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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主义的中国境遇

2018-01-27袁婷婷

探索 2018年1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精英大众

袁婷婷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0)

近年来,英国脱欧公投、美国大选中特朗普获胜等“黑天鹅事件”使西方世界笼罩在民粹主义思潮迷雾中,而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同样经受着民粹主义思潮的侵袭。在《人民论坛》2012年来推出的年度国内外十大思潮调查报告中,民粹主义排名连续五年呈上升趋势,并由2012年第八位跃居2016年第一位[1],呈现愈发灼人的趋势。然而,由于不同的历史与文化规定性,作为“舶来品”的民粹主义在我国的出场语境与现实延展显然与西方截然相异。与此相应,学界对于如何立足中国实际厘清民粹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逻辑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尚未涤荡清晰。基于此,全面科学地把握民粹主义在当代中国的现实境遇,并在此基础上,揭示其理论实质,探究其应对策略,便成为当下需要深入研究的紧迫问题。

1 民粹主义的学理内涵

民粹主义最初发端于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与美国,并呈现出不同的表现路向。作为民粹派的主张,俄国民粹主义企图借助农村公社跨过资本主义直接过渡至社会主义,并强调“人民是真理的支柱”[2]102,群众优于受教育的精英。这种价值理念在平民知识分子中间受到追捧,其实质是小资产阶级的农业社会主义。就在此时,无助、愤懑、集聚的美国农民筹备建立了人民党(populist party),Populism由此而来,其意为人民党主义,又称为民粹主义。美国民粹主义以农民为主体,控诉社会权利不公与精英的道德败坏,声称“平民才是共和国的创始者”[3]37,具有“反精英政治的价值倾向”[4]236。秉承这一理念,人民党冠以“人民”的名义在美国掀起了自下而上的农民运动。原生民粹主义虽在俄国与美国语境中的主体构成、政治理念、组织形式与存在方式等方面大相径庭,却蕴含同样的本质规定性:一是“民”泛指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人民,他们在理念上被视为具有真理性与优越性的同质性“共同体”,然而在现实社会中却身处社会下层,承受重压且被剥夺感强烈,这一强烈反差使“人民”口号具有动员意味;二是崇民、信民,并且拒斥精英,具有浓厚的反精英色彩,体现了“民粹”的深刻内涵;三是具有“拜民教”倾向,将“人民”作为所有价值评判的出发点,甚至无视少数人基本权利或社会发展客观规律。这些相同的本质规定性反映了民粹主义的内涵:民粹主义以“人民”大众的现实关照为起点,并脱离实际极力夸大“人民”的社会价值,其核心理念是推崇大众、批判精英,本质是一种迎合大众的意识形态。

早期俄国与美国的原生民粹主义被学界公认为第一代民粹主义;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拉丁美洲的民粹主义成为第二代民粹主义的象征;而20世纪90年代至今,活跃在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民粹主义则被称为新民粹主义。其中,民粹主义或以价值观念形式表现,或以政治策略方式呈现,或通过政治运动得以表达。由于民粹主义缺乏使之更为具体明确的特征,导致我们在辨别民粹主义时经常陷入以下误区:一是民粹主义披着民主的外衣,以人民大众为素材进行话语建构,是否意味民粹主义等同于民主主义;二是民粹主义具有“内向性”,这使得“民粹主义常常与种族民族主义和外交政策上的孤立主义联系在一起”[3]130,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合流趋势明显,是否民族主义都潜藏着民粹主义;三是民粹主义的一个表现形式是群众运动,是否所有群众运动皆为民粹主义的映射。要廓清何为民粹主义,除了要探究它“是什么”,还需澄明它“不是什么”。基于此,我们要明辨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民族主义、群众运动的关系,以深化对民粹主义学理内涵的认识。

1.1 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

现代民主主义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选举,这一观点被大多西方学者所认可。而在竞争性选举的进程中,部分政治精英为获取广泛的政治认同资源,以人民大众为话语素材实施民粹主义策略,由于迎合了“渴望得到关怀却被既得利益群体无视”的诉求,这一策略易于被大众所接受,从而使民主政治倒向民粹主义。在代议制环境中,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共享“人民统治”“人民主权”等价值理念,但在“何为民”“以何种方式统治”等问题上二者开始分道扬镳。首先,民粹主义中的“人民”是占有人口多数、同质性的共同体,精英被剔除在外,而民主主义中的“人民”则是平等、自由、兼容的全体公民。与民粹主义不同,强调个体权利的维护是民主主义的价值旨归。虽然民主主义秉承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但其在尊重多数决定意见的同时仍然尊重少数人的权利。其次,民粹主义秉承反精英主义,民主主义却不拒斥精英主义。民粹主义对精英的社会价值予以否认,而民主理论家却认为,民主程序意味着政治精英“通过争取人民的选票而取得作出决定的权力”[5]395-396。民主主义虽然强调主权在民,却认可人民赋权精英处理国家事务,它并不拒绝精英主义。最后,民粹主义倡导朴素的直接民主,而民主主义则推崇调和的间接民主。原生形态的美国民粹主义不仅排斥精英,还强调大众直接参与政治决策以突显人民主体性。由间接民主到直接民主再到民粹主义,激进色彩愈发浓厚,民主主义论调逐渐降低,这是民主主义至民粹主义的异化理路。而作为民主主义的异化形态,民粹主义通常滑入“多数人暴政”或“精英统治”的泥潭。

1.2 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

进入21世纪,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合流现象愈发普遍,引发广泛关注。“所有民粹主义或多或少是一种民族主义”[6],以至于我们经常陷入将民族主义错认为民粹主义的误区。不可否认,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的确存在显著共同点,亦即设定中心区概念,并对“他者”表示抗拒,这一逻辑关联使得两者具备合流的可能性,但并不代表两者具有共生性。民粹主义强调人民利益,当这一价值遭遇外敌威胁时,人民上升至国家,“人民中心区”扩展至“本民族中心区”,从而触发民族主义。就此而言,是否面临外敌威胁或以为遭受威胁是两者能否合流的关键条件。值得注意的是,两者之间具有明显差异。一是两者的核心价值理念不同。民粹主义侧重同质化的“人民”,精英群体被排除在外,而后者则倾向于强调国家或族群意义上的人民共同体。“民”涵盖的对象不同,直接决定了两者迥异的核心价值,亦即平民主义与爱国主义。二是两者的基本特性不同。民粹主义立足于对“人民”的无上推崇,在行为方式上具有明显的非理性。俄国民粹主义的暗杀活动与美国大规模的人民党运动即是如此。而原初性的西方民族主义则是在18世纪启蒙运动基础上一定地域范围内公民理性的联合,强调的是公民的理性觉醒。人民与国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实现融合,但民粹主义的内向性与非理性容易使民族主义走进激进路向。在此意义上,民粹主义是一种极端民族主义。

1.3 民粹主义与群众运动

有学者把民粹主义定义为社会思潮、政治策略与政治运动的综合体,并认为“所有群众性的社会政治运动都带有民粹主义的性质”[7]。这种划分虽然为我们审视民粹主义提供了学理参照,但把民粹主义与群众运动混为一谈,却有泛化民粹主义的嫌疑。确切地说,民粹主义并不是民粹运动,更不能等同于群众运动。一方面,民粹主义与民粹运动范畴不同,民粹运动是民粹主义的一个外在表现。作为一种拜民崇民的意识形态,民粹主义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表现为某种形式的民粹主义运动。比如,美国民粹主义所引领的人民党运动。另一方面,并非所有群众运动都是民粹主义的反映。民粹主义的本质特征是崇民拜民,为确立“人民”的至高原则,它对精英政治表示抗拒。与此相应,它所引发的群众运动在价值准则上反精英并推崇“人民”至上,在政治理念上倡导全民公决/直接民主,甚至以民主口号倒逼“官方”,这是判定群众运动是否为民粹主义运动的重要标准。

总的来看,厘清大众与精英的定位是理解民粹主义的关键所在。在民粹主义语境中,人民是一个想象共同体,他们纯粹、高尚、无辜,而精英则走向人民对立面,被描述为贪腐、邪恶与卑劣的存在。民粹主义将人民大众视为一切权力的合法性来源和价值评判的基点,并全盘否认精英的社会价值,本质上却是反人民的,其同义词是平民主义,反义词为精英主义。民粹主义的核心理念是推崇大众、拒斥精英,为极力彰显大众权利,它在政治理念上强调直接民主,在经济诉求上主张平均公平,在价值准则上主张大众至上。为避免陷入模糊或泛化民粹主义的误区,也应该看到,民粹主义具有民主内涵,却容易滑入专制独裁的泥潭,有爱国情怀,却最终步入民族主义的极端。它并非群众运动,只是通过一种群众运动形式表现其价值理念。

2 当代中国民粹主义的存在样态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利益格局深刻调整、政治体制深刻变革、社会阶层深刻变动、思想观念深刻变化、网络技术深入发展,社会各方面形势复杂导致社会矛盾碰撞激化。在此条件下,民粹主义在我国不断滋生并形成一定规模,成为影响我国政治发展、经济改革、公民意识、主流价值观等方面的重要因素。基于此,我们要充分认清民粹主义在各领域的存在样态,揭示其真实面相。

2.1 政治民粹主义

随着我国改革逐渐迈入攻坚期与深水期,部分公民被剥夺感强烈,愤懑情绪淤积,以强调人民大众权利为主题的民粹主义在政治领域表现活跃,可称之为政治民粹主义。当前我国政治民粹主义具有联动性,它不仅通过网络话语符号宣泄崇民仇精英的情绪,还聚集网络民意、运用道德审判,从而建构网络广场政治,甚至助推网络广场政治走向街头政治,引发集体行动,从“左”至“右”网民之间、网上与网下之间联动程度逐渐加深,范围逐渐扩大。

民粹主义通过崇民拜民的网络狂欢式话语景观,生成“另类”话语符号。巴赫金曾指出:“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对一切神圣物的亵渎和歪曲,充满了不敬和猥亵。”[8]184而在互联网时代,扁平性、匿名性、聚集性的互联网成了狂欢的绝佳场域,并产出大量“另类”的狂欢话语景观。一方面,这些话语并不只是单一、孤立的一句话,而是彼此联系、交互的话语流,通常出现在论坛、微博等空间,被塑造成生动立体的话语景观;另一方面,逢官必骂、逢富必唾、逢知必讽是这些狂欢话语的主旨,其否定并仇视精英群体,对精英群体的固有权威予以颠覆。而解构精英及其权威的意图,则是建立新的权威亦即人民大众权威,比如近年我国网络论坛兴起的富人原罪论调、以“砖家叫兽”为代表讽刺知识精英的系列言论等等。这些话语景观具有狂欢性、崇民性、反精英性,是民粹主义的深刻表现。然而,民粹主义构筑的崇民话语景观却单纯以身份标签为评价标准,并不实事求是地生产话语,建构了一种机械、以偏概全的话语景观。

民粹主义借助网络集体行为聚集网络民意,建构乱序的网络广场政治。在网络场域中,个体相对平等自由并且可以直接参与网络活动。在这里,最引人关注的现象之一是聚集民意审判精英的集体行为。这种集体行为的生发过程如下:一旦涉及干群、劳资或劳知等新闻事件,相关直指精英的谣言绯闻或刻意美化大众的言论便会在官方声明发布前被部分网络“公知”爆出,继而在微博贴吧等空间被大量点赞、转发与评论,激起人声鼎沸的舆论狂潮。值得注意的是,部分网络“公知”通过煽动丑化精英、赞颂大众的舆论导向,使“人民”一出场便具有强烈的动员效果,从而操纵大众以人民的名义对精英进行道德绑架、舆论审判。譬如“邓玉娇案”“药家鑫案”,这种网络集体行为体现了鲜明的民粹主义色彩,是民粹主义在政治领域的典型表现。不仅如此,随着民粹主义在网络场域中持续发酵,受高涨情绪驱使的大众容易引发街头政治,促使网络集体行为转向社会集体行动。比如“邓玉娇案”中由大众发起为邓玉娇请命的社会运动。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我国政治领域中的民粹主义“更加关注具体议题而缺乏宏观政治规划,在风格上倾向于平淡、平凡的生活政治,而不具有崇高、雄伟的现实政治意蕴”[9],在具体议题上,它或是强调人民的政治权力,或是表达出对社会公平的无限渴望。然而,民粹主义却以数量上的多数人意见代替理性决策、以人民大众的名义侵犯个体权利,显然背离了理性、妥协与宽容的民主理念初衷。确切地说,它建构了一种乱序的广场政治,容易使政治生活倒向“专制”。

2.2 文化民粹主义

文化民粹主义是民粹主义在文化领域的具体表征,“认为普通百姓的符号式经验与活动比大写的‘文化’更富有政治内涵”[10]2。它对以高雅为代表的“中心”文化表示抗拒,并把人民大众视为文化合法性的唯一来源。随着社会深刻变革,我国文化生产出现鲜明变化:一方面,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使文化生产与市场机制接轨,受利益驱使,部分文化生产将目标转向人数众多的人民大众;另一方面,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使互联网与后现代主义不谋而合,大量平面化、无深度的文化景观在网络空间中被产出。与“利维斯主义”相对立的情绪表达在此凸显,民粹主义在我国文化领域中逐渐形成一定规模。

民粹主义通过平民化与娱乐化的网络传媒内容,生产出一种低质循环的虚无文化。此类网络传媒内容的生产者主要是传媒经营者,而非网民个体,其主要目的是商业利润最大化。就生产内容来说,此类网络传媒内容主要包括低俗、庸俗与媚俗的网络视频、网络歌曲等传媒节目,并呈现出肤浅/无深度、出位/泛娱乐(短、平、快)特征。这是因为,“感性化的快感文化,最容易激发受众文化消费的快感‘力比多’”[11],从而实现消费受众即市场的最大化。在商业盈利目的与大众消费动机相契合的基础上,部分网络传媒生产者构建了大众化、娱乐化的网络传媒内容。可以说,这类传媒内容极力推崇“人民大众”的审美,深刻体现出民粹主义的内涵。然而,民粹主义在文化生产中却单纯求取人民大众文化消费的最大公约数,而对高雅文化予以抗拒,其在人民大众的旗帜下最终只能制造出低质循环、意义虚化的文化。

民粹主义以人民的名义构造了一种“出位”的草根文化——“网络红人”现象。草根文化的典型样态是网民直接参与生产的“网络红人”现象,比如芙蓉姐姐、犀利哥、凤姐。以犀利哥为例,2010年因一篇网贴和数组图片,犀利哥潇洒不羁的乞丐形象迅速在网络传播走红,并被网友戏称为“乞丐王子”从而成为网络红人。可以说,犀利哥等网络红人现象代表了去中心、平面化的众人狂欢。一方面,“网络红人”生产是网民解构“中心”的情感表达过程。毛糙的发型、红色腰带等标签使网民能够从犀利哥的网络形象中获取强烈的视觉刺激,在这种直观、强烈的视觉感受中网民体会到自我娱乐与放纵的快感,颠覆权威严肃形象的情绪在此宣泄而出;另一方面,“网络红人”生产意味着众人狂欢。网络红人的生产者既不是其原型本身,也不是网络推手,而主要是普通网民,自我放纵的愉悦与参与建构的主体意识使得众人越来越自发地参与其中,从而助推着“网络红人”生产的集体狂欢。总的来看,民粹主义所蕴含的颠覆权威、人民至上的价值理念在此集中展现。值得注意的是,网络红人现象强调感官刺激、娱乐至死,与积极向上的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在此意义上,民粹主义以人民的名义却构造了一种“出位”的反人民文化。

2.3 民族民粹主义

民族民粹主义是指在民族精神层面与民族主义合流的民粹主义。民族民粹主义打着爱人民、爱国家的旗号,以维护民族、国家利益为招牌,而对国外力量表示抵制。近年来,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民族民粹主义在我国表现强势,存在以爱人民、爱国为噱头建构一种极端民族主义的倾向。2002年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2005年日本篡改侵华历史事实、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法国受阻事件等,这些事件一度促使我国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走向合流。从生发机制来看,此类事件均有一个发酵过程。首先是部分涉及“外敌”的网络言论被部分网民、网络公知大肆披露,引发关注,然后是相关信息被大量转发从而致使网民聚集围观,最终在爱国言论的包装下掀起网络舆论高潮从而裹挟网民参与其中。在此过程中,人民与国家在被丑化的“外敌”面前达成一致,人民上升为国家而被视为最高原则。人民-精英的逻辑理路被国内-国外的逻辑理路所取代,大众认同转变为民族认同,其批判的重心也由精英群体切换至“国外敌人”。在此意义上,“以民为粹”转向“以族为粹”,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走向联合。然而,这种价值理念却无视“外敌”信息是否属实而对国外力量极尽痛斥,实则建构了一种极端民族主义。

在互联网时代背景下,民族民粹主义在网上造势、网下借势并且彼此烘托,一方面掀起一波波网络舆论狂潮,另一方面导致网下抵制国外力量的集体行动频发。比如2008年“家乐福事件”,由于北京奥运圣火在法国传递过程中遭遇骚乱,家乐福的大股东路易威登公司曾多次资助达赖集团等消息在网络中被大肆转发,引发了网民抵制法国家乐福热潮。“五一当天为抵制法货日”“17天不去家乐福”“拒用高档法国化妆品”等类似口号通过网络论坛、QQ疯传。受这一舆论导向影响,多地家乐福顾客锐减,个别店甚至出现付款不排队现象。而网上与网下彼此交互使得民族民粹主义渗透程度更深、影响范围更广,其影响不仅涉及我国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还把本民族与国外力量牵扯其中,对我国的民族认同与国际形象塑造构成威胁。

与部分政党或政客操纵民意的当代西方民粹主义不同,当代我国民粹主义表现出以下具体特性。在主体构成上,我国民粹主义缺乏坚定的发言人与忠实的追随者,没有公开宣称坚持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亦没有专属的理论阵地。民粹主义的主体,即抗拒的认同所形成的共同体[12]8,他们以抗拒精英为认同基础,从而在特定情境中建构出集体的、抵抗的战壕。这一共同体具有相当程度的游移不定性,成员们在特定情境中坚持民粹主义价值立场骤然集聚,成为民粹主义追随者,而在喧嚣之后往往突然消散在普罗大众之中,在别的情境下又可能成为其他社会思潮的支持者。主体的游移不定性恰恰显示了民粹主义的粘合力量,即通过建构抗拒性认同将更多游移不定的受众裹挟其中。在价值诉求上,民粹主义以“人民、大众、国家”为口号,极力彰显大众权利、审美趣味及其爱国情怀,并表达对精英权利、高雅文化、国外力量的不屑与诋毁。在存在方式上,民粹主义主要表现为网上与网下联动的众人狂欢。这种狂欢比巴赫金的全民狂欢更为激进,主体仅止于大众,更在空间上实现了虚拟与现实的对接,从而使民粹主义影响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3 充分认识当代中国民粹主义的实质

民粹主义以人民名义遮蔽其真实面目,打着“人民、大众、国家”的口号蛊惑大众,使越来越多的个体深陷其中。鉴于此,我们必须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理论武器对其进行祛蔽。透过现象剖析本质,可发现我国民粹主义本质上是一种反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观,在历史观、方法论、实践策略与阶级属性上有明确的反人民立场。

3.1 以唯心主义平民史观取代唯物主义群众史观,主观割裂人民、片面夸大人民、假意蛊惑人民

民粹主义并没有翔实可靠的数据标准用以界定平民与非平民。更多时候,平民与精英是基于想象而建构的一种身份。平民被刻画为敦厚、圣洁与受伤害的凄美形象,并以人民姿态出现,因为人民身份会被赋予更大的合法性,而精英则成为腐化罪恶的代名词,走向人民对立面。这种主观身份建构奠定了民粹主义的唯心主义基座。正是在此基础上,运用一些惯用手段,唯心主义平民史观的叙事结构得以延展。首先,偷换概念,割裂人民。现阶段,“无产阶级专政对于人民来说就是社会主义民主,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劳动者所共同享受的民主”[13]168,知识分子、私营企业主等均属于人民范畴。而当前我国民粹主义却把知识分子、私营企业主等所代表的精英划入人民的对立面,进而站在“人民”立场上将其反精英意图说成是人民诉求。这种偷换概念的手段主观割裂了人民的完整性与统一性,深刻体现出民粹主义的唯意志色彩。其次,虚张声势,夸大“人民”。民粹主义认定的精英剔除在外的“人民”具备善治的优良品性、拥有文化审美的独特品位、心系国家的内在情怀,从而被视为决定社会发展的唯一力量。“人民”的社会价值被极端夸大,精英的历史意义则被无情虚化,历史似乎只是大众创造的历史。最后,以假充真,蛊惑人民。我国民粹主义所谓的“民主、公平、国家”利益诉求由于没有顾及少数与多数、眼前与长远的辩证关系,容易损害部分个体的基本权利。它以部分人利益取代全体人民利益,实则破坏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3.2 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否认大众与精英的辩证统一性,炮制朴素激进的大众-精英二元对立论

在主观夸大人民大众社会价值的同时,民粹主义建构了大众-精英二元对立论。所谓“二元”是仅把社会分裂为大众与精英两个集团,任何个体非人民即精英、非精英即人民;所谓“对立”则渲染两大集团之间的对立标签,即人民集团是高尚无辜的,而精英集团是卑劣邪恶的。这种论调深刻地表现在我国民粹主义的存在样态中,比如过分推崇人民大众政治经济权利,对精英权利予以诋毁;极力彰显人民大众文化审美趣味,对高雅文化予以抗拒;极端强调本国国家利益,对国外力量予以拒斥。这种方式是被剥夺感强烈的大众愤懑情绪的宣泄,也是增强“人民”合法性的主要手段。虽然我国社会存在一定的个别精英贪腐现象,但并不能以此为论据证明“人民”至高原则的正当性,也不能佐证所有精英及其权利与审美都具有低劣性。民粹主义毫无根据的论断与以偏概全的设定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它背离马克思主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与实事求是的科学方法论,滑入了非此即彼、非好即坏、非善即恶的形而上学泥潭。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我国民粹主义大众-精英二元对立论的实质并非二元论,而是大众一元论。它解构颠覆权威的真实意图是为了建构新的权威(大众权威),然而,人民权利定位却是相当彻底的,大众文化是虚无空洞的,民族本位是极端激进的。在此意义上,以形而上学为哲学方法论基础的民粹主义构建了一种朴素激进的权威风格,容易产生社会政治浮躁、文化堕落与民族精神狂躁的不良风气,因此必须警惕。

3.3 以“多数人合理原则”取代科学民主的实践策略解构公民理性,生成“多数人暴政”形式

在当前我国民粹主义语境中,少数精英承受着大众的唾骂和道德审判,高雅文化领地被草根文化霸占,理性爱国声音湮没在集体狂欢之中。在这里,占有人口多数的大众具有不可辩驳的权利正当性、文化合理性与爱国正义性,多数人合理原则成为民粹主义的深刻体现。然而,人口多数却只能为多数人合理提供必要性辩护,充分性论证的苍白使得“多数人合理原则”漏洞百出。与此相应,民粹主义以人民的名义,或是在网上对精英无端谩骂,或是聚集民意针对精英人物进行舆论审判,或是通过极端言行宣泄极端民族主义。虽然多数人权力不具有强制性,却将众意凌驾于少数精英意见之上行使无限权力。在此意义上,民粹主义的“多数人合理原则”实质上是“多数人暴政”。为深刻彰显民主理念,现代民主皆强调对少数人权利的保护与法治的重要价值。然而,民粹主义却单纯强调人数多的重要性,而将多数人的意见是否真正合理抛之脑后,甚至无视公共理性、德性与法治精神以至于侵犯少数人基本权利。就此而言,所谓的民主、人民对于民粹主义来说只是一纸空谈。民粹主义抽象片面运用“多数人合理原则”取代科学民主的实践策略,将越来越多的个体公民裹挟其中,并在经济、政治与文化等领域把大众视为最高原则从而建构另类专制,侵犯了公民基本权利,制造了社会理性认同危机。

3.4 以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参与意识形态领域斗争,与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抢占阵地

早在对民粹主义的空想社会主义性质进行批判时,列宁就深刻揭示了民粹主义的小资产阶级属性,指出“这个理论是小资产阶级反动‘社会主义者’的理论”[14]293。民粹主义及其内涵在我国经历了复杂的演变历程。对于当代中国而言,民粹主义的内涵由俄国语境中的狭义民粹主义泛化为广义民粹主义,即推崇大众并批判精英的价值理念,但其以“民”为上的核心理念始终未变,其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属性也保持不变。在我国民粹主义语境中,被视为真理性与崇高性的大众往往成为社会苦难的承受者,而卑劣腐化的精英却被刻画为养尊处优的形象。正是在强烈的反差中,推崇大众与贬斥精英的理念呼之欲出。作为民粹主义的拥护者,他们一方面表现出对社会弱者的同情,希望“扶弱惩强”并表达了对公平、民主社会的无限渴望,另一方面却缺乏睿智、无私的斗争品格而陷入“以我为中心”的狭隘立场无法自拔,从而将相关诉求推向极端与空想的泥潭。比如在政治层面,民粹主义宣泄民意,并追求人人直接参与的民主,然而这种民主形式却很容易生成“多数人暴政”,以至于损害其他少数精英的合法权利;在经济层面,民粹主义控诉社会不公,并强调绝对平均。根据目前我国生产力实际,绝对平均只能是一种空想。假使一意孤行实施绝对平均,很容易导致社会生产力停滞不前,从而破坏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在这里,民粹主义并非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维护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也不是立足于资产阶级立场并揭露资产阶级的剥削成性、唯利是图,而是既怀有构建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幻想,又体现出以我为中心的自私立场,并在两者之间暧昧不清、左右摇摆,深刻体现出小资产阶级的狭隘倾向。在当前我国意识形态斗争的复杂形势下,民粹主义以人民、民主等口号为遮蔽诱导大众,实则以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抢占阵地。对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认知。

4 消解民粹主义的具体路径

较之其他社会思潮,我国民粹主义的“人民”口号更具迷惑性,很容易助长我国政治浮躁与社会急躁的不良风气。但也必须看到,当前民粹主义从侧面反映了民众主体意识的觉醒,集中呈现了部分群体的利益诉求。作为社会的“晴雨表”,民粹主义的间歇性迸发,深刻折射出我国当前改革攻坚期与深水区中主流意识形态建设与价值迷失、既得利益者与利益受损者、政治转型与公民意识不成熟等各种错综复杂的深层次社会矛盾。民粹主义具有两面性,我们应遵循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立场与方法,实事求是地看待民粹主义,既不能为消解民粹主义从而将其“妖魔化”,也不能打着民意的旗帜“神化”民粹主义。当前对待民粹主义,我们必须“疏”而不是“堵”,对其进行多方消解,将其引至良性的运行轨道。

第一,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为统领澄明民粹主义的“文字”误区。民粹主义以“人民、公平、国家”为遮蔽,实则建构了盲崇大众权利、审美趋向与爱国情怀的错误人民观,并引导受众对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共享发展理念、先进文化、中国精神等主流价值观产生误读。为避免民众被民粹主义的“文字”游戏所诱导,我们应主动发声而不是被动应对,充分发挥主流意识形态的解释力与说服力,针对民粹主义的“文字”误区形成明理辨析的文章,并利用微博、微信等新媒体进行大力宣传,引导民众树立正确的人民观、价值观。

第二,以促进社会共建共享为核心奠定消解民粹主义的现实基础。主要对策是打破利益固化僵局,突破利益格局藩篱,为人民群众“共享共建”提供政策与制度支持,切实实现社会公平。与此同时,为防止“小事拖大、大事拖炸”,必须疏通人民群众“共建社会”的发声渠道,建立人民群众“协商共建”的常态化程序与制度化机制,确保民情的宣泄和上达。

第三,以培育健康公民意识为保障塑造消解民粹主义的主体条件。健康的公民意识应蕴含公共理性、责任奉献、宽容贵和等内在价值。随着全面深化改革步伐的加快,我国公民意识逐渐增强,但成熟的公民意识尚待进一步培育。鉴于此,还需从培育健康的公民意识中寻求突破,着力增强公民的理性与德性意识培养,客观理性地看待当前社会贫富差距的现实境况;积极培养公民的宽容意识,引导社会以包容心态对待社会精英,及时消融社会戾气;有力引导公民树立责任意识,在为权利申诉的同时,恪守责任与奉献意识;耐心塑造公民的守法意识,引导公民积极参与各类社会事务,并合理合法地表达自身诉求。

第四,以网络舆论引导为重点构建消解民粹主义的媒介环境。当前我国民粹主义的主要存在场域为网络空间。与传统媒体相比,互联网具有主体匿名性、传播及时性与信息海量性。它重塑了时间与空间,使任何一个关乎大众或精英的议题都能聚集一波受众,甚至引发一场广场狂欢;也生成了浩如烟海的信息海洋,增加搜集准确信息的难度,使个体容易被煽动反精英情绪的网络公知所诱导。纷至沓来的负面话语与舆论不间断地煽动着网络民粹主义,对此,应增强网络舆论的引导力度,努力塑造风清气正的网络舆论生态,为消解民粹主义提供适宜的媒介环境。确切地说,应对富有煽动性的“三俗”言论要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在相关法律法规中明确“三俗”言论的边界与内容;对于富有诱导性的谣言谣传,要圈定相关责任平台与责任人,并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告诫警示;对于富有威胁性的网络公知,要披露其恶行,追究相应法律责任,并积极培养网络推手传播网络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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