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的”字频密探因
2018-01-24周日安陈湘豫
周日安 陈湘豫
朱自清的散文历来脍炙人口,是现代白话文的经典,也是建构现代汉语语法的范本。《荷塘月色》发表不久,即被收入语文教材,之后不受时代变迁的影响,一直沿袭至今。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在那片宛若轻纱笼罩的梦幻般的荷香月色中,感受作者淡淡的忧愁与喜悦,领略祖国语言文字之美。《荷塘月色》用词讲究,比喻传神,通感奇特,叠音和谐,成为白话美文的代名词,让人赞不绝口。从修辞角度解析其语言艺术的文章难计其数,然而,《荷塘月色》的另一突出特点——“的”字频密——却少人有提及。
一、“的”字频率统计
“的”是汉语第一高频字,频率3.59%。据计算机统计,《荷塘月色》仅1345字符,去除标点,实用1180字,“的”出现76次,頻率达6.44%。删除引文《采莲赋》和《西洲曲》,作者语言1100字,“的”字频率更高达6.91%。依标准频度,1180字、1100字的文本,“的”一般出现42次和39次,《荷塘月色》竟然多出34次或37次。以作者语言计,高出近一倍。有些片段,例如“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和“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中,“的”字现身11次和10次,频率为12.5%和11.96%,超出一成,高得不可思议。《荷塘月色》因此受到人们的诟病,余光中曾给予了相当尖锐的批评。这种批评,单从语句层面看,也不无道理。然而,作为与鲁迅、周作人齐名的散文三大家,朱自清如此频密地使用“的”,只是一种不经意的语言习惯吗?“的”字在《荷塘月色》中是如何分布的?什么原因促使作者偏爱“的”?只有对文中助词展开研究,才能解开“的”字频出之谜。
纯粹的用语习惯,是持续稳定的,不易更改。统计先生稍早前的作品《背影》就会发现,“的”字频率要低得多,仅2.54%。甚至有些片段长达百四五十字,一个“的”也不用,这相当不易。可见,《荷塘月色》频用“的”字,并非语言习惯使然。
二、“的”字语法分布
“的”代表的语法词,含结构助词、时间助词和语气词三类。《荷塘月色》没有出现时间助词,语气词也只用了4例,表示“确实如此”的语气:
(1)小睡也别有风味的|隔了树照过来的|唱着艳歌去的|是不行的
其余72次,全是结构助词,可分为四类。
其一,“的”是定语修饰中心的标记,共出现57次。例如:
(2)苍茫的月下|渺茫的歌声|脉脉的流水|薄薄的青雾|和谐的旋律|杨柳的丰姿
其二,加在实词或词组后,构成“的”字短语,充当句子的主语或宾语,前后9次:
(3)采莲的|我的|它们的|袅娜地开着的|羞涩地打着朵儿的|特为月光留下的|弥望的|隐隐约约的|最热闹的
其三,用在小句末的形容词后,助其获得述谓的能力。这类“的”用了5次。其中,只有“没精打采”可直接作谓语,“的”字不是必需的:
(4)蓊蓊郁郁的|森森的|淡淡的|没精打采(的)|阴阴的
其四,“的”还有1次现身在比况助词中:
(5)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仿佛……似的”,表示比喻,并且融入了通感。
四分之三的“的”字,都出现在定中短语里。汉语以语序和虚词为语法手段,“的”字隐现,其实就是语法手段的选择问题。《荷塘月色》中不少语句,“的”似乎可有可无(加括号表示),例如:
(6)是个自由(的)人|层层(的)叶子中间|正如一粒粒(的)明珠|也有一丝(的)颤动|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荷塘(的)四面|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
删除这些“的”,信息不减少,语句更简洁,而作者悉数保留。
“的”字有无,从数量维度考察,就变成了“的”字多少。在这方面,吕叔湘先生认为,并列定语(Ad+Bd)+N,非常自由;两层定语Ad+(Bd+N),“在语音节律上不够协调,语义层次上也不够明确,最好尽量避免”;多层定语如Ad+[Bd+(Cd+N)],“几乎决不允许”。嘲《荷塘月色》没出现三层用“的”的情形,对两层定语用“的”却不回避,不过也仅有两例,而且不是递加的:
(7)亭亭的||舞女的|裙
(8)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
描写性定语,音节和谐的话,可以不带“的”,说成“亭亭舞女的裙”“弯弯杨柳的稀疏倩影”,完全能达意,也简洁许多。而作者不删,宁可“不太协调”也不求简。朱自清是锤炼语言的大家,《荷塘月色》仅千余字,彰显了惜字如金的态度,却如此慷慨地用“的”,说明作者在追求一种别样的风格。
三、“的”字频密之因
清代刘淇在《助词辨略》中云:“构文之道,不过虚字实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而虚字其性情也。”虚词,是养成文章性情的重要部分。徐阳春曾经将“的”字是否出现的制约因素归纳为:板块原则、凸显原则和韵律原则。我们想从这三个方面入手,探讨作者密用“的”字之因。
1.舒徐而疏淡的风格
徐阳春把语序的偏正结构叫“板块”,使用虚词的叫“非板块”。板块、非板块,说的是结构松紧的问题。语序组合,不用“的”字,定语和中心词语结合紧密,口语连读,停顿极短,语气急促,读起来有“板块”似的整体感;虚词组合,中间插入“的”,结构松散,“的”跟着定语走,后面可有较长的停顿,语气和缓,节奏缓慢。《荷塘月色》频用“的”字,造就了舒徐的语言风格,娓娓道来,不急不躁,心气平和,宛如跟老友聊天的调门。作者写作的出发点,正是为了舒缓、平抑“颇不宁静”的心情,言辞舒徐恰好与之匹配。
插入“的”字,不再是“板块”一体,结构松动,有了“缝隙”,文字就显得疏散,加上几乎不用褒贬色彩强烈的词语,没有张力,没有“瑰丽,炽热,悲壮,奇拔”,其味清淡。作者无论是写白天里社会人的忧愁,还是抒月色中自由人的喜悦,都是淡淡的。频用“的”字,语言结构松散,选用中性词语,形成疏淡之风,吻合全文“淡淡的”基调。语言舒徐而疏淡,与思想内涵相协调,这是作者偏爱虚词的主因。
2.凸显偏项的描写性
是否凸显偏项的修饰性,是制约“的”字隐现的第二因素。带上“的”,有了停顿,加了时长,就突出了偏项的重要,这跟轻声音节的时长变短恰好相反,道理却相通。以“裙”这个比喻为例:
(9)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亭亭玉立的舞女,飘然起舞,旋到酣处,裙摆圆平,状如荷叶。细细品之,有无“的”字,其味不一。加“的”,“亭亭”一词仿佛从整句的背景里凸显出来,成为备受关注的目标词。“的”字,就像是定语的隐性的着重号,它强调了定语的描写性,突出了舞女身材的高挑,与上文“叶子出水很高”紧紧相扣,前后分句问的因果语义也更加显豁。
《荷塘月色》是写景散文,对小路、荷塘、荷叶、荷花、荷香、月色、树木的描写,构成文章主体,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描写词,包括双声叠韵、叠音、重叠等生动形式。千字之文,光叠词就出现了27次,为了凸显其描写性,“的”字就用得相对多些。同为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重叙事,“的”字出现频率低,只有2.54%;而《春》与《荷塘月色》相似,重描写,“的”字出现频率也很高,达7.45%。可见,“的”字频率与描写之间,呈现出正相关关系。
形容词作定语,构造向心结构,偏于静态描写;作谓语,形成主谓双核,侧重动态描写。如果定语可以自由转成谓语,就能删除一些“的”,比方说,把“弯弯的杨柳”修改为“杨柳弯弯”,余光中称之为“前饰的”变“后饰的”,实质就是由指称转为陈述。然而,生动形式作谓语,容易受韵律的限制,大多仍然需要虚词。前文例(4)中,删除“的”,句子大多立不住,总感觉未完似的。描写性散文更多使用生动形式,即便“后饰”也不一定能免“的”。帮助形容词获得述谓的自由,是“的”字频现的又一原因。
3.融入白话口语的韵律
“的”字的隐现还要服从韵律和谐的需要。无论有无“的”字,都要读起来上口,听起来悦耳。《荷塘月色》是白话美文的代表,融入了口语的韵律。
朱自清对“说话”颇有研究,在散文创作中,他用笔如舌,采用口语的词汇、句式和节奏,以寻常谈话的语气和口吻来写作,追求鲜活上口、亲切温馨的效果。
《荷塘月色》用词866个,“文言词、外来词、文雅词嵌进总和不过20处(这个数据,论者应是将引文《采莲赋》和《西洲曲》排除在外——笔者注),其余皆出口语”。多用平和、舒徐的陈述句,有意用逗号、分号切割句子,化整为零,使之上口。文章用“助词130,占总词15%”,“助词皆轻声,助词多,韵必轻。又善用句尾助词,抑制了句调上扬,读来轻盈柔和”。舍弃了书面语在视觉阅读中让人思而得之的长处,追求上口悦耳的音效,有时为了表达清晰,不惜多用“的”字。
余光中极力主张慎用“的”字,他引用《荷塘月色》中“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评价说:“一路乱‘的下去,谁形容谁,也看不清。一连串三四个形容词,漫无秩序地堆在一个名词上面,句法僵硬,节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学造句的一大毛病。”《荷塘月色》频用“的”字是事实,但通篇读起来,上口悦耳,韵律自然,并不觉得“句法僵硬,节奏刻板”。“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连用三个“的”,也许带有些欧化色彩,但缓缓吟来,中间那个“的”字停顿稍长,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顺或表意不清。
综上我們认为,追求舒徐疏淡的语言风格,凸显偏项的描写色彩,融入白话的口语韵律,这些当是造成《荷塘月色》“的”字频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