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落忘川犹在川
——《忘川》宿命书写中的现代性
2018-01-28卢玉洁江西师范大学南昌330022
⊙卢玉洁[江西师范大学, 南昌 330022]
作为沧月新武侠小说“听雪楼”系列的收官之作,《忘川》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粉丝向作品,人物、情节和极富特异性的时空,和前作一脉相承。与同为系列续作的《云荒·羽》相似,《忘川》主人公们所处的时代,传说散尽,荣光西沉,辉煌的灰烬之上,喑哑的是波澜壮阔的建业诗篇,唯有哀凄的宿命余音萦绕。
“光阴荏苒,而命运之轮旋转无休”,宿命意识是沧月武侠玄幻小说的突出特征。其名“忘川”,书中对它的解释是:一条位于滇南驿道附近的天上之河,由拜月教先代祭司迦若所建,用于指引筑路死去的孤魂野鬼踏上黄泉路,得以超度,魂魄穿梭的声音甚过怒江和澜沧江。忘川以及黄泉路并非沧月的原创,它们是佛道两教传说有机融合后建立的往生系统的组成部分,原生道教求飞升长生,不涉轮回,所以从其功能渊源上看,和佛教更近,综合《玉曆宝钞》《佛说三世因果经》等经文中对忘川的描述,它是黄泉路尽头,望乡台下奔涌不息的血色河流,波涛中满载虫蛇,死后怀有执念的亡魂若想再见故人,可以不喝孟婆汤选择跳入河中,脱出轮回千年,以换得奈何桥上一瞥。宿命,轮回,至死不休的执念,乃至为此抗拒轮回的决意——名唤忘川,实为“不忘”,恰好是本作的最好注解。
沧月写古,写刀光剑影中的命运轮转,但并不代表她的作品与传统武侠小说一样立足于某个相去甚远的时空,在强烈的宿命意识和极致的虚无荒凉对“侠义”的消解之中,蕴含着现代性的迷梦。
一、宿命的“显”与“隐”
“命运”相关的表述见诸沧月每一部作品,她对宿命意识的执着自不必赘述。和以梁羽生、金庸、古龙为代表的现代武侠小说先驱们相比,“预言”是沧月版武侠在宿命意识表现形式上的一个显著区别,借助这种形式,沧月径直越过自己的前辈同中国古代文学相勾连,《红楼梦》的判词足以佐证中国传统文学的预言血统。她并不满足于将预言者打入虚无缥缈的冷宫,更无意取而代之,而是制定了强有力的预言机制,来保障命运的神秘莫测和坚不可摧。以“听雪楼”系列为例,血薇剑第二任主人舒靖容“冥星照命,与其轨道相交者必当陨落”的预言由与血魔(阿靖父亲)、白帝(萧忆情、池小苔师父)并称三大陆地飞仙级人物之一雪谷老人作出,同时雪谷亦是阿靖与青岚的师父,“人中龙凤”(萧忆情、阿靖)的核心人际关系就在上述人物之中展开。由此可见,预言者非仙非神非佛,他们本身就是主人公深陷其中无法逃脱的庞大宿命的一块拼图,积极参与情节的推动;下达预言的权力由具体的神(如希腊神话中神谕的来源是奥利匹斯诸神)移交给掌握一定“窥探天道”能力的术士、占星师等修行者,“宿命”得以去人格化的同时,被禁锢其中的人越发求告无门。
《忘川》中,“预言权”进一步向下跌落。三大陆地飞仙级人物、力量媲美天神的拜月教祭司迦若于系列前作中先后离世,圣湖干涸,及至《忘川》主要人物活跃的时代,遗留的只有先代辉煌的残影,然而预言,或者说宿命的效力并未因为发出者泯然众人而有丝毫减弱。梅景浩临死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遗言,风陵渡上石明烟“今天是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的警告,最终都得到应验。“预言”也不再如“冥星照命”“血薇,不祥之剑也。嗜杀,妨主,可谓之为‘魔’”一样拥有相对书面的格式,从“显”到“隐”,预言所负载的宿命宛如一位可怕的杀手悄然藏匿在人物情绪激烈时脱口而出的话语里,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
宿命表现形式的“隐”招致其在人物生命历程中的“显”,于关键时刻展示其无可匹敌的力量。消解了“预言”的《忘川》,就其结局而言似乎和金庸先生代表作《天龙八部》的宿命文化没有分别,然而事实上,接替“预言”这一宿命形成机制,自幕后走到台前的“愿望”,以及以苏微、原重楼等个性高扬的人物面对“愿望”凝聚而成的“宿命”所做的抉择,是《忘川》在宿命意识上的重要突破。
(一)情仇家恨的血色青春
伦理身份冲突与复仇是武侠小说永恒的主题,血缘关系所决定的伦理身份,和摆脱身份、获得仇恨以外人生价值渴望的二元对峙,可以较为便利地生成“宿命”的祭品。在《忘川》中,同样存在着这样一个角色——原重楼。他的选择,证明强烈的宿命意识之下,沧月突破宿命堡垒的积极尝试和“存在是生命的意义”的独特价值观。
原重楼拥有多重伦理身份:惨遭听雪楼灭门的江南梅家最后的男丁梅子瑄,拜月教现任祭司灵均,腾冲玉雕大师原重楼。这些身份彼此间互成因果,互有交叉,十年前原重楼目睹亲生父亲身首异处,由于实力悬殊而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忍耐巨大震惊悲痛装作路人,可这并没有帮他逃过萧停云的夕影刀,杀身之祸竟然仅仅是因为他目击了这一切。夕影刀重创了玉雕大师至关重要的右手,“原重楼”的恋人因此离他而去,这个假造的身份瞬间支离破碎,他开始成为“梅子瑄”。而为了更好地成为梅子瑄,他首先要变成“灵均”,掌控并利用一切可供复仇的力量,甚至不惜欺师灭祖,玩弄天道盟、风雨组织、听雪楼、拜月教这些举足轻重的江湖组织——这是个疯狂的复仇者,他的胆量、作为在沧月所有的作品中史无前例。
表面上,原重楼是宿命洪流一个彻彻底底的推波助澜者,血缘关系作为本源关系,在他身上似乎展现了其压倒性的力量,但耐人寻味的是,诸多身份之中,他最珍视的并非复仇的直接动机“梅子瑄”,而是“原重楼”,他以这个名字和心爱的女子苏微结婚,且真相揭开后,从未刻意纠正她对他的称谓。
原重楼是梅景浩的私生子,性格软弱的梅家家主把他和母亲抛弃在腾冲,直到正房夫人过世才接回他的母亲,依然不敢让他认祖归宗,却在家族覆灭之际找到这个连族谱都没有记载的孩子,一路引来了武学冠绝天下的杀手,碾碎了“原重楼”这个存在。对他的父母,原重楼未必没有怨愤,他向苏微讲述自己父母的故事时,就将父亲设置成一个始乱终弃、暴毙而亡的纨绔子弟形象,尽管他不可能把这个故事编得过于接近事实。而在苏微治好他的手臂,和他坠入爱河,眼前心里只有他一人——他疯狂的复仇之路途中,“原重楼”竟意外获得重生的一线曙光、逐渐还原本来面貌的时候,他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听雪楼当时仍未覆灭,只是伤害他至残疾的萧停云诈死,原重楼已经先一步表现出大仇得报的狂喜,足见他尽管是个复仇者,但不是“梅子瑄”,而是自己生活的终极理想“原重楼”的殉道者,尤其当江湖的“信使”萧停云刻薄地贬低“原重楼”,质疑他创造美好的能力,讽刺他理想的价值时,瞬间引发了他孤注一掷的反击。
原重楼不属于沧月笔下“覆满了雪的荒原”,他为江湖人视为草芥的那些简单、平凡而脆弱的人生代言,以“荒原”的方式和规则向江湖开战,最终和它同归于尽,曾起死回生的“原重楼”则彻底消亡。假造的身份所承载的人生,因其“虚假”注定崩塌,这是“原重楼”的宿命,但和以乔峰为代表在两难抉择中自我毁灭迎击宿命的英雄,乃至“镜”系列中,由于愧对自己拒绝选择所致的浩劫,挺身而出去践行宿命的真岚、慕湮等不同,原重楼一直明白自己是谁,究竟想要什么,他的世界泾渭分明,他的感情炽烈纯粹,他的选择百死不悔,而他为守护那个转瞬即逝的“原重楼”历经的一切疯狂和温情,正是这个谎言堆积起来的存在的“真实”。
(二)传奇附庸的自我追寻
同样以复仇作为对理想人生的祭奠,听雪楼大总管赵冰洁面临更多一层宿命——“朝露”的命运。言及朝露刀,自然要涉及“血薇”“夕影”和“朝露”三把刀剑见证的爱恨情仇。在“听雪楼”的世界里,三把刀剑历任主人中最为江湖人耳熟能详的,是缔造了听雪楼神话的“人中龙凤”一代,血薇剑主舒靖容和夕影刀主萧忆情珠联璧合,彼此倾心,朝露刀主亦即萧忆情小师妹池小苔因爱生恨,协同二楼主高梦非叛变,被终身软禁在神兵阁,受复仇者石明烟的挑拨,“人中龙凤”长期积累的不信任终于爆发,互戕而死,听雪楼的鼎盛时期随之落下帷幕。又历两任,至《忘川》萧停云接任,局面早已江河日下。
璀璨夺目的传说,未竟霸业的唏嘘,回响在“人中龙凤”昔日追随者们的脑海,刀剑们新的主人失去了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他们被选定,被培养,被授予神兵利器的唯一理由,就是“配得上”前人立下的威名。人造物于世间,源于有死者对不朽的执着,反过来人的造物却支配起个人的独一无二,这样的现实何等荒诞,即便在同是武侠题材的作品中,也罕有报上刀剑名号时不报其主人,仅以刀剑名号指代主人的情况。“人中龙凤”时期的四大护法、石明烟、池小苔……这些和刀剑新主人们有着师徒名分的人,一意孤行地把后辈们作为他们推翻刀剑相向命运的武器,反过来却铸就了宿命。
萧、苏、赵三人中,萧停云最有夕影旧主萧忆情的权谋城府,不同于远离听雪楼、和姑姑石明烟相依为命于风陵渡长大的苏微,从懂事开始,他一步步按着所有人期待的轨迹,按着萧忆情的模样成长得能够独当一面,一一匹配人中之龙的遗产:雪谷传人、夕影刀主、听雪楼楼主。命运的轨迹如此契合,听雪楼众人却希望剔除最终的结局,“甚至,能够和血薇的主人结成连理,圆了昔年人中龙凤的缺憾”——这份扭转命运的不甘不仅摆布他的事业,还要涉足他的爱情,把他彻底变成一个傀儡。萧停云身上负累太重,苏赵二人都是孤女,唯独他的生父南楚是听雪楼高层成员,他的出身,他所受的教育都决定了他无法对强加的人生做出有力反抗。爱上赵冰洁,是他对命运说的第一个“不”字,他也说过“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我最重视的,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任何东西蒙蔽”的抗诉,但即便如此,在洛水上和赵冰洁互诉衷肠,假死暗中考验她对听雪楼的忠诚后,他依然前往南疆寻找失联已久的苏微,希望拉她回来重整旗鼓,不惜绑架她的新婚丈夫。可以说,萧停云对“人中之龙”的宿命欲拒还迎,他的确感到不公不忿,然而他的行动绝大部分依照着听雪楼楼主“应有”的标准所作,面对一心向往普通人生活的苏微,他视她的决定是鬼迷心窍,认定江湖才是最好的归处,全然忘了自己也深受其害,也渴望着不负本心,从这里开始,萧停云为宿命作怅,死于血薇剑下,亦是顺理成章。
血薇新主人苏微是“听雪楼”江湖的一抹亮色,有别于阿靖那坎坷经历造就的孤傲敏感、杀伐决断,苏微是一张白纸,“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无穷无尽地习武练剑之外,她对接人待物几乎一无所知”,她注定和尔虞我诈的江湖格格不入。风陵渡的世界单纯而狭窄,在踏入江湖之前,她受到的教导就是要配得起血薇,做夕影的左膀右臂,永远不可以对夕影出手,而幼年时的那场洪水,使她生存的危机感远超同龄人,所以对于威胁到她生存意义的赵冰洁才会带有敌意。她憧憬萧停云,冲撞赵冰洁,不是源于情爱和嫉恨,而是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和对生存价值的一种本能捍卫。一方面,苏微渴望认可,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另一方面,她和萧停云最大的不同是,她不接受永远活在传说的阴影中,成为论据去证明别人的传奇——她,才应该是自己生命的最终结论。
“多谢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为?”
“有我在,”她却忽然更正,“我。”①
宿命起点振聋发聩的这个“我”字,撑起了苏微的轻灵、决绝和快意,保证她那颗赤子之心鲜活如初。入江湖十年,她坚持为剑下亡魂设立牌位超度,当她意识到“血薇主人”的身份正在吞噬她的存在,便远走南疆,和原重楼相识相恋后,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胆气:“我们就在这里安家!看谁敢来阻挠?”这份“成为自己”的强烈愿望和原重楼复归自我的执念不谋而合,正是他们相互吸引的原因。相比原重楼的偏执阴郁,苏微明朗而真诚,和不怀好意接近她的原重楼接触时,她的纯粹一次又一次在无意间挽救她的性命,并唤起原重楼内心的温情。
《忘川》最后,苏微为原重楼杀死了萧停云,原重楼随后自绝于血薇剑下,江湖,市井,都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天地之大,只剩风陵渡供苏微了却余生——她如愿跳出了“荒原”,却跌进了刀剑相向的惨烈宿命,这似乎是来自江湖的反讽:无论逃离它,还是适应它,代价都是你视若珍宝的纯真。
二、刀光剑影中的现代性寓意
“宿命”一词来自佛教典籍,宿命论认为人的命运受人力无法抗衡的外在力量所主宰,透着十足的古味,也就不难理解它总和时空极具特异性的作品结合,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原因。宿命论的广泛影响有其深厚的历史根基,可为什么在自然科学获得长足发展、人类探索的触须已经伸向浩瀚宇宙空间的今天,它依然拥有数量可观的信徒,以至于阅读相关作品的时候,宿命洪流过后的悲凉和虚无,竟使身处现代的读者感到长久的心悸?沧月笔下所呈现的确实是一个原汁原味的武侠世界,但现代性,这个作者浸渍其中无法摆脱的存在,寓于她的人物和宿命的剑拔弩张中,他们的焦灼和恐慌是现代的偷渡者,就生活在我们之中。
《忘川》宿命书写中现代性的体现之一,是被自己的造物所消解的恐惧。萧苏二人的缘分起于刀剑,又以刀剑终结,他们生下来“就是不幸的孩子”,不幸并不是因为他们所遭受的磨难,而是随刀剑一并被赋予他们的“使命”,上代更改宿命的期望形成的高压强迫他们循规蹈矩地活出别人的人生——复制传奇,这被证明是一个危险的错误,而在这个“制作”过程中,人实际变成了没有发言权的原材料。苏微的愤怒就在于此,她一遍又一遍尖锐地假设“如果我不是血薇的主人”,“如果我不能驾驭这把剑”,“如果我对听雪楼没有用了”,是不是“我就不再是‘我’”,不再有任何意义。她发现自己不是不可替代的,不是能从他人中区别出来的,“苏”是不是“舒”,或者“微”是不是“薇”,都没有强调的必要,因为“人中龙凤”这一唯一的目的产品,决定了她的价值,评价她人生的准绳竟然仅仅说她对这个目的的有用性和适用性,然而——人类是不能作为原材料,去制作历史的。“在有死之人的个体生活周围,环绕着不朽的自然和不朽的诸神”②,“有死”是人存在的唯一标记,人的有死性在于“个体生命以一个从生到死的可辨认的生活故事,从生物生命中凸显出来”,而为了在一个除了自身皆不死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创造某些长久存在于世的产物变成了人的任务,做出不朽功业的能力,正是人类的“神”性所在。功业是人类的丰碑,一个标志,可它不能代替人来回答“我是谁”,正如血薇剑不能代替苏微回答,她就是血薇剑主。苏微挣脱传奇的泥胚,在被送入命运熔炉烧制前开始了一场属于现代的逃亡,向和宿命一起凝视她的无数双眼睛,展示了分工所配给的位置、模型所赋予的形状……“目的”的一切需求之外,人能够拥有怎样的邂逅。她手持血薇杀死萧停云,应和了上代刀剑相向的结局,从这方面看,苏微坠入了宿命的陷阱,但相应的,她亲手终结传奇,使龙凤结合的蓝图化为泡影,却是在刻骨铭心的爱恨间,窥见了独一无二的自己。
其二是行动的非自主性。“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们因为身怀绝技而快意恩仇,因为了无牵挂得以来去自如,强大而孤独,这一固定印象一度使武侠小说遭受颇多非议,担忧心智尚不健全的人会加以效仿。但《忘川》中的一众江湖客,恐怕鲜有人乐意重蹈覆辙:赵冰洁抹杀自己真实身份的活动,为听雪楼树立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敌人;萧停云对原重楼的绑架,成为决裂的导火索;拜月教主明河不问政事,险些酿成圣湖重开的灾祸……在沧月笔下,江湖并不是一个可以率性而为的地方,充斥其间的这些意外和偶然,恰恰证明在一个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彼此渗透和混淆的世界上,生活着复数的人类的事实。人的行动在复数性的人之间展开,“每个行动都造成反动,每个反动都造成连锁反应,从而每个过程都是新过程的起因”,决定了行动必然是不可逆和不可预见的,因而尽管人可以自由地行动,但无条件地自足和自我主宰不可能实现——人无法控制行动引发的后果,甚至不能看到这个后果(赵冰洁至死都没能得知敌人的真正身份,即便她因他的命令而死)。这种无能为力感内在地和宿命论共通,现代社会的人类穷尽自然所掌握的庞大知识助长了它的蔓延,因为认识的增长并不能改变人的复数性的根本境况,只会强化人的沮丧。行动固有的非自主性令人失望,不过人并不是无计可施,报复过去的错误会引起新的报复,所以真正有改变未来力量的是来自他人的宽恕,苏微参与追杀原重楼的父亲,可谓原重楼残疾的帮凶,十年后,原重楼这样解释自己对她的帮助:“因为我记得在那一刀落下时,是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整个人劈成两半。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十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这就是宽恕的力量。
其三是对业已丧失的确定性的补偿,即在无法抵达真实的前提下,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苏微的南疆之行自始至终都是原重楼的刻意设计,精通幻术且势力覆盖腾冲的他,轻而易举地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假象,割裂苏微和听雪楼的联系,削弱她对萧停云的信任,且利用她对他的感情操纵她杀害萧停云。在此过程中,她凭借自己的感官、常识和理性得出的所谓“真相”,都和真相背道而驰,这种被愚弄和操纵的事实,在沧月“镜”系列的角色云焕身上已经初露端倪,《忘川》则更进一步,使幕后黑手和被欺骗者之间建立了无比亲密的关系,带来的愤怒要比虚无缥缈的宿命更加强烈。这是苏微的噩梦,某种程度上也是现代社会的噩梦,即怀疑“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以及“一个邪恶意志统治世界和人类”。作为现代的标志,异化的世界丧失了它的确定性,一切变成了过程而不再拥有完成时,一切变成了相对不再有固定的真理,一切对理性和人可以遭遇真实的信仰瞬间崩塌,居于这样动荡不安世界中的人,不仅安全感消失殆尽,连存在都不得不被质疑,就像苏微面对彻底的欺骗,自问的那句“她的重楼,是否从未存在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这一场相遇……就算什么都是假的……但这里、这里,却是真的。”③
原重楼的遗言将现代的两个怀疑引向了人心。“即便没有真理,人也能是真实的”,人或许无法确定给予感情的世界的真实,却可以确认感情的实在,确定人的心灵真实地起着作用,从而在世界中找回“存在”的证明。《忘川》最后,当孤光提议为苏微种下梦昙花,帮她忘却这段切肤之痛时,苏微拒绝了,从这一刻开始,未来何去何从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宿命的洪流与人生的跌宕起伏中,萧停云、赵冰洁、原重楼、苏微,他们先后都找到了自我,品尝过真正向往的生活,也许数月,也许仅仅是一个拥抱,可正如原重楼所说,人不活在别处,就在灵魂悸动的这一刻。
① 沧月:《忘川(上)》,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5页。
②〔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③ 沧月:《忘川(下)》,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