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与嬗变
2018-01-29李萌羽温奉桥
李萌羽 温奉桥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冰心是20世纪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冰心的文学创作始于1919年发表在《晨报》的《两个家庭》,初登文坛,即引起高度关注,并成为二三十年代文坛的一个持续热点。对冰心的研究,如果从1919年10月下旬《国民公报》署名“晚霞”的短评算起,已近百年。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肇始于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杰成书局,1933年9月初版),迄今已逾80年。特别是建国后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几经嬗变,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文学史形象。本文选取了不同历史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中外文学史著作,探析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和嬗变过程,及其蕴含的复杂文化内涵和历史况味。
一、“经典化”: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
在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之前,冰心研究已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仅1922年的《小说月报》就发表了冰心研究文章7篇,据严家炎编“1917—1927年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编目”,1922年收录了佩蘅等人的评论文章4篇。在早期的冰心研究中,阿英的《谢冰心》、茅盾的《冰心论》影响甚巨。阿英最早提出了“冰心体”①黄英(阿英):《谢冰心》,载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页。的概念,茅盾的《冰心论》则第一次较为系统、深入地论述了冰心的文学创作及意义。《谢冰心》《冰心论》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著作,但无疑已经初具文学史的视野。特别是《冰心论》,茅盾以其超拔的史家眼光,结合冰心的家庭生活、成长历程、思想发展等,独具慧眼地指出:“在所有‘五四’时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属于她自己”②茅盾:《冰心论》,载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页。。在一定意义上,《冰心论》标志着冰心文学史形象合法化建构的开始。
当然,冰心文学史形象“经典化”更重要的标志则是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作家作品集,而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全面经典化实践,这一点从入选作品特别是每卷“导言”所透释出来的价值导向即可知。《中国新文学大系》对冰心文学史形象的“经典化”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特别是茅盾选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共收录 29 位作家的 58 篇作品,冰心不但置于首位,而且独占5篇,分别是《斯人独憔悴》《超人》《寂寞》《悟》《别后》,且在“导言”中,茅盾从现实主义之“关注现实,提出问题”的文学立场出发,第一次正面阐释了冰心“问题小说”的独特价值和意义,赋予了“问题小说”某种历史合法性。而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中,冰心更是获得了郁达夫的空前肯定和褒扬,这种肯定既体现在选录冰心散文的数量(22篇,与鲁迅持平),更在于郁达夫给予冰心散文创作的高度认可。郁达夫以特有的充满激情的语调在“导言”中写道:“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虹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总而言之,把一首诗全部拿来,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适当也没有的事情。”“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极致。”*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本)2003年版,第16页。郁达夫对冰心散文的高度赞誉,在一定意义上开启了后来文学史对冰心散文“偏爱”的先河。朱自清选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共有59位诗人的400首诗歌入选,其中冰心18首,仅次于闻一多的29首、徐志摩的26首、郭沫若的25首、李金发的19首,居于第五位。客观而言,无论是《冰心论》还是《中国新文学大系》,所呈现的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形象,但它们客观上为冰心30年代文学形象的塑造,起到了独特的作用,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冰心之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形象,最早出现于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建构了冰心的文学史原初形象。显然,王哲甫的文学史意识和立场没有后来文学史家那样单一化,这在本质上决定了冰心文学史原初形象的多维性和客观性,特别是《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保留了上世纪30年代文坛对冰心未被意识形态化的原初热情,这一点仅从文学史体例上即可得见一斑。在这部文学史著作中,冰心的名字三次出现于“目录”之显赫位置,特别是第五章“新文学创作第一期”,冰心是作为“五四”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小说家出现的,如在“新诗作家”栏目,“谢冰心”列胡适、郭沫若之后,徐志摩、朱自清之前;而在“小说创作家”栏目,“冰心”的体例位置仅次于鲁迅,居第二位。
《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第一次对冰心的文学史意义作出了较全面客观的评价。王哲甫认为,冰心是新文学运动初期“文坛上最负盛名的女作家”,“是新文学运动中最早的,最有力,最典型的女诗人”,这一语调甚至让人想起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毫无保留的激赏。对于冰心常被后来文学史家忽视的诗歌创作,王哲甫指出:“她的诗集虽只有《繁星》《春水》两个小册子,但她在诗坛上已有了不朽的地位。《繁星》与《春水》里表现出作者整个的灵魂,那样清澈美妙的笔锋,那样飘逸的柔情美意写得多么自然而活泼。他写的虽然多是小诗,显然的是受了泰戈尔的影响,但这种诗体却引起了文坛上的共鸣,而造成了所谓‘小诗的流行的时代’”*王哲甫编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 杰成书局1933年9月初版,第105页。。对于冰心的小说创作,王哲甫同样给以高度赞赏:“在新文学运动的初期,她的小说创作集陆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因着她的横溢的天才,清澈的笔锋,曾惊动了万千的读者。……她的作品,有一种神妙的风格,如长了翅膀似的飞到每个青年男女的心坎里去。十余年来在创造方面,给予读者的喜悦,在所有的作家中,还没有一个能比上她的。” “总之冰心是一个富于美感柔情的人。她的文字句句都是发于真情的,而其特点则在韵味很美,换言之便是散文里充满了诗意。如用的虽然是外国小说的法式,作出来却是中国女红的风格。……她由作品所显示的人格典型,及女性的优美灵魂,已经在万千读者的心中,刻下了永久不朽的印象。”*王哲甫编著:《中国新文学运动史》, 杰成书局1933年9月初版,第141-143页。与后来文学史之理性、冷静的叙述语调不同,《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则更多的是印象式、情感性的语言,但从王哲甫对冰心不无“溢美”的言辞中,我们可以看到“第一部中国新文学史著”*黄修已:《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对冰心的文学史态度。
二、“改写”:冰心文学史形象的意识形态化
文学史本质是一种权力话语,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意识形态性,是一种“合法的偏见”,其书写对象体现着历史真实和历史理解的真实,而并非文学的自主性选择。在一定意义上,文学史形象本质上是一种时代形象,是时代精神和文学理念的交互反映。1950年代后,随着新的意识形态的全面展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文学史书写,由个人行为变成了国家行为,并逐渐确立了一套新的“政治化书写规范”*朱德发:《朱德发文集》第九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也随之进入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建国后,冰心文学史形象的第一“改写”始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开明书店,上册1951年初版,下册1953年初版),稍后则见于张毕来《新文学史纲》(作家出版社1955年初版),集中体现于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初版)。毋庸讳言,自《中国新文学史稿》特别是《新文学史纲》始,文学史对冰心的叙述方向和语调开始大幅调整,《新文学史纲》对于冰心的评价则开始充斥着粗暴的政治判语,与文学所涉无多。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下简称“唐本”)则基本承续了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叙述基调,但对冰心的文学史定位,态度更为保留,这种“保留”首先体现在文学史体例方面。唐本文学史只是笼统地把冰心列为“文学研究会诸作家的创作”,体例位置低于同时代的叶绍钧。对于冰心的文学创作,唐本文学史也基本持低调、保留态度,例如,一方面认为冰心是“文学研究会中较早开始创作活动的作家之一”,另一方面又从社会、政治的角度,重点评析了冰心“问题小说”特别是“软弱人物”的成因:“作者虽然受到‘五四’浪潮的影响,有了一些与时代气氛相适应的民主主义思想,但优裕的生活地位、狭窄的生活圈子、跟下层人民隔离等种种条件限制着她,使她并没有真正产生反抗黑暗现实的强烈要求和变革旧制度的革命激情。到‘五四’高潮过去以后,思想上的矛盾和苦闷有所发展,基督教教义和泰戈尔哲学便对她有了更深的影响。”虽然唐本文学史对冰心的散文创作从语言和文体层面给以认可:“冰心的散文笔调轻倩灵活,文字清新隽丽,感情细腻澄澈;既发挥了白话散文流利晓畅的特点,又吸收了文言文凝练简洁的长处;它们显露了作者较高的文学修养,也表现了一个有才华的女作家独有的风格。”*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209页。但整体而言,其平抑的叙述语调难掩对冰心较为保留的文学史态度。由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曾入选“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影响甚广,在一定意义上影响了后来文学史之冰心叙述的方向和基调,对之后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导向性作用。
此时,另一部有重要影响的文学史著作是美籍华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初版,以下简称“夏本”),这也是迄今影响最大的海外文学史著作之一,在很多方面具有范式意义。夏本文学史同样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但夏志清从作家创作文本实际和审美经验出发,严格遵循其“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版原序)的原则,特别是严格着眼于“文学本身的美学质素及修辞精髓”*[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王德威语),因而,夏本文学史对冰心的评价与唐本文学史相比,则更为客观、公允。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从中国文学传统和冰心的创作个性出发,认为冰心是一个以“感性”见长的作家,冰心的小说创作体现了中国文学之“感伤传统”,并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五四”作家中“占一席重要地位”,特别是其以儿童、母爱为主题的小说,具有 “纯真的感性”,冰心小说最出色之处,是对“寂寞”的书写,如《寂寞》《离家的一年》《别后》等,都极具思想深度;而对于一般文学史推崇的《超人》,夏志清则认为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滥用感情之作”*[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6页。。
新时期以来,随着思想解放的潮流,文学观念开始逐渐从意识形态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文学史开始了对冰心文学创作的“再认识”过程,这集中体现在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以下简称“钱本”)。与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之社会-政治为中心的文学史视野不同,《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在总体上上体现了80年代思想启蒙的文化语境和价值取向,在文学史写作中则表现为文学史逐渐从社会-政治史的简单比附中挣脱出来,但正如有的学者早已指出的那样,钱本文学史的叙述态度和立场有一种“暧昧”的“犹豫不决”,最终造成了“历史叙述的暖昧”*旷新年:《犹豫不决的文学史》,《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这种“暧昧”同样表现在冰心80年代文学史形象的建构中。
从文学史体例而言,钱本文学史在延续“鲁郭茅巴老曹”单独成章的文学史惯例的同时(其中鲁迅独占两章),增加了赵树理和艾青,修订本又增加了沈从文。与唐本文学史相比,钱本文学史体例上略有变化,虽然整体上仍把冰心置于“文学研究会”作家群中,但修订本中冰心开始出现于“节”的标题之中:“冰心、朱自清和‘文学研究会’作家散文”。显然,钱本文学史更看重的是冰心的散文创作,认为“冰心的散文实比她早年的问题小说和小诗成就更高”,特别是语言、文体 “既保留了某些文言文的典雅、凝练。又适当地‘欧化’,使句子更能灵活、婉转、流动,有自然跳荡的韵律感。在开展白话文运动刚刚几年时间,冰心能将文言文、白话文与西文调和得如此完美,难怪能引起普遍的欢迎。冰心对建立与发展现代文学语言是卓有贡献的,不过她的作品读多了也会感到格调偏旧,因为她究竟是属于以旧文学为根基的早期新文学作家。”*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119页。《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对冰心小说、诗歌创作整体持较为保留的态度。例如,对冰心诗歌创作只是淡淡的一句:“1923年,同时出版了冰心的《繁星》与《春水》,以及宗白华的《流云小诗》,引起了人们对‘小诗体’的关注与兴趣”*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页。冰心的文学史位置不但远远低于徐志摩、闻一多,甚至低于同为“小诗”诗人的宗白华。在钱本文学史最具特色的“本章年表”中,举列了朱自清的诗歌《毁灭》、陆志苇的诗集《渡河》、邓中夏的诗论《贡献于新诗人之前》,但没有提及冰心的《繁星》(修订本中作了完善补充)。由此可见,冰心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面影较为单一,乃至模糊,这既与冰心的文学成就也与上世纪80年代文化语境不甚相符。
几乎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同时,另一部值得关注的具有广泛影响的著作是李泽厚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初版)。这部著作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史,但其对冰心的评价眼界甚高、慧眼独具,《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出版于80年代中期,可以作为钱本文学史的另一参照或补充。在这部著作中,李泽厚将冰心置于20世纪中国思想史整体视野中,阐释了冰心文学创作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李泽厚把冰心看作是“五四”“开放心灵”的代表性作家:“带着少年时代生意盎然的空灵、美丽,带着那种对前途充满了新鲜话力的憧憬、期待的心情意绪,带着那种对宇宙、人生、生命的自我觉醒式的探索追求。刚刚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之后的二十年代的中国,一批批青年从封建母胎里解放或要求解放出来。面对着一个日益工业化的新世界,在一面承袭着古国文化,一面接受着西来思想的敏感的年轻心灵中,发出了对生活、对人生、对自然、对广大世界和无垠宇宙的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新的错愕、感叹、赞美、依恋和悲伤。”*李泽厚:《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宗白华〈美学散步〉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50页。李泽厚对冰心创作之 “母爱”“童心”主题,给予高度关注,认为冰心第一次把“母爱”这一人类最普通的情感带进了“本体世界”,其笔下的“母爱”不再是传统伦理的母爱,“而是新时代新青年对整个宇宙人类多愁善感的母爱”;同时,《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将冰心的“小诗”与郭沫若的《女神》相提并论,认为“冰心和沫若是在这‘无涯际的黑暗’尚未真正扑来,但已初初感到的时候,或用‘爱’或用‘力’来要求抵御它们的娇弱柔情和粗犷喊叫。”*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0、221、226页并认为他们在思想情感方式上,体现了现代人追求个性解放和自我独立的意识。客观而言,李泽厚所关注的是思想史意义的冰心,但他对冰心创作的论述无疑在另一维度丰富了冰心的文学形象。甚至,《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的冰心比《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的冰心,更代表了1980年代冰心的文学史形象。
三、“再审美化”: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回归
新世纪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著述方面影响最大的当属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初版,以下简称“严本”)。与唐本、钱本文学史主要从政治、文化角度切入作家评价不同,严本文学史更注重对作品的审美观照,更侧重从审美本体看取和评价作品,努力“展示20世纪中国文学的独立系统和本体面影”*朱德发:《朱德发文集》第九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29页。,这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冰心文学史形象的新变化。
与之前文学史相比,《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体例方面变化不大,但冰心的分量很明显有所增加,特别是叙述语调趋于客观,评价也更着眼于冰心创作实绩,而不是意识形态。对于冰心的散文创作,严本文学史更是格外看重,论述较为充分,认为其“在文学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在艺术上,冰心的散文重视结构布局,善于以小见大。其笔调轻倩灵活,文字清新隽丽,感情细腻澄澈,全没有某些作家笔下那种滞重的涩味”。*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16、240页。并引用了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对冰心散文的评价。关于冰心的“问题小说”,众所周知,冰心深受基督教思想的影响,一般文学史对此都持低调立场或避而不谈,但严本文学史改变了这一文学史传统态度,认为基督教哲学对于冰心“五四”后期小说创作如《超人》《悟》等,起到了积极促进作用,是冰心“爱的哲学”的思想根源之一。*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58页。
几乎与严本同时,另一部有影响的文学史著作是德国学者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初版)。与绝大多数同类文学史著作不同,顾彬更倾向于从叙事艺术的角度看取和定位冰心的文学史意义,令人耳目一新,丰富了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建构。顾彬认为,冰心与鲁迅、郁达夫、叶圣陶等一同创立了“现代中国叙事艺术”,特别在“语言塑造”方面,她的“清楚晓畅”体现了真正“现代汉语”*[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3、64页。的特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尤其看重冰心的小诗创作在语言和形式方面的成就,认为冰心的“令人惊讶的语言和形式意识”,“独一无二”、“堪称大师”*[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7页。,并着重从“现代性”视角,论述了冰心诗歌创作的现代意义。顾彬认为,冰心是“五四”时期能够与郭沫若“并肩”的、极具现代性的诗人,其现代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诗歌形式。冰心创造了“五四”诗歌的一种新形式:“短小的、静谧的、克制的形式”,而这恰是诗歌“现代性”的标志;其二,冰心诗歌意象背后的“现代精神”。“繁星”意象作为现代精神的重要符号具有“双重含义”:“它意味着实现与幻灭、永恒与短瞬、理想主义和哀诉,既是诗人和诗的光辉和恒久,同时又是一种异化了的实存和孤独。……星变成了现代性的象征,取代了代表传统的月亮形象。星星是一种张力的表达,这种张力存在于尘寰与‘圣人’之间,存在于被社会排斥的现状和诗人的意识之间,顺应时势与特立独行之间,最后也存在于有生与不朽之间。”*[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5、76页。
值得一提的还有孙宜康、宇文所安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初版)。《剑桥中国文学史》的描述对象“从上古时代的钟鼎铭文到二十世纪的移民创作”,“横跨三千载”*[美]孙宜康、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刘倩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英文版序言第7页。,鉴于时间跨度与“完全针对西方读者”的初衷所决定的特殊体例,给予现代作家的篇幅极其有限,即便如此,《剑桥中国文学史》仍对冰心的小说创作给予了相当关注和中肯评价:“冰心身兼诗人、散文家、短篇小说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等多重角色”,“冰心的作品大多以感性的基调构建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在英语语境中,“乌托邦”(Utopia)更多指向“理想”和“好的”的含义,而不是“空想”,也即是说,与国内某些文学史评价的方向相反,在《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作者看来,冰心“五四”时期创作的那些以“爱”和“童心”为主题的小说,指向人类的一种美好状态。有趣的是,《剑桥中国文学史》重点分析的是冰心广被忽视的小说《疯人笔记》,认为在《疯人笔记》之“流畅风格和混乱逻辑中”,体现了冰心“逃离了传统性别约束,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想象空间”。*[美]孙宜康、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刘倩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528、529页。显示了作者独特的审美眼光和评价标准。
由上观之,自上世纪30年代以来,冰心的文学史形象几经变化,特别是自1950年代以来,冰心的文学史形象更多体现为意识形态的选择,而不是文学的自主建构。一方面,自唐本经钱本到严本文学史,冰心文学史形象的嬗变越来越趋于理性,越来越回归本体性和审美化,但同时更应看到,整体而言,冰心的文学史形象较为凌乱、单薄,这既与文学史的体例有关——在一般文学史中,冰心皆不能够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形象出现,而冰心的创作又跨小说、诗歌、散文三界,不得不在各类文体中叙述,客观上造成了冰心文学史形象的零乱和漂浮。也就是说,冰心的文学史形象至今存在碎片化现象,难以构成文学史的主流叙述话语,更多时候是作为主流之外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而存在。*王瑶:《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序》,载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但根本而言,这不是文学史体例或叙述技巧问题,而是对冰心之文学史意义的认知和评价问题。一个简单的事实即可明白,与上世纪30年代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对冰心的热情洋溢、不吝赞词相比,建国后文学史对冰心的叙述语调大都较为飘忽、游移,在看似客观之中隐藏着一种源于意识形态的谨慎、冷漠乃至有意无意的贬抑。茅盾在《冰心论》中,对冰心创作虽有批评,甚至是很严苛的批评,但其整个语调是热的,与建国后文学史对冰心的“保留”态度和叙述基调构成了鲜明对比。建国之后冰心的文学史形象,整体而言是被“遮蔽”或压抑的形象,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冰心的“爱”与“美”的文学理念与文学史的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存在一定差距乃至龃龉之处,这与冰心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形象不相符合,也与冰心的文学成就不相符合。可以预言,随着文学史理念的不断调整,一个更加客观、真实、丰富的冰心,将重新回归到文学史叙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