者来解决各种问题。从这个角度上说,《欢乐颂》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中国社会内在分裂的寓言。吊诡的是,作品一方面呈现出五姐妹之间难以弥合的阶层裂痕,另一方面又试图用“友情”想象性地去弥合这一裂痕。但是不得不说,无论这个作品怎样通过“姐妹情谊”来实现“阶级差别的平等化”[4],都无法掩盖她们彼此之间的阶层差异。比如,樊胜美想要混入上层阶级的做法,在王柏川等有钱人看来,非但不值得同情,反而是爱慕虚荣的表现。不妨说,《欢乐颂》通过阶层差异的显现与弥合,旨在宣扬一种安分守己的工作伦理——职场中人所要做的并非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上升的机会,而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安于现状、勤奋工作。而这样的工作伦理早已同白领最初的价值观背道而驰。
总的来说,从弘扬个人奋斗的青春励志,到训导安分守己的阴谋腹黑,都市职场剧的流行,凸显出中国社会十年间价值伦理的转变。
三、科层制下的职场剧及其工作伦理
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改革,建立起以私人资本和雇佣劳动为主导的公司制、股份制的市场主体。特别是外国资本的引入,还带来了西方先进的公司经营和管理理念,这是一套等级森严的科层化(bureaucracy)管理制度。“具体说来,科层制指的是科室或司局这样的等级结构,它们每一个都有限定的运行领域,每一个都雇着一个具有特定素质的行政人员。如此定义,科层制就是迄今为止设计得最有效的一种社会组织。”[3]73从公司领导到中层主管,再到底层员工,彼此之间不仅壁垒明确,而且逐层负责,目的是企业利益的最大化和管理的高效率。而这种制度的结果,必然是人的主体性的消解,即人的工具化和机器化程度的加深。最近的都市职场剧,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对人的工具化和机器化的强调。在底层员工那里,工作伦理正是绝对服从命令,并安分守己地努力工作;而公司高管也必然将这种工作伦理灌输给普通员工,目的是企业利益的最大化。
2017年,由亦舒小说改编成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大火。然而与大多数人关注的女性成长与独立的主题不同,笔者所关注的是这部电视剧宣扬的精于计算的工作伦理,这充分体现在靳东饰演的贺涵的人设上。与子君刚离婚的怨天尤人和寻死觅活相反,贺涵完全以一个精于计算的成功人士的姿态出现。在他看来,子君的寻死觅活非但不值得同情,反而完全是给别人找麻烦的行为。一方面,贺涵的人设是精明老练的职场教父,事业有成的他成为别人歆羡的对象;另一方面,贺涵对子君的狂恋又显露其“人性”的一面。换言之,贺涵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把一切都精打细算,把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全部为我所用,也就是在现有的制度内获取最大的收益——这也是电视剧所宣扬的工作伦理。
与这种职场教父的人设不同,虽然子君从“陈太太”到“新女性”的成长经历了千辛万苦,但他们两人的成功却都遵循着相同的逻辑,即最大程度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自己谋利。对于子君而言,贺涵和唐晶正是她的“人脉资源”,她因此也就可以因为和贺涵的关系而找到工作,因为和唐晶的关系而可以解决各种问题。子君的“成长”不在于她在职场上有多么强的工作能力(这与唐晶不同),而在于她如何处理生活上的各种复杂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作品与其说是讲述女性成长的故事,不如说是教给如何学习规则并利用资源的故事。
同样是讲述主人公成长的故事,在笔者看来,还没有哪部作品像《猎场》一样如此赤裸裸地宣扬一种狭隘利己的工作伦理,并且把这种狭隘利己讲得如此“崇高”和“神圣”。说到底,猎头公司宣扬的“帮助别人,提高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赚取利益的说辞。猎头公司所遵循的,乃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原则。在曲闽京的案子中,《猎场》展现出了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和外国资本之间的重重博弈。在表面上实现“人生价值”的背后,是大型资本任意盘剥的无序——如果没有猎头的游走,就难以实现资本之间的流动。相应地,主人公郑秋冬的成长也被设计成如何运用职业技巧,获得成功的故事。说白了,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正是主人公“成功”的秘诀所在。在这里,郑秋冬个人成长的经历就变成发家致富的故事——在今天,除了迅速占有资本的冲动,人生再无意义可言。殊不知,这种“不择手段”的背后乃是无处不在的“狭隘的利己主义”,更是只求好处的市侩主义。
市场经济的持续发展孕育了都市职场剧的流行。相应地,都市职场剧的价值观与工作伦理的转变,凸显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文化变迁。科层制下的职场剧,无时不在宣扬这样一种法则:谁更能适应这样一个由资本主导的职场/生存规则,并从中获取资源,谁就可以享受美好人生,获得甜蜜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说,都市职场剧的出现无疑是恰逢其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