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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文化视域下汪曾祺作品的民间叙事

2018-01-27张伟巍

天中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茶馆汪曾祺民间

张伟巍



茶文化视域下汪曾祺作品的民间叙事

张伟巍

(河南工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热爱茶更爱写茶,在他的笔下,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他写小茶馆,构建了民间叙事空间;写普通茶人,以民间叙事视角介入人物;写茶俗,展现民间生活的诗意状态。茶文化被融入市井百姓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成就他独特的民间叙事风格,寻常却别有情趣。

汪曾祺;民间性;叙事;茶文化

茶自古与文化、文学、文人关系密切,交互为用,自陆羽《茶经》以降,这种关系更是由粗糙状态走向精致。唐宋时期,许多知名诗人皆善品茗斗茶,即使是女词人如李清照,亦对茶情有独钟。到了近代,鲁迅、闻一多、周作人、林语堂、郭沫若、老舍等文人也钟情于茶。文人们以茶抒怀,以茶寄意,创作了茶诗、茶词、茶书、茶画等文艺作品,茶已经成为文人外在的生命符号和内在的文化素养。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染,热爱茶更爱写茶,在他的笔下,多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他写茶馆里的人和事,写平常茶人的平凡人生。茶文化被融入市井百姓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成就了他独特的民间叙事风格,寻常却别有情趣。

一、茶馆——民间叙事空间的建构

汪曾祺的作品有两个主要的叙事空间,一个是江苏高邮,一个是云南昆明。扬州和昆明,是中国茶文化比较浓厚的两座城市,茶馆林立。尤其在20世纪30年代末,单昆明的茶馆数量就达到300多家。汪曾祺从小跟着祖父学会了喝茶,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日子,又学会了泡茶馆。因此,他的作品中曾多次写到茶馆。写茶馆的中国现当代文人很多,但各有其视角,如鲁迅笔下的茶馆,是旧中国宗法制社会的一个缩影;沙汀笔下的茶馆,隐含着对人性痼疾的批判;老舍笔下的茶馆,负载着三个时代的变迁;周作人笔下的茶馆,散发着“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1]210的文人情怀……汪曾祺笔下的茶馆,没有肩负政治意义或文人情怀,他说:“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2]375他把茶馆当成了解生活的对象,正是这种在茶馆观察人生的视角,形成了汪曾祺叙事的民间视角,他赋予茶馆的是民间日常生活的再现。

汪曾祺对茶馆里民间日常生活的再现,首先体现在茶馆的娱乐消遣功能之上。他在小说《如意楼和得意楼》里面曾说:“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我们那个小县城就有不少茶楼……上茶馆是我们那一带人生活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次茶馆。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座和单独给他预备的茶壶。”[2]169–170汪曾祺老家高邮,是一个小县城,封闭、生活节奏缓慢,没有大城市那样繁华的商业文化和快节奏的生活,茶馆是小城人重要的娱乐休闲场所。同时,茶馆消费成本较低,来茶馆喝茶的人,不分阶层、职业、男女老少,任何人都可以在茶馆坐上一会儿,和亲朋好友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说些家长里短,消磨无聊光阴。有些茶馆甚至还能聚赌耍钱:“这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茶馆里备有一副麻将牌(这幅麻将牌丢了一张红中,是后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时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后面呼幺喝六,呐喊助威。”[2]90有些茶馆还捎带着卖些东西:“桥头有个茶馆,是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谈生意而设的。区里、县里来了什么大人物,也请在这里歇脚。卖清茶,也代卖纸烟、针线、香烛纸祃、鸡蛋糕、芝麻饼……总而言之,日用所需,应有尽有。”[2]90他们聊天,聊的是老百姓自己的小故事;他们打牌,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小娱乐;他们做生意,也是卖纸烟、鸡蛋饼的日常小生意。在这里,看不到国家民族形态的宏大叙事,看到的只是体现民间市井百姓生活状貌和世态人情的小叙事。

当然,娱乐消遣之外,“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场所。摆酒请客,过于隆重。吃早茶则较为简便,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铺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到茶馆来‘说事’的。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拉拢;有人仗义执言,明辨是非,有点类似江南的‘吃讲茶’”[2]170。“吃讲茶”是旧时中国社会解决纠纷的一种方法,凡有矛盾而争执不下的时候,争执双方会邀请有威望的第三者,一起到茶馆当众评判是非,颇类似费孝通所说的“无讼”。在乡土社会,“维持礼治秩序的理想手段是教化,而不是折狱”[3]。茶馆氛围相对宽松自由,又有许多旁观者在场,双方碍于面子,会把愤怒尽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在这样一个场所里,冲突会淡化,争端容易解决,因而就成了维持礼治秩序最好的空间选择。小说《大淖记事》中,为处理小锡匠和刘号长之间的争端,县政府派商会会长出面,邀请承审做县长代表,双方当事人以及街坊四邻,在一家大茶馆里举行会谈,就这样解决了争端。《黄开榜的一家》中也有类似叙述:“两家闹了纠纷,就约了街坊四邻、熟人朋友,到茶馆去评理,请大家说说公道话,分判是非曲直。评理的结果大都是调停劝解,大事化小,彼此不再记仇。”[2]351和沙汀、张天翼等作品中的“吃讲茶”有很大区别,汪曾祺作品里描述的“吃讲茶”场景,不是控诉统治者的不近人情,也不是嘲讽上流社会的虚伪狡诈,更不是哀叹市井百姓的悲惨境遇或冷漠麻木,他没有介入茶馆生活,不通过茶馆来为自己发声,而是用白描的手法叙述茶馆里的人和事,不动声色地呈现市井百姓最纯真的生活原貌,但也就是在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我们能看到普通小人物人生的大开大阖、大起大落。

二、茶人——民间叙事视角的介入

茶人,在这里不是特指采茶或制茶之人,而是泛指一切热爱茶和喜欢喝茶的人。中国的茶,一直以来有两杯:一杯在文人手中,他们讲究品茶,借茶谴兴,以茶抒怀,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格调意境;一杯在普通人手中,没有唐人的浪漫和宋人的礼仪,只是家常吃茶,散发着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汪曾祺笔下的茶,就在普通人手中。

汪曾祺笔下的普通茶人大致分为三类:

一类是散落在各行各业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些人不是具有启蒙意识的精英知识分子,也不是财大气粗的商人和振臂一呼的政治家,他们或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或是仅能养家糊口的生意人,或是安于清贫的读书人,他们安居乐业,平淡自足,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对他们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无太大关联。他们不要求茶水的温度、茶具的精美、环境的优雅,他们不讲究,不像周作人那样,“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1]210,而是像八千岁那样,“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品啜。他的帐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嗝”[2]46;像余老五那样,“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其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2]81。他们这样喝茶,喝得也很快乐。

第二类是诸如联大学生之类的民间知识分子。联大学生到茶馆去,除了聊天和偶尔打牌,大部分时间是把茶馆当作图书馆,在那里看书学习:“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挟着一本书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2]375西南联大时期,正是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怀揣爱国热情投身革命战争的学生不乏少数,但是在汪曾祺笔下,只写他们在严酷的政治环境里的普通生活,没有写他们为抗战呐喊,为启蒙呼救,他们和任何时代的学生一样,读书、瞎聊、玩乐。汪曾祺以民间视角介入,把学生们从政治漩涡里拉出来,还原他们的生存状况和个体意识。这种还原,是一种民间精神的还原和“人”的本性的还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诩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2]374

第三类是以《沙家浜》中阿庆嫂为代表的具有一定政治身份的人物。《沙家浜》是汪曾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奉命创作的样板戏,戏的本身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属性。阿庆嫂在戏剧中有双重身份,其一是茶馆的老板娘,其二是地下党员,为革命事业兢兢业业,甘洒热血。但即便如此,阿庆嫂仍然是社会底层普通百姓的代表,她不讲大道理,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民间话语:“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2]141这几句唱词,完全体现了老百姓的民间智慧和人情世故。他还描写了一个泡茶馆的学生地下党员:“学生运动搞得那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衷地在打桥牌,谁也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2]374在汪曾祺的笔下,他的政治身份也被淡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还有些荒废学业的学生。

这些茶人,不浪漫不优雅,不高尚不完美,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遭际。汪曾祺疏离了宏大叙事,以民间视角切入茶人的人生,没有觉得他们不幸、不争,更不试图去改造或启蒙他们。他写这些普通茶人在生活的重压和日常的琐碎之下仍保持可爱、勤俭、纯良和宽厚的品性,写他们在惊涛拍岸的年代,不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悠闲与从容的姿态生存着,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市井百姓内在的坚韧与美好。而这一点坚韧和美好,足够砥砺生活带来的所有磨难,足够成为每一个伟大时代的基底。

三、茶俗——民间生活的诗意呈现

汪曾祺评价沈从文说:“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2]351其实汪曾祺也很注意作品的诗意感,他的作品相当一部分是写小城镇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所以常常融进各种风俗。这些风俗描写涉及风土人情和民间习俗,如婚丧嫁娶、节庆仪式、拜师规矩、行业戒律、曲艺杂耍、饮食习惯、草木虫鱼等,包罗万象。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溶为一体。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2]350他作品的诗意感就来源于风俗描写。

在民俗风情的描绘中,自然少不了茶俗。茶俗,是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折射,是民间生活的真实反映。中国茶俗多和礼仪相关,比如迎来送往要喝“待客茶”,宾客来临时,先泡一碗茶。武夷山地区还有包括“迎宾茶”“留客茶”“祝福茶”的“三道茶”;民间百姓结婚时候要喝“交杯茶”“感恩茶”,有些地方还把订婚、结婚称为“受茶”“吃茶”;有些地方祭祀的时候,还把茶当作祭品……茶俗已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它是增进情谊促进人际关系的纽带,也是中国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汪曾祺写过湖南的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杂木作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吃擂茶时还要摆出十几个碟子,里面装的是炒米、炒黄豆、炒绿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红薯片、油炸锅巴、泡菜……边喝边吃。擂茶别具风味,连喝几碗,浑身舒服……桃源人都爱喝擂茶。有的农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饭,就是喝一顿擂茶。”[2]269–270他写过草原儿女的奶茶:“用铁锅坐一锅水,水开后抓入一把茶叶,滚几滚,加牛奶,放一把盐,即得。我没有觉得有太大的特点,但喝惯了会上瘾的(蒙古人一天也离不开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东西,喝两碗奶茶就去放羊)。”[2]6他写过北京的花茶:“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2]407他写过昆明的大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2]405……不管擂茶、奶茶、花茶还是大烤茶,这些茶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民间寻常百姓常喝的茶,都是粗茶。汪曾祺以一种温情的民间叙事态度,把茶俗融进作品,对原本单调、乏味、庸常的民间生活进行了诗意的呈现,使民间生活看起来生机勃勃,生动有趣。茶俗是他描写民间生活的诗意底色,能让我们感受到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生命精神,这种生活气息和生命精神恰恰是民间文化精神的核心体现。

冈仓天心认为茶道的理想即是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感悟伟大[4],这一观点于汪曾祺的民间叙事同样适用。汪曾祺通过小茶馆、平凡茶人、民间茶俗的叙述,使茶文化成为平民意识和民间文化精神的载体。他笔下的茶人,虽无大是大非,但都有爱有憎,洋溢着底层的人性温暖和光辉,告诉我们这尘世一直庸常而伟大。

[1] 陈平原.茶人茶话[M].北京:三联书店,2007.

[2] 汪曾祺全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 费孝通.乡土中国[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59.

[4] 冈仓天心.茶之书[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3.

Folk Narration of WANG Zengqi's Wor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a Culture

ZHANG Weiwei

(Henan Institute of Engineering, Zhengzhou 451191, China)

Known as the “last Chinese literati”, WANG Zengqi, deeply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culture, love tea and writing tea into his works as one of the daily necessities. He constructs the folk narrative by writing a small teahouse. He writes ordinary tea men in folk narrative perspective. His descriptions of tea culture show the poetic state of civil life. Tea culture has been his unique folk narrative style.

WANG Zengqi; fork nature; narrative; tea culture

2018-04-16

张伟巍(1980―),女,河南南阳人,讲师,硕士。

I206.6

A

1006–5261(2018)06–0097–04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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