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艺术批评的当代启示
2018-01-25杨杰
杨 杰
狄德罗是18世纪的重要思想家,他所处的时代正是西方历史正在向现代转型的启蒙时期,正是人从神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开始用理性驱散迷信的阴霾,获得思想自主和独立判断的能力。当时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一种和旧制度决绝的勇气,他们通过著书立说,传播知识,完成启蒙的使命。狄德罗的主要成就是历时30年编纂35卷巨著《百科全书》,在编撰《百科全书》的过程中,他亲自撰写丛书的《艺术》条目,为他撰写艺术评论奠定了基础。
18世纪,法国官方主办沙龙展,公开展示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并由此引发批评报道形成了艺术批评的场域,开启了现代艺术批评的序幕。在1759年至1781年间,狄德罗为格里姆主编的《文学通信》撰写沙龙展览评论,成就了他在艺术批评领域的地位,他所撰写的沙龙批评也被认为是开创了现代艺术批评的先河,他成为现代艺术批评起始阶段最为重要的批评家。他的艺术批评开启了自由、公开评判艺术作品的新风尚,他更是以鲜明的态度和犀利的话语将视觉艺术转化为道德教化的理念,将启蒙思想以视觉艺术的方式广泛传播。
狄德罗所处的时代处于现代艺术批评滥觞的时期,还没有艺术批评这门学科的概念,艺术以及相关的学科是在之后的浪漫主义时期才确立的。他的艺术批评并不是在严格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体系范畴之下的话语阐释,他所撰写的艺术批评没有这些历史的包袱,没有旁征博引,套用美学和哲理术语对艺术作品进行评判,而是直接面对作品,以自己的直觉本能来对艺术进行评判。尽管狄德罗的这种批评带有感性的色彩,或者说是一种文学描述随笔,但是,他的艺术批评更为直观明了地阐明作品的意义,反倒比今天生搬硬套艺术理论的艺术批评更具洞察力。所以,笔者从狄德罗艺术批评的两个方面的特质入手,首先,直接面对作品有效构建批评话语,其次,在直觉和观念之间构建新的价值,探讨狄德罗艺术批评在当代的价值。
一、直接面对作品有效构建批评话语
对于艺术批评而言,艺术作品是最为重要的研究对象,一切批评话语的生成都是以对艺术作品的阐释为依据的,如何通过对作品的话语阐释,进而达到批评思想观念的生成,是艺术批评的核心问题。狄德罗艺术批评的可贵之处,正是以艺术作品为中心而展开,他的艺术批评从未离开过作品,而且他的批评思想以及对作品的评判标准完全建立在对艺术作品的分析之上。狄德罗的艺术批评首先是对画面展开描述,在描述作品的过程中再加上对于作品的审美判断,最终完成对于作品的阐释。狄德罗在论及自己的艺术批评时指出:“我把这些画给你们描写出来,你们如果有点想象和品位,就可以在空间想见这些画,几乎就像我们在画布上看到的那样,把物体安放在上面,我的画评最后谈到一些有关绘画、雕塑、版画和建筑的见解,使读者对于我的批评或称誉的根据有所认识。”①狄德罗所采用的直接面对作品进行“描写式”批评的方法在现代艺术的起始阶段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今天相比,18世纪还是视觉媒介相对匮乏的时期,艺术作品的传播不得不借助于文字的描述来表达图像的内容和意义,使更多无法到现场的人通过文字描述,感知艺术作品的信息。这就要求批评家需要对艺术作品进行更为准确的描述,而且在此基础之上对艺术作品进行评判,说明其价值之所在。
为此,狄德罗建立了自己的批评阐释逻辑,力图使语言文字能够全面表述视觉艺术的面貌和内在的价值。他指出:“描写一幅画,我首先介绍它的主题;接着讲主要人物……再讲表情、性格、衣褶、色彩、阴影和光的分布,讲附带的东西,最后讲总的印象。”②狄德罗通过对画面所展开的极为细致的描述,全力捕捉画面有效信息,而且他的描述并非是在陈列所表现的事物,而是赋予所描述的事物以新价值。他在评论于贝尔·罗尔罗的《废墟》时,特别对画面的光线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他指出光从拱顶高处落下来,作品所营造的意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贫乏。他在对诸里亚的作品画面,诸如田野、牧人、树木、水色等事物进行了描述之后,告诫艺术家应当根据题材和性质,让风景画充满诗意。他对大卫的作品《乞讨的贝里萨利》给予了“自然高贵,不造作”③的高度评价,依然在画面的细节“交叉的手臂”中发现了问题,指出画家不应画贝里萨利乞食,而应当画出他的悲悯。经过狄德罗的文字描述,艺术作品被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含义,而且,狄德罗的评论并非是过度阐释,而是准确表达了艺术作品所传达的意图。
艺术批评最为重要的是理性而客观地阐释作品,一切评判都要有理有据,狄德罗的艺术批评完全按照作品本身所特有的艺术属性而展开有效的批评分析,恰如其分地阐释作品,正是对作品的准确阐释。正如克里斯蒂安·米歇尔在评价狄德罗的艺术批评时指出:“他并未在作品中寻找画家对他的美学思想的具体实践,而是就作品本身去研究作品,在艺术家们的帮助下,他努力去发现作品是怎样和为什么打动了他。正是因为如此,狄德罗方显示出作为一位伟大艺术批评家所应具备的素质。”④狄德罗的这种直接面对作品的批评方式,体现出批评家的务实的态度,比起今天套用各种哲学术语的晦涩批评阐释,更加能够体现批评本身的价值。
狄德罗构建话语采用了以文字还原视觉艺术的方法,也就是“使语言接近绘画艺术,将画家的风格移植到文字里来”⑤。因为视觉图像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感知传递方式,所以在转化的过程中,难免出现因转译而产生的误读,他充分认识到文字表达图像意义的局限性,主张在修辞和图像之间建立新的感官方式,让读者眼前浮现可视的场景,让批评文本的价值得到充分体现。所以,狄德罗在面对作品进行解读之时,尽量还原观看作品的现场感,让观者保留想象的空间,进而和艺术作品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所以,狄德罗充分考虑到了普通观众在观看作品之时的感受,以普通观者的感受为基点,对作品进行分析和阐释。他在论述夏尔丹的作品时,并不是直接阐明对于夏尔丹的态度,而是以观者现场观看的视角来分析作品,他认为随着观看距离的不同,夏尔丹作品的价值才能够为观者所体会。⑥他在评价布歇的作品时,以普通观者在辨识布歇作品时的懵懂,说明了作品是一种“愉快的邪恶”和“荒诞的行为”。⑦他在评价格勒兹的作品《逆子》之时,也是以观者的视角对画面所绘的室内空间和人物进行描述之后,以普通民众对于逆子行为的厌恶,来说明格勒兹在表现风俗画方面的卓越才能。
在狄德罗看来,批评并不是批评家的特殊权利,批评的目的是启迪大众,所以,他在分析作品之时,并不仅仅考虑自己对于作品的主观看法,而是从普通观者的立场对作品进行阐释,引起观者的同感,增加了阐释的信服度。他的这种还原现场的批评方法,使得他的分析和评论都显得有理有据,同时彰显了批评对于大众的启蒙意义。
启蒙时代的美学摒弃了笛卡尔的唯理论,注入经验哲学的感性认识,从艺术现象本身来解释艺术,这种方式使得艺术既是从人的主体意识中展现,又是在艺术现象本身的属性中获得,最终是在主客体之间构建审美的关系。狄德罗在《关于美的根源和本质的哲学探讨》一文中,提出了“美在关系”的美学思想。他将美定义为“外在于我的美”和“关系到我的美”,⑧说明了美不是抽象的,美是客观存在的,也是为我们所感知的,是依赖于主客体关系而存在的。他通过“情景说”“模仿说”等理论,将他的美学思想运用在艺术的各个门类之中。在艺术批评中,他也运用“美在关系”这一主客体相互关联的阐释方法来阐释艺术作品,狄德罗依据作品本身固有的面貌和作为观者的一般感知来对作品进行阐释,充分考虑到艺术品自身的物性和欣赏者的感知,在主客体的关系之中,完成对艺术作品的全面阐释。他的艺术批评全面考虑到艺术家、作品、观者等多个维度,也因此他的艺术批评显得更为理性。
今天来看,狄德罗的艺术批评还有极大的局限性,他的艺术批评只是适合于评判西方写实阶段的艺术,根本无法用它来判断现代、后现代、当代艺术。在视觉媒介极为普遍的今天,艺术批评已经不再局限于通过描述画面上的每一个事物来确立艺术作品的价值,批评在今天已经有了可供借鉴的众多方法。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掩盖狄德罗艺术批评的光辉,因为他的艺术批评直接面对作品,并不过度阐释作品,体现了启蒙时期批评家的理性务实的批评精神,对当代艺术批评仍然是一种启示。
二、在直觉和观念之间构建新的价值
艺术批评不同于艺术史,艺术批评是对当下艺术的判断,是需要批评家突破艺术史的传统范畴,重新对新艺术进行话语阐释。也就是沈语冰所指出的:“批评家的部分工作是在历史的法庭上赢得胜诉,作品进入历史的门票。”⑨所以,对作品的直觉判断尤为重要,只有批评家敏锐地发现新艺术的价值,而后给予合理的阐释,才能构成艺术批评的有效性。文杜里在《艺术批评史》中指出,艺术批评是直接从作品中获得的一种建立在直觉之上的艺术判断,它是艺术史和美学的构成基础。他引用康德的表述“任何脱离了直觉的概念都是空洞的”⑩,认为“离开这种不断地追本溯源和直觉的冲动……新的艺术的创造是不可能的”⑪。艺术批评不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对艺术进行总结和分类,构建完备的艺术发展的体系脉络,也不是探讨抽象而普遍的美学原则。艺术批评所面对的只有作品,在直觉的驱动之下,发现艺术中的新方向,进而对原有的艺术史的叙事和艺术理论构成反叛和超越,推动未来艺术的发展。
狄德罗的艺术批评不是一种学究式的批评,而是更多来源于他本人对作品的直觉冲动。在他艺术批评的开篇,经常是表达了他对艺术家以及作品的直觉判断:“这一位却是画家!他对于他那门艺术的进步是惊人的”⑫“关于这个人我不知道怎么说好……都随着世风日下而一步一步衰退”⑬“瑰美的、卓绝的废墟”⑭等等。狄德罗的直觉判断是敏锐地辨识出作品的有效信息,以理性的洞察力判别艺术的品格。他的直觉判断并不是对作品的感性认识,而是经过他所展开的严密的画面分析,证明了他的直觉的准确性,而且这种直觉是长时间理念积淀的结果,是建立在审美判断和个人主观趣味基础之上的理解力。在克罗齐的表现主义美学中对于直觉有着明确的界定,他认为直觉是对逻辑的超越,是反黑格尔理性主义,是发自心灵的表现,是艺术独特的属性。所以,直觉意味着和作品无距离的沟通,更加意味着批评者本真的评判态度。
狄德罗对于作品的直觉判断,本身也意味着观念的生成,而且艺术批评中的观念不是普通的准则和规律,而是和直觉共生的。正如文杜里指出:“离开了判断艺术作品的正确的直觉,对艺术的观念就不可能体现在审美的判断中。”⑮艺术批评态度和观念不是为哲学、美学理念寻找适合的范例,而在直觉的引导之下,发现艺术作品的价值,并由此产生新的观念。狄德罗艺术批评的观念是在强调艺术的社会作用,他赋予艺术以改造社会、教化民众的使命。他指出:“每个塑像或每幅画都必须表达一句崇高的格言,是对观众的一个教训,否则他就没有表情……艺术家两个基本的品质:伦理和角度。”⑯所以,狄德罗对于格勒兹的作品极为推崇。格勒兹的作品打破了古典艺术理想化现实的模式,在现实中寻找具有道德启示的素材,他的《逆子》《不肖子的报应》等作品,是通过视觉艺术表达对于违背道德伦理的谴责。所以,狄德罗称赞他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考虑到风纪”的画家,他也通过对格勒兹作品的分析,将自己对于艺术的道德教化作用进行了新的阐释。
所以,狄德罗的艺术批评是在直觉与观念之间建立的新价值。他直面作品,由作品引发直觉感受对艺术进行评判,同时,他将自己的启蒙理念通过对视觉艺术的解读进行新的重构,最终,合理解读了视觉作品,又将观念渗透到艺术作品当中完成理念的升华。狄德罗的这种极富洞察力的艺术批评,是艺术批评史上的经典之作。
在艺术发展的逻辑演进中,艺术批评是每一次艺术变革的精神指向,特别是自从现代艺术以来,打破了古典艺术的评判标准,对艺术的界定和评判也越来越依赖于批评的阐释。正如丹托在《艺术界》中指出:“把某种事物视为艺术,需要不受眼光干扰的某种东西——这就是一种艺术理论环境,一种对艺术史的认识,即一种艺术界。”⑰当现成品完成对于艺术边界的拓展,对于艺术的定义往往依赖于知识理论的定义,由此艺术批评价值更为凸显。尽管不同时期的艺术批评有不同的判断标准,但是,无论艺术批评的话语怎样变化,艺术批评的本质属性都没有变化,狄德罗的艺术批评告诉我们,艺术批评永远是在直觉和观念之间所完成的价值阐释。
三、狄德罗艺术批评的当代启示
今天,艺术批评的发展状况并不乐观。詹姆斯·埃金斯在《一种对当代艺术批评的批评》一文中指出:“美术批评处于一种普遍的危机之中。它的声音变得极为微弱而且成了朝生暮死的文化批评背景上的喧闹。”⑱他认为,当下艺术批评无处不在,专业的艺术杂志、画廊展览、各种传播媒介都充斥着艺术批评的声音,但是,这仅仅是表面的繁荣,是艺术体制趋于完善之后所催生出的大量“朝生暮死”的无效批评,实际上,艺术批评处于一种危机的状态。当下的艺术批评已经背离艺术的本质,我们似乎忘记了什么是批评本质,什么是批评者所该具有的气质。
狄德罗的艺术批评体现了批评家的气质。批评本质是一种判断,要求我们在面对作品之时,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批评的优劣也在于破立之间,也就是批评者要敢于批判陈腐的思想,敢于确立一个新的价值维度。狄德罗的艺术批评原本是写给欧洲王公贵族阅读的,以便于他们在未看到作品的前提下鉴赏作品。但是,他并没有迁就贵族的审美。他对路易十五时代充满浮华和感官愉悦的洛可可艺术以及宫廷画家布歇大加批判。狄德罗在评判布歇的作品时指出:“色彩炫丽、千变万化、物体和意念丰富多彩!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理。”⑲狄德罗并不否认布歇高超的艺术技巧,而是厌恶艺术的虚伪和浮华。他崇尚自然神论,他认为自然是艺术的源泉,在自然中包含着法则,包含着因果关系,自然造物本身具有独特的生命属性。他主张艺术家要走出画室,应当注重对于自然的模仿,避免作品带有学院式的陈规和矫揉造作。所以,他特别推崇夏尔丹的作品,他指出,虽然夏尔丹所描绘的只是一些微小的静物,但是却表现出了生命的真实。狄德罗的艺术批评有明确的价值标准,毫不顾忌权贵对于艺术话语的支配,而是以一颗赤子之心对待艺术批评的工作,相比较当下对于艺术家无端吹捧的批评,更加体现了批评家的本色。
人类构建知识的体系并不是为了建立诡辩的逻辑,最终目的是拓展生命的延展性。所以,艺术批评不是制造玄学,而是用朴素的语言反映对现实的洞察,并极为有效地传递给大众。狄德罗的批评浅显易懂,普通观者不会感到晦涩。正如诺曼·布列逊指出:“狄德罗撰稿的语言简洁明了,每个只要认字的人就可阅读,远比治桑、古尔、神父加德等人所写的出现在各个沙龙周围应景性文学传单更亲切易懂。”⑳18世纪,启蒙精神的目的是为了让大众具有理性思辨的能力,拥有自主的人生,而不是制造晦涩而无用的知识,狄德罗的这种质朴无华的批评才是启蒙精神的体现。
今天,艺术批评经过历史的积淀已经是一门体系化的学科,所需解决的问题也更为复杂,已经不是能够用狄德罗艺术批评的标准来衡量的。艺术批评越来越趋于哲理化而显得晦涩不明,同时艺术体制化之后导致大量旨在追逐商业利益的无效批评的泛滥,如何在批评指向不明、极为混乱的状况之下,重新构建艺术批评的价值,成为当前需待解决的问题。不妨回到现代艺术批评初始的阶段,重新品读狄德罗的艺术批评,会对当下艺术批评的价值构建有重要的启示。
注释:
①狄德罗:《狄德罗论绘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页。
②同上,第177页。
③同上,第60页。
④克里斯蒂安·米歇尔:《狄德罗与同时代艺术家》,《世界美术》,1986年,第1期,第13页。
⑤陈占元:《艺术评论家狄德罗》,《法国研究》,1989年,第82页。
⑥同①,第40页。
⑦同①,第16页。
⑧狄德罗:《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5页。
⑨沈语冰:《20世纪艺术批评》,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9年,第2页。
⑩文杜里:《西方艺术批评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页。
⑪同⑩,第12页。
⑫同①,第20页。
⑬同①,第16页。
⑭同①,第24页。
⑮同⑩,第12页。
⑯同①,第2页。
⑰汤森德编:《美学经典选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33页。
⑱詹姆斯·埃金斯:《一种对当代艺术批评的批评》,《东方艺术》,2009年,第11期,第106页。
⑲同①,第6页。
⑳诺曼·布列逊:《语词与图像:旧王朝时代的法国绘画》,浙江摄影出版社,第1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