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意象的借鉴与创新
——以海勒根那的作品为例
2018-01-28内蒙古科技大学内蒙古包头014010
⊙丁 燕[内蒙古科技大学, 内蒙古 包头 014010]
数字是单调、枯燥的,但在文学作品中却变得有韵味,有魅力。中国古代魔幻文学《山海经》中的神秘数字与初民时空观念的密切联系,《西游记》中的数字有对“因道成佛”主题的阐释作用;《江格尔》和《蒙古秘史》等英雄史诗中的数字也发挥着文学审美功能;西方作家也借用基督教中的数字文化内涵展现人物特征或达到特殊的反讽效果。《寻找巴根那》是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中篇小说之一,这部被誉为“值得一读的好小说”和“最美的一篇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数字意象。海勒根那在借鉴古今中外作品的基础上认真挖掘历史文化积淀和审美实践中的数字文化内涵,并赋予数字意象以丰富的生态意义。
一、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
农耕生产方式与游牧生产方式早在战国秦汉时期便既有矛盾和碰撞,也有交汇和融合。作品的背景发生在内蒙古科尔沁。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60年代,大群的内地人涌入内蒙古,农耕者通过刀耕火种、犁田锄地等方式开垦草地。农业生产者对草原的滥垦耕种直接导致了植被的破坏和草场的退化、沙化。土壤的退化和沙化加剧水土流失,导致荒漠化的出现和沙尘暴的肆虐,科尔沁从昔日的四大草原之一变成如今的四大沙地之首。草原沙化问题的反思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相互撞击的鲜明体现,二种文化的冲突被海勒根那巧妙地置入一组组数字及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之中。作品的开篇是对巴根那家境的介绍,“一口老母猪和九只猪崽”“一头乳牛”“两只半大的家鹅”“五只兔子”和“三只小羊”。按照不同的文化意群,巴根那家饲养的动物可以分为两类:以牛、羊为主的游牧文化和以猪、鹅、兔为代表的农耕文化。家畜和家禽的数量比较与其文化内涵传递了两种文化之间的撞击与对抗。
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冲撞首先来自母猪和乳牛之间的较量。由于动物具有不同的食物构成和移动性,猪作为六畜之首通常被视作是中国农耕文化的典型符号,而羊、马、牛的饲养则成为游牧业的象征。在庄稼歉收的旱季,极度饥饿的母猪突然向乳牛发起攻击,“活活吃掉了一条后腿”,猪和牛之间的荒诞性冲突以及猪的最终胜利象征着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之间碰撞和角力的结果。随着“以粮为纲”“牧民不吃亏心粮”“包产到户”等草原开垦活动的开展,游牧经济面临着农耕经济的挑战,游牧文化也受到农耕文化的冲击。伴随着草原地区的大面积过度开垦,草地资源遭到破坏,生态系统退化衰竭,即便巴根那饲养的小羊也未能逃脱环境变化所带来的厄运。不仅如此,两种文化的较量还体现在马和驴之间。马作为草原五畜之首被广泛地用于各类型的游牧中,马不仅能充当交通工具和信息传播工具,而且马肉和马奶还是游牧者的食品。作品中提到一匹即将被卖掉的老马,“舅舅”卖马的目的在于买化肥种粮食。游牧文化在农耕文化盛行的当下如同这匹年老体衰的马一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马为人类提供坐骑和运输物资的地位被驴取而代之,无论是老一辈的“那顺老头”,抑或是年轻一代的“我和堂兄”,只能把驴当作外出交通工具。仅存的一匹老马也即将被变卖,一头瘦骨嶙峋的乳牛被咬死,只有一头母猪和九只猪崽侥幸存活下来。“一”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意味着开始和起源;而数字“九”则包含着“极多”的意义。数字“一”和“九”象征着农耕文化在草原地区的入侵、渗透和蔓延;而牛、马、羊的悲惨命运则暗示着游牧文明所受到的撞击。
二、农耕文化向游牧文化的转变
数字不仅有利于表现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冲突,而且还象征着农耕生产向游牧生产的转变。《寻找巴根那》中家畜的数量词在不同生产方式的转变中起着重要的渲染作用,海勒根那巧妙地借助两只家鹅的返祖现象和五只家兔的荒诞命运为巴根那重返游牧生活埋下伏笔。
家鹅作为家禽的驯化饲养是农耕经济的重要补充,然而《寻找巴根那》中的二只家鹅却腾空而起飞向天边。天鹅图腾神话流传在布里亚特蒙古人、呼伦贝尔地区的巴尔虎人和新疆蒙古人之中,并被用来表达蒙古族人对大自然的崇敬之情。用以修饰天鹅的数目词“二”在游牧民族文化中多用于“不同内容的成双或对立的概念的表述中……它有助于我们了解和掌握神话世界和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和现象,了解和掌握两分法的特征和形式”①。 由此,数量词“二”象征着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二元对立或并存的局面,如家禽——灵禽、饲养——野生、束缚——自由、现实——理想等。现实生活中“半大”的家鹅在“驱赶”之下变成天鹅飞向“晚霞红艳的天边”,这一情景的细致刻画预示着年轻的巴根那在外界环境的迫使下借助变形逃离农耕文化的束缚,追求自由自在的传统游牧生活。此外,作品中用以修饰家兔的数目字“五”也不容忽视。在草原荒漠化严重,家境极度窘迫的背景下,巴根那用仅有的积蓄买了五只兔子,用以发展养殖业。数目词“五”并非最小的自然数,但在蒙古族文化中却用来比喻数量之少。第一批(五只)兔子起初以超强的繁殖力为绝望中的巴根那带来了一线希望,然而用卖猪崽的钱再度买回的五只带有传染病的兔子,不但没有带来预期的幸福美满,反而彻底击破了巴根那对养殖业抱有的幻想。数字“五”在此暗示农耕经济在草原地区的发展前景不容乐观。随着草原的大面积开垦,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土地沙化日益严峻,饲养家兔在内的农业生产活动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善牧民的生活。巴根那经历了重重困难后,终于将赊来的几只羊发展壮大到十四只,在草原旱情严重的那年,羊群虽然勉强撑过了草料匮乏的冬天,却“注定熬不过苦春”。“十四”是“七”的倍数,以“七”为基数的蒙古族神话形象中有著名的“七老翁星”,北斗七星在蒙古族文化中被视作命运之神,他不仅能赐福人类健康长寿,还担当着增殖神和生育神的角色,有利于家畜兴旺发达。②为了躲避自然灾害和保护草场的生态平衡,巴根那冒着不可预知的“危险”,“脱离”农业聚落的束缚,在流动迁徙过程中建立更广阔的生存空间。数字“十四”和“七”在汉族和蒙古族双重文化语境下,不仅为巴根那和羊群的出走埋下伏笔,而且暗示主人公及作者本人对回归游牧生活和维护草原生态平衡的期盼和憧憬。
三、传统游牧文化的回归
海勒根那在作品中潜心挖掘本民族的数字文化内涵。作品中大部分数字多与蒙古族宗教仪式、神话传说,以及历史文化息息相关。数量词“三”多次频繁出现,例如“三只小羊”“围转三圈”的敖包祭祀仪式、女萨满指示方向的“三口吐沫”等。数字“三”在阿尔泰语族的萨满教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例如三界宇宙观、“三魂”灵魂观、三段式的萨满神服、围转三圈的祭祀仪式等都与数字“三”密不可分。由于数字“三”所包含的“极数属性”和“无限大属性”,“三”才被广泛用作萨满教祭祀仪式和祈祷活动的“基本单位”。③由此,女萨满朝着北方连吐三口吐沫暗示着巴根那与羊群迁徙路途之远——从“家乡”到哈达盖牧场,途径白音查岗、白音呼硕、哈日汗草原等地, 然后一路北行。数字“三”不仅象征着路途遥远,还有“不死”或“重生”之意。数字“三”在萨满教神话中常与不死事物相结合,意味着“创生”,“重生”。“我们”所遇见的女萨满已于一月前逝世,然而那时她走起路来却如孩子般轻快。不仅如此,数字“三”的“重生”之义同样在三只小羊身上得到印证。开篇提到的三只小羊在生态环境恶化的当下非自然死亡,但是数字“三”却预示着蒙古族游牧经济的复兴,剩余的羊群在巴根那的带领下回归“逐水草而居”的传统游牧生活,并发展成“几百只生机勃勃的羊群”。游牧生产活动通过逐水草而迁徙,不仅保障牲畜的繁衍生长,而且也保证牧草不被过度啃噬,使脆弱的草原生态及时得到缓解。
四、结论
综上所述,受到中外文学的多重影响,《寻找巴根那》中的数字所蕴涵的多重文化内涵与具体情节相结合超出了其传统的价值范围,生动地表现了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冲突和碰撞。不仅如此,海勒根那从适应环境、保护生态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认为,在农牧业交错带和生态环境脆弱带,游牧业是与自然环境相适应的更合理的生产方式。
①〔苏〕H.几.茹科夫斯卡娅:《数目字在蒙古文化中的作用》,《蒙古学信息》1995年第1期,第43页。
②〔意〕图齐、〔德〕海西希:《西藏和蒙古的宗教》,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63页。
③ 色音:《萨满教神秘数字的符号人类学解读》,《内蒙古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