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狂的人生镜像
——精神分析法解读《穆赫兰道》人物心理
2018-01-28马艺欧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北京100088
⊙马艺欧[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 北京 100088]
《穆赫兰道》是大卫·林奇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影史上最烧脑的电影之一,在BBC评出的21世纪百大电影中位列榜首。影片的成就和地位不言而喻,对于它的解读也有千家说辞,本篇就粗浅地从精神分析法切入,来谈谈其中人物的心理建制。
电影故事大概分为两个部分,看得懂的前60分钟和看不懂的后30分钟,前60分钟是一个悬疑的电影故事走向,而后30分钟则充满了无序和混乱性,基本对第一部分完成了颠覆性的结局阐释。要想对整个电影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认知,我们要引入的是弗洛伊德的一个理论概念——梦是对现实的补偿,也就是说电影的第一部分实际上是主人公的梦境,主人公“黛安娜”在梦境中以友人的身份出场完成了对理想生活的追求,但梦境毕竟是虚假的,因而第一部分的情节有大量的诡异和蹊跷之处,也致使这一部分看起来像是一部悬疑电影的情节模式。影片的第二部分反而是真实情境的描绘,打破虚幻的主人公回到真实世界,而因为梦除了具有补偿性之外还具有伪装性和无序性,所以第一部分中的人物和情节完全无法在第二部分中完成相应的对位,这正是第二部分内容难以让观众理解的原因所在,试想从一个人的梦境推导出真实是一件多么费力且不讨好的事情。而在真实和幻想游走的情节之中,人物的心理实际上是完全统一的,不管是梦境中的人物,还是真实世界的人物,所有心理动机实际上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体的不同意识阶段。
这里要引入另外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拉康青年时期曾有过两段医学实习经历,这些经历使他对偏执狂的研究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兴趣,从而开始了他的精神病学研究。在研究过程中,“爱梅个案”又将他引入了精神分析领域。1932年,拉康完成了博士论文《论偏执狂精神病及其与人格的关系》,论文中对中国“爱梅个案”进行了详尽的分析。爱梅(化名),一个女人,她曾企图刺杀一位巴黎著名的女演员——于盖特·迪芙洛斯。拉康将爱梅的种种无逻辑思维行动归纳起来,提出了一种新的概念“自罚性偏执狂”,即爱梅在攻击女演员的同时也是在攻击自己,女演员代表着富有自由与声望的女人,而她正是爱梅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也就是说爱梅个案反应的现实情况是肉身去攻击自己的理想形象,从这个案例的研究中,拉康得出了形象和自我是分离的结论,而这种分裂理论正是拉康镜像理论的产生基础。爱梅个案的故事本身就和影片情节有相似之处,而其中人物的心理也是在很大程度上不谋而合。
依据拉康的镜像理论,我们可以将电影中黛安娜的梦理解为一面镜子,而不是简单的梦即是补偿。梦作为镜子这一阻隔真实和虚幻的介质,梦境部分是镜中虚幻的形象,而现实部分则是镜外的真实情景。梦像镜子一样作为分界点,影片就成了虚幻的镜像和现实的对应。也就是说这个电影实质上是黛安娜在照镜子,窥探真实自己的一个故事。值得一提的是,戴锦华教授曾经说过,看电影本身就是一个入梦的过程,荧幕于我们而言就像是一面镜子,而《穆赫兰道》实际上是又制造了一重梦境。从这个角度而言,观看《穆赫兰道》就等于是一次双重的梦境体验,就像我们也会经历的梦中梦那般。在《穆赫兰道》中,现实中的黛安娜平庸渺小,而卡米拉则风光无限,因爱生恨的黛安娜雇佣杀手去谋害卡米拉,黛安娜的这种谋杀的心理机制就与爱梅个案所吻合。而梦中的黛安娜美丽风光,事业发展,她所代表的形象正是真实世界中黛安娜所追求的目标,从梦这面镜子中,黛安娜不断地在虚幻之中弥补着自己现实的不足,将自己置身于卡米拉的位置之上。简单来说,就是梦中的黛安娜成为了卡米拉,现实中的黛安娜却杀死了卡米拉,黛安娜杀死的是卡米拉,但也是她自己的一部分,这就是自罚性偏执狂。
在生命的最初时刻,躯体与神经系统缺乏完整性,因此自我是经由一种异化性的认同而构成的。即镜子阶段中,镜子中的反像构成自我的主体。我们本身和外界是具有绝对差异的,但我们本体却又是经由社会构建而成的,这就会导致我们人自身内部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片中的黛安娜就将这一自我与异化完美地诠释了出来,现实生活中的黛安娜在梦中将卡米拉异化成为自己,也可以说是在梦中把自己异化成了黛安娜。在自我和异化的过程中,黛安娜的梦境与现实层层矛盾层层纠葛,这也正是黛安娜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以及对瑞塔的复杂感情的体现,比如,现实中的黛安娜雇佣杀手杀掉瑞塔,而梦中的杀手却连连失手错杀无辜,这说明黛安娜在想杀死瑞塔的同时却又不希望被杀死的那个人是她。自我矛盾性从梦这面镜子中得以映照。
再来谈的一点是嫉妒心理,拉康认为,每个人都嫉妒且自恋,而我们被社会秩序与原生妒忌所囚禁着。黛安娜和卡米拉开始是一对甜蜜的同性伴侣,但随着卡米拉的不断成功,黛安娜开始嫉妒卡米拉的美貌和成功。而不仅如此,因为太过了解,她又认为自己并不比她差,理应得到更好的,她爱卡米拉,却更爱自己,所以才会在这种嫉妒和自恋的心境中买凶杀人,而透过梦这面镜子,黛安娜的心像完全地倒映了出来,梦中她是一个善良、富有演技、事业一帆风顺的女人,正如她现实中认为自己理应成为的那样,而在梦中,卡米拉并没有死掉,说明黛安娜只是想让她过得狼狈一些,而这种狼狈,又不仅仅是自己希望优越的体现,也是希望对方无法离开自己的一种手段,也就是保护自己爱自己的体现,所以即使在爱情中,在亲密关系中,嫉妒心理仍无法避免。
很多人都会说这是一部关于欲望的电影,所有的一切梦境都是黛安娜编织出来以安慰自己失败人生的。而事实上,拉康认为欲望和愿望是存在差别的,例如,他提出,如果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北极中饥寒交迫,当他晚上做梦时梦到了一碗鱼子酱和一张精致的四柱床,这个梦表面上好像是反映出了这个人的愿望——食物和庇护所,但这只是一种愿望的说辞,真正的欲望则隐藏在琐碎的细节中,如为什么是一碗鱼子酱而不是别的,为什么是一碗不是很多碗,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在最不明显的地方、字里行间来搜寻欲望。弗洛伊德曾经表明,当一个无意识的流动受到压抑时,由于它无法进入意识,便会把自己移置到一些微小的细节上,因而只有依循这些衍生物,我们才能调动起这个情结的其余部分。爱情事业的成功是黛安娜梦中明确想要完成的目标,而真正潜藏的欲望藏在何处?虽然此处这么分析会有一些过度解读之嫌,但倘若将黛安娜想做一个活生生的荧幕外的人,那么从镜中望去,她究竟有什么样的潜在意识呢?这就要说到片中的几处细节,这些细节大多匪夷所思——无眉牛仔男的诡异出现、蓝色钥匙与盒子、一对夫妇、幻觉表演、算命大婶,这些人物形象和情景都具有绝对的超现实性,为什么黛安娜会梦到这些呢?试想,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去信神,去信命,将无力的自己交托给尚不可知的神灵世界,可以推测,黛安娜会梦到这些未知的神秘力量也正因如此,她已经失去了改变现状的能力,过不好自己的糊涂一生,也让心爱的人潦草死去。她此刻内心最大的欲望其实早就不是那些自己曾经所渴求的名利与爱情,她此刻内心最大的欲望就是对神秘力量的渴求,就像那场幻觉演出一般,在电闪雷鸣和刀光剑影之后,有一个人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幻觉。黛安娜只需要走出这个厅,她的人生,她的一切,还是可以重新来过。在拿到那把蓝钥匙之前,黛安娜或许渴求的是那些表面上的成功得意,而当那把冰冷的蓝色钥匙交到她手中时,她想做的一切就是把全部都变成虚幻,自己像上帝一样,倒转时间,抹掉痕迹。
虽然影片整体充斥着谲异荒诞,但荒诞中的人物心理从哲学层面上层层剖开,这才显露出来它的面目,这实际上是一部写实的电影,因为影片中人物的心理恰恰是人性的淋漓展现和表达。黛安娜是可恨的,同时又是可爱的,我们每个人也因为双面性而立体地活着,自我的纠结并不代表矛盾,这一切大抵源此——“他人是地狱,我们自己也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