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悖论,终于悲悯
2018-01-25刘伟
刘伟
我和贾颖曾经是报社同事,后来,她工作调动,离开了报社。
此时,已经是2017年的8月,距她的小说《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获第六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已过了三个月,距她的童话《野狼老巴布》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也已七年。作为曾经的同事,为她笔耕不辍和取得的成绩祝贺的同时,集中阅读了她的若干个中短篇,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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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说家而言,综合性地检阅其作品是个巨大的考验。因为,单独地阅读其某篇小说,作者的写作水平可侥幸地被该小说所固定,倘若运气好点,恰好读到那篇质量上乘的,很容易就把作者定位在极高的位置上。
然而,当若干作品平铺于眼前,采取关联式的阅读时,高与低的呈现就明显了。作者的叙述技巧、语言拿捏以及故事的控制能力等,几乎一目了然。
这种结果便是:要么露脸,要么露怯。该结论蛮横地提醒着作家,创作前须做好作品的差异化准备。
贾颖在小说内容的设计上,保持了良好的排他性,作品间也很难找到那种相似关系。除了可见贾颖丰富的阅读与阅历外,她曾经的记者生涯也为创作带来了不少便捷。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知识的产生一部分来自经验。该理论用在创作上的意思便是:现在的绝大多数作品,都能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到根据。
英国诗人T.S.艾略特有首诗歌叫《烧毁了的诺顿》,讲的就是这事。“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贾颖的小说也有这方面的特点,从作品内容、人物对白以及情节设计上,都能看出“经验”的痕迹。
当然,需要明确的是,这种痕迹并不涉及小说品质与价值的裁定。不是说用经验写作低级,想象写作就高级。在小说的范畴里,如何创造出更多的艺术形式,这是作家的任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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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看,贾颖对个人经验的运用已脱离了花边新闻式的搬运,她的策略之处在于:新闻事件只用做背景借鉴,更多的是通过事件来展现“问题”,最终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
这一点,在短篇小说《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该作品以一个十六岁少年阿东的视角, 通过生日当天说服母亲外出至陌生城市,寻找与“将军”(去世的父亲)相关记忆的经历,展现了当今社会单亲家庭中的伦理、再婚等问题。
贾颖在本篇小说中设计出明、暗两条线来配合故事的开展。
明线处,贾颖以儿子与母亲间的矛盾为出发点,通过阿东“出走—寻找—回归”这个闭合线路,讲述了父亲救灾牺牲后,阿东对他的无限怀念以及与母亲并不愉快的相处经历。涉及该线索的叙述方法,贾颖几乎是单刀直入式的白描。
如写与母亲冷战的细节:
*从初一开始,阿东和妈妈的关系,像是一场拉锯战。这个无形却无时不在的战场很有意思,交战的双方不是敌人,而是至亲至爱的两个人。他奋力往外挣脱,想要表现出独立的个性,而妈妈却努力地牵扯着他的手,不肯或者是不放心让他独立于她的目光之外。
两个人争吵、冷战、交谈、妥协。
……
*临睡前,阿东跟妈妈报平安。
妈妈在电话的另一端欲言又止。阿东说:“我明天就回家。想吃糖醋鱼。”
妈妈说:“好。”
*如果妈妈让我喊那个男人“爸爸”,而我也真的喊那个人“爸爸”,是不是对亲生父亲的背叛?如果妈妈再婚,是不是对爱情的背叛?
如写怀念父亲的细节: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报纸:2008年8月19日至21日,丹东地区再次降大暴雨,鸭绿江通远段出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大洪水,部分地区电力、通信中断,房屋倒塌,通远镇沿江部分地段积水超过一米,全镇进入紧急防汛状态……他能背下来报道中的每一句话,可他更愿意把手按在报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在心里念叨。
……
*将军所属的部队,先是奉命进驻通远镇疏散坝外群众。之后分散在各个坝门处封堵坝门。后来,又有部分官兵协助空中援助部队和舟桥部队营救被洪水圍困的群众。将军在随舟桥部队营救一对围困在树上一昼夜的母子时,飘浮在江上的一根树桩子被湍急的洪水裹挟着,直直地顶在他的腰上,只是瞬间,他便被洪水卷走。
*泪水汹涌,几乎把阿东淹没。他哭出声来,他觉得这样心里会舒服一些。
昨天晚上的夜空里,一片空白。我怕夜空寂寞,就画了一个月亮。我一共画了三十个月亮,这样,每一个夜晚,天空至少都会有一个月亮陪着。有月亮陪着的夜空,应该不会再寂寞。
将军,阿东说,亲爱的将军,你现在是大海里的一条鱼么?或者,你是海里的一艘船,是飞翔在海上的一只海鸟?
纵览整篇小说,在类似细节的穿插中,贾颖不但有效地将过往的采访经验融合到情节中,在叙述手段上也巧妙地引入了新闻写法。该手法的运用不但提升了作品的语言张力,在小说的阅读体验上也产生了丰富的层次感。
就此而言,贾颖在明线的安排上是灵活的,稳健的。
但仅仅一条明线是无法支撑起小说结构的,如同自行车的行进需要两个轮胎做必要的配合。所以,于明线之外,还须有他者来协助、扶持,这就是隐藏在小说文字中的暗线。
这些潜伏的关键性词语,如:将军(去世)、16岁的阿东、单身妈妈等,当我们将之与明线所提供的信息进行对比、分析后,暗线便浮出水面。如果说明线负责的是让故事顺利结束,那暗线负责的则是在故事中轴上,附着贾颖对“意义”的环绕。
贾颖通过暗线的铺设,安插着她对单亲家庭这一社会特殊构成的思考,如:女人与再婚,孩子与成长。在此逻辑走向中,她对青春期少年的心理问题、丧夫女人的生活问题等都做了个人化的的解读。
透过《为》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出,贾颖对焦点问题处理及人物命运安排的态度上比较中立,她不是在文字里做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没有将结局设计得生离死别,这除了跟她的女性身份有很大关系外,也与贾颖思维方法有关。她是记者式的,新闻式的,即以艺术的形式将矛盾展示、公开,不做伦理、道德上的批评与站位。该方法让贾颖的作品保持着一种冷静与温婉,而非呻吟与指控。endprint
但是,这种技术层面的运营是否是贾颖成为“贾颖”的关键,当剔除她的女性身份与职业经验,其背后到底是什么助力着作品脫颖而出?
这是需要讨论的。
换言之,回到贾颖的小说内部,将之与同类型作家进行绝对的比较,当减掉彼此的共性部分后,什么才是贾颖独树一帜的“武器”?这一点,正是我打算详细探求的部分。也只有将这部分分析清楚,这个隐秘于一般与特殊之间的元素才会变得更加有意义。
3
从我对贾颖的综合阅读体验来说,她策略性地将人物置于悖论式的困境,以让故事的整体呈现出悲悯结局的手法,是贾颖写作的独特方法论。
悖论,在哲学术语中叫“二律背反”。它是指同一命题,在“是”与“不是”的两种语境下同时成立。
逻辑的常识告诉我们,是与不是,当面对同一命题时,若其中一个命题为真,另一个命题必为假。
比如,他是人;他不是人。这里只会有一个正确答案,不可能存在“他是人,又不是人”同时成立的可能。
然而,在某些“二律背反”的设计中,这种情况却意外地实现了。
康德于《判断力批判》中的著名公式是:
鉴赏不是建立在概念之上,否则就不能对它进行讨论。
鉴赏是建立在概念之上,否则连讨论都无法进行。
细细品味康德的叙述,关于鉴赏确实如此。
鉴赏不需要概念,就如同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般,每位读者都有权利对作品进行私人解读。
但鉴赏在冥冥中又确确实实有标准,否则,面对一千人解读的哈姆雷特,哪个才是高明的结论就没有答案了。所以,需要一条标准线来做具体的衡量。
这种悖论式的结论,魅力就在此。
而当把“悖论”借用到文学中后,就产生了神奇的功能:它协助小说中的情节在故事的矛盾中裂变出一种两难,使得人物在困惑的环境下,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有着天然的合理性。
像贾颖的小说《错位》,主人公杨庆来为了向儿子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片儿警”,故意在生活中找寻各种“大事”来做。但现实回敬他的,却是替百姓断家务、说服精神病、寻找猪主人等,在他看来生活的琐事。而当真正的大事件到来时(抓毒贩),以为能凭借自己抓到犯罪分子,却发现曾经的战友涉猎其中。
而在她的短篇小说《手纸》中,付大壮作为听力存在障碍的孩子,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手机。但,当他把手机视为身体器官的一部分时,却遭遇被偷的现实。最为绝望的是,来自家庭的种种不理解,使付大壮无法释怀“器官”被偷的悲痛。于是,如尼采在《现实中的自由人》所预测的:一个终于明白自己曾经被骗了多久多深的人,将会拥抱现实中最丑陋的东西作为慰籍——付大壮转而开始了在超市里偷手机。
从这两个作品样本可以看出,贾颖在对“角色——情节”的处理时,从人类最普遍的困惑思维出发(悖论),让人物处于想做而不能做,做了等于没做的僵局里,这种观念的运用成为贾颖创作小说的重要武器。
4
不妨以贾颖的《一生能走多远》为例,系统地看下她的悖论方法。
女主角徐海燕为了离开“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岛”,宁肯离婚到市内的“鸭绿江边韩朝风情街上开一家便利店”,给权永达当情人,也不愿接受对他热情主动的“老张”来做终生伴侣。
按照小说给的提示:
徐海燕晓得老张叫自己去的用意,是想告诉他的哥们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她不点破他,刻意矜持着,让众人明白,这只是老张的一厢情愿。
她不想断了和老张的关系。店里有个体力活什么的,也好张嘴支派。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想的是,权永达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于是,她对老张说:“和你吃烤肉,说明白了啊,咱俩什么关系也没有。”
由于徐海燕的“野心”作祟,使得她明知做边贸生意的权永达拿她当玩物,却也要以此为赌注往返在情人与熟人的路上。
于是,一个常见却又可笑的场面出现了:
徐海燕小心谨慎地掌着她和老张的情舵。觉得近时,就稍稍远些,淡些。觉得淡得有些凉了,却又在没凉透之前,加一把火,把快要熄灭的热情,再燃起来。
对于权永达,却不是这样。舵,掌在对方手里。如果他不来找她,不打电话给她,她就只有等着他来。来了,说些见闻,趣事,说哪里的女人绵软,哪里的女人泼辣,哪里的女人活儿好。徐海燕晓得他在丹东不只她一个女人。可是,她不说破。他来,她极尽所能,哄他开心。他帮过她,她还需要他。
这个女人的命运就如此地漂泊于两个男人之间,如同当初她离婚前,在那个小岛上漂泊的船只一样,徐海燕没有找到她可停靠的港湾。
小说的意味便在此,当我们反问作品中的徐海燕,你能说她为了理想而选择离婚是对还是错;为了在市内能有物质保障,给“老权”当情人是对还是错;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拒绝无法给他幸福的男人是对还是错?
若说徐海燕错,她当然是错。
她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抛弃家庭,这是错;为了自己的私心,给已婚者当情人又是错;为了自己的“爱心”,而玩弄老张的情感于股掌更是错。
但这种错,是否真的就是错,一种绝对意义上的“是非”之错?
并非如此。
贾颖通过“女人——理想”这个命题的预设,让徐海燕始终游走在是非、伦理的中间地带。当读者移情式的介入到女主角的命运,与她一同感受故事的发展时发现,她的错,其实都情有可原。贾颖也就此处适时地发问:当女人为“理想”而与世俗伦理形成对抗关系时,处于弱势地位的女人是怎样的命运走向。
在小说的结尾,贾颖残酷而写实地让徐海燕离开了她曾经向往的城市,同时离开了情人老权,也离开了爱她的老张。她重新上路,为生计而奔波,忙碌。
既然回不去,不如索性走得再远些。徐海燕于风雨之中,对着海那边的小岛子,在心底道了声:“再见。”endprint
贾颖目的或许就在此,她用绝望的收尾宣告,女性在社会进阶中的艰难,在谋取个人幸福历程中的艰难。尽管徐海燕的方式可能难以让人接受(离婚、情人、欺骗),但以罗素在《西方的智慧》中的说法:“尊重他人的自由决定,虽说你可能不愿意或不同意”。贾颖的弦外之音也在此:不是所有事件都有对错这一种标准,面对芸芸众生,还要有尊重、平等与自由。
5
逻辑发展至此,我们会自然地对贾颖的“悖论”观念进行追问,这种悖论产自哪里?
哲学,美学,社会学?
哲学作为近年来文学批判出镜率较高的名词,似乎已成为某些作家思想深邃与否的重要标准。仿佛作品不谈哲学,就不是优秀作品,作者不聊哲学,就不是一流作家。
但是,哲学进化至今,其流派繁多。像哲学家康德便把哲学分为“实践哲学”与“理论哲学”。黑格尔则将之分成“逻辑哲学”、“精神哲学”、“分析哲学”,而每种哲学又有着严密的学科划分。试想,一句某作家有哲学性,便把这些哲学流派统统兼并进来,这是多么大的误会。
因此,关于哲学,是需要厘清的。哪怕是简单论述,也该明确其范围。
在贾颖的小说创作中,悖论是她的工具,贾颖只是做了适度的運用。所以,她的悖论式观念背景不在哲学范畴内。
那贾颖的“悖论”式观念是否属美学?
意大利批评家克罗齐在《美学的历史》中说,“美学是对幻象、意念的表现”,因此,美学终究是对意识层面的展现。照此看来,贾颖的悖论式观念,有着美学的意味,但若不加辨析地全部定义为美学,仍有不准之处。
我比较倾向于贾颖的悖论与社会学之间的稳定关系。
也就是说,贾颖被哲学启示后,借用了“悖论”的武器,并用美学的手段加以润色、调配语言,对她观念产生深深影响的是当下社会的多元化现实。
在儒家思想、新儒家思想、法家思想、道家思想等的合力作用下,中国社会在思想层面呈现出空前的多样性,当这种多样性间接地辐射向家庭结构后,对市民判断的形成、决策的定夺、行为的规范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贾颖的“悖论”式思维就在这种背景的影响下,产生了文学化的表达。这点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作品中多是有着某种坎坷经历的小人物,如离婚女人、单亲孩子、智障少年等。我并不认为贾颖是要通过这些残缺角色来追问社会,她做的是一种事实的艺术化“复制”,并以文学的手法让这些沉积在现实中的问题向前挪了一步,使之可以站在更好的位置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这些角色的声音有些模糊、诉求有点不清,甚至带着些许的困惑,而这种困惑正是贾颖用来提示社会在转型时期,百姓的心理、生理等方面的真实写照,这种警示与预测,是她作为一个作家所具备的敏锐与态度。
因此说,市场经济下的商品社会所暗含的问题,被贾颖用悖论的手段,二元对立式的并置在小说里。尽管作品有着悲剧感、苍凉感,但当贾颖用一种遥远的光明做呼应后,整个悲悯变成了一种希望(如《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中,少年阿东回到母亲身旁,并打开了心理的枷锁。《一生能走多远》中,徐海燕离开了小岛,不再当别人的情人,而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贾颖在小说创作中比较可贵的思想输出。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