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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不泯:坚守一生的儿童视角
——兼论于永正融于“日常生活”的儿童教育学

2018-01-28

江苏教育 2018年33期
关键词:日常生活耐心

(作者系江苏省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国家督学)

儿童教育大师于永正的教育实践堪称经典,我们在于老师的每一节课中都可以充分感受到他的魅力和人格;他的教育思想也是经典,是化日常、平凡、普通语言为“神奇”的大家和高手,如有神来之笔。他的“封笔之作”《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我的为师之道》,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儿童教育实践和儿童教育思想。于永正喜欢用“延续”这个词,用得绝对准确和精妙。在于永正逝世后的今天,我读到了他坚守一生的儿童视角在他著作中的充分“延续”,既给我们深深的感动和教育,又给我们研究儿童视角提供了珍贵的财富。本文以《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我的为师之道》一书为研究对象(以下引文已注明页码,凡未注明皆承下注),以现象学的分析框架来梳理和分析他的实践与思想,以待形成新的认识和理解。

一、坚定的儿童视角

于永正的教育学视角是什么?很显然,就是“儿童的视角”,已有专家把于永正的语文概括为“儿童的语文”,实在是太准确、太贴切,太符合他的本性了。

他的封笔之作的书名就是典型的儿童视角: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并上升为他的“为师之道”。“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是以学生“喜欢”为标准,显然是儿童视角和儿童立场。全书贯穿着“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这一主题,如第三章的标题“是师非师,是课非课”,就是一种典型的儿童视角,因为从儿童视角来看,无所谓“师”、也无所谓“课”,只有成人才把老师当老师,把学生当学生,把课堂当课堂,把活动当活动,把管理当管理,把德育当德育,把每一件事情、把每一件物品区分得清清楚楚。第七章、第八章“把课上得有意思”,仍然是典型的学生视角。谁感觉有意思?当然是学生,以学生为“标准”的有意思才会真有意思,这是“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逻辑的延伸和深化,还是“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的重点和难点所在,因为成人世界的“学科”“知识”“素养”“能力”等出现在了儿童世界,因为成人世界的做事、做人、做学问的规矩出现在了儿童世界,因为教育教学的目标、要求、任务、理念和价值等出现在了儿童世界。如果这个时候,老师还能把课上得有意思,上得让学生喜欢,上得让学生认可和接纳,上得让学生有收获有成长,那么他肯定是一个能够让学生喜欢的老师。

问题是“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是一个低要求还是高要求?对于永正而言,显然是高要求、高标准、高水平,既是他为师的基本准则,又是他为师的一生追求。他在此书“写在前面的话”中说:“我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并不高,就是想当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决不做被学生鄙视的老师。因为被学生瞧不起的老师太可怜。”(P1)这样的“人生定位”真的不高吗?他在此书的后记中写道,“历时四年的写作,从构思到定稿:想对自己五十多年的教育生涯有个交代,为自己的教育人生画上一个较为圆满的句号”。(P221)前后连贯起来,于永正显然是把能够成为学生喜欢的老师作为“圆满”的重要标志,作为自己教育生涯最值得自豪和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也是最大的圆满。

于永正是1985年的特级教师,是小学语文界公认的儿童教育大师,他用自己卓有成效的实践和对儿童教育的深刻理解告诉我们:每一个教师都应该自觉地追求“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应该成为教师的教育哲学和教育信念。他的“坚定”鲜明地体现在:为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他付出了一生的努力,实践了一生、探索了一生、创造了一生。

二、充分而彻底的实践

自20世纪30年代杜威明确提出“儿童中心主义”到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了“儿童视角”满天飞的时代,人人都高喊着、标榜着“儿童教育”“儿童本位”“儿童需要”“儿童成长”“儿童文化”等。正因为“儿童视角”鲜明体现了教育学“回归规律”“回归本质”“回归人本”的理想和追求,正因为儿童视角体现着教育学的“关爱”“情感”“伦理”“价值”,正因为中国的教育实践长期以来忽视和轻视“儿童”和“儿童成长”的基本规律,“儿童视角”已成为当今中国教育界普适性、大众性、流行性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口号”。今天看来,称于永正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为“儿童视角”并不新鲜,也并不原创。

但我以为,于永正“儿童视角”的真正“独特性”之一,在于他的充分而彻底的实践:即“儿童视角”贯穿他的教育教学的全部实践。于永正是儿童教育的实践家,不是儿童教育的理论家,他的“儿童视角”不是口号和理念,而是真切、贴近、做实的实践行为。在谈到他的文章和著作时,他说:“我的文章不是在书斋里写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我写的都是我的故事,我的经验、体会与感受。没有拾人牙慧,更没有抄袭。偶尔引用别人的话,是因为他(她)说得对,引起了我的共鸣,或用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增加说服力而已。”(“写在前面的话”P2-3)。“儿童视角”对他而言也是如此,他是真正在“实践”“做实”“做好”儿童视角,而且要不遗余力、竭尽全力地做到方方面面,做到每一个细节、做到每一个环节、做到每一节课上、做到每一个学生身上,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儿童视角”的实践家。说“儿童视角”容易,做“儿童视角”太难。问题是于永正不仅说了,而且做了,他做的比他说的多得多、难得多、好得多。

为了坚守“儿童视角”和“儿童立场”,他给自己立了很多的规矩,譬如,“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孩子。一想到孩提时的我,我对学生就会多一份尊重、理解和宽容。”“我会向学生交出这样一张名片——名片的正面写着两个大字:微笑;下面书写着三个关键词:尊重、理解、宽容。名片的反面写着另外两个大字:负责;下面也书写了三个关键词:严格、顶真、耐心。”(“写在前面的话”P3)

为实践真正意义上的“儿童视角”,他给自己制定了严格而苛刻的“约法三章”:不倒背手;主动和学生打招呼;课间尽可能和学生一起玩;和学生一起演课本剧,演歇后语故事,和学生一起分角色朗读课文;尽量到学生家里走一走,不一定有事;经常讲故事和笑话;要幽默;努力让微笑成为自己的名片;平时说话态度力求和蔼,语气力求亲切;做值日;一旦做错了事,公开承认错误,不文过饰非,不推诿责任;定期征求学生的意见和建议。(P39)一个教师,如果真能做到这样的“约法三章”,其他什么都不用再做了,还会有学生不喜欢你吗?

三、融入“日常生活”的教育智慧

作为一种教育实践的“儿童视角”,固然需要蹲下身子看儿童的姿态,但更需要的是融入日常生活的教育智慧。于永正的教育实践,就是完全融入了儿童生活和儿童世界的教育实践,就是与儿童朝夕相处、与儿童玩成一片、闹成一片并乐在其中、乐而融融、乐不思返的教育实践。在这一过程中,他研究学生、发现学生、引领学生,并形成和建构了自己独特的教育智慧:一种现场性的、即兴式的、情境性的体现高超教育机智的教育智慧。

他深知“玩”是儿童的天性,儿童就应该玩,就应该开开心心地玩,为此他创造各种与儿童相处的日常生活情境和活动情境,如钓鱼摸虾、拔草捉虫、划船野炊、爬山寻宝、军营一日、急行军等。他在玩中教育学生如何发现自然和生活之美,在玩中培养学生强壮的体魄和坚忍的意志,在玩中培养学生关爱互助的精神和健康高雅的情趣……如果说孔子是最早开发“游学课程”的教育大师,那么于永正则是真正意义上开发小学“游学课程”的大家。

他深知“吵”和“闹”是儿童的本性,儿童就是在“吵吵闹闹”中,在今天“跟你玩”、明天“不跟你玩”、后天又“跟你玩”中长大的。因此,他认为处理小学生之间的吵闹,最需要教师的“心平气和”,而不是“火上浇油”;若学生告状不走,他就说你们自己处理,处理不好三天后再来找我。真是英明,三天后问题都自行解决了。他会选择用孩子的方式回敬孩子,如不小心踩了学生一脚,他会首先道歉,然后让学生踩回两脚,让他们感觉其中的“荒谬性”,在大笑声中获得认同和教育。他说出了一句名言:“学生的心,往往因老师的心平和而平和。”(P63)

他深知儿童喜欢表现、喜欢激励、喜欢成功。他创造各种机会、各种情境、各种活动让学生表现自己、展示自己、发现更好的自己。他用各种儿童喜欢的方式激励他们成功,可以说是深谙激励之道。譬如说奖励、激励和表扬不可空洞和空虚,不能言不由衷,要有“实指性”,要指明“棒”在哪里、“好”在何处:“你字写得真棒!有点柳体的味道。”“我很欣赏你朗读的语气,就像说话那么自然!”“你妈妈说,你在家里很能干,房间都是自己整理。”(P97)于永正概括地说:“实指性越强,学生越听得明白,激励性就越大。”(P98)作文批改也是如此,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眉批、面批而不愿意写抽象笼统的总批,就是强调“实指性”。我估计学生最难忘的就是于永正给他们起绰号,他起的绰号不仅有性别特征,而且有个体特征,与学生的姓名契合得恰到好处。譬如给郭文胜同学起了一个“郭稳胜”(P32),让他学习成绩越来越稳,让他想到这个名字就发挥约束和激励作用,教育的引领性体现得十分充分。

当然,在课堂教学他下了更多的工夫,让学生在他所创造的特定情境中学习语文,简直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是因为他深知儿童擅长的是形象思维、情境思维、“细节”思维,他要用儿童最喜欢、最擅长的方式,以符合儿童学习特点的方式,让儿童学会和学好语文,并享受语文学习的情趣和意蕴。

四、铸入自身人格的对儿童的爱

通读《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我的为师之道》深深被于永正老师对学生的爱所感染、所陶醉、所引领,他的封笔之作,每个字、每个段落、每个章节都充满了对学生的爱,书里出现的每一个学生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个性鲜明,没有对他们的仔细观察、深入了解、真情关注,是写不出来的。他说得太好了:“教育没有纯方法、技巧的东西。方法、技巧的背后有一个‘情’字在做支撑。”接着引用了夏丏尊的话:“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P35)在谈到后进生的教育时,他说:“教育有一种最重要或者说最根本的力量——情。”(P64)有了情就不再有“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学生。在谈到玩和活动可以增值时,他说:“它们会给学生留下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情!”可见,在他的教育人生和教育学的辞典中,对儿童的爱与情感是多么重要。

然而,他对儿童的爱,之所以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在于他爱的广泛、爱的浓烈、爱的持久,更在于他爱的专业、爱的理性、爱的深刻、爱的智慧。或者说,他是将爱的普适性与个体性、爱的情感性与理智性、爱的深刻性与简明性、爱的呵护性与自主性、爱的激励性与约束性等,统一起来的典范。他是一个发现和表现“儿童之爱”的大师,将爱与情趣、爱与童真、爱与美丽、爱与发现、爱与文化、爱与意义等教育的基本价值链接起来,并通过教师爱学生的一个个表情、语言、行为、礼物、外号等学生容易感受到的细节串联起来、缝缀起来,不仅洗净了爱的自私、爱的狭隘、爱的痛苦、爱的挣扎等非理性因素,获得了超越性的教育意义上的真爱,而且创造了儿童乐于接受、喜欢接受、有品位地接受教师爱的方式。现实中有很多的教师也十分爱学生,却遭遇了学生无情拒绝、反抗甚至诋毁。

显然,这样一种“爱”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鲜明特点,于永正通过自己的教育实践和感悟,将其逐步地融入了自己的教师人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教师人格?他有自己形象化的比喻——“甘草”,一种极好的中药,写成了第一章“做甘草”,作为全书的总领。他形容作为教师的“甘草”有三大特性:一是性温、味甘;二是包容;三是调和。

他说教师“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性温”,遇到问题,能退后一步,摆正自己的心态。(P7)心态平和了,处理的方式就会为之改变,由暴风骤雨变为和风细雨。(P8)在说到自己接手一个乱班时,有以下一系列的精彩描述:

我不是抱着“治”学生的态度,而是抱着“接纳”学生的态度来到这个班的。

我采取的策略是“以柔克刚”。所谓“柔”,就是不先“晓之以理”,而是先“动之以情”。“动之以情”是“晓之以理”的“迂回战”,情中所包含的理有更强的教育作用。我认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应该是教育的一项重要原则。

如果说“宽容”会有“谅解”的成分,那么“包容”更多的是“接纳”的意思。“包容”的前提是理解,理解的前提是“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孩子”(苏霍姆林斯基语)。面对迟到了,又敢在门口喊一声“报告”的学生,我真的是很佩服他们的勇气!真的自愧不如!

他形象地指出:“甘草是伟大的中庸之道的守望者。”又说:“这样的宽容,完全出于理解——一种推己及人的理解。推己及人就是孔子说的‘恕’,‘恕’就是‘诚敬、宽厚’,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我选择了不伤他们面子的处理方式。推己及人,让我有了平静的心态和处理问题的智慧。”(P8-13)再引用《论语》中学生对孔子的描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并自豪地认为自己就是甘草,自己就是中庸之道的守望者。至此,他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中庸”为底色,形成了坚守儿童视角的独特个性,铸就了自己热爱儿童的教师人格:甘草一样的“性温”“味甘”“包容”“调和”。

于永正自己小结道:“过了不惑之年,对我来说,‘中庸’不再只是一种‘知识’,一个‘道理’,而是融入我的血脉,成为一种素养,让我成为一个‘真诚恻怛’的人。”(P15)“融入我的血脉”,必然会经过血管流淌进入全身,“甘草”成了一种生物学“基因”,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意识自觉,成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本能”。

五、反哺“童心不泯”的教育人生

“童心不泯”是于永正封笔之作的重要章节,我甚至认为是概括他教育人生的核心章节。在本章的开始,他说:“岁月的刻刀可以在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密密的皱纹,却刻不到我的心上。”(P53)他又强调指出:“教了五十多年的书,最终把自己教成了孩子。”(P69)

把自己教成了什么样的“孩子”?他明确提出了“四大标志”:第一强调的是始终保留着孩子般的好奇心,称之为童心不泯的首要标志;第二强调的是“孩子气”,称之为童心不泯的外观;第三强调的是“理解和体谅学生”,提出了“我们为什么非得要求学生、孩子和老师、大人相似?”(P62)这样一个教育学中重要的、基本的、核心的问题;第四强调的是“想学生之所想,做学生之所做”,这样一个坚定的实践性、操作性的原则。什么是以学生为本?于永正的四个“标志”就是以学生为本的典范,做到这四点,就是真切、彻底而深刻的“以学生为本”。

什么是童心不泯?他说得直截了当:“小学老师最好没长大。‘没长大’就是童心不泯。”(P55)“也许有人会说我‘孩子气’太重了,不像老师。但是学生会怎样看待我这些举动?事实证明,我愈和学生相似,学生愈亲近我。”(P61)把学生对“我”的亲近,作为良好教育的自然回报和奖励。

为什么、凭什么把孩子当作成人?他把话说到了底:“孩子就是孩子。儿童正是犯错误的时期。儿童做错事是正常的,不出错是反常的。不淘气的孩子绝对不正常。有了童心,就会理解孩子;理解了,就会有体谅,就会有‘祖父’那种慈祥,那种令人感动的循循善诱。”(P62)我们的学校教育历来、从来就是把儿童当作成人,当作无所不能的人,当作完人,当作领袖甚至当作伟人和巨人来培养,在学校语境中敢于说“孩子就是孩子”“不淘气的孩子绝对不正常”,才是真正回归到了常识,回归到了学生,回归到了原点。

只有真正的、彻底的“儿童状态”才会说“想学生之所想,做学生之所做”,这对一个成人和老师而言,绝不是普通的要求,而是极高的要求。于是他不仅陪着孩子玩,而且为了把“玩”的文章做足,让“玩”的功能发挥到最大,“我不惜耗费脑力和体力”。他说出了他为了儿童成长、为了儿童快乐成长、为了儿童健康成长的宣言:“童年只有一次,童年一去不复返。给学生留下值得回味的金色童年,是我不懈的追求。”(P69)

在本章的结尾处,他动情地写道:“五十多年了,学生一年年地长大,我却还是一个孩子。是一届届学生的童年延续了我的童年。”(P69)只有于永正这样的大师才会把学生放到如此之高的地位:“学生的童年”延续了“我的童年”、反哺了“我的童年”、教会了“我的童年”,使我成为永远的“儿童”,即作为一个成人的教师所保持着的一种“儿童”的纯真的心灵和精神状态。深刻到了极致!“写到这里,我把笔停了下来。望着窗外的青山绿水,心里很恬静,很舒畅,很满足,不由得从笔端涌出了五个字:做老师真好!”这就是于永正的教育人生自我评价的“圆满”,“圆满”就是永远的童年状态和心灵。他已经刹不住笔,“写罢眼泪涌出来了,接着笔端又涌出一句话:想念你们,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P69-70)于永正在修订版后记结束语中,引用了海德格尔的话:“语言是存在之家”,我以为绝非偶然;更进一步,他说:“我的生命将在我的书里延续。”(P224)延续的是什么?就是作为老师的永远的童年状态,一个教育大师的心灵和精神状态的童年。

至此,我以于永正的《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我的为师之道》为研究对象及证据来源,用现象学的基本分析框架重新描述和梳理了于永正的教育实践和教育思想,得出的一个明确的结论就是:他不仅创造了杰出的语文教学,创造了原创性、个性化的教育实践和教育表达,更重要的是基于他自身的创造性教育实践,建构了一种具有鲜明个性特点的融于“日常生活”的儿童教育学。

融于“日常生活”的儿童教育学,是一种典型的现象学表述。现象学大师海德格尔说:“观点就是观察的地点。”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观点,源于观察的地点不同、观察视角的差异,形成的看法、想法、观点、思想自然有所不同。由观察的地点所形成的特定视角成为“观点不同”的关键。现象学不喜欢“上帝俯瞰世界”的全能视角,更不喜欢传统哲学尤其是所谓主体哲学的人“本体性”“认识论”的视角,而侧重于现实世界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的特定视角。于是现象学强调观察的视角,强调观察的“视域”和“视界”,强调作为“日常生活”的观察、体验和感悟,而非作为学科的、知识的、逻辑的、精确的、分割的、抽象的视域。当然现象学还强调视角、视界的融合,即不同的观察视角和视界可以“还原”于现实世界和日常生活之中。

然而,于永正不是哲学家,更不是现象学家,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教育家,他只有一个视角,就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儿童的视角,他以自己一生的实践探索表明,这一视角是教育抵达儿童心灵世界的成功视角。他也没有任何现象学的“还原”和“搁置”,因为在儿童的世界里,而不是在哲学、知识、逻辑的世界中,没有主客观的对立、没有理性与情感的对立、没有日常生活与抽象概念的对立,儿童世界就是一个整体:不分课内与课外、校内与校外、家庭与社会。他是完全“融入”了儿童世界,完成沉浸在儿童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使用“学校生活”一词则是一种分割,违反现象学的原则),为此他与他的学生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分不清什么是课、什么不是课,即他所谓的“是师非师,是课非课”。“教了五十多年的书,最终把自己教成了孩子”,把自己彻底融入了儿童状态,成了一个心灵和精神状态儿童。可以说他的“语文教学”无处不在,他的“德育”无处不在,他的“体育”无处不在,他的“美育”无处不在,他的“人格”教育无处不在,但又完全无痕,全部融入了他的日常言行之中,融入了与学生相处之中,融入了日常生活的每时每刻之中。这让我想起海德格尔在描述“就手”“在手”“称手”时运用的德国工匠制作产品的情境,在外人看来是完全无序的乱七八糟的工作坊内,他如鱼得水、水乳交融地将身体、精神、工具、产品、环境、氛围全部集中到“手”的动作中,高度专注、精确、高超、自动化,一切都集中、聚焦、表现在一个点上,创造出无法言说的神来之笔,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正是于永正的教育实践智慧所达到的超凡境界:在完全融入儿童世界之中显示出非凡的“就手”“在手”和“称手”的状态,在日常生活中所创造的平凡而伟大的奇迹。当然,于永正的全部教育实践和教育理想,都是从儿童“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表达的,他必然使用日常语言来表述他的教育话语和教育理念。可以说,于永正用日常语言道出了最贴近、最深刻、最本质的教育真谛。他不用任何别人听不懂的新词,不“创造”任何新的概念,不运用任何艰深晦涩的专业术语,就本真地赋予“喜欢”“有意思”“孩子气”“接纳”“延续”等日常语言以新的教育学意义和内涵,就像海德格尔直白地说“人的本质就是辛劳”一样,直抵人心。

于永正喜欢苏霍姆林斯基,著作中多次引用苏霍姆林斯基。其实,他就是为儿童而生、为儿童而教的“中国的苏霍姆林斯基”,他的实践及其著作就是本土的、原创的、鲜活的儿童教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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