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的小提琴
2018-01-25玛丽·戈登
〔美国〕玛丽·戈登
“表演圆满成功,”她丈夫说,“大获全胜。”
莉迪亚从宾馆准备的四个厚枕头中拿起一个,盖住了自己的脸。她开始考虑要携带自己的枕头随行,事实上,她所偏好的质地要少一分蓬松、少一分绵软,多一点历久弥坚、越挫越勇或坚定不移的意味。“胜啦!”她附和道,不清楚隔着这层滑溜的鹅绒,罗伯特是否听清了她的言语。“简直是一举击溃!雄狮凯旋。那个自鸣得意的音乐家被撕得粉碎,毫发不留!”
罗伯特拿起报纸,“你一定要听听这个,‘无与伦比的乐感……激情澎湃而又克制。”
“别念了,”她说,“有关我的这些论调,我听腻了。下午还有场采访要应付,够糟心的了。来杯咖啡吧,麻烦你了,还有牛角面包,再来一大扎鲜榨橙汁。”
“现在都下午两点了,怎么还是点了早餐吃的东西?你确定你不要吃午饭吗?”
“啊,对了,午饭……竟然点了早餐,真是丢人。”
“你是个明星,下午两点吃早饭,没人会说什么的。”
“就因为没人说,才更不能这样。点个鸡肉凯撒沙拉吧。但我还喝橙汁和咖啡。下午喝这个再正常不过了,体面的人是会这样喝的,对吧?”
“一点没错。”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了手机,为她点了沙拉、咖啡和橙汁,然后为自己点了份芥末黑麦烤牛肉三明治和一瓶淡啤酒。
点的餐送来后,她掀开那盘沙拉上的盖子,“我吃不下这个。刚谁说要点这个的来着?”她看到他咬了一口三明治,看到他的淡啤酒从高脚啤酒杯里透出金色的光芒。
“我犯了个大错。”她说。他看着她的脸庞,从没见过如此悲伤的表情,从没有一张脸能如此毫不含糊地表现出……追悔莫及。
他把三明治推给她,说:“给。”
“啊,亲爱的。就是吧,下午有场采访不得不应付,我必须得吃点口味浓郁的东西才行。”
“尽管吃。等你去洗澡,我再去外头吃点。”
“你对我真是太体贴了。”
“确实如此,”他说,“但话说回来,我毕竟娶了位天才,可能我对你还不够体贴呢。”
罗伯特为了陪伴她巡回演出,辞去了古书店的工作。若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人生于她而言好似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献祭,但有他常伴左右,四处奔波的音乐生涯虽看似艰苦卓绝,但实则承蒙了上天的恩典。两人一同住上等酒店,吃顶级餐厅,在世间最繁华的都市结交豪杰之流,虽说也不得不应付平庸之辈,但这就是代价,不是吗?去伊斯坦布尔和巴黎这些人间天堂的代价就是你不得不去克利夫兰市和沃斯堡这些名不见经传之所。就现下而言,身处洛杉矶令人心生雀跃,这里艳阳高照,她可以一袭长裙,上穿无袖丝质衬衫,下搭绑带高跟凉鞋,不必受制于层层的羊毛、厚实的靴子,不用戴着特制的手套来保护双手,无须特地为了脖子和肩膀御寒,围上又痒又难受的围巾。
看着她吃下了她(他)的最后一口三明治,他说:“我走啦。”
她从深陷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抱住了他。
“你知道我很感激你的,对吧?请千万别觉得我对你的付出一无所知。”
“你是我的妻子。”他说,双手捧起她的脸庞,那模样就好似在说,哪怕结婚十五载,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竟如此好福气。
真希望他没把这话说出口啊,她无法做出同样的回应。虽说这世间无人可以匹敌她对他的爱恋,但,她还有她的音乐。
她走进大理石铺就的浴室,里面的装修富丽堂皇。当她提起放满肥皂、洗发露、乳液和沐浴露的篮子时,竟发觉今天自己的思绪飘向了宗教。她想到了《圣经》里的故事,耶稣用五张饼和两条鱼,令五千信徒免于饥肠之后,竟还有十二篮的剩余。那取之不尽的富饶,那不断补充以及再生的补给,她想象着那传说中的饼和鱼降临在一个篮子里。
她选用了糅合佛手柑以及橘子香气的沐浴露,还有马鞭草香型的洗发水,两者都散发着绿意盎然的清新香调。她任由厚绒浴袍滑落在地,面对着镶满了整个墙面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不禁好奇,如果记者看到自己赤身裸体会作何描述。“圆润而白皙的酥胸上冠以两颗乳珠,大小和颜色与那最为娇艳的茶色香水月季相仿。”不,这不是采访稿的用语,这是隐晦的色情描写。但他们是否会评论她那如树干一般挺直而健壮的双腿?他们可知道,那一度是她痛苦的根源?但她已经巧妙地规避了此种可能性,从来只穿长裤或长裙,为弥补那些衣料所遮掩的肉体,她毫不吝啬地展示着乳沟,同时骄傲地炫示小提琴造成的伤疤,绝不像其他人那樣用围巾或高领遮盖。她的手指摩挲着疤痕,它如同浮雕一般刻在她的锁骨上方,形同一条螺纹状的灰虫。她心满意足地感受着它的褶皱,这就是她的荣誉勋章。她将头发从龟壳花纹的发夹中释放出来。发色依旧是玫瑰金,亮丽光泽丝毫未减。即使赤身裸体,她心想,我一看便知是美国人,绝无被认错的可能。
“西部女郎。”一位欧洲采访者曾如此称呼她,这句话传到哪儿了?布达佩斯还是柏林?她现在记不得了。她曾想告诉他得梅因(美国艾奥瓦州城市、首府。——译注)不在西部,但他不在乎。不知为何,这称呼就这样在欧洲牢牢根植了下来。
她那高挑的身材、浓密的玫瑰金秀发以及白皙的肌肤,让有些讨厌她的人觉得她的成功是因为她的外表,但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持有这种看法。如今四十六岁的她已经在乐坛上站稳了脚跟,但毕竟今天的采访记者来自时尚杂志Vogue。她要聊些什么呢?莉迪亚对时尚一无所知。她已经形成固定的穿着风格,偏爱宝石色飘逸的面料及它那垂顺而下的优美褶皱,不觉得有何改变的理由。也许这个年轻的女人(的确年轻,名字就叫艾米·克利夫兰)会想谈谈她的伤疤。尽管采访令她无聊到发狂,但她的经纪人却态度坚决,因为他认为Vogue发篇文章可以为她俘获一大批新观众。
“我就喜欢现有的那些观众。他们挺好的。”
“喜欢高雅音乐的观众如今年事渐高。二十年后,你还想继续表演吧?如今在座的这些人届时都已经入土了。”
“大卫,你真是……”她嗔道,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做了。endprint
电话响了起来,是前台打来的,说她的客人到了。“客人,”她很想说出口,“你指的是我的拷问官吧?”
但是她做梦也不敢真这样讲出来。“多谢,”她说,“送她上来吧。”
她住在套房的里间,必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才能到达前门。走路的时候,莉迪亚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神态,显得可能不太愉悦,但是很适合面对Vogue的记者。每走一步,她都在为这种表情定性:不能太随和,不能太女孩子气,但也不能扫兴,因为她想让那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自己这一边,但也不能让她妄想着可以越界,让莉迪亚能立马起身为她開门。
这位年轻女郎体格如此瘦小,着实出乎她的意料。莉迪亚觉得自己耸立在她面前,有些过于粗犷高大。艾米·克利夫兰不但瘦小,而且周身的一切都显得棱角分明、颜色深沉:她的头发很短,竖立在脑袋上;鞋子小巧可爱;眼镜样式复古,两端向上翘起,点缀着水钻;身穿短款黑色衬衫和黑色高领短袖毛衫。看来这罪有得受了,莉迪亚心想,心里把这女孩儿当作了敌人,或说至少是那种会认为莉迪亚和她所代表的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人。
“你想喝咖啡、茶、果汁还是苏打水?要我给你上什么好呢?”
“不用,谢谢,”艾米说,“我不会耽搁您太久的。昨晚表演完,您一定疲惫极了。您的演奏让我惊为天人。我是听着您的音乐长大的,高中的时候,床头上就挂着您的照片……我以前也想成为一名小提琴家来着,但是没人教我,天赋也差,说实话。但是您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典范——作为一名艺术家不但人情味十足,还不失女人味!”
莉迪亚脸红了。她的脸色让她的情绪反应全写在脸上,这一点总让她倍感窘迫。“但你现在是个作家啦,这一定给了你莫大的成就感。”她说,心里清楚自己的话听上去很笨拙,但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说辞。
“事实上,我正计划着要写本书……希望就从这篇采访稿开始。我想写的是成功女士与她们所使用的营生工具之间的羁绊。您知道,大家一向把工具与男性捆绑在一起,但是这窄化了工具的定义。因此,我现在打算采访各行各业成就斐然的女士,先是您,然后是建筑师、外科医生、画家以及工程师。我要谈谈她们与她们工作所需物件之间的关系。名字已经起好了,就叫《女大师的装备》。所以啊,我想您能好好跟我聊聊您的小提琴。希望我将来能把这本书的策划案卖给一些出版社。我做自由撰稿人做了很多年,已经太老了。”
“你几岁了?”
“三十一。”
“这么年轻!亲爱的,你的好日子还在前头呢。”她说着,心想自己三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把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几乎未曾偏离过一直遵循的正轨。从十岁起,她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工作会是什么模样,而且和同龄的罗伯特二十三岁便结为了连理。她可怜这个年轻女人生活得如此散漫,同时也明白自己反而很可能会嫉妒她所拥有的无限可能性。
莉迪亚惊讶地发现,即将谈论她的小提琴令她惊慌不安。她与它之间的关系如此亲近、如此私密,与身体的联系如此紧密,要是邀人共享它的形状与细节,几乎是近乎下流的举动。
她明白自己必须快速掌控这场采访,要隔离出一块地带,既能满足这位瘦小的年轻女人,又丝毫不泄露自己不愿松口的内容。
她试着想象Vogue读者会对她的小提琴有何兴趣。她可以谈谈颜色,这也许会让他们联想到不同手袋的魅力所在;谈谈琴颈的宽度,这也许能让她们想起自己对鞋帮高度的考量。但是若非真对音乐兴趣盎然,否则这些全是白费工夫。人们跟音乐家聊天时想听到的内容,她非常清楚,并非音乐本身,因为众所周知,谈论它的难度颇高;他们喜闻乐见的是音乐四周的流言蜚语,例如指挥家们的迥异个性、铜管乐组的风流韵事、女高音歌唱家的毒品药瘾,还有钢琴天才的暴烈脾气。对她而言,她的人生履历中鲜有绯闻的痕迹,既拥有正面的大众形象,还过着长久专一的婚姻生活,这对某些特定的人而言意义非常。哪怕是她不生孩子的决定,于某些人而言是智慧的楷模,而在其他人眼中,则象征着她为了艺术的伟大回馈牺牲了平凡人应得的回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跟会在Vogue上写她的人聊天吗?她猜想肯定会有评论家指责她曲意逢迎。她那留长的秀发、自然的卷曲、挑染的缕缕金色,还有标志性的宝石色丝质演出服都曾招致评论家们的非议,说她“卖弄风骚”。但是她心里明白,只要弹奏的音符不失水准、对于呈现给观众的音乐丝毫不含糊,那么为了钟爱的音乐,利用迷人魅力吸引更多的观众百利而无一害。
她要怎么解释这把小提琴如此合她心意的原因?她接触过以及拥有的小提琴很多,为何独独这一把显得格外非她莫属,或说格外与她的禀性相称,就好像人与琴浑然一体,可以产生一样的共鸣、音色、高音和低音?但解释这些无法回答任何问题,没有实质意义,就像描述你所爱的男人的身高、体重和肤色无法说明你爱他的原因一样。她可以说,她能理解,这就是Vogue读者感兴趣的内容,也是艾米·克利夫兰想要传达的东西。
“你没法解释一把小提琴为何如此适合你,就像你解释不清为何某个男人就是你的一生所爱。”
艾米将她那个躺在玻璃咖啡桌上的小磁带录音机向对面推了几厘米。她在小小的黑色笔记本上飞速地做着笔记。对于本子上的内容,莉迪亚说服自己以后会在巴黎买到的。
她努力想把脑中的音乐知识一洗而尽,好把自己放在艾米读者的位置上。但她突然灵光一现:艾米之后会写外科医生、建筑师或工程师,只要假装自己是在读他们的文章,就能了解读者的需求了。关于他们手中的东西以及利用它所做的事情,她会想要知道什么呢?
她想听故事。她想听听相关的人和事。
是了,就是这个。她完全知道该如何吸引那些虚构的观众了,就像了解如何根据不同的观众调整自己的表演。她会给他们讲个故事,她的小提琴背后就有一个故事,一个她引以为傲而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故事。
“这把小提琴,至今为止我用了十五年,由于种种原因,对我十分重要。这是我第一位真正的老师留给我的……我指的是在我十分关键的年纪、关键的阶段将我塑造成了真正乐手的那位老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