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经典化路径考述
2018-04-12雷鸣
雷 鸣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经典究竟是怎样生成的?历来有两种观念,一种是本质主义的经典观,另一种是建构主义经典观。前者强调经典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在于文学作品内在的本质规定性,即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持这一观点的以哈罗德·布鲁姆为代表;后者则认为,经典不是取决于其先天的美学价值,而是由于外部因素发明或被生产出来的,即被“经典化”的,佛克马、蚁布思是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在我看来,要真正理解经典的生成,这二者不能割裂开来讨论,必须保持一种张力的平衡。换言之,任何经典在成为经典之前,其文本首先必须具有先在的条件(或曰经典特质),但文本的生成不等于经典的生成,经典的生成是在一定时间与空间不断展开的社会历史过程,是社会、文化、政治以及意识形态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诚如斯蒂文·托托西所说:“人们理应多关注对经典形成的运作性和功能性因素,即经典是怎样形成的。……实际上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 (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等等)、政治等等。”①[加拿大]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4页。据此,本文拟从批评者(专家、作家)、文学选刊、影视改编、获奖、文学教育等路径,系统回溯莫言小说的经典化历程,当然持论的前提是承认莫言创作的卓越成就,或者说承认莫言已经跨入当代经典作家的序列。
需要指出的是,莫言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堪为其经典化的标志事件。故本文追溯的是2012年前的历程,同时鉴于材料来源以及论文篇幅的拘囿,本文以国内作为考察的中心,对于在国外的传播与接受情况暂不涉及。
一、发现人:批评家的阐释与评论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离不开批评家的发现、阐释与推介。恰如佛克马所言:“阐释是经典形成过程中整合性的一部分。文本能否被保存下来取决于一个不变的文本和不断变化着的评论之间的结合。”②[荷兰]D.佛克马、E.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在莫言小说的经典化过程中,批评家的参与是不可或缺的建构因素。具体言之,一些当时颇有声望的作家对莫言小说的褒扬使其引起了文坛的关注;一些优秀的批评家不遗余力地批评、阐释莫言小说,对其经典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文艺理论家童庆炳曾提出了文学经典建构的六个要素,其中第六个要素是 “发现人”。在他看来,“发现人,就是最早发现某个经典的人……发现人要具备的品质是,第一是具有发现能力,提出对于作品的新体会、新理解,第二具有较大的权威性,他的这种权威性使他的发现能推广开来。”*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故此,本文这部分不等同于莫言研究的综述,不会罗列所有批评家有关莫言小说的阐释与研究,而只是选择在莫言小说经典化过程中,担当“发现人”角色的、有重要影响的批评家的成果或重要节点事件,予以回溯梳理。
孙犁是莫言最早的“发现人”。1981年至1983年期间,莫言在《莲池》杂志(该刊系保定地区文联刊物)上连续发表了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丑兵》《为了孩子》《民间音乐》。正是《民间音乐》这篇小说,奏响了他走上文坛的序曲。孙犁在《天津日报》(1984年4月14日)发表题为《读小说札记》的评论,高度评价此小说:“去年的一期《莲池》,登了莫言的一篇小说,题为《民间音乐》。我读过后,觉得写得不错。他写一个小瞎子,好乐器,天黑到达一个小镇,为一女店主收留。女店主想利用他的音乐天才,作为店堂的一种生财之道。小瞎子不愿意,很悲哀,一个人又向远方走去了。事情虽不甚典型,但也反映了当前农村集镇的一些生活风貌,以及从事商业的人们的一些心理变化。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孙犁作为有影响的老作家、编辑家,肯定、褒扬当时尚默默无闻的业余作者莫言,对他来说是极大的鼓励。这亦是文学界最早关注和推介莫言小说的文章,标志着莫言创作已开始引起文坛的关注。
莫言小说真正进入全国文学评论界的视野,是以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为开端的。小说与徐怀中的《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一起发表在1985年第2期的《中国作家》杂志上。随后,朱向前、李陀、李劼、何铭、崔京生、北川陆续发文对《透明的红萝卜》作出评论,一时间好评如潮,视其为农村题材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精品,正是这些评论集中批量式的发表,扩大了莫言小说在文坛上的影响,莫言从此开始成为文坛瞩目的青年作家。
1986年,中篇小说《红高粱》发表后轰动文坛,再次引起了评论家的一片喝彩声,“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年评莫言的文章有四十多篇,对《红高粱》进行专论的就有近二十篇”*李桂玲:《莫言文学年谱》(上),《东吴学刊》2014年第1期。。其中有影响的评论,当属雷达的《游魂的复活———评〈红高粱〉》《历史的灵魂与灵魂的历史——论“红高粱”系列小说的艺术独创性》。雷达阐释了《红高粱》包含着“种”的强化与复活的焦灼感,以及本土“酒神”的激扬,这是评论界首次对莫言小说蕴含着“种的退化”的思想进行阐发,也是至今研究《红高粱》的主要基调。另外,还有老作家丛维熙的《“五老峰”下荡轻舟———读〈红高粱〉有感》(《文艺报》1986年4月12日)一文,认为《红高粱》开拓了战争题材的新写法,具有超越意义,随后,全国不少文艺刊物转载了此文,进一步扩大了《红高梁》的影响。
综观整个80年代对莫言小说的评论与研究,军旅评论家朱向前是莫言小说最有代表性的“发现者”,如他自陈:“凭借同窗近水楼台的关系,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最早评介莫言作品的评论者。在《红高粱》问世之前,我就写了《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在传统堤岸与现代潮流之间构筑自己的世界——莫言小说“写意”散论》、《莫言莫可言》等关于莫言的一系列研究文章,其中不乏万字长文,分别发表于《解放军报》、《昆仑》、《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上,这些都成为莫言成名的‘助推器’,也算是我对当时质疑莫言声音的一种回应。”*徐艺嘉:《文学批评家谈莫言》,《中国文化报》2012年10月23日。朱向前在《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一文中,阐释莫言小说有五个方面的艺术特点:丰富的想象力、立体时空体、波浪式语言、荒诞与魔幻的艺术手法,这是当时文坛关于莫言小说最早的全面、系统的作品论,在今天看来,朱向前所肯定的莫言小说的特质,正是莫言小说经典性元素的重要构成。尔后,他密切跟踪、阅读莫言新作,仅在1986 年前后就陆续发表了系列评论文章《红高粱:穿越历史的悠长召唤——兼谈历史战争题材创作中的当代意识》《在传统堤岸与现代潮流之间构筑自己的世界——莫言小说“写意”散论》《马、猫头鹰、牛犊——为“莫言游戏”作注》《莫言:“五老峰”上种“高粱”》《深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邮票”——莫言小说漫谈》,这些评论文章准确、及时地概括了莫言的创作态势以及“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地理,是后来研究者阐释莫言小说的必读篇章。另一位当时也为军旅评论家的张志忠(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对莫言小说在80年代开启经典化历程亦功不可没,他的四篇评论文章《论莫言的艺术感觉》《奇情异彩亦风流——莫言小说感觉层探析》《莫言文体论》《陌生化—感觉的重构——谈莫言的创作》,深入阐释了莫言的艺术感觉、莫言小说的文体特征,显示了作者对莫言小说特质的准确把握,他后来成为国内有名的莫言研究学者,于此已露端倪。季红真的《忧郁的土地,不屈的精魂——莫言散论之一》《现代人的民族民间神话》《神话世界的人类学空间——释莫言小说的语义层次》等系列论文,则开启了以文化角度研究莫言小说的路径。
孙犁、朱向前、张志忠、雷达、季红真作为莫言小说经典化之80年代的重要“发现人”,他们或者是资深作家,或者是莫言同窗,或者是作协系统评论家,身份与地位特殊,他们对莫言小说的评介与激扬、批评与阐释,一方面促使莫言的创作更趋成熟,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率先通过对莫言小说的解读探掘其中不同寻常的经典元素,这些“元素”在后来的研究者那里不断获得认同,又进一步促推了莫言小说的经典化历程。
当然,任何一个经典作家都不可能使自己的所有作品成为经典,总是经典与芜杂并存,莫言亦不例外。90年代莫言最有分量的作品当属《丰乳肥臀》,他本人也极为看重这部作品,在2003年修订出版此书时表示:“在修改的过程中,我更加明确地意识到《丰乳肥臀》是我的最为沉重的作品。还是那句老话,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 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就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莫言:《与王尧长谈》,载《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页。因此,在这一时期,观察有关这部作品的批评与研究,对于理解90年代莫言小说走向经典化之路具有典型的样本意义。
在作品经典化过程中,除了正面褒扬的批评者作为一类“发现人”之外,持否定性评价的批评者也是另一类“发现人”,这类反向“发现人”同样是经典建构的重要因素。因为“经典不是一个孤立或独立的文本,而是一组文本或话语关系……在这个场域中,各种来自文学和非文学的力量在互相较量,互相角力,它们之间形成的对话和张力是使一部经典得以生成和传播的最根本、最深刻的原因。”*张德明:《文学经典的生成谱系与传播机制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各种来自文学与非文学力量的互相较量、互相角力,在《丰乳肥臀》这部作品上表现明显。《中流》杂志于1996年就集中发表了9篇批判文章:余立新的《倾斜的母性——〈丰乳肥臀〉读后感》、陶琬的《歪曲历史,丑化现实——评小说〈丰乳肥臀〉》、汪德荣的《浅谈〈丰乳肥臀〉关于历史的错误描写》、赛时礼的《评小说〈丰乳肥臀〉》、玉华的《历史不能胡涂乱抹》、《听“大家”的,还是听大家的》、晓阳的《这不仅是一部作品的问题》、冬生的《读书偶感》和《文坛的堕落与背叛》。也是在这一年里,部队老作家彭荆风连发两文《视觉的瘫痪——评〈丰乳肥臀〉》和《〈丰乳肥臀〉:性变态的视角》,严厉批评这部小说丑化党的革命历史,以及审美情趣、取材视角低俗。除此,还有不少否定性的批评文章,如楼观云的《令人遗憾的平庸之作——也谈莫言的〈丰乳肥臀〉》(《当代文坛》1996年第3期)、唐韧的《百年屈辱、百年洪荒——对〈丰乳肥臀〉》的文学史价值质疑》(《文艺争鸣》1996年第3期)。由此观之,1996年,可谓“《丰乳肥臀》批判年”。虽说这种激烈的批判给莫言带来了巨大压力,但在90年代的长篇小说热中,亦起到了突围出来而不至于被淹没之效。
当然,在遭遇否定性评价的同时,也不乏有分量的批评家给予学理阐释与称赞。如王德威在《读书》上撰文《千言万语,何若莫言》,在全面评述莫言小说的基础上以不少的篇幅肯定这部作品:“《丰乳肥臀》是莫言一九九六年的力作,名称耸动,分量也十分胖大。”“莫言一向以行文奇诡瑰丽为能事,如今看来,当年的《红高粱家族》倒是牛刀小试了。”*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读书》1999年第3期。还有,邓晓芒在《莫言:恋乳的痴狂》中从学理角度阐释了莫言之所以书写“恋乳癖”乃是寄寓着对畸型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批判。
如果说,90年代的“《丰乳肥臀》风波”在某种程度上是莫言小说经典化的“助燃剂”,那么研究莫言的专著出版,可称之为莫言小说经典化的“压舱石”,因为彼时出版当代作家研究专论尚属少数,诚如张志忠所言:“在同一时期能够出版作家研究专论的中青年作家中,也不过是曾镇南《王蒙论》(1987) 、费炳勋《贾平凹论》(1990) 、张德祥等《王朔批判》(1993) 、陈墨《刘心武论》(1996) 等数人而已。”*张志忠:《莫言研究的回顾与展望(1984-2013)》,《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因此,在这里,不得不提90年代出版的两部莫言专论:一是张志忠的《莫言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这是国内第一部全面对莫言创作进行研究的专著,其意义不仅在于第一次揭示了莫言小说是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思考中国农民文化,也率先深入阐释了莫言天马行空、神奇夸诞的艺术想象力与本土文化资源的关联。二是贺立华、杨守森等人撰写的《怪才莫言》(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该书最大特色,是作者借地利之便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第一手材料,为深入理解莫言本人的生平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小说的独特性,奠定了坚实的史料基础。同时,贺立华、杨守森还编选了国内第一部《莫言研究资料》(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进入新世纪以后,莫言创作的长篇小说新作不断涌现:《檀香刑》(2001)、《四十一炮》(2003)、《生死疲劳》(2006)、《蛙》(2009)。批评界除了对其新作的即时性评论以外,对其整体、系统研究成果愈加繁多,亦愈加学术化,这些都推进了莫言小说的经典化进程。
这一时期的莫言研究热,是从《檀香刑》的即时评论开始的。陈思和、李敬泽、吴俊、李建军、谢有顺、洪治纲、王侃、何向阳等中青年评论家蜂起评论,足见莫言阐释者之阵容庞大与代际传承。此时,有影响的成果有陈思和的《莫言近年小说的民间叙述——莫言论之一》,这篇文章的主要贡献在于,以“民间”作为理论视野对莫言小说进行剖析,重点探掘莫言文学创作的中国本土文学经验,而非过去总是套用西方的理论术语作为阐释莫言的“不二法门”,由此开始,以“民间”视角观察和研究莫言的论文大量涌现。张柠的《文学与民间性———莫言小说里的中国经验》,也肯定了《檀香刑》回归本土化与民间文艺形式对莫言创作的意义。与此同时,当代文学批评界有影响的批评家如陈思和、王德威、程光炜、吴义勤、张清华、陶东风、王光东等人,纷纷发表综合性研究成果,开始从学术上挖掘和论证莫言小说,其中代表性的论文有张清华的《叙述的极限——论莫言》。论文分为“大地的感官:阿都尼斯的复活”“小说的伦理:‘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丰乳肥臀》:通向伟大的汉语小说”“复调与交响:狂欢的历史诗学”“《檀香刑》:奇书的限度和逼近历史的可能”几部分,深度阐释了莫言小说在当代文学中的意义与价值,不失为精彩力作。另一篇《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以〈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例》,以文学史为坐标,分析了莫言3部长篇小说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的同步性。张清华在文中认为,《丰乳肥臀》是新文学诞生以来最伟大的汉语小说之一。上述这些人都是国内顶尖的批评家、知名大学的教授,可谓“意见领袖”,他们的阐释与研究,对莫言小说经典化的意义非同一般。
这一时期研究莫言的专著与资料汇编,也较20世纪90年代数量倍增。著作类有叶开的《莫言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朱宾忠的《跨越时空的对话——福克纳与莫言比较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付艳霞的《莫言的小说世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华东师范大学的杨扬、山东大学的孔范今和施占军分别主编了同名的《莫言研究资料》,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出版。这些著者或编者,要么是知名文学杂志的编辑,要么是知名大学的教授、博士,具有良好的艺术感觉与理论素养,这些著作的出版,对推动莫言研究进一步学术话语化、发掘莫言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与价值均有推进作用。
2012年 10 月 11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其小说成为当代文学经典的标志事件。故莫言获诺贝尔奖之后所掀起的批评、研究热潮,本文不予累叙。
综上所述,批评家在莫言小说经典化过程中是极其重要的推手。“评论家通过他们对一种艺术的思考直接促进了作品的生产,这种艺术本身常常也加入了对艺术的思考;评论家同时也通过对一种劳动的思考促进了作品的生产,这种劳动总是包含了艺术家对其自身的一种劳动”*[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页。。这些批评家的“劳动的思考”促进了莫言小说意义的增殖,不同批评家之间有张力的阐释也证明了莫言小说的丰富性、复杂性,这恰是经典文学作品构成的必要条件。
二、象征资本:获奖之路
文学评奖作为文学评价机制的组成部分,其主办方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机构,实乃对一定时期内的文学作品进行遴选、鉴别与裁决。在表征着评奖主办方的文学理想、价值导向的同时,也意味着主办方对获奖作品作出的一种认同、肯定和褒扬。所以评奖这种特殊的形式,对于作家的发现、扶植、成长,对文学生产的引导、规范都意义重大。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评奖机构本身的地位、影响力,或参与评审专家的权威性与知名度,获奖会给作品及作者本人带来荣誉与声望,或者说是获得一种“象征性资本”。如布迪厄说:“对游戏(幻象)及其规则的神圣价值的集体信仰同时是游戏进行的条件和产物;集体信仰是至尊至圣权力的根源,这种权力有助于至尊至圣艺术家通过签名(或签名章)的奇迹把某些产品变成圣物。”*[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页。由于民众对规则的集体信仰,获奖的文学作品往往能够变成“圣物”,因此也就拥有了较大的社会认可度,这恰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途径。莫言获得的各类奖项对实现其作品的经典化,确定其在文坛上的地位,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不妨梳理莫言的获奖之路,以此探究各类文学奖与其经典化之间的关系。
1987年,《红高粱》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5—1986),这是莫言获得的第一个重要奖项。此奖项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是当时最权威的中篇小说奖。获得此奖,对莫言走向文坛具有奠基意义。同届获得优秀中篇小说奖的,还有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王安忆的《小鲍庄》。这两部也均已成为当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品,由此足见这个奖项的影响力。
此后,莫言创作了长篇小说《十三步》《酒国》,但反响不大。1995年,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于《大家》杂志第5—6期上连载,并获得了首届“大家·红河文学奖”。评委皆是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家或者批评家,如徐怀中、汪曾祺、谢冕、李锐、苏童、王干、刘震云等人。此奖对莫言来说具有重要意义:一是能获此奖,充分说明《丰乳肥臀》的写作样式得到了文学权威人士的首肯,对其文学探索精神是极大的鼓励;二是虽然此后这部作品遭遇了严厉批判,但由于有了先前的大奖,在某种程度上,对批判与打压之声起到了稀释作用。也正是这种鼓励与批判之间富有张力性的争议,提高了《丰乳肥臀》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2001年,莫言获得了第二届冯牧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设立于2000年,是以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领导人冯牧的名字命名的,由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作家协会主办,该奖分为三个类别:青年批评家奖、文学新人奖、军旅文学奖。莫言获奖的类别为军旅文学奖。其授奖词肯定了莫言创造的想象自由不羁、语言汪洋恣肆、感觉奇异新颖的小说世界,并认为他的创作影响了一批同他一样没有战争经历的青年军旅小说家写出了自己“心中的战争”,使当代战争小说面貌为之一新。这个奖的获得,对于因《丰乳肥臀》遭到批判而黯然脱下军装的莫言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激励着他在文学之路上继续探索。
也是在2001年,长篇小说《檀香刑》获台湾联合报 2001 年十大好书奖。第二年,《檀香刑》获首届“鼎钧双年文学奖”。“鼎钧双年文学奖”又名“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由来自国内著名大学、社科院等研究机构以及权威文学期刊的学者、编辑组成评委会,每两年举办一次,每届颁发给一至两位中国作家。获奖的作品要求体现出21世纪汉语写作在艺术和精神上的新高度。《檀香刑》的获奖,表明莫言向传统文化与民间回归的艺术探索得到了专家们的肯定,这样一种向传统文化致敬的写作路径,延续到了后来《生死疲劳》的创作之中。
2004年,莫言获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2003年度杰出成就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由南方都市报设立,坚持公正、独立和创造的原则,坚持艺术质量和社会影响力并重,“争做关注高雅文化的风向标”,每年颁发一次,是当时中国奖金最高的纯文学大奖,也是国内第一个有国家公证人员参与评选全过程的文学大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不仅在华语文学界逐步获得了较高地位,同时在社会大众中亦有较大的影响。由于评奖是针对上一年有重要作品的作家评选,而2003年莫言完成了新作《四十一炮》与《丰乳肥臀》的修订版,这表明莫言的《四十一炮》和修订版《丰乳肥臀》得到的是肯定性评价。
2006年,莫言完成了又一部颇有分量的作品《生死疲劳》,并于2008年荣获第二届“红楼梦奖”。红楼梦奖,又名“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由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于2005年创立,宗旨是奖励世界各地出版成书的杰出华文长篇小说作品,借以提升华文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平,每两年评选一次。由于“红楼梦奖”涵盖大陆、台港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竞争非常激烈,能获奖的作品足以代表评选年度范围内的杰出作品。当代文坛重量级作家贾平凹的《秦腔》、王安忆的《天香》亦获过此奖。
2011年,莫言的《蛙》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众所周知,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活动受中共中央宣传部领导,中国作家协会直接管理、主办,它契合着主流意识形态无须赘言。其所代表的地位、权威性亦均异于其他民间或官方文学奖项,事实上,茅盾文学奖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1982年,茅盾文学奖首次评选,30年来,已经历经8届评选,共评出36部获奖作品(两部荣誉奖作品除外),尽管对获奖作品或评奖程序存在着一些争议,但它代表着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荣誉是毋庸置疑的。莫言的《蛙》获得这项具有政府色彩的奖,标志着其20多年的文学创作得到了官方的高度肯定,他的文学理想以及艺术探索精神终于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认可,同时,也为这部小说的“经典化”提供了一种可能。
此外,莫言还获得过 “LaureBataillin”( 儒尔·巴泰雍) 外国文学奖(法国,2001)、福冈亚洲文化大奖(日本,2006)、纽曼华语文学奖(美国,2008)、“万海大奖”(韩国,2011),以及诺贝尔文学奖(2012),兹不赘述。
“文学评奖推出的作品,不仅有着大众性、权威性,还在历史淘洗中经受住了考验。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评奖是新时期文学经典化的最初的、“权威”的工序”*张丽军:《文学评奖与新时期文学经典化》,《南方文坛》2010年第5期。,从这个意义上说,获奖是一个作家或作品成为经典的重要推手,因此,通过梳理莫言的获奖经历,我们能够从一个侧面把握莫言小说经典化的动态过程。
三、溢出效应:影视改编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读者的阅读接受是一部作品得以存在的关键,“文学作品的历史性存在取决于读者的理解,因此,读者的理解是作品历史性存在的关键”*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287页。。对于一部作品而言,要生成为经典,需要读者广泛地、不断地阅读与认可,可以说,读者的阅读接受是经典建构的必要条件之一,只有作品被不同时空的读者不断阅读与认可,才能逐渐被遴选出来成为经典。如童庆炳指出:“一个作家和作品得到了权威的赏识和推荐之后,能不能真正地成为文学经典,还有待广大读者和批评者的主动阅读和欣赏。”*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
文本浩瀚如烟海,一部作品如何不被淹没,而让读者知晓、阅读,则涉及经典建构过程中的“文化熟知化”的问题。所谓“文化熟知化”,是指某一部文学作品或某一位作家,在各类场域的机构传播和社会化过程中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然后为广大民众所认知和熟悉。“只有当一位作家的作品变成‘总体文化’的一部分,被别的艺术作品频繁互文,成为流行的形象和传统的隐喻,为普通大众所耳熟能详,它才有可能成为文学经典。”*李玉平:《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生成与“文化熟知化”》,《艺术评论》2010年第6期。那么,在莫言小说经典化过程中,其小说的影视改编无疑是“文化熟知化”的重要途径。正是通过影视改编的“溢出效应”,莫言小说的影响由文学领域扩展到了大众文化空间,“文化熟知化”程度迅速提升,为普通大众耳熟能详,其经典化由此亦奠定了广泛的读者基础。
莫言有多部小说先后改编成影视剧:中篇小说《红高粱》(还有《高粱酒》的若干情节),由张艺谋导演拍成同名电影,后于2014年改编为60集同名电视剧,郑晓龙执导;中篇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改编为电影《幸福时光》,导演仍为张艺谋;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由霍建起导演拍成电影《暖》;中篇小说《白棉花》由台湾导演李幼乔拍成同名电影;《红树林》由高今导演拍成了18集电视连续剧。这些作品的影视化改写极大地推动了莫言小说的认识广度化、价值阐释的多元化,在经典建构方面的作用不容小觑,何况改编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一部作品经典地位的认定。恰如勒菲弗尔曾指出:“文学作品的内在价值并不能充分保证它的存活,改写在保证它存活的重要程度上至少与作品的价值旗鼓相当。当一个作家不再被改写,他的作品就会逐渐被人遗忘。”*李玉平:《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生成与“文化熟知化”》,《艺术评论》2010年第6期。确实如此,电影、电视等大众娱乐方式的“改写”提升了莫言小说的传播功效,促使接受者进一步海量化。类似的不乏其例,譬如四大古典名著无不借着银幕改编而在当下延续着生机与活力,金庸小说阅读热潮的形成也得益于其小说改编成的影视剧。
这里不妨以《红高粱》为例详细分析。中篇小说《红高粱》发表于1986年第3期的《人民文学》,张艺谋于1987年从小说《红高粱》与《高粱酒》中抽取主要故事情节和人物改编拍摄成电影《红高粱》。1988年,电影《红高粱》获得了第三十八届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第五届津巴布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故事片真实新颖奖,第三十五届悉尼国际电影节电影评论奖,摩洛哥第一届马拉什国际电影电视节导演大阿特拉斯金奖,第八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之后两年里,又斩获了法国第五届蒙彼利埃国际电影节银熊猫奖等国际奖项。正因此电影的多次获奖,欧美世界开始关注中国当代文学,国内则掀起了“红高粱热”,莫言一时名声大噪,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如莫言本人所说:“电影的影响的确比小说大得多,小说写完以后,除了文学圈也没什么人知道,但当年春天过后,我回北京,深夜走在马路上能听到很多人在高声大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才感到电影确实不得了。遇到张艺谋这样的导演我很幸运。”*莫言:《选择的艺术——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张艺谋的对话》,载《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因此,电影《红高粱》无疑加速了小说《红高粱》的“文化熟知化”进程。
当然,由于影视与文学属于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有不少学者诟病小说的影视改编会导致文学性的流失,这或许是事实,需另文详论。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在新媒体时代,影视改编提高了作家知名度,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可以说,莫言小说的“触电”,也是莫言成为经典作家的一个重要阶梯。
四、二次传播:文学选刊、文摘的转载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实乃一些文本在大浪淘沙中被凸显出来的过程。如何在繁多的文本中不被淘洗掉而突围出来,获得成为经典的可能,一些文学选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选刊或文摘杂志的转载,是在原发期刊的基础上对作品的筛选与二次传播,具有作品可能被经典化的两大功能:一是评价淘选功能,转载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评价,是“选拔”“选萃”的过程,作品入选自然意味着价值被认可、契合这类杂志所持守的“优秀”标准,诚如冯牧指出:“广大读者,当然也包括如像我们这样的、从事文学组织和文学评论工作的读者,为了能够在有限的时间中,较少遗漏地阅读到一个时期内所出现的优秀作品(其中包括那些引起争议,却具有明显艺术特色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样的需求:希望能有人来从事一种‘拔萃’的工作,从数量浩繁同时又是水平不一的新作中选拔出具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品,并将之推荐给广大读者。”*冯牧:《祝贺与希望》,《小说选刊》1980年第1期。选刊的“拔萃”功能,正是作品走向经典化的重要步骤。二是扩张传播功能。当下文学期刊的发行量陷入困窘之境已是不争的事实,同时文学生产又呈现繁盛与过剩之态,由此视之,多数发表的作品很可能陷入无人阅读的尴尬状态。文学选刊、文摘通过汰选,使得一些优秀作品能够不被淹没,而被更多的读者阅读,使其传播愈加广泛。作家刘庆邦很直接地袒露心曲:“我国的文学期刊很多,有好几百家,每月发表中篇小说数百部,短篇小说上千篇。……一篇小说能在全国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还好一些,如果在发行量较小的一般刊物上发,再不被选刊类期刊选载,跟没发表也差不多。一旦被选刊选中,效果马上就不一样,不仅得到了较多的读者,还仿佛使创作登上一个新台阶,‘被选过’亦成为一种资格”。*《刘庆邦:一种判断———我与〈小说选刊〉》,转引自罗执廷:《论当代文学场中的文学选刊》,《哈尔滨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比较有影响的文学选刊有《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这两种选刊由于其独特性与重要性,在当代文学经典化过程中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正如陶东风所言:“《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权威性、官方化的文学选刊,作为文学权威的重要标志,这些刊物在文学的经典化方面有不可小觑的力量。”*陶东风:《文学经典与文化权力(上)———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经典问题》,《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3期。梳理莫言小说被转载的情况,《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无疑也参与了其经典化进程。
创刊于1980年的《小说选刊》是作协的机关刊物之一,在扩大文学作品的传播、扶持文学新人、推动当代文学经典化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回顾莫言的创作历程,共有14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转载,足见《小说选刊》对莫言小说的看重,客观上也为莫言享誉文坛助力甚巨。这里以时间为序,用表格的形式罗列如下:
选载的期数选载的篇名备 注1985年第8期《大风》短篇小说1986年第6期《红高粱》中篇小说1986年第8期《断手》短篇小说1988年第2期《猫事荟萃》中篇小说1998年第2期《拇指铐》短篇小说1998年第5期《蝗虫奇谈》短篇小说1998年第9期《牛》中篇小说1999年第2期《我们的七叔》中篇小说1999年第6期《沈园》短篇小说2001年第1期《冰雪美人》短篇小说2003年第11期《木匠和狗》短篇小说2004年第3期《养兔手册》短篇小说2004年第4期《普通话》短篇小说2005年第3期《与大师的约会》短篇小说2009年第11期《变》中篇小说
《小说月报》1980年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创刊,乃是我国目前创刊最早、发行量最大的文学类选刊,在海内外颇具影响力。“当代文坛上的许多优秀作品,一经《小说月报》的遴选、刊载,就会借助于《小说月报》的市场活力,接触、扩展到更广大的读者群,对这些作品来说是其文学价值的又一次开发。”*本刊编辑部:《〈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百花奖颁奖典礼隆重举行》,《小说月报》2005年第11期。该刊转载过10篇莫言小说,具体如下:
选载的期数选载的篇名备 注1983年第7期《售棉大路》短篇小说1986年第6期《断手》短篇小说1989年第12期《奇遇》短篇小说1992年第10期《鱼市?偊b夜渔》短篇小说1998年第9期《牛》中篇小说1998年第11期《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短篇小说1999年第12期《沈园》短篇小说2001年第1期《冰雪美人》短篇小说2001年第3期《倒立》短篇小说2012年第1期《澡堂(外一篇)》短篇小说
大型综合类选刊《新华文摘》以其导向性、思想性、权威性,占据着话语高地,其影响力无须赘述。该刊多次转载莫言的作品、演讲、创作谈,整理如下:
选载的期数选载的篇名备 注1986年第7期《红高粱》中篇小说1986年第8期《断手》短篇小说1992年第3期《一夜风流》短篇小说1995年第1期《我的故乡与童年》创作谈1997年第12期《忘不了吃》创作谈1999年第3期《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短篇小说2001年第3期《冰雪美人》短篇小说2005年第10期《大嘴》短篇小说2006年第7期《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创作谈2009年第1期《阅读与人生》创作谈2010年第12期读书其实是读自己———从学习蒲松龄谈起创作谈
正是这些选刊、文摘杂志对莫言及其作品的二次传播与极力推介,莫言的作品才有可能被更多的读者阅读,被更多的评论界人士关注阐释,从而跨入经典作家行列。除此以外,作品被反复编入各种文学选本、文库,组合成各类文集出版,也是作品走向经典化的关键步骤。至莫言获诺贝文学奖之前,已经出版的有关莫言作品的文集、选集达到了11种。分别是:《莫言文集》(1—5卷,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莫言短篇小说》(1—3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红高粱家族》(《东岳文库》,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拇指铐》(《东岳文库》,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罪过》(《东岳文库》,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师傅越来越幽默》(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透明的红萝卜》(《东岳文库》,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司令的女人》(云南出版社2002年版)、《走向诺贝尔——莫言》(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莫言文集》(1—12卷,当代世界版社2004年版)。
五、秩序的确认:文学史叙述
已如前述,文学经典的形成是一个文学系统多个层面参与运作、动态累积的过程,文学史无疑是参与运作的关键层面之一。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及作品进入文学史并得到充分肯定,是其经典化地位被确定不可或缺的一步。因为“中国文学史与历史结盟,使它拥有了科学的强大背景,通过教育,又使它成为普遍的共识和集体的记忆,正统论的辨析,使它与国家意识形态及政府权利彻底联系在一起,而一套经典及经典型阐释的确定,则使它又获得了永久的权威性和规范性”*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第 11 页。。所以,一个作家或作品进入文学史,意味着在一种文学秩序中位置的确认。这里选取颇有影响的两部当代文学史著作为分析对象,即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以这两部著作的最早版本为据,我们能更真切地目睹莫言进入文学史秩序中的原初状态。
洪著在第二十一章第三节“市井、乡土小说”中以838字的篇幅叙述了莫言及其创作情况,重点分析了《红高粱》系列小说,指出莫言“也要如福克纳那样,不断叙述他所建造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这些图景,来源于他童年的记忆,在那片土地上的见闻,以及他的丰沛的感觉和想像”*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0页。。同时,洪著还阐释了莫言小说的艺术特质:“他采用一种不受控制的、重视感觉的叙述态度。在描述中,心理的跳跃、流动、联想,大量的感官意象奔涌而来,而创造一个复杂的、色彩斑斓的感觉世界”,并指出了莫言的创作给当代小说带来的意义:“他的写作,对当代小说过分的观念结构所形成的文体模式,是一次冲击。他采用一种不受控制的、重视感觉的叙述态度”*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0页。。
陈著在第十八章第一节“新写实小说与新历史小说”中,评价莫言为“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认为“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是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作家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把政治势力之外的民间武装或民间社群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刻意表现出充满生命力的民间世界的理想状态,把一种充沛饱满自由自在的民间情感作为内在的精神支撑”*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页。。在这一章的第四节又以“对战争历史的民间审视:《红高粱》”为题,对《红高粱》作了大约2400字的文本细读,认为《红高粱》与17年革命历史小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以虚拟家族回忆的形式把全部笔墨都用来描写由土匪司令余占鳌组织的民间武装,以及发生在高密东北乡这个乡野世界中的各种野性故事”*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页。;还论述了这部小说在写作上的新颖之处:“他在《红高粱》中几乎完全打破了传统的时空顺序与情节逻辑,把整个故事讲述得非常自由散漫。但这种看来任意的讲述却是统领在作家的主体情绪之下,与作品中那种生机勃勃的自由精神暗暗相合。”*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319页。在教材的附录二“当代作家小资料”部分,设有“莫言”的词条,大约400字的篇幅介绍了莫言的人生简历、代表作、创作特色,重点提及了那时已经出版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
除上述两部以外,莫言的小说创作还进入了孟繁华、程光炜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修订版)、朱栋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 1917—2012》,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等比较有影响的文学史教材的书写之中。各种版本的当代文学史数量浩繁,很难一一列举它们究竟是如何叙述莫言的,但很清楚的一点是,“文学史作为经典化了的文学的历史,它的经典化在形式上是对文学本文的经典化”*张荣翼:《文学史:文学经典化的历史》,《河北学刊》1997年第4期。,也就是说,作为表征文学权威与秩序的文学史,对莫言及其作品高频率、多元化的叙述,实乃对莫言小说一种经典化的审核与确认。
六、余论
莫言获诺贝尔奖之后,国内外有关其著作的出版、研究都掀起了空前的高潮(需另有专文述及),新的莫言文集、研究资料汇编、研究专著趁势批量而出,关于莫言研究的国家级社科项目也纷纷立项。比如,作家出版社于2012年11月迅疾出版了20卷的《莫言文集》。另据笔者统计,2012年10月至2016年12月,新增有关莫言研究的资料汇编类图书6部;在中国知网以“莫言”作为关键词检索,有关莫言研究的论文就有13852篇,平均每年达3000余篇;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莫言作品的经典化历程似乎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