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杰基尔形象的斯芬克斯因子与伦理困境
2018-01-29朱福芳
朱福芳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化身博士》(StrangeCaseofDr.JekyllandMr.Hyde,1886)是一部奇特的带有超现实特征的重要作品,可以视为人格分裂研究的艺术化呈现之作,它不仅具有重要的心理学意义,而且也涉及哲学与伦理问题。作为斯蒂文森的力作,其创作过程颇具传奇性。当时斯蒂文森住在英国伯恩茅斯的一幢小房子里养病,大夫禁止他和朋友谈话,也禁止他吹口哨,每天仅能玩报纸上的象棋残局。他晚上睡眠很差,断断续续做梦。据他夫人说:“《化身博士》在梦中出现了,我丈夫恐怖地大叫起来。”[注][英]斯蒂文森:《化身博士》,赵毅衡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随文标出该著首字及页码。(《化》:3)斯蒂文森将其付诸纸笔,经过两次修改后,“一个极妙的妖怪故事”诞生了。这个“妖怪故事”从一件离奇事故开始:一个叫海德的丑陋矮个男人踩了一个小女孩后漠然视之,引发众怒,律师厄塔森想起此人正是好友杰基尔医生财产的继承人。海德残暴地打死卡鲁爵士后,像影子一样消失了。接着拉尼翁医生奇怪离世,杰基尔医生也表现异常——拉尼翁医生的信件和杰基尔的自白书互相补充,讲述了事情的真相:杰基尔深信生活就是一种欺骗,他要论证“人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两个”的理论,因此喝下调制好的药剂,化身为海德,放纵欲望。当药剂失去作用后,他选择了自杀。小说故事情节紧张生动,荒诞无稽的故事表面看是由科学实验引起的,但实际探讨的是伦理的复杂性。文学伦理学批评“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并从历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评价”[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杰基尔与其化身海德具有强烈的性格反差,二者性格与命运的关系如何?可以用伦理视角给予阐释。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斯芬克斯因子(包括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存在。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共同构成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前者是善的根源,后者是恶的源泉,它们影响着人物的伦理选择,并支配人物命运。小说中杰基尔和海德分别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载体,善恶在杰基尔身上此起彼伏,使他陷入伦理困境。
一、变身:取善还是择恶?
对于道德的善与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知识和理念是善;基督教把是否信仰上帝作为善恶标准;斯宾诺莎认为“善与恶的知识不是别的,只是我们所意识到的快乐与痛苦的情感”[注][荷]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76页。;休谟的《人性论》驳斥了道德来自理性的说法,认为“道德宁可以说是被人感觉到的,而不是被人判断出来的。……由德发生的印象是令人愉快的,而由恶发生的印象是令人不快的”[注][英]休谟:《人性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10页。。不论如何定义善恶,在文学作品或者现实生活中,只要有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人物身上的善恶因子就如阳光与影子,互相依存。
小说中,杰基尔及其朋友们的行为准则合乎维多利亚时代严肃的道德观念:严格、虔诚、自律、抵制诱惑。他们身上的人性因子主宰了兽性因子。“厄塔森律师律己极严,独处时只喝松子酒,目的是煞一煞喝上等佳酿的瘾头;他虽然喜欢戏剧,可他已有二十年没进剧院的门。不过,他对别人却很能大度宽容。……乐于行善原是他的天性,因为他是个最不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化》:3-4)这是一个严肃而又温和、自律但乐于助人之人。拉尼翁医生“生性和蔼,心宽体胖,衣着讲究,脸色绯红……声大嗓粗,有种毅然决然的风度”(《化》:14)。杰基尔也同样乐善好施,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你可以从他脸色上看出他对厄塔森抱有一种诚挚的热烈的感情”(《化》:24)。厄塔森律师有严格的责任感,愿意帮助一切“歪门邪道”之人发挥自己一点良好的影子;拉尼翁医生恪守职业道德,有为身受致命痛苦的人类服务的精神;杰基尔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威望做着慈善事业,事业有成、受人尊敬。他和朋友们一样是善的化身,所有的行为听命于人性的因子。杰基尔符合道德自律原则的生活也未尝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他用匪夷所思的激进实验分离身上的恶,并加深对自我的认知,这也是一种向善的行为。其身上的人性因子促使他把恶放到另一个躯体上,这样善变得更纯粹。这种清晰的身份交替变化表明其身上的人性因子占据主要地位,支配着他取善。德国的彼得-安德雷·阿尔特认为:“在杰基尔把折磨他的自我黑暗面转送到一个使他感到反感的身体里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在进行这一个行动,这个行动是可以和文学对于恶的描写进行对比的:他试图给予不道德的行为一个身体,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又不想背弃自己在道德方面的自律性。”[注][德]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王德峰、钟长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版,第344页。这种不想背弃道德自律性的行为,正是杰基尔取善的明证。
然而,杰基尔身上的人性因子不时被兽性因子干扰,纵欲作恶的意念一直作祟。他面临这样的伦理困境:既享受功成名就的名誉又渴望放纵欲望的享受,因而试图寻觅一种善恶分离的途径,让善与恶变为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涉。他发现“人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这一所谓的真理后,其伦理困境似乎消失了。“如果每一因素能放在不同的个体之中,那么生活就可以从难以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恶人可自行其是,那善良的孪生兄弟不必出来横加指责”(《化》:76)。杰基尔考虑变身时,人性因子尚处于主导地位。
一旦杰基尔变身海德,兽性因子便集中在海德身上,并且使他变得根本无所顾忌。“恶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它具有自己的生命力。……到后来,身份的改变已经不再需要借助药物的影响,而是没有杰基尔的积极参与,在睡梦中就实现了。这种转换开始时只能借助药物的帮助来实现,而现在它却作为一种不可控制的意志的产物,背离了理性的可规划性。”[注][德]彼得-安德雷·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一种浪漫主义解读》,宁瑛、王德峰、钟长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版,第346页。海德的行为背离了杰基尔的道德准则,竟然敢肆无忌惮地践踏小女孩。事后,杰基尔痛心疾首、懊恼忏悔,证明其身上的人性因子并没有泯灭。那个被践踏的小女孩暂时让其摆脱伦理困境,遵从人性因子,向善而活。社会层面上,在道德律令的作用下,社会秩序或者人性因子的代表厄塔森是让杰基尔身上人性因子存在的外界推手。见到厄塔森,海德的恐惧只有一瞬间,他“带着挑衅的神气,把脸对着厄塔森,两个人一动不动、互相凝视有好几秒钟”(《化》:17-18),这是人性与兽性、善与恶的较量。面对没有人性的恶魔,厄塔森感到“他的血在不停地颤栗,海德的脸沉重地压在他的记忆中,他感到(这在他是很少有的事)恶心,感到对生命的厌恶;他的精神如此抑郁,似乎在家具上反射出来的火光中、在天花板上影子不安的跳动中,他也看到一种威胁”(《化》:20),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人想用人性的力量帮助杰基尔驱逐兽性。
最后,海德死了,杰基尔也死了,到底是善战胜了恶,还是恶取代了善?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有关杰基尔的善恶问题,纳博科夫指出:“杰基尔是善良的吗?不是的,是一个复合式的人,是一个善恶混合体,就像一种经过配制的药液一样,是由百分之九十的杰基尔液体和百分之一的海德液体混合而成的。”[注][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58页。那么海德是恶的吗?不是的。他也是一个复合性的人(即非杰基尔所言纯粹之人)。如果海德是纯粹的恶,就不会主动变为杰基尔,也不会在作恶时有那么一点点的恐惧,更不会每次自觉选择夜间出行。不管善恶比重的大小如何,杰基尔两个肉体的所作所为印证了人类坚守的规则:人性虽被兽性干扰,但要受制于严格的法律与既定的道德法则。斯宾诺莎认为,欲望是人的本质之自身,快乐的欲望比痛苦的欲望强烈,所以人追求快乐。在快乐欲望的支配下,如何达到善,他提出:“只有在社会状态下,善与恶皆为公共的契约所决定,每一个人皆受法律的约束。”[注][荷]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01页。随着时间的流逝,践踏小女孩的事件慢慢被湮没,即便人性因子占主导地位,但兽性因子仍在肆虐膨胀。当杰基尔杖毙老爵士时,他再一次被兽性因子支配。被打死的老人身份很特殊,他是一位在品德和威望上无可挑剔的人。十恶不赦的海德和品德高尚的老人,这是善与恶的对立,是人性与兽性的交锋。杰基尔陷入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搏斗的旋涡,“变身”是他暂时摆脱伦理困境的唯一选择。但是,人类伦理进化并没有使人类身上保留单一因子。他选择善,恶不时作祟;选择恶,善不时进行谴责。对于个人伦理来说,恶杀死了善;对于社会伦理来说,恶终将被善取代。
二、伪装:本质存在还是悲剧宿命?
杰基尔医生化身海德后,受兽性因子支配,随心所欲地生活,甚至危及他人与社会;人性因子又促使他继续着慈善事业,力求减轻罪孽。他宴请宾客,家里高朋满座,继续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杰基尔能够成功变身,究其原因,乃是最初研制药剂时使用的化学品成分不纯,即由一个偶然因素造成的必然结果。设想一下,如果当初未发生药剂夹杂问题,那么他又怎样在现实中掩饰丑陋呢?势必只能以虚伪的面目出现,戴着假面具生活。这样的存在状态,是不是人的悲剧宿命呢?
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是政治、经济、思想、道德、伦理等编织成的一个个关系网,人在其中,既要面临竞争,又要进行符合社会法则的利益交换。斯宾诺莎也指出:“人要保持他的存在,最有价值之事,莫过于力求所有的人都和谐一致。”[注][荷]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4页。这种强有力的和谐在维多利亚时期就形成了,即杰基尔生活的时期。小说虽没有交代具体的年代,但那“一八一一年”的标记,足以让读者想起英国史上辉煌的维多利亚时期。此时期形成“一种令人敬畏的风尚,被称为维多利亚时代风尚(Victorianism)”[注][美]克莱顿·罗伯茨、戴维·罗伯茨:《英国史》,潘兴明等译,中国出版集团2013年版,第267页。,家庭、学校、教会共同教化人们,它限定人的品行,约定社会风俗,将严肃的道德内化为一种自觉,形成强烈的社会法则,即人人要自我控制和严守纪律。“其结果便是,下层社会的人对道德视而不见、漠不关心,上层社会的人则道貌岸然。”[注][美]克莱顿·罗伯茨、戴维·罗伯茨:《英国史》,潘兴明等译,中国出版集团2013年版,第 294页。“道貌岸然”是杰基尔的写照。在外人眼中,杰基尔生来就拥有财产,再加上先天的秉性与后天的勤奋,锦绣前程摆在面前。科学实验未成功时,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和恩泽众生的慈善家,他已名声甚佳。隐于身上的人性因子压制着兽性因子,即便内心有寻欢作乐的欲望,也努力掩盖,戴着假面具生活。随着寻欢作乐的欲望日益增强,他开始陷入困境:既享受声名显赫、受人尊敬的快乐,也渴望寻欢作乐、恣情放纵的陶醉;既想辛勤劳作、造福人类,也想不劳而获、为所欲为。所幸他有一套很好的“外衣”:乐善好施,在伦敦市区甚至整个英国美名远扬;拥有医学博士、民法博士、法学博士、皇家学会会员等头衔,威名赫赫;家财万贯,有着豪华的住宅、名贵的橡木家具、全伦敦最舒服的房间。他的挚友们也是聪明有为、声名卓著的人物。在好友的心中,“杰基尔做的最坏的事也像太阳那么光明”。来自财富、名声、头衔、职业上的光环掩盖了杰基尔身上蠢蠢欲动的兽性因子。
杰基尔的生存状态也可以看作人类的本质存在。心理学家试图对道德的虚伪进行探索, 道德的虚伪表现在它让人看起来是道德的,而不是要人真的去做道德的事。理论虽是如此,人们很难进行实证。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戴着面具做慈善,不损坏他人与社会利益,是会被社会认可的。然而,杰基尔身上的兽性因子并不甘心被遮蔽,它要掀开伪装的面具,恣意而为。有杂质的药剂让杰基尔放弃伪装,兽性因子化身为暴虐的载体,一次次挑衅着人类的道德底线。海德与一个女孩相撞,“若无其事地从孩子身上踩过去,听任她躺在地上尖叫”(《化》:6)。面对周围的人,他被迫冷漠地开出支票。面对问路的老人,海德“勃然大怒……挥起粗手杖把老人一棍打翻在地,接着他像个猿人一样,朝倒在他脚下的老人狂暴地用脚接连猛踩几下,拼命用手杖暴雨般地狠揍。那老人的身体被摔在路面上,连骨头折断的声音都能听见”(《化》:28)。海德作为杰基尔的替代品,是一个十足的恶魔。如果说恶是让人痛苦的情感,那么海德就是最好的明证。在难得动感情的恩菲尔德眼里,“这个人表现得非常冷静,也不反抗,只是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如此凶恶,使我顿时浑身冷汗……每次朝那家伙瞅一眼就会一阵恶心,脸色发白,仿佛恨不得宰了那家伙……他相貌上有点很怪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快,叫人厌恶甚至害怕的东西……他给人一种强烈的畸形感”(《化》:6-10)。厄塔森近距离看到海德,“那人个儿矮小,穿得相当素净……他给人一种畸形的印象,但又叫人说不出畸形在何处。他的笑容叫人不快,他给律师一种胆怯和鲁莽混合的可怕印象,他讲话时喉咙沙哑,低声轻语,似乎嗓子坏了,所有这些都不是好事,但这些全加起来仍不能说明厄塔森看到他时感到无可名状的厌恶、憎恨和恐怖”(《化》:17-19)。拉尼翁医生凭着职业本能近距离观察海德,“脸上有一种十分丑恶的表情使我震惊……这家伙本质里有一种反常的可鄙的东西——一种令人胆寒甚至憎恶的东西,……我感到他的手一接触就有一种冰冷的痛楚沿着我的血管流动”(《化》:69-70)。这种具象化的描述,让人对恶有清晰的认知。直言之,这是杰基尔内心欲望的外化,也是人类进行伦理选择时残留的兽性缩影。兽性不甘心被人性同化,就是要明目张胆地破坏由人性形成的社会法则和公共道德。
杰基尔策划了一场身体转换的游戏,转换的媒介是化学实验。随着时间的变化,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迅速地控制了杰基尔,他变得不再受理性控制。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体现兽性因子的人体感官能够产生强大的欲望和情感,即自由意志,因此在强大的肉欲面前,人的理性意志往往也显得无能为力。”[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页。杰基尔面对恶的冲动,不能自由控制变身时,才意识到:“第一次试验以来,我所需要的那种盐一直没有重新购置,现在不够用了。我遣人去购买,并且用新货制备溶液,同样有沸腾,同样有第一次变色,但没有第二次。我喝下去,然而发现无效。……我这才明白我的那批货是不纯的,正是我还不认识的那种杂质,使药剂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化》:92)根据拉尼翁医生的描述:药剂是沸腾后变成深紫色,然后渐渐变成水绿色。那能变成“水绿色”的杂质才是促成杰基尔变身的关键,一个偶然的因素让杰基尔陷入伦理困境。斯蒂文森表现的不仅是人类存在的真实再现,更体现出他对悲剧宿命的思考。正如左拉曾写道:“宿命论认为我们不能对必然注定的命运施加任何影响,一种现象是必然注定的,与其他条件毫不相干。”[注]Emile Zola,The Experimental Novel, in George J. Becker(ed.),Documents of Modern Literary Realism, Princenton,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179.那份不纯的化学药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杰基尔的人生轨迹。假如没有偶然因素,杰基尔有两种选择:一是忍受恶的折磨,用意志力战胜恶之欲望;二是雇佣亡命之徒干犯罪勾当。前者的折磨不亚于变身时的痛苦,后者也会让他走向绞刑架。杰基尔一个人拥有两种存在状态,每一种存在都很纠结、痛苦。他在严格自律的生活中怀念寻欢作乐;化身海德后欺凌弱小、践踏良知及挑战法律。前者是人性因子压抑兽性因子,后者是兽性因子主宰人性因子。无论做慈善还是施暴,杰基尔都受到斯芬克斯因子的支配;即使努力反抗也无济于事,罪孽感或压抑感均让他陷入伦理困境而吃尽苦头。犹如俄狄浦斯逃脱不出弑父娶母的命运,杰基尔的宿命也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三、自杀:忏悔还是逃避?
杰基尔意识到药剂有问题后,明白自己面对诸多困境:向世人公布海德就是杰基尔,还是隐藏真相继续过双重人格的生活?前者让他身败名裂,后者让他无休止地忏悔。糟糕的是他已经不能控制兽性因子,仅存的人性因子也变得岌岌可危。他在拉尼翁医生面前进行变身,证明自己理论正确性的同时,也摧毁了拉尼翁医生的科学信仰;生命的最后,杰基尔选择自杀,结束两种因子纠缠的人生。那么,其自杀是对罪恶的忏悔还是对惩戒的逃避?
维多利亚时期严肃的道德戒律抑制了杰基尔寻欢作乐的欲望,稍有失足,罪孽感就吞噬着人的良心。他曾说:“我被迫更深刻地寻根究底地思考人生的严酷法则。这法则是宗教的基础,是最常见的痛苦的根源。”(《化》:75)对杰基尔而言,痛苦的根源乃是兽性因子被压抑。维多利亚时期是一个足以改变天性的时代,兽性因子被强制改变,人性因子的形成要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譬如厄塔森律师,每晚阅读枯燥的神学著作到深夜十二点;独处时要喝松子酒;喜爱戏剧,但二十年没有进过剧院。厄塔森回忆过去,略有欲望时,每次都能悬崖勒马,因此他的历史“洁白无瑕”。小说中的男子都是清心寡欲之人,“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个故事或许会成为一个修道士的社会。厄塔森先生是一个未婚单身汉,杰基尔也是独身一人,而所有的迹象都说明恩菲尔德也是一个人生活”[注][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8页。。此类人物身份的设置,不管斯蒂文森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无不折射出杰基尔的修道士式、苛刻的生存环境,显而易见这是人性因子绝对支配着的社会现实。杰基尔生活其中,面对海德的恶行,他会为之忏悔。在人性因子作用下,他白天摆出德高望重的样子,宴请宾客、救助世人;而在兽性因子控制下,则晚上游走在阴冷的伦敦街头,穿行于昏暗的街灯下,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自由地放纵着。就如弗兰肯斯坦,把自己孤立起来,投身到科学实验,但他没有制造出另一个强大的肉体,而只能自己变身,在充满稀薄迷雾的伦敦城里尽情放纵,挑战社会文明法则,而其身上的人性因子让他不停地躲避世人,行动过后无休止地忏悔。自杀,难道不是杰基尔替海德忏悔的方式?
人类理想的道德模式是惩恶扬善,善终会战胜恶。杰基尔变身的最初动机是想呈现单一的道德模式。他说:“我在镜子中看到这个难看的相貌,我并不觉得反感,相反,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个人也是我自己,也是自然的,人性的。在我看来,它的形象表现了一种更加轻快的精神,他比我以前称为自我的那个不完备的,却是仪表堂堂的面貌更来得直截了当,单一纯粹。”(《化》:78)杰基尔拥有两个外貌、两种人格,一个矮小丑陋、畸形朽败,一个高大健壮、容光焕发。他可以任意支配恶与善的出现,自由地寻欢作乐或者傲慢狷介。为改变复合性的原身,过单一纯粹的生活,并根据需要现身或者消失,杰基尔冒险喝下药剂。当他喝下药剂的那一刻,兽性因子已经战胜了人性因子。杰基尔变成海德之后,兽性因子中的恶就如脱缰野马,成为暴虐凶残的化身。他已无力阻止也无法避免暴行的发生。海德同样不甘心一直被困在杰基尔体内,长期被压抑的海德一出来就打破了伦敦街头的死寂,接二连三的暴行超出了杰基尔身上人性因子的控制。
杰基尔的恶已经是“变化的那一部分自我”,起初,“我把自己的体格已全部转送给性格中恶的一面,这恶的一面比起我刚摆脱的善的一面来说瘦小得多,发育差得多”(《化》:78)。恶经过锻炼和滋养,体格开始长大,渐渐不再受主体约束,恶要战胜善。杰基尔说:“选择了善,但我发现要坚持下去极其困难。”(《化》:84)兽性因子在体内嚎叫,“甚至当我喝药时,我就意识到我有了一种更疯狂的作恶癖好……恶的精神在我身上升起并大显威风”(《化》:85)。海德打死老人,感到的是满足、欢乐,“原身已变成了一个被痛苦蚀完的人”。海德越来越强大,兽性因子已经完全控制了人性因子,但他身上的人性因子决定了他很注重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即便变成海德,也很在意杰基尔式的生活。寻不到最初的药剂后,他陷入绝望。背负罪孽的海德即将被人发现,德高望重的杰基尔也将被拉下神坛。门外厄塔森律师的砸门声让他焦灼不安,他不敢想象当好友和仆人得知真相后的场面,也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道德或者法律的制裁,于是自杀成为逃避惩罚的最佳选择。
四、杰基尔的伦理悲剧
杰基尔抵不住药剂的诱惑,即那种能够让他变身亦能隐去其恶的诱惑。为何他不能如奥德修斯抵御歌妖塞壬那样抵御诱惑?相反,海德越来越不受其控制,难道恶的本性真的如脱缰野马,一发而不可收?他最后不得不进行的自裁,是放纵恶的必然结果吗?小说的思想主题最终趋向于伦理学。
“19世纪文学关注道德问题和表现道德主题的倾向是那个时代文学总的特点。”[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生活在19世纪末的斯蒂文森,其作品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小说中十分清晰地表达了他复杂的伦理道德观念:厄塔森代表对社会规范的遵守,拉尼翁代表对医学的尊重,杰基尔代表善与恶的冲突。斯蒂文森在作品中“尽可能地表达了道德的主题,并对社会和个人的道德行为给予批评, 从而使作品获得了不朽的思想和艺术价值”[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斯蒂文森所处的维多利亚时期, 英国已经成为“日不落帝国”,达尔文的进化论影响着人们对自身的重新认知,科学和理性带来生活的巨大变化。斯宾诺莎认为,追求快乐乃是人的天性。杰基尔自称天性中带有“寻欢作乐”的特点,有追求快乐的欲望。为何杰基尔不能正常地寻得快乐呢?斯蒂文森并没有具体指出杰基尔需要的快乐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快乐是放纵自己的生活,它有别于严格的道德规范。寻求快乐无可厚非,他既可以像浮士德一样探求生活真知,也可以像道林一样享受生活。杰基尔自身的悖论出现了,他认为寻欢作乐是可耻的,有悖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当然也会影响他的前途。可见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律令并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厄塔森式的人。他一方面认同当时的伦理道德观念,一方面想违背伦理道德去放纵生活,这种矛盾是杰基尔陷入伦理困境的主要原因。
杰基尔为了不违背社会的伦理道德,带着狂热进行善恶分离实验。他认为拉尼翁是个无知无识、迂腐透顶的老学究,而自己是纯粹之人,是科学史上发现善恶分离理论的第一人。而在拉尼翁眼里,杰基尔“出了毛病,头脑里的毛病……如此违反科学的无稽之谈,即便刎颈之交也得分道扬镳”(《化》:14)。该科学狂热也是时代的反映,科学发现的诱惑力驱使他克服恐惧,冒着死亡危险喝下药剂。“甚至到了这把年纪,我仍未完全克服我对枯燥研究生活的厌恶,经常想找点乐趣。……我的新的能力诱惑我,直到使我变成他的奴隶。我只需要喝一杯,立即就可丢弃那个知名教授的肉体,而像穿上一件大衣一样穿上爱德华·海德的形体”(《化》:80)。杰基尔把荒诞的念头付诸行动,该违背伦理道德的实验结果极具有讽刺性:时而是德高望重的慈善家,时而是凶残暴虐的凶手。善与恶、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互相撕扯产生的张力,随着情节的发展不断增强。
杰基尔和海德的身份转换变得无法操纵了,恶逐渐地侵入了杰基尔的体内,成为一种不可控制的任性行为。当谴责与罪孽感减弱、恐惧消失之后,兽性因子再一次诱惑他喝下药剂。他享受“因我的特殊地位而获得的豁免权中得到无穷的好处”,伪装之下急不可耐地去追寻着赏心乐事,体验着痛苦之后的新奇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无法描绘的新鲜感觉,在这新奇感中我体会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一切义务感的束缚都溶解了。……生气勃勃的感觉令我欣喜若狂。”(《化》:77-78)当人性失去平衡,药剂失效、变身失控时,他认识到“我的处境固然特殊,但这场利弊权衡却是自有人类以来已有之,屡见不鲜的;对每个由于受到诱惑而颤栗的罪人来说,他们一样必须在诱惑和恐惧之间做一选择”(《化》:84)。到此杰基尔依然保持着清醒的伦理意识,“伦理意识的最重要特征就是分辨善恶的能力,就如同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那样,能够分辨善恶。”[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6期。杰基尔喝下毒药,在惨叫与哭泣中结束了善与恶的斗争,接受了最严厉的惩罚——死亡。
在斯蒂文森笔下,代表恶的海德为何不是吃喝嫖赌或者纵情纵欲,而是残暴摧残他人?斯宾诺莎认为,恶是让人痛苦的情感。海德作为恶的化身,外貌让人厌恶,行为让人恐惧。可见“人的原始本性——兽性,就某种意义上说,具有永恒的粗暴力量”[注]王化学:《西方文学经典导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页。。但是人区别于动物之处在于人具有自由意志,面对诱惑有理性和伦理的选择。斯宾诺莎认为人要靠理性克制情欲。理性、自律是人控制欲望的重要因素,例如厄塔森律师,他头脑清楚,尊重生活习俗。他认为海德是对杰基尔早年放浪形骸生活的惩罚,于是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与之相反,杰基尔是非理性的,喝下药剂时“紧接着产生的是一种撕裂五脏六腑的痛楚:骨头里似乎有东西在磨,恶心得要命;还加上一种精神上的恐惧,犹如诞生或死亡时的痛苦”(《化》:77)。这是他身上善与恶撕扯的结果。斯宾诺莎说:“我把人在控制和克制情感上的软弱无力称为奴役。因为一个人为情感所支配,行为便没有自主之权,而受命运的宰割。在命运的控制之下,有时他虽明知什么对他是恶,但往往被迫而偏去做恶事。”[注][荷]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66页。按照斯宾诺莎的观点,欲望与意志力较量的结果证明:杰基尔只能算作弱者。
作为弱者的杰基尔想遵循文明社会的伦理秩序,但不可克服的内心寻欢作乐欲望让他变得焦灼;释放欲望就会打破伦理秩序,陷入伦理惩罚。他寻找解脱的办法,结果却跌入伦理选择的困境。兽性因子代表着动物本性,人性因子代表着社会秩序,在本性与社会秩序的博弈中,杰基尔被撕裂、被毁灭。在此意义上,他是一个象征的艺术形象,折射出人类生存的伦理困境。正如英国评论家西蒙兹在评论《化身博士》时所说:“在我们生命的某个阶段,恐怕每个人都濒临教养出一个海德先生的时刻。”(《化》:96)然而,文学伦理学批评赋予文学形象以更深远的意义。从这个视角解读文学作品,根本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注]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