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历史:康吉莱姆对20世纪法国马克思主义的影响
2018-01-29白虎
白 虎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康吉莱姆是法国科学哲学的代表人物,他与加斯东·巴什拉的科学认识论思想无疑在20世纪法国哲学传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福柯所说,不了解科学哲学传统就很难真正认识法国哲学的内核。而康吉莱姆在国内甚至在法语世界以外的国家都很少为人所知,这与阿尔都塞、福柯在国际上享有盛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2015年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康吉莱姆的《正常与病态》,他的作品才第一次被介绍进入国内。而阿尔都塞的弟子也是康吉莱姆的主要研究者皮埃尔·马舍雷甚至说,他很难想象在中国康吉莱姆可以被了解和研究。种种这些都说明了他的思想在国内哲学研究中并不是占据着主流的地位,但这不影响他的思想的伟大以及对当代法国哲学的影响力。他总是能够从不被注意的地方发现奥秘,尽管他固守在一个科学或者医学领域内,但是我们通过阅读阿尔都塞和福柯会很容易发现,在后者的作品中总是闪耀着前者的影子。
在六十年代,阿尔都塞和福柯分享了一种相似的关于传统历史主义的现代主义批判,这种路径受到结构主义和法国科学哲学的影响,后者主要是来自巴什拉和康吉莱姆。这种路径不仅拒绝线性连续性,自主或统一的人类主体、同质的历史,而且也反对历史知识不言而喻是真实的或者完整的。这些思想可以在康吉莱姆的作品中具体呈现出来。首先,康吉莱姆的出发点是医学,主要集中在他关于正常与病态的研究中,这在他的博士论文《正常与病态》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这一研究中,他讨论了规范问题,从这一问题出发他承袭了巴什拉的理论,认为在科学史中存在着某种断裂,而这种断裂前后历史的逻辑会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思想后来被阿尔都塞和福柯借用,并分别在前者的马克思主义历史思维的重构和后者知识型话语体系的塑造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于阿尔都塞来说,目的是要复兴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历史思维,在对科学和历史话语的观点进行原创性改造的基础上建立历史的科学性,它将在非经济决定的框架内公正地反映社会形态和人类主体性的复杂性。①参见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无疑,康吉莱姆科学认识论中的“问题式”为阿尔都塞的工作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在科学认识论的思维逻辑中,阿尔都塞思考了科学、哲学以及意识形态这些问题,并将这些思考应用于重新解读和理解马克思的工作中。对于福柯来说,康吉莱姆的这个思路更贴合了他的研究方向,尽管领域不同,但是这种路径在福柯的早期认知型话语体系和后来的生命政治中都可以找到。当康吉莱姆将规范的研究置于生命哲学这一主题之上时,他为福柯晚年的生命政治的思考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当生命被规范问题缠绕时,它本身就蕴含了某种划界的力量,这种基于规范问题进入生命政治的研究为法国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找到了一个新的落脚点。
一、康吉莱姆:科学认识论中的“问题式”
不可否认阿尔都塞在六十年代重新思考马克思并在维护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方面深受法国科学认识论的影响。众所周知的是,一方面,阿尔都塞借鉴了结构主义的思路,另一方面,他吸收了科学认识论思想。而后者为他带来了一种认识论上的新的思考方式。这就是“问题式”的思考方式,这种思考方式为阿尔都塞理解科学和历史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最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他看到了蕴含在科学认识论种的“断裂”。当他试图把这种思考模式引入到历史分析中,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探讨中时,他发现了新的问题,并沿着他所发现的问题探索出了一条新的关于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解读模式。因此,对科学认识论中的“问题式”探讨就尤为重要。它深刻地影响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法国马克思主义的传统。
我们在讨论康吉莱姆的“问题式”对法国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对阿尔都塞(也包括福柯)的影响时,有必要回到康吉莱姆所做的工作中去进行深入的了解。康吉莱姆的工作是严谨的和科学的,阅读康吉莱姆的作品,我们必须把握一点,我们在他作品中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对象,不是去研究某一现成的对象,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我们面对一种科学或者对象的态度,也就是一种评价,这是一种有关评价的问题式,评价一个问题的塑形过程。也就是说,康吉莱姆的科学史的研究从来不是面对某一种对象的研究,它不是一种站在科学内部来解决科学的理论和合法性问题,而是处在一个科学之外的位置上,站在科学之外对科学的合法性进行考察。 “所以,科学史的说明不是对一种描述进行描述,而只是说明科学自身——仅仅成为对客体世界的描述的科学——所采取的某种意识形态的偏向,这种偏向本身也该被评价”。[注][法]皮埃尔·马舍雷:《从康击莱姆到福柯:规范的力量》,刘冰菁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下不一一注释)。(下不一一注释)它不应该放置在被以编年史的形式展现出来的成果上,而是应当放置在某种细致的考察和说明中,一种形成某种科学表象的过程的细致观察中,并对这一过程的合理性,包括这一过程推进的动力、意义和理由等提出质疑并进行评估。科学史不是对科学理论进行编年体式叙述,它不是一种死的和僵硬的理论,不是记录和叙述,它是在科学内部,在科学理论形成过程中找到准确的逻辑和脉络,找到科学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各种被遮蔽掉的问题和线索,是一种再次理解和新的考察。它不是现成的集合,它要准确地考察概念的演变过程,追求的是一种科学理论内部概念之间活的、积极的运动。他在为凯泽所做的生理学纲要导言中写道:“科学的历史不应该是传记的简单集合,更不应该是由奇闻轶事点缀的年表。它应该是关于科学概念塑形、变形和修正的历史”[注][法]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页。。这样,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康吉莱姆的科学认识论“问题式”是站在科学之外对科学提出问题,对科学本身进行考察,对问题进行再考察,对概念进行再发掘,根本上它就是对现成历史的批判,一种带着“问题式”的批判。在康吉莱姆看来,科学史从来就不是一种自明性的存在,它的自明性是一种科学史的假象,在这种假象背后隐藏着的才是真正活着的历史,它存在着各种矛盾和问题,绝不是一种同质性的集合。因此,康吉莱姆抛开了自然线性的顺序和逻辑,以一种非常细致的和无法预判的方式在已经生成的历史中重新复原概念的生成过程和历史。无论这种研究是以一个追溯的历史或是打乱的历史的方式展开,它强调的都是康吉莱姆对一种自然的、直接的以及合理的连续性的反抗。
康吉莱姆从不相信科学史的发展是沿着一条自然的和线性的逻辑向前推进,他质疑编年体历史、自然性的历史以及线性的历史存在的合理性,并且挖掘出了这种历史陈述背后的观念,康吉莱姆认为这种编年体的历史其实依赖的是一种预定的逻辑,它有点类似于“预定的和谐”,历史是按照某种线性逻辑展开的,在其内部并不存在可能的矛盾或者其他方向。无疑,这种逻辑规定了某种观念必须在某种形式上形成以及在这一线性的历史逻辑中被理解,这是一种静止的方法和逻辑,甚至我们可以说它与唯物主义的逻辑思路是背离的。而面对这样一种静止的逻辑,康吉莱姆用一种“概念”的演变逻辑来替代。这个逻辑典型的特征是,任何预先规定的标准和前提都被剔除掉,科学理论的任何看似正确的标准都被否决,他抛开了线性的历史逻辑,进入一种真实的历史中,深入线性的历史中仔细考察科学史的真正形成和发展过程。 “还可以说这是在科学的真实躯体中,而不是在其理想的法则——由完满的理论构成的理想法则——中思考科学和概念。这其实就是辩证的和唯物主义的方法”(第55页)马舍雷把这样一种方法称为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考察方法,这可以很容易地被理解和接受。因为编年体和线性的科学史实际上是预设了某种逻辑,这种逻辑中只存在一条线性的发展脉络,科学史就在这样一种逻辑脉络中以编年体的形式展开。而康吉莱姆明确反对这种预设逻辑的科学史思路。他坚持深入科学历史发展的内部过程中,深入到科学问题、概念的不断演变和发展中,以一种真实的和科学的逻辑来对科学史进行考察。他认为在科学史进程中每一个概念都有自己的历史。这包括两个阶段:一个是诞生,另一个是形成。
首先,我们先来看概念的诞生环节。在康吉莱姆的科学哲学中,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就是,概念先于规范。这个理论直接让传统编年体科学史的逻辑前提失效了,预定的逻辑不可能再以科学史这个木偶背后的驼背小人出现了。“理论能够与概念相吻合,并与它共在,但是理论并不能决定概念的诞生。”(第56页)当然,对于康吉莱姆来说,概念的诞生是先于预定的逻辑的,它也先于关于科学的理论,因为“很多理论上的细枝末节都可以被纳入同一个概念中”。(第57页)所以,概念之所以是独立存在的,就在于它只诞生于关于其诞生的理论背景中。概念的进一步发展会包括从一个理论语境向另一个理论语境的转移”(第57页)。概念在其历史构成的历史性线索中连续出现证实了同一个问题的持续存在。定义一个概念就是要形成一个问题;对概念起源的定位也就是对问题的确认。所以重要的是要在各种理论的连续中辨别出“问题的持续存在,人们认为该问题的答案已经被给出,它就位于答案的中心”。[注][法]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8页。认识一个概念,就是要忠实于它所传达的问题,忠实于问题自身的性质,而不是想办法解决问题,或是在没有揭示问题的启发性价值时就结束讨论。“对我们来说并不是给出一个临时的答案,而是一个值得被提出的问题”。[注][法]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页。因为,临时的答案它身上所体现的只是极少一部分的历史,它是关于某一问题局部的答案,并且这种答案的科学性和合理性是受到质疑的,而真正的历史要寻找的不是这种局部的答案,这种答案掩盖了真相,真正的历史就是要寻找真相,透过部分答案的迷雾寻找真正的问题,寻找被遮蔽掉的问题和关于这些问题的可能的答案。“在理论和答案堆积的背后,历史一直在寻找被遗忘的问题,直至穿过它们的答案。”(第70页)因此,康吉莱姆关注于概念,关注于理论和预定逻辑产生之前的概念,就是要回到问题,回到被遮蔽掉的关于科学的历史的多重问题和可能性之中,问题在历史中并不是与答案总是保持一种紧密的关系,概念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方式,概念在其塑形中,把最初的许多问题抛了出来,它呈现出一个真实的历史生成过程,我们只有回到这种历史生成过程中,回到历史的问题中,才能真正地看到历史中的变化,也才能真正透过迷雾,回到科学问题的本身上去。
其次,我们要考察概念的形成过程。对于康吉莱姆来说,概念的形成是一种连贯性运动,这种运动之所以是连贯性的在于概念的通用性(polyvalence)这种通用性是康吉莱姆“概念”的一个重要特征。它指的是,在概念起源时,它具有在各种不同语境中通用的特征。这种特征为概念的连续性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的前提。但是,重要的是,这种形成的过程绝不是一条线索,它只是概念在形成过程中某一阶段的变化过程。也就是说概念在形成过程中处于各种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塑形和变化的过程,这些过程都真实地再现了历史过程中的问题,对于康吉莱姆来说,这种问题的呈现才是更为重要的。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避开真理的预设,因此区分真理或非真理与已知或不知是有必要的,并且我们只能选择第二种方式。“用不属于康吉莱姆的马克思主义话语来说,第一种问题式是属于意识形态的问题式——科学家自发的沉浸在科学的某种意识形态中——与此相反,第二种问题式是科学的问题式,认识论的革命就内含在其特殊的书写历史的方式中。”(第73页)“这样,我们就会明白概念史如何演变的,它们演变的路径不是线性的理论化的方式,而是一种非科学的实践:错误就成为两个相距甚远的领域之间未被纳入体系编码的干扰事件。”(第74页)这样一来,历史就可以防止自己被置于一种预先设定好的逻辑前提中,它有自己真正的逻辑发展脉络和过程,而真正的科学问题以及可能提供给我们的真正的知识就是在这种抛开逻辑预设的历史进程中向我们展开,它不再陷入某种意识形态的漩涡中,它在自己的历史过程中重新展现自己的理性,当然无论理性的呈现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被我们接受,它都是植根于真正的历史现实中,这一点深深地打上了唯物主义的烙印。所以康吉莱姆强调必须拒绝从理性范式出发建构历史。
二、阿尔都塞:科学、哲学和意识形态
阿尔都塞斯历史问题的科学性考察则沿袭了康吉莱姆的思路。他并不试图提供任何绝对的证据来证明历史的真理性,因为他认为哲学证明并非是绝对的或者是可能的。 阿尔都塞声称:历史的真相在根本意义上与历史知识的产生无关。阿尔都塞对传统历史主义的批评走出了历史的范围,并进入到一种科学的领地内,而这种领地显然是来自法国的科学哲学传统,后者从严格的科学考察入手尤其是从生物学、医学等领域考察历史的科学性。而阿尔都塞的思路明显是来自这种科学哲学传统。对于他来说,无法确定绝对的哲学知识,甚至科学知识的真理性我们也是无法直接把握。我们无法言说或者推断某种科学知识或者哲学知识是否是一直处于有效性或真理性中。我们所能确定的只是,在这些知识产生过程中的,不断涌现出来的问题,以至于说,我们必须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来面对历史过程中真相的产生。因为,对于深刻地影响了阿尔都塞的科学哲学家来说,尤其是对于康吉莱姆来说,在科学史中知识的产生总是在与知识本身的概念发生某种“断裂”,而这种断裂一方面产生了许多错误的认识或知识,另一方面也为真相的寻求提供了一个出口。因此,康吉莱姆才说,我们没有关于哲学的答案,只存在着我们对待这种知识寻求的态度。阿尔都塞将康吉莱姆的这种思路借鉴到他关于科学历史的认知中,他认为科学是一种话语系统,它里边蕴含着各种各样概念性的话语,这些话语准确地指认理论的对象,并覆盖关于这一精确对象的知识。阿尔杜塞认为在“有问题”之外不存在任何知识,这决定了我们思考的对象。正常情况下为我们提供了科学地客观地认识历史的尝试,都会不可避免地涉及历史性的前提,我们对于真理知识或者方法的把握其实已经是在某种基础上进行的。历史不是一种同质化的存在,不是一种线性的延续,它存在着多种可能走向真理的方向,因此我们在无法寻找出真正哲学的答案,我们必须不断地向这些答案提出问题,打破历史的同质性。这就是科学认识论的“问题式”带来的效果,它深刻地影响了阿尔都塞:问题之外没有知识,历史的真相与历史知识常常以一种错位的状态存在。
首先,科学在阿尔都塞那里是一种概念性的话语,这种话语指明了关于某种理论对象的知识。其次,对于阿尔都塞来说,科学还是一种产自意识形态的以客体或主体为中心的话语,并且这种话语与意识形态还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对于阿尔都塞来说,科学没有绝对的真理,但是它拥有一种关于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的真相。[注]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科学与这种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是一种共生的关系,但这并不是说它们之间是一致的或者契合的,恰恰相反,两者之间总是会发生错位。正是存在着这种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真相,存在着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这样才会有一种共同的话语空间存在,在这个空间中我们可以对某种科学产生的知识效应进行讨论。阿尔都塞认为事物的概念与事物本身不同,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地一致或者符合的关系,尽管我们对事物本身的认识无法脱离概念的框架,但是,阿尔都塞最后指出了这一切都无法避开现实世界的制约。不管是我们对于事物本身的认识,或者是概念性的框架其根基和基础都是当下的现实物质世界。而带有现实主义和唯物主义特征的意识形态概念则为阿尔都塞提供了对唯物主义进行全面辩护的哲学基础。
与福柯不同的是,阿尔都塞了指明了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差距。他认为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某种对立,在思考这种对立中他提出了意识形态和实践两种范畴。[注]参见Balibar, Etienne, 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7:3,1978,p224.一方面,这些范畴所关注的事实指出了阿尔都塞立场上所面临的困难,这同时也说明了他的立场与新的认识论有很大的关联。另一方面,这些范畴有助于我们理解哲学与科学以及意识形态各自所扮演的不同角色。
对阿尔都塞来说,意识形态的范畴是重要的,他把这种范畴理解为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阿尔都塞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科学的革命理论,这种理论既包含了关于现实社会生产的客观分析,也包含了意识形态理论的客观分析。阿尔都塞一直强调,意识形态不是一种简单的错误认识,我们不能把意识形态进行过于简单地处理,它首先是一种植根于社会现实的存在,它不应该只是被看成是一种认识论维度上的错误认识。不可否认,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具体情况下,意识形态会产生某些错误的认识,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简单地把它置于一种认识论的框架下来看待。无论是阿尔都塞最早提出的意识形态或者是关于实践的意识形态,甚至是理论意识形态都不能进行这样简单的处理。尤其是在理论意识形态中,科学知识以一种历史断裂的过程的方式发展。就像阿尔都塞将马克思早期的那些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概念界定为“认识论的断裂”一样。[注]参见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7:3,1978,p224.他实际上是要在科学和意识形态之间建立一种对立的关系。科学在知识的领域内被界定,而意识形态则被定义为一种社会关系系统,也就是一种人们生活中所依赖的关系系统。科学和意识形态存在于一种异质化的关系中,而对于阿尔都塞来说要打破这种异质化的关系,使两者能够直接关联在一起就不得不引入实践的范畴。
阿尔都塞充分肯定了实践的范畴是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范畴。实际上,阿尔都塞假设了一种“纯粹的实践”,即一种纯粹的物质转化活动的实践,一种根据条件被应用于生活资料的生产,知识的生产的实践,并且确实对现有的社会关系起到了革命性转变的作用。[注]参见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1978,7:3,p226.阿尔都塞的这种假设实际上把实践和意识形态完全割裂开来,这也导致了他立场上的困难。但是,重要的是,阿尔都塞后来在他的著作中放弃了这种假设。他一方面,强调纯粹的生产是不存在的,任何生产都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下的生产,生产离不开生产发生了环境和关系,而这种现实的环境和关系决定了生产发生的外部形式和内部结构,而且对于阿尔都塞来说,这种现存的物质生产所处的社会关系实际上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阶级关系,在这一点上阿尔都塞的观点带有经典地马克思主义色彩。另一方面,阿尔都塞将实践的范畴扩展到理论实践的分析上,“阿尔都塞认为他的模型恰恰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劳动过程所作的描述,这是一种抽象的和临时的描述,优先于在所有关于确定性社会关系的分析,其本身仅仅涉及人与自然的实践对立面的意识形态观念。”[注]Balibar, EtienneFrom Bachelard to Althusser: the concept of 'epistemological break ,in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Journal,1978,7:3,p226.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的出现是一种真正的转变,而不是一种简单的内部意识形态的转变,而这才是真正唯物辩证法的核心。
历史的真相,就像任何科学的真相一样,都是由其自身内部问题产生的知识效应以及这些效应的解释力所决定的。历史通过证明其自身的知识效应的解释力,并且它本身还为唯物主义的假设的有效性提供证明在哲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注]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2.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和《阅读资本论》中,试图通过唯物主义作为基础来建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并以这种唯物主义哲学来确立马克思主义哲学科学性的边界。也就是说,他曾试图通过建构一种哲学基础或者哲学标准,将这种标准应用于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建构中。当然,他后来放弃了这种尝试,将哲学概念与科学概念合并在一起。他通过消除哲学与科学的混淆,从而将认识论问题从科学领域排除出去,并完全重置了这种认识论。[注]参见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1.哲学不是绝对知识:它既不是科学的科学,也不是实践的科学。 这意味着,它不具有绝对真理,无论是关于任何科学还是关于任何实践。
从1967年的讲座开始,阿尔都塞便不再把哲学当成是科学的仲裁者,他把哲学视为是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的一种话语,是一种处于两者之间的话语领域,它不再是一个基础或者前提,能够提供一种科学的界定。阿尔都塞并不是一个“认识论的马克思主义”,相反,他是在捍卫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概念:科学是一种社会实践,每种科学都有自己的内部认识论标准,而这两个命题是从历史唯物主义内部阐述的。阿尔都塞捍卫科学和唯物主义,并不是因为他可以证明它们,而是因为历史科学迫使他这样做。[注]参见Robert Paul Resch, Modernism, Postmodernism, and Socia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Althusser and Foucault, in The Poetics Today Journal, Vol. 10, No. 3 (Autumn, 1989), p. 532.
三、福柯:基于“规范”的生命政治,生命从科学走进历史
当我们将目光移向法国20世纪后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时,我们会发现,许多思想家已经很少会再去直接面对马克思或者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品,但毋庸置疑,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那个时期鲜明的特征,因此,不管是福柯、巴迪欧或是德勒兹等等这些著名的思想家,尽管他们不断地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但是这些思想家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一直保持着或近或远的关系,他们思想中都深深地打上了马克思主义的烙印。福柯当然是这些思想家中最伟大的代表之一。
康吉莱姆是福柯的博士答辩导师,他虽为未直接指导福柯,但是他们对于生命问题的共同关注使他们彼此影响。当谈到“生命”时,康吉莱姆和米歇尔·福柯关注了一个共同的主题,但是他们对于生命却有着不同的思考,并划出了两个不同的领域。康吉莱姆带有一种传统科学的精神,他一直坚守在自己的领域内,他从早期的《正常与病态》到晚期一直把“生命”问题的探讨作为一个中心话题滞留在他的严谨的研究中,他把生命看作是一种科学史领域的认识论实践的一种形式。而福柯则不同,尽管福柯也不断地关注着“生命”问题,也关注疯狂、疾病等主题,但毫无疑问,福柯的目的在于将生命引入历史之中,他的探索围绕着后来被称作是“生命政治”这一主题来推进,我们通过福柯后来的著作可以发现,他对于生命问题的思考已经作为一个伦理的问题出现了,他更关注于性和主体性方面的考察,而不是在医学和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康吉莱姆对于生命哲学的关注,尤其是对生命背后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的分析引发了20世纪法国生命政治思想的最初逻辑走向。而这种生命问题的探讨最终被福柯纳入人文社会领域,赋予了其历史的意义,让生命科学走进历史。
“规范”问题是福柯生命政治思想的一个发源地。正如在前边所提到的,康吉莱姆和福柯共同分享了有关生命规范的主题,前者的阵地是科学,而后者则强调了这种规范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作用。对于康吉莱姆来说,他对于生命规范的思考主要是基于“否定性的价值”展开。他在《生命》中主要考察了生命个体的不完满性。他认为,人的生命只有在死亡的冲动下,在阻碍的过程中才能真正认识到生命,生命个体中存在着某种不完满性,恰恰这种不完满性是通过生命的阻碍展现出来的。以此为出发点,他思考了生命中出现的规范,他认为规范的权力在它遇到困难时才表现出来,并且最终跌倒在它无法跨越的界限上。康吉莱姆指出了生命的价值在本质上是植根于生命的不稳定之中。他通过分析“生命体”这个核心概念来展开规范的讨论。生命体它是一种“经验”的承担者,它自身蕴含着活着的生命力。但是生命体只有在遭遇疾病或者威胁的时候,它才能完全地展现自身活着的生命力。这种生命体具有两种形式:有意识的形式和无意识的形式。他讲到,“我们认为,最先在病人意识中出现的科学是空无一物的,实际上,病人的这个观念才是真理的基础”。[注][法]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页。这里,我们会发现康吉莱姆的分析已经说明了一个结论。也就是说,生命体作为经验的承担者,自其自身之中已经蕴含了经验的内容,当生命体自身面对威胁和障碍时,生命力的彰显并不是以一种有意识的方式而进行的,相反,它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的反应,这种无意识的自发反应是蕴含在生命体自身之中的,在生命体遇到障碍时,它便在有意识的思考之前显现出来。“如果在人的生命中,规范化并没有以萌芽的形式存在,那么,我们就不会知道人类意识中固有的规范化是如何被解释的。”[注][法]乔治·康吉莱姆:《正常与病态》,李春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这里我们对生命体本身在面对障碍时无意识的自发性反应的强调,实际上是为了说明生命最初的规范化不是一种被赋予的客观的存在,由规范引起的不是“正常性”的静态现象,而是规范化的动态现象。生命体是一种不稳定的存在,这才是人类所有活动的来源。
因此,康吉莱姆在这里重新确立了生命与规范的观念。规范从来就不是从外部施加于生命之上的,生命并不服从于一种外部的规范。相反,规范自发的孕育在生命之中,生命的内在运动生成了规范。生命体本身就是规范的创造者,这种创造源自生命自身的不完满性。它天然的不完满性是生命内部规范产生的前提和基础。
当康吉莱姆将规范问题置于生命科学领域中进行考察和分析时,福柯已经逐渐地发生了转向,尽管他也曾对医学、生物学等纯粹的生命科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是他的最终旨趣是历史,是思考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生命的规范问题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福柯做出了这种改变,将生命拉入历史之中,并以一种“考古学”的方式把“规范”的历史性诞生明确在社会和政治的发展进程中。他关注的是人类自身是如何在规范的效用下从属于一种无法拒绝的社会中。他的关注带领他最终走向了一条生命政治的路径。他在进行这个思考和分析中,开始转变了康吉莱姆在生命科学中所指出的“否定性”的规范,他根据生命在其历史中的演变将生命的规范问题置于肯定性的维度之上。在这一点上,福柯的分析指向了一个基本问题:规范的否定性概念及其作用是如何转变到规范的肯定性概念的,这涉及认识论的问题也涉及历史的问题,这正是福柯与康吉莱姆相似但又不同的地方。(参见第88页)规范的否定性关注的是排除,而肯定性观念关注的则是调控和整合。福柯的研究就是沿着这种转变发生,他从早期的作品到晚期的著作似乎就是沿着这样一条从否定向肯定的分析在进行转换。
关于这种分析我们可以进入到福柯的作品中来观察。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中指出,疯狂一方面是与严格的监禁联系在一起,通过否定性的禁止将规范作用于疯狂之上,另一方面,它又被置于一种轻松的环境之中,也就是一种医学体系中,在这种体系中疯狂以一种非禁止和压迫的状态出场,在精神病院中实现自己的“解放”。在后来的《规训与惩罚》中,福柯做了相似的分析,一方面是严刑峻法,一方面又是看起来透明化的规训。这种分析一直延续到《性史》中,“从外部控制性所带来的快乐,并把其纳入公共合法的限制内;或者‘解放’它,性快感被纳入无限扩展单页是被规制的运动中,成为‘生命权力’推动的‘性’。”(第89页)福柯作品中的这些分析其实指向的就是两者相反的规范:一是认知的规范,它宣告了真理的标准,而这种标准既可以被限制也可以被建构;二是权力的规范,根据外在的规定和内在的原则,将主体的自由条件赋予主体。前者实际上把规范关联于客体。而后者将是把规范关联于主体。因此,在这种不同规范的作用模式下,规范既建构了不正常,也建构了正常。但是,必须要注意到的是,当规范关联于主体时,在这种规范建构的过程中,规范发生作用的对象以及主体同时被建构了。福柯在他1976年的书中把“正常化社会”的出现定义为生命权力的现代性变种。而在《规训与惩罚》后,福柯对于这种选择和分析更让人信服。福柯认为,必须正确看待康吉莱姆的科学哲学,因为人们在那里可以找到关于理性主权的关键问题的最清晰的表述。总而言之,福柯从康吉莱姆的作品中获益良多,当生命基于规范的前提被划界时,福柯作品中关于认知和权力的规范的讨论为我们提供了关于生命规范最精彩的思考。
四、结语
康吉莱姆作为法国科学哲学和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穷其一生关注科学认识论以及生命问题,但是他在关于这种并不流行的问题研究中所提出的观点却打开了同时代人思考问题的思路,改变了哲学思考的方向。我们在回顾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时,会发现从早期的萨特再到阿尔都塞和福柯,一直到后来的马舍雷甚至包括德勒兹等人都或远或近地与康吉莱姆保持着某种联系。他与他代表的科学认识论在法国马克思主义的逻辑进程中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在科学认识论中阐述的“问题式”,他对科学史的研究和探索无疑打开了阿尔都塞以及同时期的思想家重新思考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思路。即便他严守在科学的领域内,但这不妨碍他的影响可以进入到历史之中。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重新解读开创了法国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高峰,尽管阿尔都塞试图通过借助科学的认识论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做出说明,但是当科学真正进入历史的时候,它又会带来新的问题,阿尔都塞不得不在1967年之后重新思考自己的理论。这一点在福柯那里似乎并没有凸显出来,科学与历史在福柯的生命分析中似乎可以很好地并存,并从不同的角度展示康吉莱姆所做的贡献。基于生命规范的探讨为生命政治思想的进程拉开了序幕,它为批判理论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在这一点上,尽管许多思想家对福柯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距离总是颇有微词,但当生命政治思想作为一种精彩的批判理论呈现在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中时,我们便会发现两者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也会感叹马克思主义的旺盛生命力以及愈久弥新的批判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