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里岗上琵琶曲
2018-01-25解良
解良
一把琵琶在我的想象中被人抱在怀里,音箱好大,形状怎么看都像切开的半只山梨。开在蒙面板上的两个音窗宛若背对背的两弯月牙儿,琴头轩昂,向后弯曲,能让人想起遗失的圆明园龙首,弦子似龙须,正被一个人弹拨,声若风雨。
弹琵琶者,人称淑勒贝勒。
淑勒贝勒汉语意为聪明、睿智的王。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淑勒贝勒特别喜欢农历正月初一,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他至少两次在“三朝”之日巍峰峻举,一次是自弹琵琶,另一次是上尊号。
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硕里岗,硕里岗城(后称佛阿拉城)一大早就喧闹起来,喜鹊成双入对地在屋脊与柴栅之间跳来跳去,喳喳喳地唱着过年的歌。过年了,淑勒贝勒把自己打扮得有模有样,头戴貂皮,上防耳掩,身穿朝廷命官“龙虎将军”所穿五彩龙文衣,脚上却没配朝廷赐予皂靴,蹬一双女真人最时尚最上讲的百褶皮鞋——鹰嘴靰鞡,鹿皮的,这与朝廷官服有点不搭,一副跑南海的架势。打鱼号子《跑南海》这样唱:
鹰嘴靰鞡脚上拴,来哎嗨,
翻山越岭把家还。啊哎嗨。
获丰收,祭祖天,来哎嗨,
吉祥如意太平年。啊哎嗨!
硕里岗是夹在嘉哈河与硕里河中间的一道平岗,岗上自然形成三层台地,淑勒贝勒在此建了城池三层,城墙三重,几条弯曲的雪街通往高岗上的一座木栅城。日上三竿,几条雪街上人马涌动,欢声笑语,淑勒贝勒的门族、妻族、兄弟姻亲、手下诸将及妻骑着马,坐着马爬犁向木栅城聚集,至大门口落地,鱼贯雁行,进入阔为五间的大客厅,逐一给淑勒贝勒拜年。日当午,淑勒贝勒在大厅内设酒宴,率众与三位身穿异服的朝鲜使节齐聚一堂,厅外吹打,厅内弹琵琶,吹洞箫,爬柳箕,余者环立,拍手唱曲,一场盛大的年宴在歌舞声中开席。女真人素有“饮食歌舞”的传统,名“迎鼓”,柳条编的簸箕即是鼓,为歌舞伴奏的独特乐器。鼓乐手们左手拿簸箕,右手大姆指与食指夹握两根竹筷子刮簸箕,像两匹骏马奔驰在崇山峻岭那样奔驰于簸箕面儿、帮儿、背儿、沿儿,奋蹄踏屣,凸凹垄间,顷刻间五间大客厅里风涛聚啸,让人浮想联翩——上万的兵腾起征尘,呦呦鹿鸣回响山林,赶仗队“撵山”摇晃起身上的响器,伐木人吆喝“顺山倒”,筑城人唱起打夯号子——年宴的气氛被簸箕鼓一次次推向高潮。這场倾城出动的“饮食歌舞”堪称这一年的硕里岗“春晚”。
酒酣,曲扬,舞欢,坐在客厅东南一隅的淑勒贝勒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情不自禁的离开坐椅,操起琵琶自弹。只见他手指拢捻琴弦,耸动其身,两个肩膀一抖一抖,模拟鹰鹞在长空中展开两扇羽翼搏击风云,时而舒缓,时而猛烈,像猎鹰海东青捕捉天鹅一样振翅。挂在腰间束带上的刀子,砺石和獐角随之悠舞,铁石皆鸣,铮铮有声。八名优人围着淑勒贝勒跳起一种“举一袖于额,反一肘于背,盘旋作势”的舞蹈。四百多年过后,我在硕里岗模仿这种舞蹈,一种异域风俗生动了我的形态,不知不觉陶醉其中。
淑勒贝勒自弹琵琶这一年是公元1595年,他36岁的胸怀里正在孕育一种文字,回鹘式文字,在四年后的硕里岗城,部下额尔德尼(还有噶盖,后来获罪被处死)遵照他的旨意创制出这种文字,从此额尔德尼开始用这种被后世称作老满文的文字记《档子》。不过,淑勒贝勒“自弹琵琶,耸动其身”的历史画面却被应邀参加1595年硕里岗年宴的朝鲜使节申忠一悄悄带走,辗转富尔江,绕道浑江支流新开河,跨过鸭绿江,带回朝鲜国,记录在《建州纪程图记》里。我披阅《建州纪程图记》,查看额尔德尼随后所记《满文老档》,发现二人笔下疏失,均未记录一件事:淑勒贝勒当年用琵琶弹奏的是哪一曲?
是《海青拿天鹅》,还是《阿里希》?
据信,《海青拿天鹅》源于女真族先民肃慎人的图腾文化,是中国最早的琵琶曲,早在元代就已经广泛流传。海东青被女真人称为“雄库鲁”,意为世界上飞的最快的鸟,每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琵琶曲描绘勇猛的海东青在天空与天鹅交锋,经过激烈的搏斗将天鹅击落。这正是女真族民族精神的艺术体现。淑勒贝勒边弹琵琶边耸肩振翅,似海东青附体。
淑勒贝勒喜欢打猎,《阿里希》是牛录行围民歌,“撵山”时唱。赶仗人身上挂着响器,边走边呼喊,咋呼,用棍杖打草,摇晃身上的各种响器,用母语咳勒(唱曲):
素呀肯哪哎,莫里根啊
木兰塔尔依阿里希哟哟唠昊
撒唠含都尔阿林
阿里希咳嘞哟,空齐哟唠昊
《阿里希》译成汉语歌词大意是这样:打猎的英雄啊,哨鹿围场去围猎呀,赶仗呀,围猎呀,锥山上去围猎呀,跳着舞,赶仗围猎哟!
这支歌不仅淑勒贝勒熟悉,他的琵琶听众都熟悉,都会唱。淑勒贝勒弹起琵琶,大家情不自禁地随唱,年宴变成了行围的阿布达理岗。
女真人自古以能歌善舞著称,勇武、豪放的山歌,彪悍、粗犷的劳动号子,母亲在摇篮边哼出的淳朴的悠悠调,萨满祭祀的神曲,猎获丰收的“拉空齐”,还有天籁地籁,淑勒贝勒的世界里到处是音乐,我问自己,你希望听他弹哪一曲?
冬日的拂晓,远山朦胧,高高耸立在硕里岗城中的鼓楼如剪影般贴在曙色天穹上。卯鼓响起,鸡鸣破晓,鹊声四起喧日出。城内四五处泉井汲水声不断,白雾升腾,城外的冰河上传来铁锯的伐冰声,驮冰块的人与畜,载冰砣的车与爬犁,拉曳牵引,向城内输入,车轮辗着雪辙一路唱着吱呀吱呀的歌,朝夕不绝。硕里岗东端山峰上有一座上下两层的候望屋,淑勒贝勒经常站在全城最高处鸟瞰,观察,马嚼衔声立一旁。隐约从远处传来“当当当”的木梆子声,是远处的狼烟墩台在报警,不点烟火,只击木梆,由一个墩台传至相邻的另一个墩台,木梆的“当当当”声像似击鼓传花,由远及近,紧接着城中吹响法螺,几支马队冲出城去,马蹄声由纷乱到整齐划一,哒哒哒哒,渐行渐远……
硕里岗音韵悠悠,淑勒贝勒悉听十六年,梦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淑勒贝勒,您每天站在候望屋仔细听听,看有没有鸡叫声,如果有,那便是您应该去的地方。”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上,从硕里岗北仅几里远地方传来响彻云霄的鸡鸣声。“金鸡报晓”的地方叫鸡鸣山,又称凤凰山,于是淑勒贝勒派出千名役夫去那里大兴土木,建新城,筑大廓。于公元1605年率部迁都,驻进了苏子河南岸横岗上的新城——赫图阿拉霍吞。
在赫图阿拉新城,不绝于耳的马蹄声依旧是披甲人生活的主旋律,新添的八面“龙纛”在城门楼、城垣上猎猎飘扬,旗帜随风舞起波浪,发出的声音铿锵、清脆,像女子用粉浆浆好大被单拿到外面来抖擞甩干,两头拉抻,抖得啪啪响,抻得嘎巴溜丢脆。鼓刀扬声,弓矢斯张,天足女子成群结队来到八旗下,唱一支新歌:
八角鼓,响叮当
八面大旗插四方。
大旗下,兵成行,
我的丈夫在当央。
铠骑来往,兵刃铮铮,这是赫图阿拉与硕里岗一样的音乐,不一样的音乐来自赫图阿拉北城门外的铁匠居住区。比起硕里岗城,这里多出好多好多新来的铁匠和新建的铁匠炉,八旗兵里也多出了环刀军、铁髓军、串赤军、能射军,还有铁头子军。从城北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彻白昼与黑夜,抡大锤,点小锤与拉风箱的交响与来自苏子河边的捣衣声遥相呼应,琴瑟和鸣。在赫图阿的城里,人们不仅能在早午晚听到更鼓在鼓楼上报时,欣赏落在金井里的一掬月光,还能听到从七大庙里传出来的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听到从书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十里商贾的吆喝声,更让人喜悦的是淑勒贝勒的称谓又加长了,多出一个优美的音节。先是蒙古恩格德尔台吉尊其“昆都仑汗”(恭敬汗),随后额尔德尼在《满文老档》里又称他“淑勒昆都仑汗”。汗,阿尔泰语系各民族部落部众对首领的尊称。“淑勒昆都仑汗”是女真、蒙古双语交合而成的一个长长的语音单位,听起来就如一个“鱼咬尾”乐句。更悦耳动听的是公元1616年农历正月初一额尔德尼发出来的长音:“天任命的覆育列国英明汗。”
这个“汗”是君主。
丙辰年(1616)正月朔。八旗诸贝勒、诸大臣,率众在四面四隅等八处站立,努尔哈赤端坐于御座之上,听到额尔德尼请他上尊号,上尊号称为“天任命的覆育列国英明汗”,随后八大贝勒八大臣贺声交口。这一次他没有自弹琵琶,而是对天叩头三次,寄声传语。四百多年过后,人们都听到了他在这个“三朝”之日弹奏的曲子——大清国开国序曲。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