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列斐伏尔:以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的“三位一体”为主线
2018-01-29刘怀玉陶慧娟
刘怀玉 陶慧娟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在真实的19世纪德国哲学史语境中,黑格尔、马克思与尼采这三位思想大师之间有一种明显阶段差别、道路分立甚至是隔绝的关系,而在苏联马克思主义正统话语中马克思与尼采之间更是存在着水火不容的对立。但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解释史上,情况则大为不同。一方面在德国的社会批判理论传统中,三位大师之间被构建起了一种可能的对话关系,从而为深刻反思现代性、理解启蒙辩证法精神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在法国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语境中,三位大师之间的对话关系则成为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滥觞。
从现代法国的思想史上来讲,整个20世纪法国的哲学主线就是从60年代以前的3H时代到60年代以后的3M时代*在尼采被法国接受之前,法国基本处于3H即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时代,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主体性哲学时代,法国基本处于萨特与梅洛庞蒂这两位大师的影响下。但随着索绪尔与弗洛伊德的被发现,结构主义兴起,法国进入了结构主义时代。之后由于尼采与马克思与弗洛伊德这个三位一体被德勒兹、德里达及福柯等人拥戴出来,法国进入后结构主义时代。这就是所谓的3M时代,也就是以尼采、马克思与弗洛伊德三位怀疑主义大师而命名的时代。(参看[法]文森特·德贡布:《当代法国哲学》,王寅丽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页。),两个时代中存在着的一个断裂由列斐伏尔衔接,可以说列斐伏尔是处在两个时代过渡中的人物。无论是对于后来的3M时代还是对于传统马克思主义来说,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他们三者之间均是对立关系。而列斐伏尔既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式的以马克思反对尼采的立场,也不同于后现代主义式的以尼采反对马克思与黑格尔的策略,而是将三者统一起来了。
列斐伏尔的特殊性一方面在于他是较早地把黑格尔、马克思介绍给法国的一个人物,正像法国人是通过科耶夫的《黑格尔著作导论》而接受与理解了黑格尔一样,法国人是通过列斐伏尔的《辩证唯物主义》一书及其所编辑的《马克思著作导读》特别是法文版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而发现与理解了马克思。事实上,早期列斐伏尔在法国思想界能够立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对马克思著作的译介及其对马克思主义富有独特性与深刻性的理解,而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实践与马克思主义异化批判理论的结合,则形成了早期日常生活批判的重要动力。列斐伏尔的最早著作可以概括为三本著名的导读——包括《马克思著作导读》(1934)*Henri Lefebvre,with Norbert Guterman,Morceaux choisis de Karl Marx,Paris:NRF,1934.、《黑格尔著作导读》(1938)*Henri Lefebvre,with Norbert Guterman,G.W.F.Hegel,Morceaux choisis,Paris:Gallimard,1938.和《列宁著作导读》(1938)*Henri Lefebvre,with Norbert Guterman ,Cahiers de Lenine sur la dailectique de Hegel,Paris:Gallimard,1938.,以及一本成名哲学专著《被神秘化的意识》(1936)*Henri Lefebvre ,with Norbert Guterman, La Conscience mystifiee,Paris:Gallimard,1936;Le Sycomore,1979;Syllepse,1999.。这三本著作联系紧密,即列斐伏尔对黑格尔的理解与对马克思、列宁的独特理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重新理解黑格尔是为了重新理解马克思。他们通过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而提出了一种开放的而不是封闭体系的辩证法的辩证方法论的马克思主义。而这种方法论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概念,在青年列斐伏尔看来就是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批判框架中的异化概念。需要说明的是,三本导读文集出版逻辑上促成了1936年列斐伏尔与古特曼合作出版的《被神秘化的意识》一书。三本中每一本的导言也是此书的预备,与此同时他们形成了自己的理解框架的历程碑,也是他们所理解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历程碑*Bud Burkhard, French Marxism between the Wars,Henri Lefebvre and the “Philophies”, New York:Humanity Books,2000,p.205.。《被神秘化的意识》深入分析了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及其在批判资本主义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神秘化统治方面的重要方法论意义,是法国大众批判法西斯主义的需要,开拓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上独树一帜的日常生活批判道路。
另一方面,列斐伏尔又是较早关注与研究尼采的法国哲学家。当法西斯主义在欧洲上空乌云密布——狂热推崇尼采时,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很少有人为尼采辩护,而列斐伏尔就属于少数中的一员。列斐伏尔对尼采的兴趣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年时期,这些早期涉及的领域随着1939年《尼采》的出版达到高峰。随后,在他的自传记录《总和与剩余》(1959)第二卷中,列斐伏尔辩护为什么学者应当认真对待尼采。尼采对于列斐伏尔的吸引力,实际上就像他所有的学问,深深地代表个人意愿:尼采坚持克服过去和超越未来,以及通过明确地表达“上帝死了”的说法对基督教表示严厉的抵触。这与青年列斐伏尔产生了一个强大的共鸣,列斐伏尔正努力抛弃在法国西南比利牛斯山脉的坚定的耶稣会教养。尼采对笛卡尔主义的普遍理性的系统的分析思维的批判,也与列斐伏尔破坏性倾向和激进的主张完美契合。此外,尼采的辩证主义与列斐伏尔经常被证明在知识和政治斗争中具有一致的战略性。*Andy Merrifield,Lefebvre, Anti-Logos and Nietzsche: An Alternative Reading of The Production Of Space,in Antipode 27:3 , 1995, pp. 294-303.
可以说,列斐伏尔与古特曼编纂三本经典文集导读的结果,是形成了一个集马克思、黑格尔与尼采于一身的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异化,即“被神秘化的日常生活现实”的方法论,这就是个人与社会、人对自然的拥有和人对自我本质的拥有的主客体统一的辩证法。*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页。正是这种“三位一体”的统一,构成了列斐伏尔长达半个多世纪且永不衰退的创造力的活水源头。这种统一是列斐伏尔一生的思想主线,在不同时期这种三结合和三统一派生出至今被人们看作是列斐伏尔具有创造性思想标志的几个概念,如辩证唯物主义、元哲学、城市文化革命、三元空间辩证法、节奏分析等。本文将从这几个概念出发简要阐明列斐伏尔三位一体的思想。
一、早期列斐伏尔的“三位一体”:走向日常生活的“辩证唯物主义”
“三位一体”第一个成果就是形成了不同于苏联的一种存在主义的人本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最终的成果就是面向日常生活批判的追求日常生活解放的总体人的辩证法思想。正如加拿大人文地理学者罗布·谢尔兹所说,列斐伏尔很像是一根“导线”,连接着20世纪的一场又一场社会运动,一个又一个社会思潮以及一代又一代人。晚年列斐伏尔在总结其日常生活批判思想来源与发展过程时提出“三位一体”说,认为早年日常生活批判概念是黑格尔的“异化的扬弃”、马克思的“总体人”与尼采的“超人”思想的结合,三者中的每一位都为了实现对现代生活的全面彻底批判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在早期列斐伏尔眼里,黑格尔提供了某种分析意识发展的历史框架,马克思则提出了批判工业社会组织与国家拜物教的工具,而尼采则完成了对社会文化道德价值观与道德命令禁律的根本性超越,从而使马克思所梦寐以求的那种创造历史的总体性生命激流得到了复活*Bud Burkhard French Marxism between the Wars,Henri Lefebvre and the “Philophies”,Humanity Books,2000,pp227,233.。换言之,黑格尔与马克思的结合形成了日常生活批判哲学,而尼采的哲学则提供了一种生活哲学的建构*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rdern World, tran.Sacha Rabinovitch,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4,pp.15。。
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接受过程深刻地影响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形成和发展。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将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变成了抽象的逻辑范畴并对此进行了批判,也正是在对黑格尔抽象的观念论体系的批判过程中,马克思发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列斐伏尔认为,1858年左右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有了新的发现,态度由拒斥转变为接受,也正因如此,历史唯物主义才超越了自身的经验主义态度,走向成熟形态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
列斐伏尔既反对将马克思辩证法变成类似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发展与外化的哲学,将辩证法解释成为一种斯大林式的自然物质本体论,也反对将马克思辩证法变成类似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发展与外化的哲学,而是将辩证法理解成为人的精神与外部世界的矛盾——斗争——解决这样一种周而复始的追求绝对精神的实践哲学,将马克思的人的社会生产概念过度诠释为一种总体性的人的生命辩证法本体论。“总体人”的辩证法预示了列斐伏尔后来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在此我们要明白两点:第一,实现了的总体人是消除了异化的人,人作为自然界的生物具有许多的本能、倾向和生命力,但受到限制。人作为自然界的人是被动的,人并不属于自然界,却又存在并体现在自然界之中。第二,总体人是自由集体中的自由的个人。它是在差别无穷的各种可能性的个性中充分发展的个性。而艺术则被当作脱离了工具性和异化特征的人的实践活动的价值典范。在列斐伏尔的人道主义观点中,最高的权力机关不是社会,而是总体的人。
在列斐伏尔看来,社会历史就是人占有自然界和自己的自然界的历史。社会劳动和经济活动是这种占有的手段,是人的本质的基本的时刻——条件是这种手段和时刻包括在人的本质之中并受人的本质所支配,社会经济活动并不是人的本质。*Henri Lefebvre,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p.139.他认为经济的人应该被超越,以显示总体人的自由,人是有多种本质的。人的本质源自社会进程,个人只有在同集体的牢固和明确的关系中才能获得这种性质。列斐伏尔认为受过教育的人,即尼采称之为“理论上的人”应该认识、弥补和超越巨大的人类现实性,应该把抽象的、理论的和形式的自我向世界开放。“总体人”作为一种解放的艺术形式,是尼采式的“酒神精神”和马克思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融合。由此,马克思的“总体人”的理想,不再是建立在经济必然王国高度发展基础上的未来社会形态,而成了超越当下日常生活矛盾与冲突的永恒艺术理想瞬间,是与历史、与生活具体内容无关的永恒形式。*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页。这种艺术是趋向总体行动的,消失了的时代的社会结构没有实际的意义,人类经过意识冲动的痛苦尝试和轮回后,只有艺术仍然有一种无法替代的价值。艺术是摆脱异化特性的生产劳动,是生产者和产品、个人与社会、自然生物与人类的统一体。维布莱希特·里斯也在《尼采》一书中强调尼采的总体“体系”体现在这一体系的运动中,这一运动从屈服于形而上学的此在的“你应该”,走向自由的精神的“我意欲”,走向“作为一种永恒轮回的此在之‘第一运动’的‘我在’的‘再生’”*[德]维布莱希特·里斯:《尼采》,王彤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由此超人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列斐伏尔把苏联马克思主义关于自然界本身的客观运动规律的自然辩证法改造成为以人的实践为起点和落点的历史辩证法,进而又解释成为以马克思的“总体人”为“明点”,而以尼采的“超人”为“暗点”的“总体人”的辩证法,形成了不同于苏联的一种存在主义的人本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这种辩证唯物主义实际就是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三者的结合,最终的成果就是形成了面向日常生活批判的追求日常生活解放的总体人的辩证法思想。可以说早期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基础是对黑格尔的异化理论、青年马克思的“总体人”理论及尼采的“超人”学说理想的辩证综合。黑格尔的三段论式的否定之否定的历史逻辑统一辩证法,以及马克思的以物质生产关系逻辑演变为中轴的宏观历史辩证法,被改造成为尼采式的生命意志与审美意志永恒轮回的瞬间性总体辩证法。
二、中期列斐伏尔的“三位一体”
(一)现代性存在论批判的“元哲学”
列斐伏尔中期的“三位一体”思想表现之一是“元哲学”(Metapilosophie)。在一定意义上,列斐伏尔的“元哲学”,这个最难理解也容易被误解的概念,既是对前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存在论的深刻批判,更是对后期海德格尔的“哲学的终结”即“形而上学的超克”的“思想”的靠拢。在《元哲学》一书中列斐伏尔把青年马克思的哲学实践哲学世界化与海德格尔的林中路思想融合一起,走出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物质生产实践概念的束缚,把哲学研究与人类学的艺术的地理的城市的日常生活研究田野研究融为一体。元哲学无非是把马克思的政治革命实践哲学改造成为日常生活诗创批判实践理论。青年马克思的“哲学的世界化就是世界的哲学化”,即哲学要规划建构整个世界的普遍理性主义-浪漫主义理想,在他的元哲学这里则转变成为哲学对日常生活的筹划。以往的哲学均倾向于贬低非哲学的日常生活,马克思哲学革命就是要重新获得生活对哲学认识的主导地位。列斐伏尔曾把自己的“元哲学”与“传统哲学”体系的关系比作马克思所说的能动的“家庭”与被动的“亲属制度”之间的关系:他引用马克思关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笔记的观点说:“家庭是一个能动的要素,它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由较低级的形式进到较高级的形式。反之,亲属制度却是被动的;它把家庭经过一个长久时期所发生的进步记录下来,并且只有当家庭已经根本变化了的时候,它才发生根本的变化。[同样,政治的、宗教的、法律的、哲学的体系,一般都是如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第353-354页。所以,对于列斐伏尔来说,元哲学的主要攻击点是更新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根本联系,也就是对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进行修正。
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仅仅是如下的工具性的互动行为:劳动活动,政治功能,社会各阶级的互动,分析的与逻辑的合理性,技术与官僚制度。这个实践概念漏掉了一大批的人类经验。列斐伏尔所补充的是一个他所称之为古希腊式的也是存在主义式的概念:“诗性创作”(poiesis),即人的本质体验与创造。所谓诗创活动,就是指人对周围自然界的一种取用与栖居的关系活动,是一种创造的活动。“并非所有的创造性活动都是诗创的,但诗创的肯定是创造性活动的”*Henri Lefebvre, Metathilosophy, tran. David Fernbach, London:Verso, 2016,p.8.。也就是说,列斐伏尔一方面强调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具体社会实践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工具,但又认为,它在理解日常生活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方面却是捉襟见肘、无能为力的。在他看来,人类的实践并不局限于通过重复的工具性活动(生产)而对外部自然的一种功用性改造,它还包括“爱、激情,身体,感受——充沛过剩的创造力、冲动激动与想象实践……诗创活动”*Rob Shields, 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London:Routledge,1999,P.100.。此时,尼采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尼采是继海德格尔之后的重要人物。麦瑞菲尔德发现,列斐伏尔自称元哲学的计划以激进的方式加入尼采所理解的“元”,暗示尼采本人是元哲学家。与尼采一样,不是仅仅追求传统哲学的隐喻,列斐伏尔的元哲学抵制它们并寻找新的隐喻和思想,追求一种更好的批判意识世界——尤其是指在日常生活中能意识到自己。他的元哲学也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的综合*[美]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页。。因此,列斐伏尔的元哲学旨在以尼采的艺术创造欲望意志与马克思的哲学世界化实践的融合。
列斐伏尔认为,掌握和界定理论(学说)之间以及理论与实践之间新的关系离不开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就是现代性。现代性的“三位一体”不再类似创建了伟大的新的体系的哲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等,这个“伟大”之处体现在与“现实”、实践的关系之上,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哲学领域,是新的、元哲学的,通过解开现代性神秘的面纱的方式来界定。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就是在现代世界中来界定的,在关于现代世界的批判中使自身的学说与其他两者之间达到了一致性,三者之间学说的碰撞经过调和,现代性被凸显的同时也凸显他们自身。*Henri Lefebvre, Hegel Marx Nietsche ou Le Royaume des Ombres,Paris:Casterman, 1975,P.12.列斐伏尔认为黑格尔在他的作品里为分析所谓的“现实”、民族与当前国家以及他们非常重要的规章制度作辩护,使国家和国家组织正当合法,黑格尔试图通过国家来解决市民社会危机,实际上本身就是一种现代性批判,即超越市民社会局限。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则并不局限于国家的建立,而是诉诸于社会结构总体的革命。尼采认为人类最终的自由的可能性是文明的创新。
总之,列斐伏尔充分地将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三者相结合用于自己的现代性研究,以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的视角看待现代世界。在列斐伏尔看来,黑格尔的思想聚焦于国家,马克思高度重视社会,尼采思考的则是文明及其价值,这就是关于现代的“三位一体”,这在称之为人类“现实性”中包含了多重的和可能无休止的斗争。列斐伏尔把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和尼采的艺术创造概念结合起来寻找一种新的改变世界的方式,主要用尼采的方法来改变世界,把马克思的改变世界的哲学革命理想从政治变革变成一种艺术创造。在马克思的心中,哲学家是为了改造世界,而列斐伏尔最终的目标并不在于一种政治解放或社会生产力的解放,而是满足于一种艺术创造,即列斐伏尔所说的“诗创实践”,这就是列斐伏尔心中的元哲学。元哲学的意义在于马克思主义不要满足于抽象的学科意识形态批判,而是要扎根于新的学科的建设与现实的学科研究之中。或者可以说,元哲学就是反思之外的非反思的感性的具体的生命的世界或实践生活的世界,这是哲学真正赖以升华之所在。
(二)批判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的都市文化革命
列斐伏尔把马克思改变世界的实践哲学尼采化,导致了《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一书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解放和尼采的身体解放紧密地融合,在此基础上提出旨在反抗消费社会、官僚社会的著名的三大革命主张(详见下文)。革命的主题从无产阶级革命变成了城市大众、消费大众的身体反抗。传统马克思主义颠覆资产阶级国家上层建筑的这样一种革命理想变成了一种以艺术创造、拒绝消费、反抗消费为主要方式的文化革命。《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是列斐伏尔对自己六十年代研究成果的一次全面总结与整合,在此基础上才概括出了一项“三位一体”的总体性文化革命行动纲领。其中最著名的口号就是,在经济平台上“技术要为日常生活服务”;在政治平台上“废除国家与实行自治”;在文化平台上“让日常生活成为一种艺术品”,包括性意识的革命、城市的改革以及对节日的再发现。“在列斐伏尔看来,这种乌托邦主义并非另外一种末世学,因为他对‘新生活’的筹划是立足于现有的技术能力,立足于对日常生活异化的一种深思熟虑的辩证的和社会学的分析”,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对日常生活的理性技术规划*[美]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2页。。
把日常生活审美化或艺术化,这种“现代性”的乃至于“后现代性”的批判思潮,已经有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其中,第一种倾向是主张消解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一方面向艺术的神圣地位发起挑战,打碎艺术品在博物馆和学术界中的受尊敬地位,另一方面认为大众文化中的琐碎之物、卑微的消费品均可能是艺术。它出现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20世纪二十年代,主要以达达主义、先锋派及超现实主义运动为代表。第二种类型是主张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认为生活中最伟大的商品是由个人的情感与审美享受构成的。如福柯所认为的,现代人的典型形象就是一种花花公子式的“审美生存”。第三种倾向则将日常生活审美化斥为一种“伪美学化”,认为消费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是符号与影像,所以才赋予了文化的霸权地位。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许多代表人物都持这种观点。但也有一些人尽管部分地批判了日常生活的艺术化现象的消极性,但更多的是倾向于一种日常生活的艺术化乌托邦追求。如马尔库塞的“审美维度”或“新感性”社会理想宣言(《论解放》语)和列斐伏尔的“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的呼唤,便是著名代表。
首先,列斐伏尔说,“文化革命”作为一个概念,就是指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创造性融合,是一种全新的充满生气活力的生活风格。其次,文化革命作为艺术和艺术价值的复兴,它主要具有实践的而不是“文化的”目标。列斐伏尔所谓的“文化革命”没有纯粹的“文化的”目标,而是使文化走向经验,走向对日常生活的变革。艺术中的“创造”一词,不再仅仅局限于艺术品的创造性,而且是指自觉的行为,自我再生产自己的条件,适应这些条件及其现实(身体、欲望、时间、空间),并使之成为自我创造物。这种创造或诗性活动,强调的是人的身体欲望与周围生活环境的“适应”,显然不同于马克思致力于征服自然、改造社会的那种能动的和技术主义的“实践”概念。而他对马克思哲学这一核心的修改,正是下文我们所要重点评价的。
具体来说,列斐伏尔理想中的总体性日常生活文化革命乌托邦,包括如下三大方向的革命:1)身体革命或“性意识的变革与革命”。这种革命不同于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或经典马克思主义所关心的“男人-女人”的平等关系与婚姻恋爱自由,这场变革要改变的是性别与社会之间的情感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制度性的关系。新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全面压抑的社会和性恐怖主义,必须通过理论的与实践的全部可行方式加以稀释和化解。所以说,身体革命不仅仅是一种意识观念的革命和制度革命,而必然涉及到对控制现代日常生活的抽象权力空间这个独裁者的革命。2)空间革命即“都市变革与革命”。已如前述,列斐伏尔在带着我们穿过那重重冰冷彻骨的日常生活“零度空间”时,曾经热情洋溢地预言,他已经发现了一条金光大道,这就是欣欣向荣的都市化的日常生活*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rdern World, tran.Sacha Rabinovitch,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4,pp.188-189.。这种新型的日常生活将一扫工业化社会沉郁的科层制度阴霾,将使现代人类走出消费社会各种隐性“次体系”的恐怖主义统治,告别令人窒息的阴暗地狱,而走向一片阳光明媚、玲珑剔透的新天地。在这种都市化的日常生活中,人类将重新找回到农业社会或古代社会节日喜庆那种快乐感觉与欢乐场面,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列斐伏尔强调,都市化将从革命中产生与呈现,而不是革命从都市化中出现。他的都市化革命或空间革命的“经典底色”,尽管有古希腊城邦民主生活的影子,但真正的现实化却是以生命体验-时间为根本维度的现代大都市“空间化”想象。3)克服日常生活和节日间的冲突,使节日重见天日并受到推崇,使其与都市生活相融洽,这是革命计划的最后结果。
列斐伏尔的“让日常生活节日化”的文化革命乌托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法国的一批年轻的激进知识分子那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特别是和情境主义国际代表人物居伊·德波以及罗约尔·瓦内基姆的思想具有高度互文性*[美]马克·波斯特:《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3—234页。。其共同点就是列斐伏尔号召“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而情境主义国际则主张用艺术创造一种新的“日常生活情境”,以揭穿资本主义商品花花世界的颠倒的虚幻的假象。
情境主义国际的“创造情境”的概念与思想就是来源于萨特和列斐伏尔。萨特认为,现代人作为一个“在世之在”,总是已经懒惰地沉湎于特定的联系与情境之中,但是个体能够从中超脱出来而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情境。而列斐伏尔关于实现都市日常生活的文化革命的激进理想,更是给情境主义国际以实践上的巨大鼓舞。情境主义国际和列斐伏尔一样尽管放弃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政治实践模式,但却继续遵循马克思的现代哲学批判话语来描述当代社会的生活现象,努力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传统,在当代历史条件下继续革命计划,这是一份值得肯定与借鉴的思想遗产。
三、晚期列斐伏尔的“三位一体”
(一)三元空间辩证法
《空间的生产》一书最具有原创性的也最具有争议的问题,是本书所提出的三元辩证法(trialectics),按照哈维的说法,列斐伏尔的三元论空间辩证法并非其独创,而是变相抄袭或者改造了卡西尔的思想而来的*参见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化的空间:迈向不均地理发展理论》,王志弘译,台湾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24页。。瑞士学者施米德(Christian Schmid)的《城市、空间与社会:列斐伏尔与空间生产理论》一书对列斐伏尔的复杂的三元空间辩证法作了较好的梳理:首先将列斐伏尔所区别的三要素识别为这样三个领域,一是自然与物质性的物理领域,以一种实践与感觉的方式描绘出来的;逻辑的与形式化的抽象物的精神领域,通过数学与哲学的方式来规定;以及社会领域,这是一个规划设计与展望的领域,一个象征物的与乌托邦的领域,一个想象的与欲望的领域。它们交融于空间生产过程中,其中物质生产或者空间的实践生产出空间的可知觉的方面;而知识的生产从而是空间表象与构想或虚构的空间。意义的生产则是与表征性空间紧密相联并生产出某种体验性的或者活生生的直观的空间。从广义上说,社会空间包括了知觉性、虚构性与体验性的空间;而在狭义上则是与那些被批判性理解的精神空间与自然物质空间相对立的空间*cf. Christian Schmid, Stadt, Raum und Gesellschaft: Henri Lefebvre und die Theorie der Produktion des Raumes, Franz Steiner Verlag 2005, pp.205,208,209-210.。
关于三元空间辩证法,列斐伏尔指的是黑格尔的精神生产的空间表象论、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空间论和尼采的文化批判式的表征性空间论*cf.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 Donald Nicholson-Smith, London:Blackwell Ltd, 1991, p.22.cf.Christian Schmid,”Henri Lefebvre’s Theory of the Production of Space,Towards a three-dimensional dialectic”in Kanishka Goonewardena, Stefan Kipfer,Richard Milgrom,Christian Schmid(ed), Space,Difference,Everyday Life:Reading Henri Lefebvre, New York : Routledge, 2008,pp.27-45.。这里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一种角度是从字面意义理解,空间实践是马克思的物质生产实践,空间的表象就是黑格尔的观念,表征的空间就是尼采的文化实践。这“三元”不存在谁高于谁,谁扬弃谁,而是同时存在的,是从不同角度把握空间的、不可分割的差异性的并存的三位一体。这本身恰恰是尼采的思想,就是多维透视。世界是一个张力的世界,生命的世界不存在孰高孰低,生命世界就是不同视角的一种抗争,一种冲突,是一种力的世界。从根本上说,它是反对黑格尔辩证扬弃的正反合的思辨哲学的一种尼采式的多元主义的透视主义的辩证法。空间没有一个本来的空间问题,都是通过不同角度的再现方式呈现的,即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再现空间是互为再现、互为前提的,空间没办法直接在场,它必须通过另一个空间再现。按照传统对黑格尔辩证法的三段论解释,辩证法开始于自我同一性,而这种自我同一性只有通过它的对立面才能得到确证,提出某个命题或者建议即意味着它的对立面的存在,也就是一个命题的存在只有通过历史地转换为它的对立面才能完成与实现。因此第三项的出现是顺理成章了。因为它既是前两项的否定,也是对它们的体现。于是著名的三段论出现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在此公式中第三项是对第二项的否定和对第一项的更高层次的回归。首先,列斐伏尔认为,这种黑格尔辩证法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解释,只存在于思想活动之中,而不能运用到现实之中。必须将黑格尔用头立地的颠倒的辩证法再颠倒过来,使其立足于现实的社会物质生产活动过程。其次,列斐伏尔批判了黑格尔辩证法的体系,认为这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取而代之的是尼采的隐喻性诗学。他用马克思的实践和尼采的艺术把黑格尔辩证法从抽象的思辨逻辑引向了生动而矛盾着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生成论的辩证法。在这种新的辩证法视野中,出发点不再是自我肯定的思想,而是矛盾运动着的社会生产实践。第一个环节是生活实践,与之相对的第二个环节则是抽象的思维逻辑,即知识语言和书写语言。这第二个环节是既抽象又具体的权力,是一种压缩与强制的统一。第三个环节则是包括诗歌与欲望在内的超越形式,从而实现对死亡的克服。辩证法的落脚点就不再是抽象的形而上学,而是活生生的实践与现实。
另一种理解角度,就是从历史的终结论到空间的转向。在《空间的生产》中,黑格尔是一座“星形广场”,是一个历史终结论者。列斐伏尔认为,在黑格尔主义看来,历史的时间产生了为国家所占领与统治的空间。“历史不会在个体身上体现“合理存在”的原型,“合理存在”只体现在由部分制度、群体与体系(法律、道德、家庭、城市、贸易等等)所组成的连贯的整体中。因此时间在空间的内在合理性中被固化和固定了……消失的是历史,它从行动转变为回忆,从生产转变为沉思。至于时间,它被重复与循环所支配,被一种静止的空间的确立所覆盖,这种空间是现实理性的所在之地与周遭环境,时间丧失了一切意义*列斐伏尔这段转述文字见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结尾处著名的“历史终结论”之论断,一方面绝对精神外在化为自然的空间,另一方面外在化为时间,那丧失了一切历史而只留下记忆的精神。参看《精神现象学》(下)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73-275页。。黑格尔把国家看作是历史的终点,是一种空间性思维,他认为历史发展到国家这个阶段历史就终结了,人类在国家的空间的统治下生活,在列斐伏尔看来这是一种静止的空间思维。马克思重新让历史复活了,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批判资产阶级国家的机器,赋予历史以一个新的未来,这是历史维度的复活。在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位反黑格尔主义式的黑格尔主义者看来,空间用来界定物化和虚假意识。在一种被提升到极其崇高的高度、能够将历史的迂回曲折尽收眼底的阶级意识指导下,被重新发现的时间打破了空间的首要地位*Cf.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London:Blackwell Ltd, 1991, p.22.。但是尼采又重新让空间变成一个根基性的基石性的存在。继黑格尔之后,他坚持空间的始基性,并对空间的问题框架加以关注,需要说明的是,他关注的不是暂时性背景下看似变化多端的现象,而是在不同时间中所出现的重复性、循环性和同时性现象。尼采式的空间并没有保留黑格尔派关于空间是历史时间的产物与残余这个观点的单一特征,他如是写道:“我相信作为力的基础的绝对空间。因为我认为空间是有限的和有形的。”*参见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155页。正如尼采的空间与黑格尔的空间毫无共同之处一样,尼采的时间与马克思的时间同样如此。列斐伏尔将黑格尔、马克思与尼采之间关于空间的各种论题与假设进行对质,不把它们看作种种孤立的论点或假设,旨在促进那些思想与论点之间的交锋对峙。在他看来,即使这些思想论点并不统治现代世界,也不要把它们当作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的“思想”,而宁可把它们看成置于现代性开端处的种种征兆。不得不说,在列斐伏尔看来,三者的结合首先使国家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巩固和加强。现代国家推进并强加自身为国家的各种社会团体与各种空间的一个稳定的中心,强化了一个将各种冲突与矛盾终结的逻辑。同时,列斐伏尔还认为在同一个空间中还有另外一些强大的反抗力量,因为国家的理性化及其种种技术与规划设计的理性化,激起了反对的力量。随着诸多战争与种种革命、失败与胜利、冲突与骚乱,现代世界与尼采的悲剧观极其相符。此外,工人阶级一如既往地在走自己的道路,仍然是革命的主力军,摆脱阶级斗争是不可能的,三者的势力均衡现在已经达成。工业化国家的工人阶级正在选择的既不是无限期的成长与积累,也不是导致国家消亡的暴力革命,而是劳动自身的萎缩。这表明马克思主义不会消失。
纵观列斐伏尔的思想,对于黑格尔来说,空间把历史时间引向终结,而空间的主人就是国家。每一个国家都出身于暴力,并且国家权力的持续只能依靠那些矛头直指空间的暴力,这点毋庸置疑。国家靠暴力起家,但是暴力也不可能与资本分离,不可能与统一化的理性和政治的原则相分离——这些原则服从于并把社会实践的各个方面——立法、文化、知识和教育——囊括于一个确定的空间之中。每个国家都主张制造一个空间,国家和政治活动所创制的,并通过每一种有效方式所巩固的,实际上是一种在阶级与阶级的局部之间以及在他们所占据的诸空间之间的力量的平衡。值得注意的是,国家不仅仅是一种权力架构,也不是黑格尔主义那里的一种合理的共同体,而是空间的架构。列斐伏尔关心的是继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思想之间分裂之后的一种拓展,它包括对哲学的根本批判,但是没有舍弃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性概念的要义和此概念的重要性,即体系建构之外的理论。空间的真理彰显出强有力的尼采式的声明:“可是你们有追求真理的意志,让这种意志意味着能让一切变成人能想到者、人能看到者、人能摸到者!你们应当思考你们所感觉到的,一直贯彻到底!”*参看[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注本),钱春绮译,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1页。也就是说,未来的人类解放是空间解放,人类的革命道路与超人的英雄之路在空间的十字路口相会了,至此马克思与尼采将续写新一页的故事。
(二)最后的乐章——节奏分析学
晚期列斐伏尔的“三位一体”思想还表现在节奏分析问题上。1982年12月19日法国《世界报》刊登了一篇关于《日常生活批判》三卷本出齐的记者采访。在这次谈话中列斐伏尔讲到了《日常生活批判》三卷完成后,将转向对时间问题的研究,即节奏问题。*参看[法]列斐伏尔:《列斐伏尔:研究日常生活的哲学家——列斐伏尔答法国〈世界报〉记者问》,载《国外社会科学动态》1983年第9期。《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导言中列斐伏尔已经把节奏问题放到了一个相当重要而突出的位置上:日常生活既是一个永恒轮回的即重复与循环的时间与过程,也是直线性的即不断发展的时间与过程。也就是说,它是两种特征迥异的重复性时间形态的混合物。传统社会的日常生活是一种循环性重复性的时间周期,而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更强调它的线性发展的过程。而事实上,日常生活的自在的永恒的重复循环节奏永远不可能被历史进步的线性过程所取代,正像生活的自在的差异的质不可能完全被消解为单纯的量,犹如使用价值不可能被交换价值所取代,“物”不可能被纯粹的“关系”所取代一样*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umeIII,From Modernity to Moderism(Towards a Metaphilosophy of Daily Life),tran. Gregory Eiliott, London:Verso ,2005, pp.11-13.。
1.《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的两种时间节奏概念
早在1920年,列斐伏尔由于深受超现实主义文学与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文学影响,就曾深入研究过时间性概念。他把近代钟表时间与生活时间相区别,并开始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时间概念与马克思的历史概念区别开来。他的时间概念与其说是马克思-黑格尔式的直线性的目的论进步论概念,不如说更接近于尼采式的变易与循环。列氏对近代抽象的计算时间的批判,与其对近代以来的笛卡尔式的几何学空间概念的批判,是相互补充、互为前提的。早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列斐伏尔便提出,“让我们再换个角度来看日常生活。这就是直接地与自然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轮回循环节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循环的时间节奏与生命的节律主宰着人类的生活:社会的人还尚未控制自然,也就是说他还没有从襁袍中脱离出来。其生活从生到死还是由一系列的循环节奏所构成。每时、每刻、每日、每周、每月、每季、每年,皆按照一种严格的规则的轮回运行。这使得万物按照宇宙的生命法则而生存,其最高级表现即尼采所说的“大年”。
2.日常生活批判说到底是一种“节奏分析”:列斐伏尔哲学的“晚年定论”
列斐伏尔对节奏问题的研究这是他的生命最后阶段的核心事业。在他与其最后一任妻子凯瑟琳·雷居利埃合写的《关于节奏分析的计划》与《节奏的分析要素:节奏分析知识论导论》中这样指出:
究竟什么是节奏?似乎是个人都会知道该词之义。但缘于每个人经验之不同,而答案各式各样:“节奏是生活‘体验’的一部分,但却并不意味着它是‘真知’之一部分”。*Henri Lefebvre and Catherine, ”The Rhythmanalytical Project”in Stuart Elden, Elizabeth Lebas(ed), Henri Lefebvre : key writings,London:continuum,2003, p.193.对它的观察与规定是有巨大的差距的。因此,节奏分析的任务就是对它们进行区别和比较。节奏是一种重复,但并非任何一种重复均可称作是节奏。节奏要求一种差异化的时间,一种质性的绵延。节奏是差异的,而不是机械的千篇一律*Henri Lefebvre and Catherine, ”The Rhythmanalytical Project”in Stuart Elden, Elizabeth Lebas(ed), Henri Lefebvre : key writings,London:continuum,2003, p.194.。节奏是指社会时间实际作用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式,对节奏的研究是我们着手进行的日常生活研究的一部分。它是对日常生活研究某些方面的一种扩充。为了清楚地提出节奏问题,让我们再回到日常生活。对时间的切割、包括对时间的碎片化处理,这种现象好像是“科学的”描述,但却无情地牺牲掉了生活的丰富性。对日常生活的结构化研究、透明化的描述,实则是让日常生活碎片化。
列斐伏尔的基本结论是:我们要进行节奏分析就必须从自己的身体出发。我们不妨设想自己的身体由许多个节奏构成,在我们周围生活的自然环境都有节奏。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内在的节奏,却不得不从属于大尺度的时空结构。但我们的耳朵、眼睛、手臂等等,决非仅仅是登记与记录的消极工具。正如普罗泰格拉与马克思所说的,人作为一种类存在,其物质与精神的存在实际上是“万物的尺度”*参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163页。。我们的知识不仅与身体构造相关,而且整个世界自身提供给我们的自然、大地、天空,也与我们的结构相匹配。我们并不听命于康德式的先验认知范畴,我们的知识是由我们所掌握的工具与感官所调遣*Henri Lefebvre and Catherine, ”The Rhythmanalytical Project”in Stuart Elden, Elizabeth Lebas(ed), Henri Lefebvre : key writings,London:continuum,2003, pp.197-198.。如果说在青年马克思笔下,人的本质是征服利用自然而自我对象化的生产过程,那么对于列斐伏尔来说,人的本质则是人的日常生活节奏与自然的节奏的和谐一致。青年马克思仍然坚守一种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论、近代理性主体哲学的前见,而列斐伏尔则多少陶醉于个人的生存快乐巅峰(尼采-巴塔耶)和留连于天人合一式的“真空妙有”之中。我们姑且不对列斐伏尔的此种辩证法说长论短,但必须承认他的这种追求一方面反映了西方左派找不到革命出路的现实实践的困境,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辩证法批判精神所固有的韧性或无限可能性能量。
节奏分析思想重新把马克思与尼采从空间统治与身体化差异空间反抗转向日常时间与身体结合上,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尼采的身体生活哲学相结合,从而找到了资本主义压迫的微观形式。列斐伏尔通过尼采的艺术想象、艺术本体论试图找到人类摆脱文明异化、摆脱资本主义最微观最隐蔽的统治、走向一种新的城市文明生活的道路。于晚年列斐伏尔而言,尼采最主要的方法论价值就是用新的生活节奏来抵抗资本主义机械重复节奏,强调用健康向上的方式创造新的艺术空间、身体空间、生活空间。
综上所述,列斐伏尔通过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尼采的身体生活哲学的结合,找到了反抗资本主义压迫的微观形式。马克思式的“总体人”的解放期盼被他变成尼采式的“超人”美学境界,即超越人与自然的僵硬对立的二元论认识论窠臼,而走向了挣脱一切理性羁绊的理想境界。尼采化的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使得列斐伏尔思想具有了鲜明的浪漫主义与后马克思主义的特色与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