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间》:重写莎士比亚经典《冬天的故事》
2018-01-28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文化传播系太原030031
⊙朱 璞[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文化传播系, 太原 030031]
荷兰著名的汉学家、比较文学学者和文学理论家杜威·佛克马(Douwe Fokkema)曾说:“重写是文学中一种相当重要的手法。”①重写不仅可以看作是对大师的作品最好的学习和继承,也是一种对被重写对象的重新审视与传播,跟文学原创同等重要。
本文旨在通过分析《时间之间》与《冬天的故事》之间的相似与不同之处,探讨珍妮特·温特森重写莎士比亚剧作的意图。
一、向原作致敬:相似之处
(一)情节相似从情节来看,两个故事都以无端的猜忌为引子,层层推进,看猜忌如何毁掉众人,最后因为忏悔与宽恕而得到完美的喜剧结局。《冬天的故事》是五幕戏剧,讲的是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无端地猜忌他的妻子赫米温妮与他的好友波希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有奸情,执意审判王后,并狠心将早产的女儿帕蒂塔抛弃荒野,在阿波罗神谕到达,真相大白之际,小王子迈密勒斯却因担忧母亲而去世,王后闻讯也昏死过去,里昂提斯追悔莫及。十六年之后,当年的弃婴帕蒂塔成长为青春美丽的牧羊女,她与波西米亚王子弗罗利泽产生了爱情,却遭到了波希米亚国王的坚决反对,最后宽恕和爱化解了所有怨恨——公主帕蒂塔归来,王后“复活”,两位国王也重修旧好,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温特森的《时间之间》是小说文体,其开篇首先回顾了原版内容(THE ORIGINAL),之后是改写版(THE COVER VERSION),改写版共分三部分,各部分之间穿插有幕间(INTERVAL),可以说这是在形式上回应原版戏剧。原作的两位国王列奥·凯泽和赛诺在作者的安排下来到了当代伦敦和新波西米亚城(作者虚构的美国城市),化身为生意密友,还曾有过一段同性恋,后来列奥怀疑自己的妻子赫敏·德兰内特(咪咪)和赛诺发生不正当关系,接连怀疑妻子刚生出的女儿也是杂种,吩咐园丁把女儿送给赛诺,没想到园丁被人开枪打死,婴儿放置在婴儿岛,儿子米罗机场被撞,妻子虽生犹死。十八年后,弃婴帕蒂塔被好心的黑人谢普抚养长大,后与赛诺的儿子泽尔倾心相爱,年轻的一代直面现实问题,最后咪咪重返歌坛,朋友和解,黑人谢普也与列奥的助理犹太人宝丽走到了一起,一切圆满。
(二)主题相似两部作品的主题都是关于“宽恕”的。莎士比亚早期创作多是关于复仇、悲剧,到了晚期,他开始对宽恕发生兴趣,在《终成眷属》《恶有恶报》《皆大欢喜》中都可以看到宽恕,在《冬天的故事》中,当王后赫米温妮被审判时,仍然希望自己的父亲(俄罗斯皇帝)不是用复仇的眼光,而是用怜悯的心情看待自己的不幸;剧终时,王后与国王里昂特斯原谅了彼此。
温特森在小说的最后有这样一段自述:“《冬天的故事》这个剧本关乎宽恕、未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以及宽恕和未来是如何紧密地彼此相系。”②具体来说,小说的第一部分,谢普为了减轻妻子的痛苦而闷死了她,夺走了妻子的性命,一直希望得到宽恕,后来因救了婴孩帕蒂塔,谢普感觉自己得到了赦免与宽恕。作品虽然没有直接写咪咪宽恕列奥,但写了列奥的忏悔,他的悲伤发自内心,再也没有结婚。赛诺之前对待妻子与儿子除了金钱的供应外,可以说是不管不顾,到最后他通过与儿子泽尔的交谈,消解了儿子对他的恨,父子俩相视而笑。在接受奥黛丽·拜尔格的访谈时,温特森曾谈到对宽恕的看法,她认为:“宽恕非常重要。……我在文学中找到了这种宽恕的力量。”③
(三)关键词相似关键词的重复加强了重写版与原作之间的联系。以“时间”为例,在原作中,与时间相关的有时令的变迁,前三幕设定在忧郁的冬天,暗示着无端的猜忌导致爱情、亲情、友情的毁灭。第四幕的开始由致辞人扮演时间,交代了十六年已经过去了,作者描述了繁花似锦的春天。
(2)建造模型之前要先确定冻土在溢洪道侧墙上的可能的冻胀压力,溢洪道侧墙后土体的温度应力-应变状态,土体冻裂的可能性,确定土体与溢洪道侧墙之间的间隙,确定裂缝的宽度和深度,引起溢洪道侧墙土体剥落的最大温度应力。
温特森的重写从书名到内容都大大加强了“时间”这一词语的使用频率。首先,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在反思时间这一问题。赛诺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时间,他设计了一款游戏就叫《时间之间》,赛诺之所以设计这样的游戏,正是为了弥补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回转时间的遗憾。除此以外,列奥和儿子米罗最爱看的电影就是1978年的《超人》,最喜欢的场景就是超人绕着地球飞跑,速度快到让时间倒流,他多次呼唤超人,希望回到自己做错误决定的那一天。
二、对原作的修改:相异之处
尽管两者的情节基本相似,主要人物也都在场,但温特森更加关注当代社会现实,并使用了后现代的叙事技巧,创作出全新的小说。
(一)关注当代现实问题在莎士比亚的原剧中,主要展现的是人性中的猜忌和宽恕,而在反映社会现实方面仅局限在当时的阶级矛盾——鲜明的等级差异,如弗罗利泽与帕蒂塔的爱情之所以会受到阻挠,就是由于两人阶级地位的差异:一位贵为王子,另一位虽兼具美貌与美德,但身份却只是牧羊女;面对身份地位的阻碍,帕蒂塔喊出了:“同样的太阳照着他的宫殿,也不曾避过了我们的草屋;日光是一视同仁的。”④相比之下,温特森对当下社会关注得很全面,也很犀利。她将宗教信仰、种族歧视、同性恋、家庭婚姻、儿童成长、性别差异等当下社会问题融入作品,增强了作品的时代感。可以说,她的作品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小说对宗教的态度不再是严肃的,而是调侃的态度。如黑人谢普喜欢跑教堂,也经常引用《圣经》里的话,他在去做礼拜的时候会想到上帝,但他质疑上帝的存在,并调侃道:“我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但我认为上帝知道我在哪里。他拥有世界上第一款全球性的APP。”⑤谢普认为牧师也不信上帝审判,牧师信的是全球变暖。年轻人在玩游戏时问:最想邀请谁共度晚餐?其中有人回答:上帝,并调侃说如果我是上帝,就能一天到晚吃好吃的,还不会发胖。
作品还反映了种族身份问题。谢普、科洛父子是黑人,但他们一心想做好事,在目睹园丁安东尼·冈萨雷斯被枪击致死事件时,他们虽然不是英雄,却也没有逃避,而是收养弃婴帕蒂塔,科洛曾说:“虔诚的白人们关起门来胡作非为,却鄙视黑人家庭。”⑥这对父子俩的认识反映了种族歧视仍然是深层次的社会问题。
在人物关系设置上,作者安排的时代背景是两性更复杂的当代社会,两位男主人公曾发生过一段同性恋,列奥的母亲也是同性恋,列奥公司的职员罗琳·拉特罗布是变性人。性别问题跟作者温特森自身的经历以及她对性别的认识有关。温特森在1978年,曾陷入一段同性恋情,这使她与教会、家庭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被教会除名,离家出走。在她的处女作半自传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展现了作为同性恋的生存境遇,在《激情》中出现了女同性恋,《给樱桃以性别》打破了传统性别的二元对立;《写在身体上》则描述了一种超越性别的爱,可以看到温特森持有意打破传统的男/女两性二元对立的性别观。
在涉及男女地位这一问题时,作者在小说后记中认为原作把帕蒂塔塑造得太普通了,对女性存在有一定的误读。在莎士比亚的原作中,王子处于主动方,他在追求帕蒂塔时情话绵绵,面对父亲的阻挠,他勇敢地选择放弃王位,捍卫爱情;但在改写版中,帕蒂塔则处处主动,邀请泽尔跳舞,拉近两人的关系;她主动寻找亲生父亲,并独自一人面对。很明显,新一代的女性已经可以为自己说话,摆脱了被动顺从的模式化性别特点,具备了自由意志。
除了以上现实问题以外,作品中还影射了当下社会的动乱,指出现代危机是失业、没有医保、气候变化、战争、干旱,以及饥荒等。
(二)后现代的艺术手法除了内容反映当代现实以外,在创作手法上,温特森运用了戏仿、互文等后现代的艺术手段,意在为读者提供新的思考方式。
戏仿(Parody) 是后现代作家常用的一种叙事技巧,是“通过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经典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进行夸张的、扭曲的、嘲弄的模仿,从而达到对传统、对历史和现实价值进行批判、讽刺和否定的目的”⑦。作品中最明显的戏仿是卖车高手奥托吕科斯在经过环岛时,想到了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便讲给科洛听,伴随着科洛无知的提问,经典的故事加入了现代的内容:吃人妖怪斯芬克斯到当代成了恐怖分子,她一半是魔鬼,一半是玛丽莲·梦露,而俄狄浦斯的悲剧原因不在于命运,却在于那时没有发明环岛!此外,重写版还调侃名画《蒙娜丽莎》是超级模特,《世界的起源》是色情明星。作者有意颠覆这些名作、名画背后所反映的传统的文化观,也给读者带来了新奇的阅读体验。
戏仿的过程常常伴随着互文,《时间之间》或显性,或隐性地零散充斥着其他多部文学作品、影视、歌曲的影子。比如直接引用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小吉丁》的诗句,咪咪的首张个人专辑是《恶之花》,园丁托尼和宝丽交谈中提到了《冬天的故事》,卖车的奥托吕科斯说吉普车是海明威的,并简介了海明威,提到了《太阳照常升起》,赛诺提到了哈姆雷特、奥瑟罗、列昂特斯、唐璜;此外,书中提到的相关电影有《凶兆》《异形》《修女乔治的双重生活》《超人》《回到未来》;还提到了老灵歌,引用了一些经典的歌词;也提到游戏《魔兽世界》。间接暗指的地方有赛诺坠崖后,列奥感觉到“他们已被逐出天堂,举着火剑的天使挡住了归路”⑧。暗指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列奥家的园丁安东尼·冈萨雷斯父母的故事影射《哈姆莱特》;宝丽反问列奥你还想把代表通奸的大大的A挂在咪咪的脖子上?这里套用的是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的《红字》;当科洛和三个十八岁的中国姑娘坐在一起时,回想起了老话:“既然可以有一对儿十八岁的,何必只要一个三十六岁的?何况,这儿有三个呢。”⑨而这里的老话源自于拜伦的《唐璜》:“唐纳·朱丽亚嫁给一个年纪五十的人,这样的丈夫真是多如过江之鲫;可是我认为与其嫁给像这样的一个,还不如嫁给年纪各二十五岁的两个。”⑩温特森通过滑稽调侃的语言叙述,实现了对经典文本的戏仿、互文,同时也在颠覆着文化传统。
小说部分篇章语言粗俗,如《荒淫的星球》全部是列奥对着安装在妻子卧室的摄像头进行猜疑、幻想,骂妻子丑八怪、臭婊子,称赛诺为该死的混蛋!该死的基佬!变态!赛诺骂列奥是个混蛋。这样的语言习惯和口语风格有助于塑造人物性格,突出时代感,粗话连篇同时也让人联想到美国作家杰罗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霍尔顿式语言”,有别于莎士比亚经典、高雅的语言风格。
三、重写的创作意图
通过比较两部作品的相似与相异之处,可以看出温特森重写的创作意图:在继承、丰富经典的基础上,赋予其后现代的叙述技巧及当代社会价值。
(一)传承文学经典莎士比亚剧作在经典情节中设置精彩的人性冲突,塑造经典人物这一点在重写中被继承下来。在访谈中,采访者问道:“你将自己与艺术前辈发生了很文学化的关联……这是一种称颂的方式,还是自己作为读者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影响?”温特森:“我想两个因素都有吧。我的记忆力非常好。……那些我喜欢的艺术家一直生活在我的周围。”⑪温特森在《时间之间》后记中介绍说:“过去的三十余年里,莎士比亚的剧本始终是我的私人读本,所以我才写了这部改写版小说。”⑫在小说最后的致谢词中,作者认为最需要感谢的就是威廉·莎士比亚。
(二)进行当代阐释温特森的重写和莎士比亚的原作之间的互文关系不言自明,但温特森的重写同时也带有较强的解构意味。《时间之间》这部小说是基于温特森的个人经历,以作者擅长的女性视角,运用后现代艺术手法,揭示了原作中被忽视或被误读的女性观,增加了当代社会内容,这样的重写之作明显有别于莎士比亚的原作。温特森曾经对自己的创作思路做了这样的解释:“我不是在模仿莎士比亚,而是追踪他,追踪他的想法如何投射在世俗世界。《冬天的故事》是关于二次机会和原谅的,但我改变了原著结局,让下一代自己去解决这个人生迷途。”⑬可以说,温特森通过阅读、重读经典文学作品获取养料的同时,既认识到延续文学传统的重要性,也通过自己的重写对原作进行了当代阐释与部分修正。
以前对莎士比亚剧作进行再创造多是从舞台、影像方面,是以表演艺术为主的,而今年霍加斯出版社改写莎翁项目是从剧作到小说,是纯文本形式的再创作,也希望小说家们在创作时融入各自的小说特色,呼吁个性,赞赏跨时代的文本演绎。尽管评论界对经典的改写评价不一,但可以预见的是,在全球纪念莎士比亚之际,这套改写莎翁的小说作品肯定会在不同程度上唤起读者们对莎翁剧作文本的兴趣。
① 生安峰:《文学的重写、经典重构与文化参与——杜威·佛克马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6年第5期,第64页。
②⑤⑥⑧⑨⑫〔英〕珍妮特·温特森:《时间之间》,于是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273页,第16页,第188页,第52页,第151页,第273页。
③⑪〔英〕奥黛丽·拜尔格:《写作就是高空走钢丝——珍妮特·温特森访谈》,蒲火译,《延河》2016年第5期,第101页,第90页。
④〔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冬天的故事(增订本)7》,朱生豪、孙法理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272页。
⑦ 丁冬:《论〈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特征》,《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1期,第88页。
⑩〔英〕拜伦:《唐璜》,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页。
⑬郑周明:《重写莎翁:一场同行间的智性接龙》,《文学报》2016年5月26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