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中的重生
——从荣格理论角度解读《安琪拉的灰烬》中弗兰克的自性化历程
2018-01-28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郭 静 [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美籍爱尔兰作家弗兰克·迈考特的第一部自传作品《安琪拉的灰烬》,以幽默生动的笔法再现了一个贫民窟孩子成长与奋斗的感人经历,一经问世便受到读者追捧和评论家褒奖,一举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全美书评奖等奖项,连续117周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一年重印47次,至今已译成25种语言全球发行,创下一连串出版奇迹。
一、弗兰克自性化的发端
自性化(Individuation)肇始于内心的创伤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经历,这样的创伤充当着自性化过程的催化剂,荣格如是说。小说主人公弗兰克的父亲马拉奇因犯罪逃到美国,他希望在宽容自由的国度里摆脱逃兵恶名。然而,生活在美国社会最底层,再加之酗酒嗜好,加深了其失败命运的砝码。18世纪的美国是人人向往的天堂,但并不是每个人的美国梦都能顺利实现,弗兰克的父母从爱尔兰的贫民变成了美国的贫民,父辈的美国梦彻底幻灭。四岁的弗兰克对于举家迁回爱尔兰的决定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美国梦萌芽后被强行扼杀,这样的创伤和随之而来的痛苦,他只有借助“从潜意识里腾起的梦境”来排解:“库胡林(古爱尔兰民族英雄)来到我的身边;一只绿色的大鸟站在他的肩膀上。我不喜欢那只鸟,它唱歌时嘴里总滴着血。那鸟一味地尖叫,朝他吐着血。”荣格认为童年时期人的情绪强烈,儿童的梦境通常会以象征的形式显示出自身精神的基本构造。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父亲就是梦境里充满仇恨、嘴角流血的大鸟。他经常在酒吧里把工资花到分文不剩,然后浑身酒气回家。他们的贫穷和妹妹的夭折,源于父亲责任感的缺失。与其说父亲在酗酒,还不如说他在喝自己孩子的鲜血和生命,就像那只喝库胡林血的大鸟。
父辈美国梦的幻灭,也导致弗兰克自身美国梦被迫中止,由此他开始了漫长艰辛的自性化之旅。他逐渐意识到只有重新回到美国,他才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实现自己未实现的梦想。《安琪拉的灰烬》大获成功之后,作者接受采访时曾说,“重回纽约,对我来说,就像重新拥有了氧气,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开始出现了转折。只有在纽约,我才发现了真正的自己,我才拥有了成功的感觉”。
二、弗兰克自性化的历程
根据荣格的自性化理论,人要实现自性化,就必须经历在每个人的人格结构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原型,他们分别为:人格面具,阴影,阿尼玛以及自性。
1.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Persona)原指演员戴的面具。在荣格的心理学理论中,人格面具原型起到相似的作用,它使一个人能够去扮演并不一定是本人的角色。人格面具是人在公共场所展现的面具,其意在于呈现对自己有利的形象,使社会悦纳他。
荣格认为,人格面具从童年时期开始形成,出于满足父母、老师或者其他外界期望的要求。从小在天主教氛围里长大,弗兰克不得不符合父母和老师让他成为忠心耿耿天主教徒的要求。为首次忏悔和首次圣餐做准备,他把《教理问答》倒背如流,熟记所有祈祷词的爱尔兰文和英文版本;在“父亲缺失” 的家里,未满十岁的弗兰克坚持认为他就是家里的大老爷们,想哭的时候不能哭,告诉亲戚朋友他能保证让每个弟弟吃饱肚子。但人格面具实质上是假象,残酷的现实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虚假面具。他竭尽所能做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教堂寻求帮助,教堂却三次都当着他的面重重地摔上了门。弗兰克彻底认识到天主教会的虚伪狭隘性和阶级歧视性,也清晰认识到自己戴着虔诚教徒的虚假面具。由于父亲的酗酒和冷漠,弗兰克努力承担着照顾弟弟妹妹、甚至母亲的责任,但残酷的社会现实使他的努力化为泡影,一家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经常遭受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在厨房我找到了半块发霉的面包。我们不能喝茶,因为冰箱的冰化了,牛奶变酸了”,“家里没有一点吃的,没有一块生火的碳,奶瓶里也没有一滴奶”等,整部作品充斥着对食物的渴望。大量的笔墨也用于描写疾病与死亡,关于肺病的描写就达58处。这一切使得弗兰克失望之余认识到自己只是戴着对家庭负责的虚假人格面具。
2.阴影
人格面具是世人所看到的光鲜外貌,被荣格称为心灵外貌,而心灵内里的阴暗面就是阴影(Shadow)。内心深处,弗兰克宁愿做一个“飞上天空,飞上云霄,飞遍整个世界”的小男孩,对责任和现实一无所知。他想摆脱家庭义务的枷锁,为了能从养家糊口的工作中稍微休息,他半夜起床,不穿衣服站在后院,希望会感冒甚至得肺炎。他想摆脱天主教繁琐宗教仪式的束缚,他发誓每个星期六都去教堂忏悔,但他从来没有做到,即使经过教堂都不会停下来。他甚至说如果耶稣出生在利默里克会死于肺病,这对于天主教徒来说不可思议,甚至大逆不道。弗兰克外表看是一个顺从、认真、虔诚的天主教徒,但他的内心叛逆、愤世嫉俗、甚至阴险黑暗。
寄宿在拉曼家的时候,他忍受看到母亲每晚爬到阁楼与拉曼苟合时的痛苦和愤怒。在为拉曼跑了三个星期腿,拉曼却食言拒绝借他自行车时,他的愤怒彻底爆发。和拉曼扭打之后,他离开了拉曼家,在城里流浪。“有一天我会报复拉曼。我要去美国,去看乔·路易斯。我会告诉他我的烦恼,他会理解,因为他也出身贫寒,他会教会我如何让拉曼被一记左勾拳打飞。我会把他拖到坟墓里,用泥土把他活埋,只露出下巴,我会送他下地狱。”在梦里,弗兰克表现出报复的冲动,用残忍的手段缓解他的愤怒,这让他意识到自己隐藏在人格深处的阴暗面。
荣格说,阴影会让我们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愤怒感或恐惧感,因此人需要有巨大的勇气去克服这些负面感受,承认自己的阴影。从学校毕业后,弗兰克开始在邮局送电报,他发现临时工通过邮局举办的考试后能成为正式工人,坐在柜台后面卖卖邮票,每年还有两周假期,假如拥有这份工作,他再也不用担心没法养家糊口。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机会,对他来说,住在爱尔兰的巷子里意味着“只能往上走”,继续承担家庭和宗教责任,但他必须“走出巷子”,回到美国实现他真正的梦想。拒绝成为利默里克的正式职员,放弃符合人格面具要求的承担养家糊口义务的机会,弗兰克终于勇于面对自己的人格阴影。
3.阿尼玛
每一个人都有一些异性的特征,阿尼玛原型(Anima)是男性心灵中的女性一面。阿尼玛往往萎缩或者发育不良,是文明轻视、贬低男子的女性特征,人格面具得以先行,阿尼玛受到抑制。小说中弗兰克的母亲让他去学跳舞,他羞愧难当,“谁都知道跳舞是件娘娘腔的事情,人人见了都要耻笑”。另外,“想到丢人,我一阵心痛,鼻子发酸,我不让全世界看到一个大老爷们的眼泪”,“我一到僻静的地方就大哭,脆弱让我难为情”等,弗兰克的女性特征存在并被有意识抑制。
男人抑制自身的女性倾向,导致阿尼玛在无意识中逐渐累积,而女性形象便成为接纳和释放男性异性气质的容器,因此阿尼玛总是无意识投射到女性身上。弗兰克的阿尼玛首先投射向母亲安琪拉,他认为母亲因为怀了他才会选择跟父亲结婚,才会经受接踵而来的磨难,所以他竭尽所能帮母亲承担家庭重担。但母亲和拉曼的私情彻底割裂了这种情感投射,在16岁成年生日前夜,他酒后与母亲发生争吵,最终打了母亲一巴掌,逃离了寄人篱下、遭受背叛的痛苦生活。无处安放的阿尼玛带给他的痛苦一直持续到他见到了特蕾莎,他被她深深吸引。不幸特蕾莎此时已病入膏肓,几周后去世了。沉迷于内疚与痛苦之中,弗兰克整天不吃不喝,冲着每一座耶稣雕塑、每一扇镶着彩色玻璃的教堂窗户、每一个十字架祈祷,去美国寻求自我救赎的想法更加迫切。此外,初恋的死亡也标志着他的阿尼玛再一次被迫停滞不前。阿尼玛在爱尔兰已无处安放,他相信在美国他可以“拥着牙齿洁白的可爱女孩”,可以寻觅稳定的情感寄托。弗兰克在“爱尔兰橡树号”上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已证实此想法:那些美国女孩有“柔顺飘逸的长发、一尘不染的连衣裙”和“完美的牙齿”,她们“友好”地邀请他参加聚会,他听到她们的“欢笑在夜晚的空气中叮当作响、光芒四射”。
三、弗兰克自性化的实现
总体人格是荣格心理学的关键性概念,荣格把这种原型称为自我或自性(Self)。自性是集体无意识中的中心原型,它吸引着一切原型显像和谐一致,它统一着人格的各种力量,一切人格的终极目的皆是要达到自我的圆满之境。对弗兰克来说,他的自性隐藏于未完成的美国梦中。
只在美国待了不到四年,但他幼小心灵里已埋下美国梦这颗希望的种子,他把美国看作宽容自由、没有等级之分的乌托邦,指引他挣脱了出身卑微的羁绊。他意识到要想改变只有靠自己努力,他跟邻居汉农先生一起送煤,还在邮局做报童,一系列经历使他清醒意识到必须把挣来的钱存起来,否则他就一辈子也无法离开利默里克,他强烈希望在美国开辟新的生活。最终他攒够了船票钱,踏上了他梦想并为之奋斗的地方,既陌生又熟悉的出生地。作品最后一章只有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揭示了弗兰克追寻美国梦的胜利——“是的,就是这里了!”
当“爱尔兰橡树号”在黎明时刻驶进纽约港,弗兰克站在甲板上,感觉像在电影的最后几秒钟里,灯光就要亮起来,照亮周围的一切。根据荣格的观点,自我用梦想或幻想来“象征它的意图——生命之流流动的方向”。弗兰克来到美国时,“能看到自由女神像、埃利斯岛、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和布鲁克林大桥。路上有成千上万辆汽车疾驰而过,太阳把一切都变成了黄金色。有钱的美国人头戴帽子,系着白色领带,在温暖舒适的办公室里工作,没人忧心忡忡”。荣格认为,在文学作品中有许多自我的原型符号,比如头上的光环使人看起来像神一样神圣,金子或钻石散发着威严高贵的气质。无论自我呈现出怎样不同的原型形象,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闪闪发光。显然,这里的太阳在黎明升起,阳光将一切都变成闪闪发光的金色,这可被视为弗兰克实现自我的象征。
四、结语
父辈美国梦的幻灭导致了弗兰克自身梦想的被迫中止,由此他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自性化历程。经济大萧条时期爱尔兰严酷的社会现实撕掉了他作为负责任男人和虔诚天主教徒的虚假人格面具,使他意识到隐藏已久的人格阴影,但他学会勇于面对自己渴望摆脱家庭义务和宗教教义束缚的阴暗面,选择放弃留在爱尔兰做正式工养家糊口,而选择继续追寻他的梦想生活。此外,阿尼玛未能在爱尔兰找到合适的投射目标,忍受着母亲背叛与初恋去世带来的痛苦,他更坚定了重回美国的决心。由此可见,弗兰克历经苦难仍执意重返美国的主要原因是他意识到爱尔兰的贫民窟不能够提供让他实现自我的条件,我们可以在他对爱尔兰的描写中找到答案:“从割礼节到除夕,雨水一直灌溉着利默里克,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的咻咻喘气声,还有肺病吭吭的咳嗽声。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而只有回到美国这个自由平等、充满机遇的国家,他才能完成自性化进程,实现自己曾被中断的美国梦。
宛如希腊神话中从其前身的灰烬中获得新生的凤凰,弗兰克以乐观进取的精神与苦难和挫折抗争,依靠自己的努力得以重返美国追求梦想,在父辈幻灭的美国梦的灰烬中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