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抑或消亡
——试论材料与工艺对雕塑艺术的影响
2018-01-25彭博
彭 博
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当远古人类学会运用打制和磨制的方式制作石器时,雕塑的雏形便得以产生并逐渐从实用工具的制造中独立出来。远古人类利用与制造工具相同的制作方式与材料创造出特定的视觉形象,宣告了真正意义上的雕塑的诞生,而当人类能够运用火和泥制作陶器时,泥的可塑性和制陶工艺进一步丰富了雕塑的造型手法和成型方式。从这个时候起,对某种具有可雕性或可塑性的物质材料直接施行“雕刻”与“塑造”便成为此后数万年间雕塑创作最基本的技术和手段。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随着人类逐渐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材料种类以及更加复杂、精细的材料工艺,并将这些材料与工艺技术应用于雕塑的创作实践,雕塑的形式也在不断丰富,甚至雕塑作为一个艺术门类的进步与发展都与材料及工艺的创新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在当下,材料作为一种独具魅力的语言符号进入到雕塑的创作实践中,其地位愈加重要,似乎雕塑越来越不可能脱离物质材料以及使用与改造材料所必需的各种工艺技术而独立存在。
雕塑立体的、具有实在形体的造型特征决定了雕塑与生俱来的对物质材料以及相关制作、加工工艺的强烈依赖性:雕塑需要呈现具有实体的视觉形象,必然得依靠物理材质作为其承载形式。同时,作为造型艺术的雕塑,还必须适当地运用能够适应材料物理性质的造型方式去改造特定材料。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雕塑家对于材料的选择与处理维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陶土(瓷土)、木材、石材与金属等各类天然材料或因其易于获得,或便于加工,或性质稳定而备受青睐,面对这些性质各异的物理材质,雕塑家或以“雕”或以“塑”的方式去进行造型,使原本毫无章法的纯天然材料成为具有完美结构和有序空间的人造视觉形象。此外,为了使作品尽可能长久保存,对于某些质地脆弱的材料,必要的材质转换与成型工艺同样也不可忽视,例如将陶土进行高温烧制或是通过铸造将泥模或蜡模转换为金属,或是当下最常见的将石膏、玻璃钢以及混凝土等既价廉又易于成型的工业材料用作翻制成型的最终材料等。除非对石、木等硬质材料进行直接雕刻,否则在大多数情况下,雕塑家会通过娴熟的造型技艺赋予无生命的物质材料以规律的形体和艺术的美感,再经由恰当的材质转换与成型方式给予雕塑作品延续至后世的可能。因此,选择——造型——成型构成了雕塑创作中使用与改造物质材料的最基本同时也最普遍的模式,并且对于大多数雕塑家而言,通过雕刻和塑造构建雕塑立体形体和真实空间的过程更为重要,因而体量、结构、空间乃至因立体形体而产生的光影变化等雕塑本体语言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
18世纪工业革命之后,机器化大生产逐渐取代了传统的手工业劳动,生产方式的改变对雕塑艺术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带来了具有强烈工业生产痕迹和现代文明特征的各种新材料、新工艺。潜心追求形式变革的早期现代雕塑家们发现,运用传统的雕塑本体语言进行创作已很难在作品形式上产生质的突破,而旧有的材料与工艺运用也因过于保守而限制了雕塑形式的自我表现。于是,雕塑家们迫不及待地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在手工业生产时代所没有的或是根本不会用于雕塑创作的材料:钢铁、玻璃、聚酯、纤维乃至各种工业原料、废料等等,同时进入雕塑领域的还有类似工业化生产的成型工艺与加工技术:拼贴、粘接、切割、冲压、锻打、抛光……新的材料与工艺就像一个巨大且充满诱惑的宝库,吸引着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理念的雕塑家,向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创作元素与灵感。跟随着时代的步伐,雕塑艺术似乎也逐渐从手工业阶段过渡到机器化、大工业阶段。材料不再仅仅是雕塑形象的物质载体,而是积极地参与到作品形式的创造当中,“雕、塑”不再是唯一的造型方式,只要能适应新的材料,即使是完全机器化生产也无可厚非。理想化的人体也不再是唯一具有表现价值的结构和形体,机械化、几何化、抽象化的美成为现代文明的象征,甚至静止的状态、厚重的体量感、扩张的空间等似乎都可有可无,一切都只需要为创造更加新颖的形式服务。
材料的更新、造型与成型方式的多样化最终造就了不同形式甚至不同形态的雕塑作品。人们对待材料与工艺的态度愈加宽容,则雕塑艺术也就愈加放纵,从材料着手进行的雕塑形式的变革最终引发了雕塑艺术真正意义上的“质”的改变。当工厂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以现成品的名义不加任何改造与修饰介入到雕塑当中,并经由艺术家观念的包装使这样一种粗暴的介入变得合理时,材料便具备了成为一种新的雕塑语言的全部要素:既能够完满地实现雕塑的形式构建,又能够轻而易举地直达作品的思想内核。材料语言的建立或者说新的材料观的出现是雕塑史上影响最深刻的一次变革,这是艺术观念与方法论的彻底改变。当形式探索已渐入穷途时,材料语言给雕塑艺术带来了新的生命力,使雕塑艺术能够在新的时期以一种活跃的、开放的、包容的姿态展现在大众面前。然而,负面的影响同样深刻,鉴于材料范畴的无限扩大以及相关工艺使用的不受限制,雕塑的形态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这就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争论:雕塑的概念如何界定?雕塑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未来的雕塑又将会呈现何种形式?这是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争论,无论我们站在什么立场,无论我们持何种观点,无论我们是坚持手工劳作还是崇尚观念至上,是死守门类界限还是推崇语言拓展、形式创新,似乎各方都有充足的论据来证明其合理性;并且,争论越激烈,形势越不可逆转,更多的人反而会因争论的常态化而投入到这场运动中来,雕塑艺术的改变终究还是会沿着早期工业时代就已埋下的伏笔向前推进。
更何况,即使我们抛开各方激烈的争执,不去思考如此宏大的命题,仅仅是当前材料语言的崛起就造成了雕塑艺术所面临的严峻情况。以材料为核心语言的创作方法成为一股洪流,材料在几乎各种类型的雕塑创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凌驾于传统语言之上,雕塑家在进行创作时,将大量的精力与关注投放到了材料的形式感与观念性上,而与材料密切相关的各种成型与加工工艺则凌驾于传统的造型手段之上,甚至完全将其取而代之,如今“雕刻”与“塑造”这一存续了万余年的造型方式因被视为“基础”而逐渐边缘化,工业化的、高科技的成型方式成为新宠。原本稳定的“选择——造型——成型”运用模式早就被彻底打破,本应主动支配材料的造型艺术反而被材料支配,“能够用××做出××的形式”或是“能够使××呈现××的状态”已然成为如今雕塑艺术的主流表达,雕塑创作变成了材料与工艺试验的过程,雕塑作品沦落为材料与技术研究的产物,材料以及材料工艺几乎是以裹挟的方式在“推动”雕塑艺术发展。可以说,这样一种情况的出现,是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但同时也是长久以来对材料与工艺持过分宽容态度的必然后果。因此,争论的意义与价值不应在于得到一个能够分清泾渭的标准,而应在于探讨如何正视材料与工艺以及探索合理运用技术手段的方式与途径,避免过度依赖材料与工艺技术。
因为从目前科技发展的态势来看,今后雕塑艺术势必还会遭遇更加猛烈的冲击:工业时代的余波至今未去,数字时代的阴霾又来。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以及数控成型工艺的迅速普及,已经使雕塑彻底脱离手工劳作成为现实,造型与成型都可以交由计算机和机器快速、精确地完成,更有甚者,就连物质形态都可完全抛弃,仅凭虚拟的数字影像便可将雕塑的立体形象呈现出来。假若我们仍旧有意无意地将这样一种趋向仅仅视为又一次技术革命或是语言转变的前兆,那么今后的争论或许就不再是关于“雕塑的概念与边界”,而是“雕塑是否还具有存在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