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正:教学艺术的大师
2018-01-28
(作者系江苏省中小学教学研究室语文教研员)
于永正老师堪为教学艺术大师。
如同看梅兰芳演戏、听侯宝林说相声一样,听于老师上课,你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被卷入,以至于忘了记笔记、忘了自我,仿佛自己也成了班级学生中的一分子。
听于老师上课,不光有上述“带入感”,更有“获得感”“紧张感”和“幸福感”。于老师把语文的丰富与简单,整体与部分,人文意蕴与工具价值完美地融合了。其实,我想说:于老师本身就是语文!于老师的课堂体现了语文教学艺术至臻至善至美的境界!
要想提炼和解读于永正老师的教学艺术是很困难的。我们对教学艺术的通常理解是,“有智慧而不止于有知识的教学行为”“有超越器用之本体追求”“有教学艺术的风格美感”等等,这些都对,而我在这里试图借助老子“道”的视角,从一种无法因循的动态关系的角度来阐述于老师的教学艺术。因为,语文教学是学生、教师、文本(作者)共在、共创的一个场域,而于永正老师在这个场域中找到了(也许用“创造出了”更合适)一种具有亲善性的教学关系,学生在这种关系中善在、乐在,身心发展生生不息。这正是于老师教学艺术的特色所往,也是本质所在。
一、把自己教成孩子
于老师有句话说得好:“我教了五十年书,终于把自己教成了孩子。”童年,是人的精神原乡,一个成人能够童心不泯,不容易,能够理解童年敬畏童年,更是难能可贵。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走着走着童心常常就找不见了。而一个伟大的教师却往往能够保持这份易逝的赤子之心。斯霞老师很欣慰自己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陶行知先生也说“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他们始终不忘自己曾经是个孩子,始终试着从儿童的角度来理解孩子,这些都是一个教师最难得的东西。记住了这一点,就不会把学生看成器物,他们不是有待你来影响的“对象”,他们各不相同,发展的方向各异,时间更是有早晚。他们来到语文课堂中,是希望获得一份有价值的学习经历,而这段经历对教师自己也同样珍贵且无可取代。于永正老师说自己一辈子教的是“儿童的语文”,我想这源于他对师生关系的深刻理解,相信儿童,理解儿童,平视儿童,对话儿童,其中“理解儿童”是有效对话的前提。
我们看到学生在于老师的课堂上,思维总是打开的。学生很喜欢回答于老师的问题,敢于向他发难,也乐于与他交流,下课了还意犹未尽地围着他问这问那。儿童是最率真的,他们不会装模作样,正是因为于老师能够理解儿童的精神世界,他就能成为他们的朋友。学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更容易得到这个大朋友的回应,谁不想和一个理解自己的人交往呢?
理解学生有很多路径,于老师的路径是做一位“生动的教师”。因为深度理解一定不是只凭课堂上的只言片语就能达到的,所以我们关注于老师的课堂教学艺术没错,但眼光不能只放在课堂上,因为只模仿某些招式根本学不像于老师,这说明一定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于老师很希望学生喜欢自己,他觉得学生只有先喜欢他,才更容易喜欢上他教的语文课。什么样的老师,学生才喜欢呢?一个真实具体可感的老师。他关心学生的日常言行,从细微的变化中读懂孩子的内心;他喜欢称学生为同学,因为大家共同学习,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教师成为一个具体生动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学生才可能喜欢,如果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状似手持真理的符号,即使你再怎么平视学生,恐怕都是徒劳的。
这样来说,于永正老师似乎帮助我们纠正了一个惯常的偏见,以为师生关系就是教师如何看待学生。其实道的智慧在于认定关系是互动的、丰富的,而不是单向的,一个良好的互动关系中不仅包含了教师如何看待学生,还囊括了教师如何看待自己以及教师站在学生立场上对自己的期许。
二、简简单单教语文
2005年,我读到一篇于永正老师的文章——《教语文,其实很简单》,那是我读到的关于语文教学最直率、最真诚,也是最让人彻悟的文章。我如获至宝,把载有那篇文章的杂志揣在包里带在身边读了一年多。听于老师上课,总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而体悟这种快感,你会发现蕴含其中的哲学要义——简单主义!用“大道至简”来形容于永正教学艺术当不为过。
说到简单,有人不赞同,说不能把语文简单化了,语文的内涵极其丰富,文化意蕴极其深厚。这样说也没错,但如果一位教师把语文的复杂、丰厚原样呈现给学生,那么教学存在的必要性就非常可疑。教学的价值究竟在哪里?就是要用简单的方法把学生引进语文的殿堂,让他自己去感受语文的丰厚,而不是在进入殿堂的过程中,就让他畏难而止步。所以,教学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从简单出发,抵达丰富。
其实,读读、背背、说说、写写,这些看似简单却又无法逾越的教学手段和教学方法,从来就是语文教学的根本法则,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于老师的语文教学深得其中真意。比如随便找一节他的课来看,读书和写字这两样准不会少,而且会占不小的比重。在我的理解中,读书和写字就是他的出发点,把这两样抓住了,小学语文教学的根就抓住了,学生就能找到开掘语文丰厚内涵的钥匙,这两把钥匙可以说是为小学语文所独有的,到了中学、大学,学生又会有别的钥匙。
于老师说过一个故事,意味深长。他教过的学生,在多年以后聚会时,对他精心设计的课大都记不起来了,但能记住他讲过的故事,尤其是他的朗读、朗诵以及各种有趣的活动。于老师重视朗读,重视教师的范读,也重视学生朗读能力的提高。他认为朗读是教语文的根本之法,朗读中有理解,有字词句,有语言的训练和内化,更有对美的鉴赏与创造。于老师喜欢让学生听老师读,跟着老师读,学生的书不读熟、不读出情感,他不开讲;课文不读熟,他自己也不进课堂。有一次我们聚在一起谈起他的朗读,他即兴背诵了一篇他讲过的课文《第一次抱母亲》,十分动情,在场的张庆先生和其他几位老师,都感动得潸然泪下。
于老师还重视写字,小学阶段他就临摹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做教师后也没落下。他教学生写字的方法,都是自己练字的切身体会,从描红到仿影,再到临写,坚持不懈,天天练,这就是语文的童子功,所谓幼学如漆,这是语文学习的规律。
课文要朗读才有感染力,汉字要书写才有生命力。文章、汉字如果没有教师的朗读和书写,那就是冷冰冰的符号,谁给它们新的生命?谁赋予它们新的活力?就是我们的语文教师。这些童蒙未开的孩子在我们的语文课堂上,学到的不是宋体、楷体,也不是赵体、柳体,而是于老师的“于体”,张老师的“张体”。
我们的语文课堂如果把学生的读书、写字抓好了就不会模模糊糊了。现在有些提法值得反思,比如认为写作才是创造,才是运用,阅读、朗读只是写作的前奏,要为写作服务。其实这里对阅读(尤其是朗读)有很深的误解。叶圣陶先生早就指出,“阅读的主要目的不在于学习习作技巧”“阅读有它的目的,主要在真正理解所读的东西,从而得到启发受到教育,获得间接经验,提高觉悟,丰富见识”“阅读程度与写作程度是同步发展的,没有重轻”。他还特别指出,阅读不仅是吸收,更是创造。而作为阅读的一种重要形式,朗读中的各种声音表现形式,也无一不是基于理解的创造。所以抓住了朗读这个看似简单的目标和方法,就能够打通语感、理解、想象、写作等各个方面的能力,这是一条简洁的路径。写字也是一样,看似简单,简便易行,但内涵同样丰富。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孙晓云女士有个观点很发人深省,她认为中国的汉字造型合理优美,包含了中国文化的精髓,汉字书写能够消解文化隔膜与断代,内化到行为习惯中的书写,则能够实现更深刻的文化认同。因此把朗读和书写抓好,语文课堂就是简单清楚的。这样的课堂学生也更容易获得身心的愉悦,既有理解、认知的愉悦,也有审美、创造的愉悦,更有深层次的摆脱语言贫困的精神愉悦。
语文教学归根到底要让学生自由地进入到社会话语的公共空间,能够顺畅地表达自我,成为对自己言行负责的个体,能够争取合法权益,参与公共事务,这种解放、收获的快乐是持久而深刻的。
三、在教学情境中言传身教
在具体的教学情境中,于老师的语文课堂往往呈现出直抵学生心灵深处的艺术张力。从教的角度梳理于老师的教学风格,我想把它归结为“夸”“范”“玩”三个字,而贯穿其中的则是“言传身教”。
所谓夸,就是夸奖。于老师深谙赏识之道,课堂上他喜欢夸学生,即使将学生夸到手足无措,不好意思,也毫不吝啬。他说“每次上课前我都要给学生准备一百顶高帽子”,但是于老师的这种夸又不是盲目地什么都说好,而是瞅准了语文学习的要害来夸,即使学生没达到他夸赞的水准,也会在身心愉悦中很容易地记住要害所在。所以夸有时也是一种情境化的教学方式。
范,就是教师的示范、垂范。这在于老师课堂上显得尤为突出。示范朗读,示范书写,这些最基本的教学手段,不能忽视,也是多媒体替代不了的,尤其在语文课堂中。教师书写时的恭敬认真,朗读时的沉醉深情,都不是打字和录音可以还原的,即使老师朗读的或许不如录音准确,书写或许不如打印标准。于老师为了做好这些示范,下了很多功夫。我们学习于老师的课堂教学,学习他的文本解读、教学设计,也要学习他的范读,学习他的范写,学习他在课堂之外,多少年如一日的勤勉练习、刻苦钻研。没有这些语文教学的基本功,没有这些小学语文教师的看家本领,我们用什么来支撑学生的母语学习呢?学生又如何能感受到语文的温度与情趣呢?于老师常提起他自己喜欢的小学老师,这位姓张的老师字写得好,课文朗读得好,画画得好,京胡、二胡拉得好,京剧唱得也好。敏锐的老师不难发现,昨日的张老师,不就是后来的于老师吗?所谓见贤思齐,于老师把自己修炼成了他喜欢的老师的模样。这种教育的力量不正是我们今日苦苦以求的吗?不过我们的求取多是通过话语和训诫来实现的,老子提醒过我们,要行“不言之教,无为之益”,才能“无有入无间”。正是这些兴趣爱好、艺术修养,使得于老师成了学生喜爱的老师。因为艺术中有审美、有情感、有情趣,有心境的开朗、随和,有灵感,有顿悟。一句话,有至真、至善、至美。这些,学生怎能不喜欢?有了文化艺术的支撑,语文教学也才能更加贴近学生的心灵。所以示范不是一种孤立的教学方法,它和生活兴趣、勤学苦练、艺术品位、人生态度紧密相连。要学于老师的教学艺术,这些部分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最后是“玩”,也就是让课堂好玩、有意思、情趣化。于老师上课常常装猫扮狗,妙趣横生,而这些都是于老师特意安排的语文实践活动。为什么要实践?叶圣陶先生曾说“内容的维度只有实践得来的才切实清楚”“实践才能养成习惯”。于老师的“玩”就是对这些实践活动的精心设计与组织,学生在他的课堂上不是只带耳朵就行的,那样他可不会轻易饶过,在他的课上,欢声笑语间有充分的对话、交流、讨论、思考,有身体的实践、言语的实践、思维的实践……当然也还有静思默想的空间。
上面这些只是笔者个人的一些体会,概括不了于老师丰富的教学艺术,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又每每浮现出于老师病中坚强而又无奈的面庞。于老师的语文课“下课了”,但在另一个时空中,他的声音还在回响,“如果再教一年级,绝不会让小朋友上课尿裤子了”“犯了错误的学生进了办公室,一定请他坐下”“我不会再愚蠢地把分数作为衡量学生优劣的唯一标准”……我们透过他的文字和影像记录,不断从他的教学实践中获取营养,在这个意义上,于老师的课才刚刚开始,我们依然能够听到晚辈后学们对他的问候:于老师,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