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觉醒:“种田文”中的女性意识探析
2018-01-27吴小玲
吴小玲 张 霄
“种田文”是指以古代封建社会为背景,描写主人公及其家人日常衣食住行、鸡毛蒜皮等生活琐事的小说,即通常所谓的家长里短小说。*李昊:《新世情小说的复兴——浅谈“种田文”的走红》,《当代文坛》2013年第5期。该类小说讲求逻辑的严密和细节的考究,力图达到人情味突出、读者代入感强。
以全球最大的女性文学基地晋江文学城为例,选取2015年8月21日至2017年8月21日在晋江文学城发表的以古代为背景的言情小说,对作品收藏数排名前200的文本进行统计。发现种田文共有79部,其中种田文第一名《国色生香》亦为收藏总榜单第一名,截至2017年8月21日收藏读者有117061位。可见,种田文有着庞大的受众群体,且在女性向古代言情小说中占据相当分量的比重。
种田文是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的一种主要类型,主要由女性作者编写、女性读者阅读、以满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为旨归。从表面上看,文本处处彰显着女性主义倾向。本文以种田文文本为研究对象,从女性主义理论的角度对其进行分析,探究种田文中的女性意识是否真的已经觉醒以及种田文女性主义的发展之道。
一、种田文:女性意识的觉醒?
李昊从横向上将种田文粗略地分为穿越类、架空类、古代类和极少量的现代类四种类型。*李昊:《新世情小说的复兴——浅谈“种田文”的走红》,《当代文坛》2013年第5期。如果以时间为轴,从纵向上来看,种田文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其叙事模式有三次较为明显的变化。
2007年7月,扫雪煮酒的《明朝五好家庭》*扫雪煮酒:《明朝五好家庭》,2007年7月起连载于起点女生网,2009年于沈阳出版社出版,连载地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133925。在起点女生网开始连载,将种田文这一网络小说类型带入到读者的视野,引起了小规模的关注。2008年5月,loeva的《平凡的清穿日子》*loeva:《平凡的清穿日子》,2008年5月起连载于起点女生网,2009年于沈阳出版社出版,连载地址:http://www.qdmm.com/MMWeb/1013347.aspx。开始在起点女生网连载。彼时正值“清穿文”炙手可热。“清穿文”沿袭了早期的古代言情网络小说的特点,现代女主角穿越到清朝,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不讲求逻辑,只追求恣意。《平凡的清穿日子》作为带有清穿元素的种田文,其关注小人物和逻辑严谨的叙事风格独树一帜,使得该小说甫一连载便迅速走红,并成为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的经典之作。
《平凡的清穿日子》的走红带来了种田文的走红,一时间各类种田文蜂拥而至,如看泉听风的《天启悠闲生活》、则慕的《古代生存手册》等。将该时期的众多作品进行归类,即为种田文叙事模式的第一个阶段——“平凡人物琐碎小事”。主要讲述市井小民、官宦小姐的生活琐事,小人物、小格局、小事件,女主角的目标是在封建社会生存下去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良自己的生存境遇。
在这一阶段的作品中,女主角大多是逆来顺受。以《平凡的清穿日子》为例,从现代穿越到清朝的女主角在故事开始便“阉割”了自己的现代思想,时刻以古代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女主角的父亲给她起名“淑宁”,意为“宜室宜家的贤淑女子”,而淑宁也终于不负所望,在采取行动时想到的是“合不合规矩”;面对自己低下的女性地位,她选择的是接受而非反抗;在父母给自己准备嫁妆的时候,她想到的是自己不要太多,应多留一些财产给父兄幼弟;而当认识到自己虽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但是并不自由的时候,她选择的不是做出改变而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在故事的结尾,淑宁虽然生活安逸、婚姻幸福,但是从女性意识的角度来说,她在思想和行为上与清朝原居民已经无异了。
不同于传统文学,网络文学更多地是由市场经济所操控,读者才是每一类小说生杀予夺的实际“把关人”。第一阶段的种田文盛极的同时也意味着铺天盖地的平淡如水、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过多的女主角逆来顺受未免令读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种厌倦和愤懑在《庶女攻略》*吱吱:《庶女攻略》,于2010年9月起连载于起点女生网,2012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连载地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1626560。问世时得到释放。
吱吱的《庶女攻略》于2010年9月开始在起点女生网连载,是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的现象级作品,曾霸占起点女频书友推荐榜单首位六年之久。该小说讲述了一位穿越成为古代庶女的现代女律师,如何嫁给侯爷当继室,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身份尴尬的继室成长为侯府最有权威的女人的故事。《庶女攻略》的出现直接开辟了种田文第二阶段的叙事模式——“嫡庶宅斗争取命运”。御井烹香的《庶女生存手册》、楚秋的《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等也都是该叙事模式的典型代表。
此阶段种田文以“宅斗”为核心,女主角一改上一阶段的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初具抗争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开始反抗命运的摆布,这种通过斗争取得胜利的“爽”感令读者扬眉吐气。以《庶女生存手册》*御井烹香:《庶女生存手册》,2011年4月起连载于晋江文学城,连载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166858。为例。女主角七娘子未出嫁前已树立自己在父姓家族后宅的地位,反抗父亲的婚姻安排失败后嫁入夫姓家族,又在夫姓家族开始后宅斗争,最终成为当时意义上的“人生赢家”。相较于第一阶段的种田文,从表面上来看,第二阶段的女主角的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开始对男权进行反抗,去思考在这种条件下女性应该怎样摆脱父权的桎梏,获得相对的自由,争取女性的利益。
种田文的叙事模式进入到第三个阶段——“左右天下成就大局”。彼时并没有类似于《平凡的清穿日子》和《庶女攻略》这种典型作品出现,而是通过无数文本的少量创新而积累成就了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的平稳过渡。此阶段的女主角不再默默无闻,而是会成长为左右天下局势的大人物。在叙事内容上,此阶段种田文的女主角通过影响自己的父亲或丈夫而渐渐影响到政局,从而不再局限于后院之中,而是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公然以“女性”的身份在朝堂取得话语权,从而改变国家命运、实现人生价值。以《强夫之上必有勇妻》*杀猪刀的温柔:《强夫之上必有勇妻》,2016年4月起连载于晋江文学城,连载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732977。为例。女主角未出嫁前一人扛起父姓家族家业,出嫁后辅助夫婿撑起夫姓家族,在引起皇帝的注意后封官拜职,制造火药、开设学堂并进行女性思想启蒙。此外,作者还塑造了一系列如女夫子、女将军等在事业上不输于男性的形象。
第三阶段的叙事模式虽然已经与第一阶段有了很大差异,但依然隶属于种田文,因为它依然符合种田文逻辑严谨、细节考究、重视琐事等核心要点。这一阶段以杀猪刀的温柔的《强夫之上必有勇妻》、希行的《君九龄》等为代表。
种田文的叙事模式变化似乎体现了女性意识*“女性意识”的概念在使用上有很大的分歧。但总的来说,“女性意识主要有两方面的内涵,其一指女性的生理经验与文化经验,其二指女性要求平等自由的政治诉求”。参见徐艳蕊:《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判二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4页。的觉醒。种田文以女性为中心叙事,关注女性的内心世界,用女性的生命经验书写女人的历史。此外,种田文叙事模式三个阶段的变化恰好是一个递进关系:从对男权压迫逆来顺受,到开始反抗男权、抗争命运,再到以女性身份走入公共领域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这种“升级”实质上是作者和读者在不断调试中找到一个令女性感到舒适的定位,即:女性不应该是逆来顺受的;女性不应该困顿在后院之中和同性厮杀;女性应该走出家庭去实现人生价值,建立属于自己的女性主体地位。然而,这种女性意识的觉醒是表面化的,是虚假的,其深层次并没有跳出男权话语体系的笼罩。
二、虚假的女性意识觉醒
女作者心里始终藏着一位“男评委”,在与男性共享的土壤中,枝桠规规矩矩地生长,只能开出一朵朵温良解语的“白莲花”。*王玉玊:《从〈渴望〉到〈甄嬛传〉:走出“白莲花”时代》,《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种田文亦是如此,从作品文本中依然能看到性别刻板印象的影子。
首先,种田文塑造了一系列女将军、女官员、女医师、女夫子等角色,看似通过女性的生命经验来书写历史,确立女性的主体地位,提出男女平等的政治诉求,彰显女性冲破男权的牢笼,走出私人领域进入公众领域去实现自己在家庭以外的作为女性的人生价值,实质上依然困顿在男权思想牢笼之中。种田文中的女将军、女官员、女夫子等角色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甚至超越男性的成就,表面上看起来是在高呼“谁说女子不如男”,但是实质上女性作者和读者仍旧按照男权的价值体系标准对女性进行评判,她们将女子取代男子的工作看作反抗男权取得“成功”,这其实已经将自己困于男性所定义的“成功”里,因为文本并未将女性在厨艺、缝纫等领域获得成就算作“成功”,甚至隐隐有鄙薄之意,女性精通厨艺缝纫只会得到一声“贤妻良母”的寡淡称赞。因此,女性的生理经验与文化经验被排斥,在女主角“成大事”时,女性善良、慈爱、温婉的一面不断在种田文中被贴上妇人之仁、目光短浅的标签,这些女性独特的生理气质被看作阻碍她们获得成功的“绊脚石”。女性作者和读者用男性制定的游戏规则与男性攀比,实质上男权文化的统治地位、优势地位非但没有被动摇反而得到加强,男女之间的二元对立非但没有解构,反而折射出了女性作者和读者对男权的慕强心理。
其次,种田文一直遭遇“花木兰式困境”。虽然作者和读者都认为女性应当跳出以家庭为代表的私人领域,进入以朝堂为代表的公众领域,但是自相矛盾的是,女性在实现人生价值成为“大写的人”之后又将自己困顿回家庭之中。古有《木兰辞》,花木兰从军十二载后选择“木兰不用尚书郎”;而今种田文,如《强夫之上必有勇妻》中的女将军解甲归田后关心的是“我也能嫁掉吗”,女官员在帮助国家度过困难后选择“臣妇终究还是要退下的”。在种田文中,女主角只有同深爱她的男主角结成家庭,这才可以被称之为是“Happy Ending”。而在鲜有的彰显女性主义的种田文文本《木兰无长兄》*祈祷君:《木兰无长兄》,2014年9月起连载于晋江文学城,2016年于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连载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214297。中,女主角为了实现个人价值而放弃同男主角结为夫妇则令不少读者扼腕,甚至被指责为该小说的缺陷。种田文的架构背景多为中国封建社会,主角多依附于家族。在绝大多数的种田文中,都可以发现其作者和读者对于家族的理解和对宗法制的维护程度远比她们想象的更加深刻。不论处于种田文发展的哪个阶段,几乎在所有种田文文本中女主角都在无私地帮助男主角,打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旗号甘愿为家族牺牲。以《平凡的清穿日子》为例,主角淑宁的自身定位就是“宜室宜家的贤淑女子”,她每一次的行动选择都要先考虑对家族带来的利益,甚至有时会因为家族利益而选择自我牺牲。种田文的作者和读者对家族的深刻理解其实是在维护以宗法制为代表的男权制度,男权话语体系构建的女性形象在她们心里根深蒂固——女性就应该处于一种辅助奉献的地位。这与女性主义的核心“要求真正的男女平等”相背离。正如《强夫之上必有勇妻》中的林大娘,她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臣妇”、是“小娘子”、是“备用军”,而非“我”。男权社会给女性拓印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刻板印象没有被解构,种田文并没有传达出真正的性别平等。
最后,种田文一直在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尊重”——受到男性的尊重。逆来顺受如《平凡的清穿日子》中的淑宁,未出嫁前也在父母面前不断争取话语权,希望父母能重视自己的声音,在婚姻的选择中也希望挑选一个不纳妾、敬重自己、爱护自己的丈夫;《庶女生存手册》中的七娘子出嫁前反抗父亲的强权争取婚姻自由,反抗失败嫁与夫家后她同丈夫提出“我们是平等的”,她要求得到丈夫的尊重;《强夫之上必有勇妻》中的女主角林大娘更是体现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非但要得到丈夫的敬重,而且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制造火药、开设学堂,要得到整个社会的尊重。不言而喻,种田文的作者和读者一直在强调男女平等的政治诉求,她们希望女性是被男性尊敬而非轻视的,女性应当构建自己的话语体系。然而,《平淡的清穿日子》中的淑宁在父母面前得到重视是因为她救过父母的性命,曾为父亲的仕途带来好处,受到丈夫的尊敬是因为她是“宜室宜家的贤淑女子”,标准的贤妻良母;《强夫之上必有勇妻》中的七娘子获得丈夫的尊敬是因为她符合丈夫的择偶条件,即使她一直在反抗,但这种对命运的反抗并未真正言说出女性主义所强调的诉求,因为她的诉求是成为封建时代意义上女性的“人生赢家”,根本上还是在维护男权的利益;《强夫之上必有勇妻》中的女主角林大娘在娘家成为顶梁柱是因庶弟尚幼而被迫当家,成为女官员制造火药、开设学堂也是因形势所逼。
本质上,种田文中的女主角获得男性的尊重是因为她们牺牲了自己而维护了男权的利益,但是作者和读者并不自知。苏珊·古巴、桑德拉·吉尔伯特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中把父权制文本中的文学形象分为两类:天使与妖女。她们认为,男作家想象中的天使温柔、美丽、纯洁而有奉献精神,是男性按自己的理想塑造的温柔的女性;而妖女形象则蛮横、霸道、自私、疯狂、拒绝无私奉献,往往是具有独立自主的思想和行为的女性。*转引自王艳峰:《从依附到自觉——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1页。种田文中获得男性尊重的女主角与“天使”惊人地相似,换言之,种田文的作者和读者提出的尊重是在牺牲女性利益的基础上的,并非是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的政治诉求,这种所谓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并非是真正的觉醒,她们所谓的发出女性的声音、建立女性的话语体系也是虚假的。
三、现实的折射与历史的遗留
正如埃莱娜·西苏所倡导的那样,“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就如同被驱离她们自己的身体那样,妇女一直被暴虐地驱逐出写作领域,这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依据同样的法律,出于同样致命的目的。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88页。但在20世纪之前,中国的妇女一直没有自己的历史。数千年以来,中国男尊女卑的社会结构,决定了象征着话语权、记载国家兴亡民族生息等大事的历史,应当由男性来书写;女性长时间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在男性书写记录的历史中,女性没有属于自己的历史,女性仅仅被当作完善男性历史的一个“他者”而存在。
直到“五四运动”前后,封建王朝的统治逐渐覆灭,少数女性知识分子才开始大声喊出女性的诉求,中国女性写作才开始真正起步。这一时期初具朦胧女性意识的少数女性知识分子迫切地需要获得女性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由于共同的利益和目标,妇女写作同民族解放坐上了同一辆“战车”。以丁玲的《田家冲》、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等为代表的作品以革命女青年为主角的宏大历史叙事成为女性写作的主旋律。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女性觉醒被意识形态所统摄,女性试图进入历史,但是“她们不仅被启蒙话语所覆盖,同时也被启蒙政治所榨取和利用”*王侃:《论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的历史意识与史述传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然而,这一时代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仍旧需要予以肯定,作者们提倡女性从家庭的私人领域中解放出来,参与到国家与社会的公共领域中去承担生而为“人”的社会责任,在创造女性自己的历史的过程中获得主体感,这些努力最终成为中国女性获得应有权益的坚实基础。此外,以张爱玲、苏青为代表的对女性的自我感悟和经验总结的文本也反映了女性对爱情和生活的思考,开始深究女性作为“人”与“女人”的平衡之道。
在少数女性知识分子觉醒的同时,广大普通妇女的思想和生活也在逐渐发生改变。新中国成立后,女性从法律上被直接赋予了和男人同等的权利,她们被称为“社会主义的螺丝钉”、“人民群众的铁姑娘”,全国上下高喊着“男女都一样”的口号,这场强行消除了性别差异的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使她们从压迫中被解放出来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主流官方文本(如样板戏)将女性塑造成了去性别化、男性化的形象,将女性意识的自主觉醒强行抹去,一夜之间,广大普通女性从法律意义上和思想上强行被变成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场运动是全国范围内自上而下、由外至内的,它给予了女人在数千年的封建社会未曾得到的生而为“人”的权利,这值得肯定;但是却没有告诉她们真正的“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当她们作为解放的妇女而加入了历史进程的同时,其作为一个性别的群体却再度悄然地失落于历史的视域之外”*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页。。这场妇女解放运动与西方的女性运动不同,与其说是一场革命不如说是一场改革,女性与男性的同等权利是从法律意义上直接赋予的,并非所有女性的普遍觉醒,因而具有不彻底性和妥协性。
在全国大多数女性还在为“男女都一样”的口号雀跃时,有许多女性作家早早地就认识到了“男女平等”的表皮下所隐藏的矛盾,如冰心等作家开始“避世”转而对童年和自然进行歌颂,而张爱玲的《五四遗事》等文本则对女性仍处于低下地位的现实进行了讽刺,但这些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和消费主义的兴起,女性作家才被解放。与此同时,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女性作家开始思考作为一个女人该当如何。90年代的女性作家不约而同地将宏大历史叙事拒之门外,转而开始关注女性自身。在这一时期,如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等为代表的“身体写作”、“私人化写作”等兴起,关注女性自我,大胆赤裸地剖析女性的欲与爱,并逐渐形成真正的中国女性主义批评。但这毕竟仅存于小范围之内,真正的觉醒仅存在于少数女性知识分子当中。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红女作家琼瑶的作品红遍两岸三地,比之于如《私人生活》这等讲述女性生命经验、关注女性自身、张扬女性意识的先锋文学,琼瑶笔下温柔善良、楚楚可怜、善解人意的“菟丝花”女性形象(琼瑶笔下的女性形象亦是男权文化中典型的女性形象)似乎更受广大普通女性的偏爱。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发展和高等教育的普及,受到商品经济冲击的普通大众女性也开始逐渐觉醒,认清“男女都一样”所掩盖着的矛盾。正如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她们从小接受和男孩一样的教育,被“男孩女孩都一样”所教导,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样要面对升学、升职的压力。而二十多年过后,恰逢适嫁之龄,当她们拥有了和男性一样的生存能力时,她们又被要求回归家庭。职场歧视、大龄剩女、女强人等污名化给她们造成了性别上的撕裂,“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现实使她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质疑从小受到的教育。
21世纪初,互联网高速发展,这些经历过性别撕裂的一代女性将男性角色摒弃到女性世界之外,开始在这块游离在现实之外又和现实密切相关的领域,构建属于女性自己的“乌托邦”平台,肆意挥洒女性欲望。女性向网文即为其阵地之一,由女性书写,由女性阅读,表达女性的欲望,种田文即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不同于男性向网文的“爽文观”,种田文反映的是一种“虐”或“宠”的文化。所谓“虐文”,即虐恋情深,让主角遭受身或心的打击。“虐”为全文的核心,女主角在文本中所遭受的种种折磨,实质上就是女性作者和读者在数千年男权压迫下遗留下来的隐隐的受虐习惯。占据种田文大半江山的“宠文”,正如同匡匡在《有时女子》中所说:“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然而,不论是“虐文”还是“宠文”,女性都处于受男性虐待或宠爱的状态,并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女性作者在这个乌托邦世界中所塑造出来的男性角色,实质上是为了满足女性的欲望进行的男色消费。一个能够满足女性欲望的男主角需要多金、英俊、忠诚、能力强、健康,他们予取予求,为女主角解决一切麻烦。这么一个在女性作者和读者眼中完美的形象其本质其实是安全感的代表。女性作者和读者一方面振臂高呼男女平等,另一方面又希望男性能给自己搭建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这种从男性身上找寻安全感的做法实质上是对男权的依附,也是“埃勒特克拉情结”的折射。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许多作品中作者高喊“要成为他身边的橡树,不做菟丝花”的口号,然而在女主角成为“女强人”封官拜职的同时,实则所设定的男主角的能力和官职却高于甚至远远凌驾于女主角之上。此外,女性作者和读者所幻想出来的完美男性形象的修饰语如多金、英俊、忠诚等,实质上是男权话语体系对一个“成功男人”的标准定义。而在种田文文本中,对女性角色的设定——美貌(胸大腰细腿长)、贤淑、能干(贤内助)、可爱,这些限定词实质上也是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的要求。
不难发现,种田文的女性作者和读者虽然迫切渴望改变女性生存困境,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但并非真正的女性意识觉醒,她们潜意识里依然没有摆脱男女性别的刻板印象,没有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更遑论达到性别解构和建立女性话语体系。
四、两条轨迹的困境与出路
女性向网络文学从兴起到壮大不过短短十多年,其作者和读者一直在致力于探索真正的男女平等。早期的古代言情网络小说融合了以琼瑶为代表的言情小说、以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以及传统的历史小说等多种类型的气质创作而成。在这里,作者往往肆意挥洒女性的欲望,而不必遵循真实历史的种种逻辑,构建一个没有琐碎现实、只有爱情和自由的理想世界。
渐渐地,这些试图构建女性主体地位的作者和读者开始不再满足于此,“女尊文”应运而生并红极一时。“女尊”即“女尊男卑”,在作者所架构的世界中,女性地位天然高于男性,并以此衍生出来一系列的社会制度,如一妻多夫、嫡长女继承制等。这种女性“翻身做主人”的设定,使得在现实中遭受性别歧视的女性作者和读者扬眉吐气。然而,女尊文本质上不过是将男女性别对调的“男权文”。这和男权社会的性别权力压迫并没有差别,并没有冲破男权社会所架构的社会秩序,对男性的一味压迫不过是出于报复的心理补偿而已。这是对男性的不公,对女权的张扬未免矫枉过正。这也是女尊文风靡一时却又最终偃旗息鼓的原因。
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和现实性别矛盾的进一步激化,女性作者和读者发现公主和王子爱情圆满以后要面对的是柴米油盐的枯燥,于是她们从“爱情和自由”的自我放逐中醒来,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于是种田文兴起并逐步占领女性向网络文学大半江山。作者和读者乐此不疲地把自己投身其中,跟随女主角“借尸还魂”回到古代,去寻求一种虚幻的满足,一方面在中国封建历史中寻找失落的女性主体性;另一方面希望在那段女性最受压制的时期高喊出“男女平等”的历史最强音;此外,又希望在传统的儒家文化中找到一个解决事业与家庭相冲突的办法。
然而,由于觉醒的不彻底性和妥协性,使得女性作者和读者更倾向于在一定范围内寻求女性困境的解决办法——她们要求实现女性的自我价值,但不介意地位低于男性;她们关注女性群体自身,但甘愿将自己放置于辅助地位,做家庭中的“后备军”。女性作者和读者一方面从内心深处希望受到男权社会的尊重,另一方面又按照男权社会所设定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从早期的古代言情网络小说到女尊文再到种田文,不难看出,女性作者和读者一直在试图建立女性主体地位,在寻求男女平等。然而,现实的困境是,他们缺乏科学的女性主义指导,无论她们如何转变叙事模式都没有跳出男权制度所架构的性别藩篱。
从前文梳理过的主流女性文学发展与普通大众女性意识觉醒的脉络中可以发现,普通大众女性与主流女性文学作家的女性意识觉醒几乎是两条轨迹——普通大众女性意识觉醒时间和程度都远滞后于后者。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系列如《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爱情画廊》等充满女性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就开始百花齐放,这些作品关注女性本身,聚焦妇女命运,反对宏大叙事,从个人视角解读女性的性与爱,是女性文学的先锋代表。这些文本的文学价值毋庸置疑,遗憾但是令人不得不正视的一个事实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女性文学”依然处于一个边缘化的地位,换言之,其影响微小。而且主流女性文学文本文艺性较强,曲高而和寡,普通大众并不能很好地领会作者所要表达的女性主义倾向,这也导致了许多如《上海宝贝》等作品只能靠“性爱”或“美女作家”为噱头来吸引读者。作为一种大众媒介的传统女性文学,由于受众面窄小,其传播女性主义的功能就被大大弱化。
相反,以种田文为代表的女性向网络文学面临着读者多、传播广、作者和读者寻求女性主体性意识强烈但缺少正确的理论指导的尴尬局面。虽然种田文所呈现的女性主体意识是虚假的,但并非要完全摒弃,它在某种程度上恰巧又能够弥补主流女性文学传播力度不足的缺陷。在种田文的受众群体多为18~35岁的青年女性且受教育程度多为本科及以下的情境下,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提高读者的甄别能力及批判意识,不如一方面对作者进行系统的女性主义教育,提高文学素养,引导种田文走向主流女性文学创作中去,创造出真正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发挥种田文的传播优势,传播真正的女性主义思想,普及女性主义教育。
五、结 语
通过对种田文文本进行仔细剖析,可以发现:种田文的叙事模式有三次变化;其作者所塑造了一系列女官员、女将军等形象;女主角在古代为女性争取权利;等等,在表面上表现出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然而,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深度解析,又可以发现:其作者和读者并没有跳出男权所设立的思想价值体系;没有颠覆“男强女弱”的刻板印象;依然将男女放在“二元对立”的视域下;并未发掘真正的女性主体意识。
仔细梳理中国近现代女性历史的发展脉络,能看出中国女性迫切地希望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并在寻找女性历史主体地位的过程中逐渐分成了两条轨迹:一条是以丁玲、冰心、陈染等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在不断进行女性主义探索,最终形成了中国女性文学写作;另一条是广大普通女性随着意识形态的灌输和社会的发展,而进行的或被动或主动的探寻。
然而,自从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思潮流入中国,便仅在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阶层传播。受其影响,一系列如《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爱情画廊》等充满女性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相继问世,却由于曲高和寡,并未真正被普通大众所体味。而未曾接触过系统女性主义教育的普通大众,则在经历性别撕裂的痛苦后,借助于互联网,盲目而焦虑地企图探索解决性别歧视现状的办法,营造出了“虚假觉醒”的表象。
因此,在两条轨迹同时遭遇困境的情况下,通过种田文来改变这一现状未尝不是一个选择。一方面可对种田文作者进行系统的女性主义教育,提高其文学素养,引导种田文走向主流女性文学创作中去,创造出真正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可发挥种田文的传播优势,传播真正的女性主义思想,普及女性主义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