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边缘人的回归与逃离
2018-01-30董晓平
董晓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双雪涛因一部《平原上的摩西》走进大众视野,2011年其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被视作“80后一代作家成熟的标志”。评论界对这位横空出世的东北籍作家不惜盛赞,双雪涛出版作品尚且不多,但已被誉为“迟来的大师”,其喷薄的创作能力令沉寂已久的纯文学领域为之振奋。双雪涛笔下风格鲜明、冲突激烈的东北故事让纯文学在面对网络类型文学冲击日渐溃败的今天重新收获了希望,他曾在采访中坦言,心中莫名的倾吐欲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让他无法停笔。双雪涛典型又特殊的东北成长经验造就了他笔下那片失落的故土与故土上失落的人们,对父辈的命运保有的好奇与尊重让他的叙事充满庄严浪漫的抒情元素,寒冷芜杂的东北生活与那些时代巨变下如落水者般对生活轨迹失控的人们成为他无法逃离的书写对象。双雪涛的出现似乎意味着一种“新的美学原则正在崛起”,大众对东北的审美认知从被赵本山定义的、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淳朴热情的“二人转热土”转向为绝望冷峻的后工业时代“废土”。
《飞行家》一书的视角如同时代亲历者或者幸存者的相互探问。这一片冷峻却肥沃的黑土地在完全被动的变化中,面容逐渐模糊,如书中所言,北方似乎正在化为乌有。曾经的繁华骄傲的“共和国长子”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如同一块绝望的礁石,边缘尖利,一言不发。但同时,双雪涛的能力水平并非局限于整束童年固有生活经验的创作方式,其处女作《翅鬼》即是一篇玄幻虚构作品,《飞行家》一书中的许多短篇作品也都证实了这一点,《飞行家》序言介绍书中的主要作品写作于2016年,结合作者的生活经验,此时的双雪涛已经去往北京成为一名全职小说家,全新的生活环境与身份体验让他完成了题材与创作方式的双重突破,如《飞行家》一篇中的叙事主人公“我”的身份成为一名在银行工作的北漂青年。《光明堂》的多线程叙事、《刺杀小说家》的嵌套结构与《白鸟》的碎片叙事展示出的独创性也标志着作者对师承风格自我消化的完成。本文将通过对《飞行家》一书中不同作品的归纳总结探查作者风格化叙事中所蕴含着的丰富的人文关怀,也希望通过文本窥视作者的创作成长路径。
一、“东北幻灭”:边缘人叙事的来源
在《飞行家》一书中最重要的特征是“边缘人叙事”,作品中的叙事主人公与叙事对象都是普通人,同时也是相对主流生活而言的落寞的“边缘人”。他们如同“冬天的骨头”,寒冷且坚硬,同时难以被否认与屈折,他们是时代留下的错误空白,痛苦的命运也无法将其重新填补。他们是时代变换中的失落者,像《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李守廉、《光明堂》中讲述者“我”的父亲、《飞行家》中梦想制作飞行器的二姑夫,他们在历史或者现实生活中经历挫败,庸常的日子里布满命运的陷阱。他们与北方一样,在时代进程中被抛弃、被边缘,曾经的骄傲被现实磨损,双雪涛笔下边缘人的群像如同历史的截面,在废墟之中散发着锈铁腐败的血腥之味。
《飞行家》中的边缘人叙事成为作者文本中的现代性表征。作者始终回避对历史环境的宏观描写,而聚焦于时代变化带来的生活细节与人群精神心理状态的变化,他关注时代中普通个体的上升和坠落,与他们背后的人性纠缠,用细节与奇闻还原真实的时代气氛。双雪涛的第一人称视角营造了一种作者与叙事主人公合而为一的错觉,他游离于故事之外,又与历史背景互为因果。大仲马曾言“历史是悬挂小说的钉子”,对于双雪涛来说,历史更像是小说的结果,虚构的记录相比于确凿的史实更有吸引力。另一方面,这种视角来自东北在当代史中的边缘化事实,更是当今社会对东北认知的抽象还原。
中国东北,多指黑吉辽三省,自然资源丰富,气候严寒,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历史因素在20世纪初期惨遭侵略沦为殖民区,成为东亚最先进的工业基地之一,城市化率高达50%。新中国成立后,因国有企业和军事工业的集群让东北一度成为计划经济时代的骄傲;但伴随着中国的经济转型,市场经济对计划经济造成巨大冲击,以计划经济为主导的东北重新进入寒冬。近年来东北又因大规模人口流失、出生率降低与老龄化问题陷入新一轮的绝望。
东北独特的生态环境与历史文化为不同时期的东北籍作家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审美气质与创作母题。20世纪30年代出现的以萧红、萧军与端木蕻良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成为抗联时期的精神标志,他们的失落故土与流亡生涯奠定了东北作家作品中的痛苦底色。新中国成立后,完备的工业基础让东北拥有“共和国长子”一般地位的工业基地,但是广阔的工人阶级基础并没有让东北诞生具有代表性的工人文学。东北籍作家在当代文学界的失语终结于迟子建对白山黑水间人性朴素的描写。迟子建笔下东北平原的庄严温柔、粗犷细腻都让人想起早期萧红《呼兰河传》中的“诗性美”与“人性美”;但这样的东北是天然原始的,《额尔古纳河畔》的人性故事只能发生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与冰封的河川,与工业时代并不相关。历数东北文学,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母题背后是白山黑水带来的相同的严冬审美,暴雪过后的萧索落寞塑造了东北族群整体文化气质中的洒脱或者颓丧。
近年来以东北为叙事背景的文艺作品大都呈现着冷峻荒芜的工业化“废土”气质,如《白日焰火》《钢的琴》《白夜追凶》等一系列作品中所建构的黑色东北也与双雪涛作品中的东北一脉相承,充满了现代性中的“幻灭感”与后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东北成为一个“内在瓦解的,丧失稳定性的世界,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个人物具有坚定的,使他能充满自信地行动的道义基础”。“下岗”成为整体破碎的第一道裂痕,曾经的承诺不知所踪,曾信奉为真理的生活成为骗局,这一切都注定造就懊丧与愤怒,生活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这也解释了双雪涛作品中的悬疑因素。然而经历了堪称“人生巨变”的东北工人因为时代与观念所限,并没有基于“一手经验”的第一视角艺术作品产出。近年,年轻的东北籍作家群体也逐渐崭露头角,无论在主流文学界还是生长于社交媒体的“野生”作者,相似的成长环境让他们共享通过代际继承而得的乐观因子,利落且极具感染力的东北口语、独特的工厂家属区环境下的人际关系,既有传统农耕族群的互助热络,也有现代城市的独立冷漠,伴随着因过早见证“幻灭”而收获抽离感与怀疑意识,让一批作家形成几乎固定的时代话语。班宇、贾行家、刘雪婷、苏方等一批新锐作家对成长环境的非虚构回忆或是解构展示了一个高度统一的东北。双雪涛作为“经验者”的子代、“目击者”的一员,在经历时间的沉淀之后选择了更冷静庄严也更成熟的方式来诉说故土、回顾父辈。
双雪涛的语言高度风格化,对于福克纳、村上春树、马尔克斯等大师的模仿,精准的动词使用,短句带来的口语化明快节奏与随处可见的东北物象,使他的作品拥有了与北方相同的冷峻气息,也让东北地域文艺作品的主题由农业社会与工业时代的不兼容而产生荒谬,旧价值面临新时代的阵痛,转换为工业时代到商业时代的落差,双雪涛的出现更像是对东北题材审美的一种重构与总结,同时也是对曾经东北工人文学缺位的一种全新补充。
二、时代的失语者:边缘人群像
双雪涛笔下的落寞北方充满底层人民的生活气息,暴雪与冰湖、“姑鸟”“毛嗑儿”“撇了丝”等来自东北方言的表达方式在作品中被书面化,作者下笔准确,将故事的每个场景变得无比现实,却又在其后信誓旦旦的魔幻叙述中营造巨大反差,从而带来阅读体验的起伏。很多北方生活中的特定物象,对于有相同生活经验的读者来说如同电影中的“彩蛋”,用以还原记忆中漫长寒冷的北方冬季;而对于非东北籍的读者来说,具体的生活细节将小说的叙事环境陌生化,这种陌生化衍生出的巨大荒谬感必然带来全新的阅读快感。故事中那些生活失落者在艳粉街的每一条岔路上随处可见,双雪涛所开创的“虚构的真实记录”手法,让那些已经被狂奔的时代所遗忘的人们重新鲜活起来。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说:“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但是这种转变只有在社会的注视下才能完成。正是社会推动了小说,即一种记号综合体,它既被当作超越物,又被当作延续之历史。 ”双雪涛用专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凝视记忆、构筑话语,去铭记父辈与自己私密又共通的历史。
从《聋哑时代》对自我青春期记忆的清理与解构,到《平原上的摩西》中生活经验与记忆的流露,在这两个阶段双雪涛如同帕慕克所言“天真的小说家”,而《飞行家》是双雪涛创作成熟的标志,进入《飞行家》的创作阶段之后,双雪涛的叙事作品走向了自觉,以“感伤的”姿态对生活经验加以重构与衍生。在他作品中,边缘人的形象大多是时代变幻的牺牲者与失落者,可以是拖拉机厂下岗工人,像《光明堂》中“我”的父亲,失去工作于是失去尊严与信心,用酒与暴力打发冬夜,在彻骨严寒中丢下儿子一个人去做更夫;《跷跷板》中的天车工李默,无声地承担与女友刘一朵之间如同高山般难以逾越的阶级差距。可以是爱好读书却不求通过知识获利的“非典型知识分子”,《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傅东心与《飞行家》中高小峰的父亲似乎跨越了作者的创作阶段形成遥远的呼应,他们看似是篇章中单纯的解构角色,却也是双雪涛父亲形象的真实概括。这些边缘人是嘈杂时代的失语者,却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世界的见解。他们身负底层生活最真实的残酷与绝望,在茫茫雪原中孤意前行。
在《飞行家》一书中时代变化的短暂获利者也被日常生活边缘化,如《跷跷板》中的刘庆革。在身为老厂长的刘庆革濒死之际所讲述的故事中,拖拉机厂倒闭关头刘庆革决定带上一些工人出去单干,在一切看似顺遂的发展中,刘庆革却因为内退问题必须抛弃曾经的好友——外号“干瞪”的甘霖元。“干瞪”面对着似乎无法改写的命运选择通过威胁要杀害刘庆革的女儿刘一朵来获得工作。而刘庆革为了保护女儿,将好友杀害,并把尸骨埋在幼儿园的跷跷板之下。“跷跷板”如同曾经那个动荡时代的隐喻,在变革中注定有人下沉而有人上升,而上升者必然以下沉者为牺牲品。如刘一朵所说“我没坐过跷跷板,我讨厌让人撅起来”,这句话是跷跷板下埋藏着骸骨的线索,同时也隐含着变动之时个人命运无法被掌握的残酷现实。在《跷跷板》中,曾经的获利者安稳地度过动荡,儿女也获得安排与保障,刘庆革的女儿刘一朵在银行工作,有稳定的工作、丰富的业余生活,可以请长假来陪护重病的父亲而不必担心失业。然而,刘庆革却在弥留之际遭遇着内心道德的自我煎熬。在小说最后,被嘱咐帮“干瞪”安放尸骨的李默在去往拖拉机厂之后,看到的是依旧在拖拉机厂打更的“干瞪”和一具无名的尸骨。事实的真相在濒死之人的痛苦转述之中烟消云散。刘庆革看似是既得利益者,却始终未能逃脱时代阴影的折磨。在大时代面前,永远没有真正的赢家,《跷跷板》语言平实、结构简单,临终之人刘庆革的讲述与李默探查的事实产生逻辑矛盾,让故事在反转之中陷入更深的迷局,作者对故事节奏的高超把握展示了现实生活的不确定性,让叙事作品具有难以置信的张力。作者叙事中的信念感举重若轻地还原了那个特殊时代人与人之间令人齿寒的仇恨与难以想象的和解。
帕慕克曾在《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中写道:“主人公的生活,他们在小说世界的位置,他们以一定方式感知、观看并介入世界的方式——这才是文学小说的主题,小说艺术之所以能提供最精美的成果,不在于评判人物,而在于理解人物。”双雪涛整合出的人物往往具有双面的悲情感,是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共同牺牲品,是文学所能折射出的最真实也最玄奥的生活。
三、庄严与荒谬共生:边缘人的逃离
时代盛景变成幻梦一场,安稳的生活顷刻崩塌,信仰与艺术被宣判有罪。对于经历过无数冲击的人来说,唯一的结局似乎就是麻木。《飞行家》一书中所刻画的边缘人并没有选择永远的沉默与麻木,他们用无意识或者下意识的黑色幽默自我解嘲,用诗意浪漫、出逃姿态、对当权者的反抗,甚至用婚内出轨与杀人事件来表达对庸常生活和命运不公的反叛。
《光明堂》以“逃离”为主线,通过叙事主人公“我”与少年凶手柳丁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极具作者个人风格的蛮荒故事,作者利用极小的细节在多线程叙事中完成故事闭环,情节严密紧凑,结构工整圆满,结尾处的魔幻手法使故事超越了一般的类型化叙事作品,实现作品主旨与气质的升华,虽然整体叙事稍显匠气,但丝毫没有削弱文本的审美价值。《光明堂》中叙事主人公“我”的父亲张国富作为拖拉机厂的工程师在“下岗潮”中失去工作,面对现实生活双重的“寒冬”,“我”拿着大姑和父亲的通信被派往三姑家过冬,“我”是故事中第一层现实意义上的“逃离者”。
“我”来到“工人之家”,“工人之家”也被叫作“光明堂”,是林牧师的布道场所,在这里“我”遇到三姑与表妹姑鸟。通过书信中的细节,读者可以大致了解三姑的生活经历:三姑热爱舞蹈,对爱情矢志不渝,被侵害之后怀孕却执意诞下姑鸟,丢掉工作,失去家人,居无定所回到艳粉街只能依靠老高暂时借住在“工人之家”,在遇到林牧师之后,三姑决意与林牧师共同依照上帝的旨意去往南方,就像大姑在信中写的“从小到大,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也有这本事,她对人毫无保留,她吃亏她也甘愿,你还没习惯?我们就是跟着大溜儿,她活的是个自个儿”。三姑张雅风是《光明堂》中作者着意刻画的真正的“逃离者”,在林牧师被杀之后,“光明堂”倒塌,三姑系上带血的丝巾携林牧师的《圣经》去往南方,果决且坚定,如同一场孤独的朝拜,是逃离极寒之地的自我流放,她身上凝结着东北女性好强独立的群体个性与对理想生活的信念感。
在柳丁的故事线中,柳丁始终排斥校园生活,寻找母亲的愿望与外婆的痛苦让他过早对生活丧失信心,在结识学校更夫老赵之后更加坚定了出逃信念。柳丁身上充满传统文学作品中的江湖侠气,他把老赵当作朋友,把了结一个人的生命当成一项简单的任务。在《飞行家》一书收录的九部短篇作品中,有七部涉及了死亡与谋杀,但是作者并未对书中的人物进行价值判断。计划中柳丁在完成谋杀之后即将踏上寻母之路,但是却在大雪中与“我”和姑鸟相遇,追逐之后三人落入影子湖底,共同接受来自“眼镜”的审判。文中,“眼镜”与“老高”的身份统一并未得到明确的证明,柳丁的母亲与三姑张雅风的映射关系和柳丁母亲与疯子廖澄湖的故事线也无法被厘清。这是双雪涛作品的特点之一,纷乱芜杂的故事线并不都能找得到结果,文章草蛇灰线的伏笔大大增强了阅读快感,繁杂甚至混乱的支线叙事在故事的缝隙中营造了叙事气氛,文本作者将所有证据般的细节碎片罗列在文本中,区别于类型化的典型悬疑作品,如同没有头绪的日常生活凝结成巨大的谜题。
《光明堂》一篇的尾声即高潮,艳粉街的“影子湖”很有可能是一片坟场。在这里,疯子廖澄湖在“文革”中被迫害的故事线完成收束,同时“影子湖”部分的故事与前文中“我”的梦境得到呼应,表现了“我”与父辈关系的和解,在文章最后姑鸟也与少年犯柳丁达成和解。故事结尾,柳丁不知所踪,少年出逃的故事以失败告终,三姑张雅风与林牧师共同南下的理想也未能圆满。《光明堂》中的宗教元素为边缘人的出逃故事赋予高尚与庄严,但同时与庄严感共生的永远是荒谬,《光明堂》整体气氛都延续了《平原上的摩西》,游走在真实与虚构边缘的故事讲述着来自生活最底层的残酷生活。在《光明堂》的故事中,除了被赋予极权意义的老高之外,每一个出场人物都是人物原本生活轨迹上的“逃离者”,柳丁外婆将生活希望寄托在并不了解的宗教之中;疯子廖澄湖背离现实环境中“创作主席像”的要求,坚持自己内心的艺术;柳丁的妈妈为了理想将儿子抛弃在十字路口。
在《飞行家》的其他篇章中,“出逃”也是许多边缘人的生活主题,面对生活难以纾解的失望让他们只能选择叛逃。《光明堂》中的三姑张雅风与《飞行家》中的二姑夫李明奇身上都有着“自我流放者”的独特气质,更高的理想或者内心的逃离欲望让他们与环境格格不入。小说《飞行家》中“二姑夫拉了一下一个灯绳一样的东西,一团火在篮子上方闪动起来。气球升起来了,飞过打着红旗的红卫兵,飞过主席像的头顶,一直往高飞,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开始向着斜上方飞去,终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没人知道二姑夫的热气球最终会飞往何处,但是在飞上夜空的那一刻,是底层人绝望生活中的诗意与朴素浪漫在闪烁,渴望走出时代阴影,试图重新掌握自我命运的夙愿在此刻得到释放。此类的细节在其他篇章中也多有展现,如《跷跷板》中天车工李默为爱人刘一朵做的铁玫瑰,用“掉下来肯定能砸死俩人”这类东北人的黑色幽默消解生活的沉重与无力;《北方化为乌有》中那个在新年联欢会上读诗、在柜子里用手电照亮读书等待爱人的姐姐;《宽吻》中与海豚紧紧相拥的“我”。他们的“出逃”生涯就如最后一篇小说《终点》所写,庄严与荒谬共生,终点不远。
四、诗意与庸常共处:边缘人的结局
在《飞行家》一书中,有许多故事相互照应,艳粉街逐渐成为一个更广阔复杂的故事背景。每个看似独立的故事中有无数暗线相互牵扯与呼应,《飞行家》里气球高高飞过的主席像,正是《平原上的摩西》里写的红旗广场上那座要拆还没拆的毛主席像;《飞行家》中的二姑名叫雅风,《光明堂》中的三姑同名雅风,在两个故事中也都有一个远嫁锦州的大姑;《刺杀小说家》与《飞行家》中同样出现一些废弃的烟囱。这些遥远的照应让《飞行家》这本小说集拥有了更为神秘的气质。双雪涛让故事游走在如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和苏童的《香椿树大街的故事》那种固定生活空间中的人物志形式与同体异构的“平行宇宙”世界观之中,打破了长篇小说的沉闷叙事,短小轻快的人物志形式大大纾解了冗长情节的压迫感,又因为故事背景的一以贯之而产生电视情景剧般沉浸的审美体验。
就像《飞行家》序言中所写的:“我喜欢写小说,可能这是一种省力的怀念,让所有人成为我的虚构,而我非常胆怯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那会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楼都变成一件真实的黑色围裙,同时伴随着责任,世故和磨损,不太适合一个懦夫。”《飞行家》继承了双雪涛一贯的高密度叙事,他将故事细节分层铺展,对读者保有高度信任,让读者在蛛丝马迹中寻找“水面下的冰山”,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略萨说“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是渐进式的,通过暗示、蛛丝马迹、几乎没有留意的模糊脚印。只是后来到了追溯往事时,那一系列线索和大量令人怀疑的事实以及不连贯片段的积累,才让我们意识到真相”。双雪涛用这种“片段的积累”在虚构中造就了理直气壮的“真实感”。
《飞行家》中的多篇作品都采用了开放式结局,而并没有像同样热爱以“逃离”为主题进行写作的爱丽丝·门罗一样给出真实但绝望的答案。社会结构变化所决定的“娜拉”已经出走,至于娜拉出走之后终点在何方,无人知晓。在每篇的结尾,故事的主人公总是浪漫而无力,他们试图用幻象一般顷刻即逝的诗意背叛无法背叛的命运,作者总是选择一个看似玄奥荒诞的手法来处理让人无法处理的生活。《跷跷板》的结尾,叙事主人公“我”在发现故事真相之后只想和“干瞪”喝点酒、聊聊天,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探清事实真相,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强大到承受事实真相,他能做的只是听从刘庆革的嘱托,安放尸骨。在《飞行家》的结尾,“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感到困意袭来。我非常想赶紧回家去睡觉,就站在环岛边上,伸手打车。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车也没有,环岛像沉默的河流。我想我也许要睡着了,就这么站在广场的边上,在冬天的午夜,坠入梦乡。”主人公高小峰这次意外的归乡是他对漫无天日的银行生活的一次出逃,二姑夫李明奇的“热气球”出走对于高小峰来说或许会成为“平原上的摩西”神启一般的指引,但是严冬中的梦境总会醒来,高小峰大概还是会选择回到北京,用稳定的薪水圆妈妈一个香港旅游的愿望。在《光明堂》的结尾,“我”想的是背着表妹回家煮一碗热面条,期待着父亲的回归,等待一个新的春天。在《北方化为乌有》的结尾,“刘泳走到窗前,看着女孩走出门洞,又走出大门。世界漆黑一片,如同海底,只有两个小姑娘在大门口放烟花,海马一样,似乎是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的一对姐妹。女孩对其中一个小姑娘说了什么,那姑娘把两支燃着的烟火递到她手里,她一手一个,展开双臂将其摇晃。火焰四处喷射,夜海浮动,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作者选择“烟花”这一极尽浪漫的物象,稍纵即逝的美好如烟花在现实的黑夜中一闪而过。此处的烟花让人想起《平原上的摩西》中那场未能燃放的花火,炽热与光明的瞬间不知是多少人在漫长黑夜中的唯一寄托。
叙事主人公在故事的结尾无一例外地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北方如高墙围困了所有自由的出路与可能性,现实生活的短暂光辉与漫长的理想主义只能在虚构作品中实现片刻的统一。底层人群的反抗注定是无力的,顺从或是屈服的结局在故事的开头便一览无余,他们终将学会让诗意与庸常在生活中共处。而对于那些“出走者”来说,故土的经历会在他们的未来生活中一直延宕开来,《北方化为乌有》中的作家刘泳大概就是双雪涛利用虚构角色进行的自我解嘲,作为现实生活中真正离开东北的“出走者”,双雪涛用他的作品主题证实了北方所有关于回归的结局。
《飞行家》一书中的九部短篇作品构思精巧、结构完整,真实地展示了作者非凡的叙事水平、独特的观察视角与鲜活的创作生命力。双雪涛作为从北方“出走”的新一代作家,在基于东北生活经验的叙事话语中饱含着对时代变幻中失落者的关怀与理解,通过“虚构的记录”来书写底层生活,用边缘人悲情又庄严的“出走”去表达对命运不公的抗争意愿。对于失落故乡的缅怀充满浪漫主义悲剧情怀,引起一代人深刻的情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