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的21世纪“资本矛盾论”思想探析*
2018-01-26
21世纪以来,资本社会的金融危机、欧债危机、各种政治格局变动及丑闻层出、生态环境恶化等问题继续暴露着资本秉性的固劣,种种抒困机制和解决方案层出不穷,然而却鲜有深入资本腹地进行内部矛盾的反思。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用大数据刺激了当代资本社会的痛点,为我们再次打开了富足与贫困的反差画面,但却没能深入追问和反思背后的资本病理何在。“矛盾”是理解资本社会的核心范畴,它既构成资本生长和积累的动力因,又内在地完成着资本自我扬弃和超越的历史路向。哈维在其最新的、被其称之为迄今写作的“最危险的一本书”——《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以下简称《17个矛盾》)——中,延续了他一直致力于的关于资本的解读。这部著作从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基础理论坐标和资本社会新近变化的现实境况出发,透彻审视了资本的矛盾运动机理,挖掘出资本社会诸种矛盾的内在关系结构,进而剖析了资本社会的危机病症,完成了一部21世纪的“资本矛盾论”。
一、从“矛盾论”的视角考察资本社会
矛盾,作为资本社会的核心范畴而生长于资本所触及的各个时空之中。马克思曾深刻地指认如此命题:“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1](P405)这一命题内含着对资本自身逻辑的本质规定及其历史哲学的路向阐释,意蕴着以资本为支柱的现代性社会的总体属性。由此,矛盾范畴更是考察资本社会的基本视角。
毋庸置疑,从“矛盾论”的视角来考察资本社会,必须首先回到马克思那里去。马克思深刻地发现了资本社会的矛盾本质,且他对这一本质的解剖是在经济关系异化的本体论意义上寻找人类解放的历史哲学沉思。从对以往哲学的变革出发,进而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阐释了资本社会的如下核心矛盾:(1)资本自身的矛盾,这关联到资本自身生产与实现之间的强制性失衡。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秉性力图把“交换的完成”纳入到资本的整个运动过程,也同样是出于此种秉性,资本尽力地按照生产与交换的非均衡比例进行生产,从而产生相对过剩危机这一违背自身秉性的必然结果。这种由于资本的本性而无法消弭的矛盾,正是资本自身的本质规定。这一本质规定又内在地包含着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货币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关系。(2)资本与“他者”的矛盾,这关联到资本社会中与资本并行的异质性存在,同时也是资本自身矛盾运动的必然显现。它内在地包含着资本与劳动、资本与自然、资本与人的全面发展之间的无法弥合的矛盾。资本自我使命的展开,其逐利和增殖欲望的布展,不可避免地发展出对劳动、自然界和人的全面发展的压制、贬抑和否定,然而这一运动过程不是偶然的或外在的,而正内在于资本自身的存在条件。由于资本的本质规定,其自身既不能忽视这些矛盾,也无法超越这些矛盾,“资本本身就是矛盾”,[1](P542)资本的危机和扬弃同时蕴含在这一“矛盾”中。至此,马克思从资本运作的经济现实中抽象出资本的矛盾之本质。在经济关系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矛盾构成资本的现实规定。
进入资本社会矛盾更为复杂化的21世纪,哈维的《17个矛盾》显现出一种新的历史时空坐标中关于资本社会矛盾关系既具深刻性又具形象化的表达。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学者,哈维对待矛盾的辩证态度与马克思具有一致性。他明确表示:在本书中,采用矛盾的辩证概念,而非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概念。我们知道,马克思对资本社会矛盾及其运动的解剖正是运用了辩证法这一伟大手术刀。这种一致性,一方面要求深刻把握矛盾的内在共生关系,另一方面要求把矛盾看作是一个辩证的自我运动过程。就前一个方面来看,哈维认为,资本社会的诸种矛盾在资本相关的整个领域之中以奇妙的方式交集、互动和互相干扰。比如,资本生产与实现的矛盾的调和,由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信贷系统,因此被推回到了货币与价值形式的矛盾。而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货币与货币代表的社会劳动之间的矛盾一天不能化解,根本问题就一天无法解决,三种不同矛盾之间的相互关联,是频繁发生金融和信贷危机的根源。在哈维的矛盾分析中,诸矛盾之间同样是一种共生关系,“矛盾彼此密切相关,我们不可能只大幅改变或消除其中一个,而不同时大幅改变或消除其他矛盾。”[2](P3)就后一个方面来看,哈维认为,矛盾并非总是应当排斥的事情而一无是处,矛盾的出现是逐步打开事物的内核而不断走进事物原本面貌的重要契机,进而矛盾成为源源不绝的力量源泉,不断地完成着事物新的形态的生成。由此,哈维认为,矛盾往往促成创新,其引发的危机便会带来“创造性破坏”。正是在矛盾的这种辩证运动中,资本一方面不断地发生自我修复、自我蜕变,而另一方面也在发生着自我危机、自我否定。同时,矛盾自身的辩证性还体现在它并不总是可以得到“彻底”的解决。矛盾的解决是蜕变的时刻,但这种蜕变可能同时是另一个矛盾的开端。“矛盾有个令人厌恶的特性:我们很难彻底解决问题,往往只能把矛盾转移到其他地方。”*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VI页。这正是矛盾自我辩证运动所带来的“新的合题”,这里的“转移”实质上就是矛盾自我扬弃、自我跃迁这一运动过程所带来的自身的形态改变和历史位移。
同时,在矛盾分析方法上,哈维与马克思一样,都力图抓住矛盾结构中的主要矛盾。在马克思分析资本矛盾的庞大体系中,首先从国际与国内的资本社会中抓住了后者,又在后者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中抓住了国内经济的矛盾,进而又分为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最后抓住了资本与劳动这一主要的矛盾进行解析。在《17个矛盾》中,哈维首先就所要考察的对象区分了“资本的”内部矛盾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在他看来,民族主义、宗教传统、性别和种族的矛盾、战争等问题几乎蔓延于资本主义的整个历史,但它们并非是构成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资本流通和积累方式所特有的。而哈维则要区隔和分析资本的内部矛盾,而不是探讨整体的资本主义矛盾。在此基础上,哈维把资本社会的诸矛盾分为“根本矛盾”、“移动的矛盾”和“危险的矛盾”三大类,并首先对作为“资本积累基本架构”的“根本矛盾”进行了解析。
哈维与马克思在矛盾分析方法上有不同之处。马克思在分析资本社会矛盾时,遵循的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他首先研究的是资本的“一般过程”,即资本生产和实现的一般运动,而后才去研究资本的现实运动和竞争、阶级对抗和现实危机;同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首先研究的是资本与劳动这一主要矛盾的最一般和最抽象的形式,即商品的矛盾及其运动过程。然后,又深入这一矛盾的特殊形式,即资本的特殊运动及其危机的发生。也就是说,《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社会主要矛盾的分析方法,是从矛盾的普遍一般性开始的。而在《17个矛盾》中,哈维对资本社会矛盾的分析,则显示出更注重从特殊到普遍一般性的考察方法。他更多地是从当代资本社会的现实危机、现实经济政策、金融制度以及诸多历史资料和数据分析中,抽象出每一个矛盾的形成和内在机理,进而展开对资本矛盾的批判性议题。
二、拜物教:贯穿21世纪“资本矛盾论”的轴心原理
在《17个矛盾》中,哈维致力于辨明当代资本社会的种种矛盾运动,以获取资本流通和积累的真实图式,这一理论指向关涉到资本社会的“拜物教”问题。在哈维看来,这一现象的内在机理是“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这成为贯穿资本社会诸矛盾背后的轴心原理。这一思想轴心的呈现意味着,对资本社会根本矛盾关系的理析,不仅是一个单纯的资本流通和积累的经济学原理问题,更是把资本社会各种显现的矛盾转换为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反思、把物物的交换事件纳入到历史时间序列追问的哲学现代性问题。资本的诞生带来的是一个具有内在完整结构和自身运行逻辑的现代性世界,这一世界在打破前现代社会的自然崇拜、宗法关系和特权荣光的历史进步意义中,又同时打造了属于这一时代的崇拜图式,即世俗社会的基督性事件。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深刻锁定在高度理性化、世俗化和价值通约的世界。“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3](P90)这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的“拜物教”现象,物我之间的对照、抗颉和交融成为这个时代最为核心的哲学批判议题。
在《17个矛盾》中,哈维把由“拜物教”造成的“事实与表象的矛盾”作为整个资本社会“最重要”、“最普遍”的矛盾,同时指出了它对资本社会进行考察的前提意义。这一前提意义蕴含着其与资本社会根本矛盾的内在贯通:“要弄清资本的具体矛盾,我们必须正视矛盾中最普遍的一种,显然是拜物教造成的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VII到XXIX页。在这里,拜物教成为透析资本社会种种矛盾运动的基本视角,成为这个以“物”为主体性的世界中最不可回避的矛盾。哈维的如此判断意在提示我们,21世纪的人类社会,尽管资本的运作模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高度虚拟化和金融化的资本形态主导了整个生活世界,资本与劳动的紧张关系似乎趋于缓和,劳资双方的边界日渐模糊化,资本对外扩张的形式日趋隐匿化等等。然而,只要资本追求积累的秉性没有变,资本与“他者”的对立没有被超越,资本运动的自我矛盾没有解决,那么人的逻辑与物的逻辑的关系问题就仍是这一时代的核心命题。历史进程的总体图景仍旧没有走出马克思所予意的“以对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这一人类历史发展阶段。当今时代的社会生产仍遵循着商品的统治性质而不断地普遍化和深化,现代世界的总体目的和决定力量本质上仍依循着资本所规定的方向。重要的在于,正是在这个以物而不是人为主体的资本社会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4](P940)正如卢卡奇的断言:“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5](P149)
哈维对拜物教考察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看到了拜物教背后与之内在关联的是资本社会的经济现实。同宗教世界的本质只能用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一样,拜物教这一现象也不是思想过程生产的纯粹幻想,不是关于现实生活的虚幻意识,而是与人类的工业生产史和商品交换史密切相关。它延续了自亚当·斯密自由放任教条问世以来“看不见”的市场机理,伴随着货币向资本转化所打造的现代性社会结构的高度抽象性原则,表征了马克思所阐释的人类社会第二大形态中“物”的权力和人对物的依赖关系。而进入反思状态的本质追问,哈维给出了如下解答路径:“受崇拜的物神并非一种疯狂的信念,也并非只是一种幻觉或镜像”*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IX页。,而在于这一整体图景与资本流通和积累的内在根本矛盾有着共生关联。这就是说,对拜物教本质的根本揭示和克服,只能到资本社会的矛盾运动体系中去实现。
由此,在把拜物教造成的矛盾规定为“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这一基础上,哈维制定了在《17个矛盾》这部著作中所要达成的理论目的,即通过剖析资本流通和积累的内在根本矛盾来揭开资本社会外在表象的伪装、掩饰和扭曲。拜物教作为资本社会最普遍和最重要的矛盾,其在马克思资本批判视域中的涵义与在原始宗教中拜物教观念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弱化甚至祛除了某一个有形或有所名的实体指向,转化为一种对社会存在的集体无意识行为。人们并不知晓他们所崇拜的商品、货币和资本的魔力来自何处。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这句话是马克思论述商品拜物教时的说法,齐泽克在其著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把它重释为“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并进而把这种无意识行为看作“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哈维用更为平直的说法表达了马克思关于这种集体无意识行为的指认:“我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并未注意到自己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IX页。而“目前重要的是,我们承认自己可能经常看到征兆而非根本原因,同时承认我们必须穿透经常令人困惑的混乱表象,揭开事实的真相。”*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VIII页。正是在此意义上,哈维把马克思对三大拜物教内在本质的发现和揭示作为“改造世界”之前的“解释世界”,并进一步直接明确地指出了《17个矛盾》的理论目标:“穿透拜物教的迷障,辨明侵扰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各种矛盾力量。”*参见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绪论部分第XXX页。以拜物教这一轴心原理为贯通,哈维探索了21世纪资本社会诸种矛盾的结构体系。
三、把握21世纪“资本矛盾论”思想的三重维度
哈维在《17个矛盾》中分列了资本社会的三大类矛盾:“根本矛盾”,这一类矛盾“为资本积累提供基本架构”,“没有它们,资本根本无法运作”,[2](P3)从而成为资本固定不变的特征;“移动的矛盾”,这一类矛盾在资本社会中以不同方式演变着,形成某种格局,从而“是资本的历史和地理演化的主要动力来源。”[2](P241)“危险的矛盾”,这一类矛盾体现了资本发展的极限这一问题。各种矛盾之间以奇妙的方式交集、互动和互相干扰,形成资本自身流通和积累矛盾运动中的一种关系结构。从拜物教这一资本社会之轴心原理的视域审查这一矛盾关系结构,我们抓住了三个最为本质的方面:商品交换价值成为主导、货币形式成为目的和资本增殖成为社会总体逻辑。它们切中了拜物教这一轴心原理的内在机理与核心要义,成为把握整个21世纪“资本矛盾论”思想的三重维度。
1.商品的交换价值主导了使用价值。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有这么一段话:“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使人们感到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作为物,我们具有的是我们的价值。我们自己作为商品物进行的交易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彼此只是作为交换价值发生关系。”[3](P101)在这里,“能说话的商品”道出了如此实情:商品陷入资本市场的角色强制之中,其存在方式不在于使用价值的规定,而是在交换的普遍性中获取与对象性商品的自我确证。“产品作为交换价值的规定,必然造成这样的结果:交换价值取得一个和产品相分离即相脱离的存在。”[6](P42)商品不再是直接消费,而在于谋取交换价值,后者似乎以一种先验的约束力整合了社会的差异性生产和交换活动。“不管活动采取怎样的个人表现形式,也不管活动的产品具有怎样的特性,活动和活动的产品都是交换价值,即一切个性,一切特性都已被否定和消灭的一种一般的东西。”[6](P51)这种“一般”不是量化的平均状态,而是社会行为共同指向一种脱离并主导其自身的外部依赖性。这种外部依赖性的不可遏制使得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处于一种“外部对立”的关系之中。“作为交换价值的产品”主导了“作为产品的产品”,即在市场社会中交换价值主导了使用价值。
哈维对交换价值的这一越位行为所产生的拜物教意蕴进行了考察。在他看来,作为商品自身原初的使用价值,在资本社会中“首先变成一种储蓄手段,其次是变成一种投机工具”。商品使用价值的现实性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受制于不断深化的交换价值考虑。交换价值的幻象得以膨胀,表象与实质的差异拉大。哈维讨论了一个典型事例,即房地产市场的投机狂热。“资本主义下的房屋供给,已经从使用价值为主,变成以追求交换价值为主。”[2](P14)同时,房屋的实际拥有者也会审慎行事而仅做那些显然可以提高房子交换价值的事。对消费者来说,可以得到的房屋交换价值,同建造商所迷恋的交换价值同样重要。同时,这种迷恋带来了金融领域投机的狂热,许多人通过“房贷再贷款”不断获取攀升的交换价值,结果伴随着房地产泡沫的形成和最终破灭,数不清的人陷入房贷的“溺水状态”,或因为“房贷止赎”而失去住房,不顾后果地追求交换价值最终丧失取得并持续房屋使用价值的权力。哈维抓住了事件的本质:“交换价值考虑日益支配社会生活的使用价值层面”。[2](P15)商品的自我矛盾以明朗的局面出现:交换价值成为社会生活中被推崇和竭力追逐的东西,使用价值则被搁置和遗忘。
在这里,社会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成为每一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所形成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独立的“物”。这些关系不以任何人为转移而存在,并且是由毫不相干的个人互相的利害冲突而产生。“在交换者看来,他们本身的社会运动具有物的运动形式。不是他们控制这一运动,而是他们受这一运动控制。”[3](P92)“物”成为抽象的思辨形式,成为社会普遍性存在的逻辑之格,真实的社会关系被商品的交换关系所遮蔽。商品交换的自然必然性带来了真实社会关系的物化形态,拜物的主奴序列呈现出来:“无论在哪里,交换价值都是主人,使用价值则是奴隶”。[2](P58)
2.货币作为社会价值的表现形式被颠倒为目的。
货币作为一种物质形式,来表现社会劳动价值这种非物质和看不见的东西,从而赋予价值一种象征性实体形式。然而,货币与价值的这种关系内含着一种根本矛盾,即作为表现形式的货币并不能“总是”及“完整”地表现作为一种社会关系的价值。在资本社会中,这一天然的“差距”不仅没有被克服,而且作为表现形式的货币被颠倒为目的。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货币的这一颠倒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因为商品的可交换性是作为货币存在于商品之外,所以它就成为某种和商品不同的东西,对商品来说是异己的东西,商品还必须和这种东西等同,可见,商品最初是和这种东西不等同的;而等同本身取决于外部条件,也就是说,是偶然的。”[6](P45)所以,商品是否能够转化为货币,是否能够同货币相交换,它的交换价值是否能够实现,取决于本来与商品毫不相干的、不以它为转移的各种情况。这种向货币转化的“必须”而又不确定性使得货币“存在于商品之外”。货币取得一个同一切特殊商品及其自然存在形式相分离的“一般社会存在”。这里的诡吊在于,产品对作为交换价值的自身的关系,却变成了对在它们之外存在的货币的关系,货币获得了纯粹目的性特质。“货币本来是一切价值的代表;在实践中情况却颠倒过来,一切实在的产品和劳动竟成为货币的代表。”[6](P47)
在《17个矛盾》中,哈维把货币的这一颠倒称为“劳动的社会价值与它的货币表现形式”之间的矛盾。在他看来,随着货币与贵金属的脱钩,这一社会价值的物质表现形式,现在又是以符号和数字来表现自身,其背后的“社会事实”,即由社会劳动所产生的社会关系戴上了一套“双重面具”。货币更加地虚拟化,并带来如下的后果:“既然货币现在只是一些数字,它的潜在数量便是无限的。这令以下错觉得以流行:货币资本的无限和无止境增长不但是可能的,还是值得追求的。”[2](P32)然而,作为货币表现形式的“事实”支撑——社会劳动价值的创造——显然不可能完成这种“流行的错觉”。在这里,货币似乎从一种物质表现形式翻转为“主人”的形象,“仿佛就是商品世界里至高无上的神:我们全都必须臣服于它,顺从它的命令,在它的权力祭坛前膜拜。”[2](P18)哈维在这里深刻地呼应了马克思对货币拜物教本质的揭示,且看一下马克思一言到底的论述:“一种商品成为货币,似乎不是因为其他商品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相反,似乎因为这种商品是货币,其他商品才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中介运动在它本身的结果中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货币的魔术就是由此而来的。”[3](P112-113)
我们认为,货币这一颠倒的实质在于:以某种方式代表本质上属于社会的东西,结果却令它变成一种可以被私人占有的“社会权力”。由此,“社会关系”通过货币表现为一种外在的东西。“随着生产的社会性的增长,货币的权力也按同一程度增长,也就是说,交换关系固定为一种对生产者来说是外在的、不依赖于生产者的权力。……货币没有造成这些对立和矛盾;而是这些矛盾和对立的发展造成了货币的似乎先验的权力。”[6](P43-44)欲望所带来的短视与狭隘产生对货币的单极化追求,从而把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变质为“权力关系”。货币的任性由此产生了一种反噬,私向化的权力指向干扰了原初整体主义景象的“社会关系”母体。哈维深刻地指出:“所有拜物行为和信念均以此为中心。货币成为一种社会权力,渴求货币本身成了一种目的,而这扭曲了单纯促进交易所需的货币的简洁供需关系。”[2](P28)这就是货币拜物教的发生机制,其核心原理在于:原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世界被颠倒为物与物的关系,对作为社会关系价值的向往被扭曲为对货币权力这一他者的迷恋。
3.资本增殖成为社会总体逻辑。
哈维深刻洞见到资本在整个社会运作中的支柱力量,它以普遍的、“自然”的真理性学说(追求积累的至高性和无限性)完成着其基本建制:把一切社会存在都货币化、商品化和私有化;把一切存在的价值转化为交换价值;把一切人转化为经济人;把一切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关系。资本的“真理”成为洗礼社会的总体逻辑,成为把握资本社会诸多矛盾及其内在关系结构的抓手,在其中,社会生活的“表象”与“事实”发生着深刻的矛盾。
哈维从以下几个方面论述了资本自身的矛盾运动:(1)资本与劳动。劳资关系是资本社会中最核心的社会关系,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力成为商品并进行自由的买卖是资本社会完成自身的最重要事件,它关联着资本社会最根本的生产方式的形成,同时关联着现实的人的直接的生存条件以及世界历史的解放条件。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本质上就是积累的劳动与活劳动的矛盾,它意味着对他人过去的劳动的占有,现在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新占有的简单条件。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有如此深刻的比喻:“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3](P269)而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实际上“已经作为资本同活劳动相对立,这是资本家不仅作为资本保存自己,而且作为不断增长的资本越来越多地不支付等价物便占有他人劳动的唯一条件”。[6](P106)而现在看来,这种交换的不平等恐怕并不那么轻易地被发现。在哈维看来,这就是资本社会中资本与劳动之矛盾关系的要害之处,即表象与事实的严重不符。
在哈维那里,资本与劳动这一异化社会关系的关键在于,其是在所谓“自由”和“平等”的市场秩序中运行的。劳动者对他们当作商品提供给资方的劳动力,拥有着个体化的私有产权,并且可以“自由”选择出售劳动力的对象及“平等”地拿到工资。“这个体制的非凡之处,在于它似乎不仰赖欺骗、偷窃、强取或剥夺,因为资方可以支付劳动者‘公允’的市场价值(‘市价工资’),同时安排劳动者工作”。[2](P62)然而,马克思一语中的:“自由的并不是个人,而是资本。”[6](P179)在这里,所谓的自由,只能是交换的自由、劳动力出卖的自由、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自由,只能是抽象的自由。由此,哈维道出了与马克思几乎同样的话语:“资本的自由是以其他人的不自由为基础。”[2](P229)然而,自由与不自由、平等与不平等的间距被资本的拜物图景遮掩了。资本与劳动,“在形式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般交换者之间的平等和自由的关系。至于这种形式是表面现象,而且是骗人的表面现象,这一点在考察法律关系时表现为处于这种关系之外的东西。”[6](P113-114)
(2)资本生产与实现。资本的逻辑带来如下二律背反:“资本体制可以尽可能促进剩余价值的生产,不惜危及资本在市场上实现剩余价值的能力;它也可以令劳动者得到赋权,借此维持强劲的有效市场需求,但这可能危及它借由生产活动创造剩余价值的能力。”[2](P84)在这一问题的解决上,资本的生存诉求所带来的自我清醒产生如下“虚假事件”:资本或许会在生产环节对劳动者的要求让步,但却可能会在生活中各个环节再度收回自己让渡的利益。组织“生产”剩余价值的资本家,未必是“实现”价值的人。中间商、银行和金融业者、地主和房产所有者*哈维在《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中称之为“食租者阶级”。,以及税务部门的介入,通过抬高市价、高昂的租金和居住成本、过高的中间费用和利息、各种税项和罚款等方式,把广大劳动者争取到的那一部分剩余价值再度分割。劳资关系改善的“表象”,再一次被资本变相吞噬的“事实”捏造成幻影。另一方面,哈维在“人性的反叛:普遍的异化”这一矛盾中,引用了高兹的论述:商品“总是被描述为含有奢华、丰盛和梦幻的元素”,而成为“补偿型商品”。[2](P306)这里的“补偿”意在完成物被赋予的意义的激增而指向一种丰裕幻象,“空缺”是被制造出来的。资本操控和传播了大众消费。“物的文本经过消费行为转换成一种拜物主义的意识形态文本和社会控制意图输入人的大脑,催生了整个日常社会生活与精神状态的变化。”[7]
(3)资本与自然界。哈维从三个方面考察了这一矛盾关系:第一,局部的或暂时的环境灾难同样为资本的流通和积累带来动力,哈维将此称之为“灾难资本体制”。资本制造和渲染“自然危机”的来临,背后却伺机投机于市场。“这些灾难不但衍生出新商机,还赋予资本掩饰自身缺点的方便口实:虽然这些灾难主要是资本制造出来的,资本可以将它们归咎于不可预测、善变任性的悍妇‘自然母亲’”。[2](P283)第二,资本嫌贫爱富的秉性及其带来的强力政治话语,使得在应对资本与自然的矛盾时充斥着不平等和伪善。一个国家耗用自身的大量自然资源并承担污染的直接后果,而其最终产品却输入另一个强大资本国家。“问题不在于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大致该怎么做……问题在于某些资本势力(以及某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及其机器)的傲慢和既得利益,他们有能力质疑、破坏和防止威胁其盈利能力、竞争地位与经济权利的行动。”[2](P284)第三,资本的生态活动正加快它对人类生活世界的殖民。“资本内部有一种力量,强烈倾向破坏自然世界的丰富多样性,以及人类自由发展自身能力的潜力。资本与自然和人性的关系,是异化的极致。”[2](P290)人的生活世界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被资本处理自然的单向度方式架构了方向和意义。所谓的自然灾难一点也不自然。
(4)资本理性与政治理性。在哈维看来,国家与资本之间越来越发生一种暧昧空间,政治呈现出非理性姿态,进而带来如下事实的间距:第一,资本通过强权欺诈、维持不平等、偏斜政策等方式来获取资本积累的种种有利条件,哈维称之为“剥夺式积累的政治实践”。“大众曾经取得的种种权利被偷走,而这种窃取已经成为一种公然的剥夺——以前是新自由主义观念辩解,近年还以财政正义为名,借由撙节政治强化。”“讽刺的是,当局越来越仰赖改良政治的伪装来掩护种种形式的剥夺”。[2](P68、56)第二,政治行为间接地带来的资本力量变化而导致的非理性后果,这突出地表现在国家对“特殊利益体系”和“普遍利益体系”*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区分了这两种利益体系,意在展现个人与社会、私利和公共善、市民社会的私向化与国家的普遍主义精神之间所蕴含的资本现代性进程中的核心矛盾问题。之间的冲突进行的所谓“调解”上。哈维指出,“土地、劳动和资本这些并非商品的东西,皆以非法和强制手段保持其货币化、商品化和私有化,此中的调解(mediation)据称‘客观’,但完全是虚构的。”国家以公共和正义之名来为特殊利益营造“自然的”光环。“这些虚构的东西和物神崇拜系统性地偏袒特定人群,因此形成建构资本家阶级权力的基础。”在资本秉性的侵蚀下,国家追求的国民财富论走向一种私人财富论。重要的是,“我们对这个谎言的确切性质并无普遍共识”。[2](P59-60)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大卫·哈维. 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M].许瑞宋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6.
[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M].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 张雄,曹东勃.拜物逻辑的批判:马克思与波德里亚[J].学术月刊,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