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季栋梁小说底层书写中的现代性焦虑
2018-01-28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学银川750021
⊙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21 ]
文学的温度源于对生命的关怀,作家的创作立足于现实土地,更易写出有血有肉的好作品。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中国很多传统村落遭到严重冲击和挤压,遗落与衰败成了乡土裂变苦痛的见证。宁夏驻扎西北内,虽然封闭落后,但却成了众多作家观照的精神家园,他们敏锐地观察并真切地书写故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本土作家季栋梁以弱者的眼睛打量着世界,秉持严肃认真的批判现实主义态度,控诉身边的苦难与不平。钟正平评价季栋梁小说:“流露出对现实人生和世俗社会物欲横流的焦灼,对不良社会风气和不正常社会心理的针砭谴责,对人类心灵‘荒漠化’的深刻隐忧,对隐藏在人性深处的陈旧恶习的嘲讽鞭挞。”为何物质充裕、文明精进的当下在底层弥漫着种种焦虑和危机,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哀,而是一个庞大群体的悲剧。与其沉溺在肤浅并缺乏深刻意义的非现实题材,一些优秀的文艺工作者诸如贾平凹、贾樟柯、陈忠实、石舒清、季栋梁等都把着眼点放在对真实生命的关注、对社会变迁中个体命运的关怀。这些学者的做法很值得肯定,我们迫切地需知巨变中的中国发生着什么?祖祖辈辈眷恋着的家乡为何在当下变成逃离和没有希望的村落?讴歌着的劳动人民为何悄无声息成了被遗忘的边缘群体?
一、沉重的生命,疼痛的底层书写
底层文学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唱主角,这个时期农裔作家居多,比如葛水平的《喊山》、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和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等,他们都书写困窘生活中底层民众的遭遇和命运。关于底层文学的概念,李云雷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内容上,它主要描写底层生活中的人与事;在形式上,它以现实主义为主,但并不排斥艺术上的创新与探索;在写作态度上,它是一种严肃认真的艺术创造,对现实持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季栋梁小说塑造了一系列挣扎在社会底层,游荡在城乡之间的典型小人物形象。《我与世界的距离》中春生出生在贫困农村,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高考是打破城乡二元壁垒的唯一通道。但是颇有才华的才子诗人经历几次高考失败,遭遇失恋打击、双亲离去、赤贫无力的婚姻等一系列挫折后,无可奈何踏入煤窑,用命换钱娶妻生子完成父母遗愿。幸福日子还没开始却被老丈人家屡次敲诈,最后连生命稻草——老婆和孩子也被他们骗的改嫁送人。诗意理想和苟且活着在残酷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大地钢琴》中大胜来到城市后,由于自家的狗和城里“小婆娘”的狗交配遭到不公正待遇。《塔吊》中的叶状山等人外出打工,着急用钱却被老板恶意拖欠,被迫无奈只好爬上塔吊以生命胁迫老板给钱。社会转型阶段,季栋梁用底层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来表达他对现代文明的种种焦虑。
随着改革开放的日益深入,城乡发展愈加不平衡。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呈现空间的时间化分布,在中国大地上彼此缠绕。城市和乡村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的复杂的总体性。城市化的发展是必然的,而这种裂变的痛苦无可避免是需要深刻反思、批判和超越的。无论是叶状山、大成,还是大胜、春生,他们都是游走在城乡之间的漂泊者。心心念念的家乡因为干旱、贫困、封闭、没有希望且无法维持生计已经留不住年轻人。去城市打工只能出卖劳力,从事低贱辛苦的工作,来换取一点点微薄的薪水。就是这点小钱支撑着他们养家糊口,促使他们不断蹂躏自己的健康身体,甚至是生命。他们的活着背负了太过沉重的负担,徘徊在城乡间成了沉默着的边缘群体,失落和痛苦充斥着他们的心灵。季栋梁的底层书写正是含泪发掘他们沉重的现代化生活,没有道德审判,有的只是悲悯的关怀和对艰难生存的焦虑和观照。
二、失落的土地,变迁的传统伦理
城市化进程的挺进使得传统乡土农村遭受了巨大打击。从基层来看,中国农民以土地为根,他们世代在土地上建屋安舍、种地糊口、繁衍生息。市场经济迅猛发展,土地带来的微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全家,农民不得不抛弃传统安土重迁观念,背井离乡到陌生的城市打工赚钱养家。城市的光鲜亮丽、物质富足、文明干净吸引着农村人,他们寄居在城市,即使从事脏累差的工作,也不想继续窝在土地上毫无希望地劳碌。而迫使大部分农民离开家园的根本原因还是生活的困窘和高昂的生活成本。大多数人都进城了,仅有一小部分人留下来收购荒芜的土地,靠种田勉强度日。大片土地荒芜、流失或被非法占用,农村出现严重的土地危机。
比起物理上坍塌,传统乡土呈现出伦理精神的异质化更令人担忧。由于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与工业文明的冲击,乡村社会生产方式发生巨大转变,新生产经营方式和角色分化解构了乡村社会传统结构,造成农民价值取向复杂多变,从而使传统道德碎片化、边缘化。现代社会消费至上点燃了熊熊的物欲之火,传统伦理和乡土人伦在摄取金钱的过程中不堪一击。传统农村的风俗人伦主要靠乡绅阶层(乡贤)来约束和管控,时代悄然变化,这个阶层随着三大改造和改革开放已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中,诸如贾平凹《极花》中的老老爷,《白鹿原》中的白嘉轩等。赖以维持乡村思想系统的结构遭到破坏,精神陷入真空状态成了普遍现象,才给道德滑坡、价值丧失提供了肆意妄为的平台。《挣扎》中的张啸出身贫寒之家,背负全家希望,不幸在高考失败后被岳父退亲,自己的爱人被迫嫁给更有钱的背煤汉子。这件事严重伤害了张啸的自尊,后来他不惜一切手段向上爬升:抛弃女友娶富家女,拼命摄取金钱和权力。极度贫困萌生了极强欲望,张啸绞尽脑汁苦心经营二十年,换来的却是暗无天日的二十年牢狱之灾。《沉沉夜》中,跑了媳妇的李上过够了苦日子,一心想让唯一的女儿嫁给挖煤富裕的家户过上好日子,可是女儿和三小自由恋爱割舍不下,三小的母亲想用自己给儿子换媳妇遂来到李上家给他做饭。李上思前想后害怕被相邻笑话,最后却获悉一切是女儿的安排。《野麦垛的春好》中春好靠从事皮肉生意赚钱养家,期间受尽折磨和委屈,更要提防警察的突然来袭,寄居在城市中的她们大多背负沉甸甸的家庭重担,生活凄凉,命运悲惨。季栋梁笔下的人物大多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背弃伦理道德,他们都非懒人坏人,而是在生活挤压下苦苦挣扎值得同情和关怀的一个群体。在对物质疯狂追求中,底层小人物慢慢消解了道德束缚,可是不应该用道德批评和审美批评去谴责、控诉和美化苦难。他们的沉沦也仅是维持简单活着的需要。所以在城市现代化带来日新月异变化的同时,我们迫切地需要反思人的现代性和文化的现代性。
三、无奈的挣命,真实的西西弗斯
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为了人间不再有死亡,就绑架了死神,因此惹怒了众神,上帝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滚上山顶,可是一旦滚上山顶巨石就会滚下来,西西弗斯一遍遍做着这件无意义、不断重复、永无休止的工作。诸神认为无效无望的工作恰是对他最好的惩罚,然而现在在底层乡村正在上演着一幕幕缺失希望的神话。“挣命”也就是人们在命运中挣扎,在挣扎中显现自己的存在。虽然幽默富有戏谑感,但却是底层老百姓最真实的生活写照。他们自出生开始,生活就充满了劳碌和挣扎,在循环往复中延续着某种传统,他们的生活艰苦、没有喘息、没有庇护、没有保障,以沉默的姿态去劳动,然后无言地死去。底层叙述中为何总是弥漫着苦难?而底层老百姓走出苦难的路径又在何方,难道真的是平静的绝望吗?
有学者认为底层写作中作家唯有将底层的出路指向死亡,通过触目惊心的死亡悲剧,将人们的眼光从“和谐社会”的主旋律中引向底层,才能引发社会对底层的关注。在季栋梁的小说中,《干旱》讲述了西海固因为天气干旱,地里庄稼都被旱死而颗粒无收。红喜不得不进城找工作,屡屡碰壁后阴差阳错间干起了小姐行当,只为赚钱供养家人。不巧被警察遣返还家,村里人皆知晓她的事情进而嘲笑、讽刺和挖苦。红喜承受不住沉重的身体负担和心理压力,不得已投窖自杀。贫苦的环境下拼命地挣扎,最终却只能以一死来抗争命运的残酷。劳动者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而身体付出的劳力正是唯一可以被城市剥削的资本。为了生存,叶状山在讨薪过程中献出了生命。为了活下去,《对着风说》中,大老板用区区二十万就买走了李麦的一颗肾,李麦常年挣扎着的身子经受不住摧残,不久就垮掉了。物欲熏心,身体坍塌,精神泯灭,活着成了生与死无休止的牢固对抗。他们就是活着的西西弗斯,在挣命中无奈的奔向死亡。
“现代性焦虑”成了底层乡村社会转型时期困惑、迷茫、无助和无望的症状表现。表层的焦虑下潜伏着传统与现代交锋、生存发展与竞争的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反思不仅停留在个人、群体层面,更要深入复杂的历史时代、政治文化、社会经济,寻求方法和路径来抚慰、引领时代中迷失、焦虑着的底层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