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问
2018-01-24冯娜
冯 娜
黑乌海的水其实一点也不黑,高原的内陆湖亮敞敞地躺在坝子西边。开渔时令,晒得人顶子开裂的阳光使着蛮劲“呼啦啦”地全泼在水面上,鳞光闪闪,如龙鱼潜跃。整面湖网起网落,水花四溅。白色的水浪掀起黑乌海深不见底的蓝绿色,一张张渔网撒下让剔透的碧玉破碎又合拢。撒网打渔的全是围海而居的黑乌镇人,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得绕着湖岸走个把钟头呢。世世代代的黑乌人心安理得的把这蓝得发黑又发亮的湖叫做“海子”,他们像在自家菜园子摘菜一样在海子里划着猪槽船撒网,上岸晒鱼时乐呵呵地搓掉肩膀上被曝晒而皴裂的皮屑。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黑乌海丰腴的水泊养活了众多的鱼类和藻类。谁家要是勤俭麻利,每天天不亮就下海打渔,两个人划一只猪槽船,趁着水面清净,顾不得晨雾将散未散,湿漉漉地蒙着眼睛也顾不上擦汗;一两网下去,就能捞回数十尾甚至上百尾白鲦鱼、压鲦鱼、红翅鱼……活蹦乱跳,一甩尾好像要把黑乌海的水全甩到人脸上。大的装筐,细小的幼鱼、大肚子的母鱼挑拣出来再放回水去。打渔的人并不贪心,装了两篾筐就划回岸去,顺便在浅水处捞上几把海菜花。这绿茵茵脆生生、花萼瘦长的海藻镇上的人可不叫它们为“海菜花”,这是县城里火锅店菜牌上的叫法,那时候水腥气十足的海菜花被切成小段整齐地叠在白瓷盘中。黑乌人叫它“水性杨花”,说它性贱易活,几乎整个海子边都被它盘踞,开花的时候梗变得老成,特别硬,白乎乎的花一大片直直探出水面来。
得了鱼和海菜的人手搭个凉棚眯着眼睛往东边山看,给自家留上几条稍小的鱼便挑着筐忙慌去拦镇上的车。“哎呀,你家可真是厉害人,赶早啊,鱼都打回来啦,还挺大条咧!”路上遇着挑担的人忽左忽右把眼睛探进鱼筐里。“哪里哪里,一年不如一年啦,你这也是去县城卖葛根吧?啧啧,这葛根长得肥,卖相好!”“今年埋深啦,难挖得很。老表,你这鱼鲜腥得很,水淋淋的,要等他们家的拖拉机吧,我就坐早班车去了,不然来不及啦!” 太阳刚从山头斜斜照下来,黑乌海在雾气渐散的逆光处显出一种薄明的黑青色。
这样的光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上县城的班车一天才一趟呢,车顶歪歪斜斜地高耸着,上面捎着大只大只的蛇皮口袋、竹筐……还总有人追着车屁股后头扬起的黄灰跑,边跑边大叫“二驴子,快停下来!还有我,还有我都没上!”情急之下连司机小时候的诨名也脱口喊出来了,车里一片哄笑。都是乡里乡亲,车大多数时候会“噗嗤”一声停下来,将裹在黄土灰里的人卷起来塞进鼓鼓囊囊的车肚子,再摇摇晃晃往前开。
老木一大早开着自己的小货车去县城拉电动麻将桌。据说这黑乌海已经列入了某个旅游开发项目,年前公路刚刚重铺过柏油,沥青饱满淋漓,车轮一压上去好像就会冒出汩汩墨黑的汁液似的。再也不像自家菜园那样黄灰漫天飞的土路了,老木开得有点儿慢,平缓地绕着海子走。海边空空落落,水位也退出一大片灰白色的沙子地。还是春冬禁渔期,只有黑乌海管理局的汽艇在水上一会儿东一会儿北飞快地逡巡。海边立着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渔期的一些相关规定,平白生硬,言之凿凿。铁焊的牌子被人用石头砸出几个凹凸不平的细坑,风吹来,在坑里拧个弯儿,落向水面掀起细小的漩涡。黑乌人把禁渔叫做“关海”,年轻小伙子三三两两扛着行李外出打工时相互吆喝着,于心不甘地骂一句“淘生活去啊,海都被关球了!”关海时,外出务工的人老早就动身了,没有人会大白天冒险划着自家的小船去撒网,更别说这一路会遇到担着沉甸甸的鱼筐想搭车的人。
老木开着车窗,海风“噗噗”直扑脸上,水汽混合着早春甘蔗地里的味道有丝丝泛甜的凉意,有点像草珊瑚牙膏残留在牙缝里的味道?昨晚一宿没睡,他有点走神。水雾濛濛掩着对岸的黄家村,山阴处的人家更勤俭啊,听说那里又新开了一家“渔家乐”;海边可没办法时刻支起钓竿让客人们享受野生垂钓的乐趣了,为了“渔家乐”名副其实只好在门前柿子树底下生生挖出一个鱼塘。鱼塘里饲养的鱼在冬天根本不吃钓,老木想着钓鱼的人蚯蚓啊、酒糟啊换来换去,坐一下午腰酸背痛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方向盘稍稍歪了一下。随即他又叹了一口气,谁家的生意都难做啊,就算不关海,大家的生活也越来越难淘。只是,这一关海,旷日持久,黑乌海像一个独居在另一处的老人,曾经承欢膝下的孩子四散他处,被日子赶着忙活着自己的生计,谁也不知道谁过得怎么样,更别说像从前一样相依相偎。老木想起出门时看见他妈早起折纸火,老人的眼睛似乎已经分辨不出纸火上那些并不复杂的纹路,鼻尖凑在一张灶王图上。老木有点心酸,公路沿着湖岸斜斜下到低洼处,看得到黑乌海平平躺着,波澜不惊,就像母亲背对着自己坐着,无数话在嘴边嗫嚅,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一句,只得说出那句重复了几百次的“妈,我出门了啊”。
没有人能知道这海子里到底都有些啥,没有人知道它全部的样子。老木死在海边的爹不会知道;整天像防贼一样逡巡在海上的管理局人员更可能不知道;这些祖祖辈辈靠海吃海的人都将不会知道,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亮得晃眼的海子为啥名叫“黑乌”。活着的黑乌人里也许只有许嬢见过真正的黑乌海吧,老木心想,要不是昨晚那惊魂的一遇,老木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除了去寺庙几乎闭门不出的斋婆子竟会在深夜独自划船在黑乌海上游荡。
许孃是一个怪人,虽然镇上的人对这种在寺庙里帮人断香看表的斋婆子都恭敬有加(又或者是某种隐晦的避讳和惧怕),老木的母亲更是在父亲去世后三天两头去找许孃上表祝赞,但老木就觉得她是个怪人,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远远躲着她。也有可能是因为打小就听到关于许孃的传闻在黑乌镇像迷雾一样弥散:有人说她会成斋婆子是刚结婚没几年她男人在一个夜里突然失踪了,至今音讯全无;有人说她要是能生孩子男人估计就不会跑了;还有人说她断香看表简直神了,能从香纸燃起的火焰看出家中的物事,过世的人啊、牲畜啊、出门在外的凶吉平安啊……老木不信这些说不上是迷信还是信仰的物事,每次母亲坐在门前折香纸念叨着要去找许孃进表,他就赶紧找个借口走掉。特别是父亲去世后,老木开始当家,在黑乌海边租了一大片土地来开渔家乐,他哪还有闲工夫去关心那些神神叨叨的“妇人之事”。有时老木又安慰地想,父亲没了,母亲要是能从这些物事中找到些许慰藉也未尝不是好事;人的心就像黑乌海那么深,母亲虽然吃苦耐劳一辈子沉默寡言,但她心里的苦做儿子的又知道几分呢。
又禁渔了,老木坐在自己渔家乐的“观海阁”上,眉头拧得像他媳妇手中皱巴巴的抹布。女人还在楼下露天的凉亭里收拾两大桌杯盘狼藉。刚才黑乌海管理局的梁局长怎么说来着,“老木啊,这海里的鱼在塘子里养太久了有股苔藓味。还是上次开海时买回来的吧?除了吃乌黑海鱼这个特色,可以考虑多方面经营嘛!”梁局那肥厚的手掌拍着老木的背,感觉像要把虎背熊腰整个的身躯都倾斜到老木的肩头上。老木下意识地往右抻了抻肩膀,唯唯诺诺将两大桌人送到门口,梁局长关车门时还不忘伸出头来,“再忍个几个月吧,就该拉银鱼了,这海子大了难管理啊!”老木脸上堆着笑,不知该说什么,连声应到:“是,是,梁局为我们黑乌人费心了,到开海的时候您别忘了抽空来吃银鱼河口豆腐。”梁局长的秘书拍拍他的背说,今天的账你也先一起记下了。
黑乌海边的渔家乐除了观观湖景搓搓麻将,主要就是靠吃新鲜的黑乌海鱼吸引周末从县城驱车而来的人了。再说了,“麻将哪里不能打啊,一个湖有什么好看的,只有这鱼倒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还就得用这海子的水煮,这才难得呢!”从前不禁渔的时候,每天早晨都有新鲜的鱼送到老木这来;活蹦乱跳的白鲦鱼配热腾腾的河口豆腐,直接舀一瓢海水煮,可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吃法,响当当的黑乌一绝,许多人也都是为此慕名而来。现在的鱼大多数是开海时大批收购来养在鱼塘里,怕的就是禁渔期原材料断绝,这鱼一没了,渔家乐的生意就成无米之炊了。小地方,做生意的口碑就甚为重要,听说某家鱼馆实在没有海鱼便拿池塘养的鲤鱼充数,就一次便砸了招牌,黑乌人有点赧颜又有些不甘心地说:城里人的嘴被海子养叼了呢。有时人们也会说,“你把黑乌海肚皮翻过来瞧瞧,这有簸箕大啊!”老木却总是觉得岸上很小很小,人和人挤在一起,还没有簸箕大;黑乌海却没边似的。
眼看着正月将过,纵使家家户户黑乌鱼短缺鱼价“呼啦啦”往上直窜,到海边吃鱼的人仍络绎不绝,旅游区还未建起来,冬上来吃一锅“纯天然、无污染”的黑乌鱼倒一年年成了县城人的风气。他们嘻嘻哈哈地相互邀请,“过几年怕是这黑乌海都要被污染得吃不下去啦!”多少人家的船桨都快朽烂了,渔网晒了又晒,眼巴巴指望着开海,可是啥时候开海黑乌海管理局却装聋作哑迟迟不吭气。看着鱼塘里的鱼越游越少,老木心里像装了十八盘麻将,在观海阁里哗哗啦啦彻夜不歇地搓动。
“老木,得想想办法啊,好不容易赶上旺季,没了鱼咱家就得关门,今年连租金还没结,难不成我们也要去外地淘生活啊,妈和孩子交给谁管……”女人伸着头探向塘子里数鱼,她的后脖子望过去像是要急切钻进水里捕鱼的鹅颈。老木看着这细长的后颈猛抽一阵烟,想出的办法是夜深人静里俩人拖出了藏在草楼上的猪槽船。
夜里的黑乌海仿佛倒置的天幕,吸纳了岸上和空中多余的暗物质,它的黑暗聚集着重量,流动着的金属有狂澜变幻的形状。万籁沉寂,愈发显出水波相互拍打的声响,无数只蚌壳吐纳着夜里的潮汐。海子边的村庄只有零星几家的灯还远远亮着,模糊的光线晕开,像蚌壳张合间忽明忽暗的呼吸。老木的心有点乱,冰冰凉凉的,一尾尾的细鱼从他心里的石头底下游出来。他感到女人拽着渔网另一端的手也很紧,但他们都没出声,任随一只窄窄的猪槽船在黑乌海身上颠簸、晃动,像一颗将坠欲坠的陨石。陨石的重量全部来自刚刚撒下的那一网,它让这只船像一颗找不到在天幕当中的位置、无法安放的星斗;动荡不安的水浪从四面八方拥挤着拍打它、挠动它,这颗大海的皮肤上突然长出的一个弧形疹子。出门前老木搓着手说这几天晚上风里都扎着冰刺,好多人家得力人也不在镇上了,没有其他人会偷偷出海;管理局的那堆人则晚饭时还在自己家的观海阁喝得烂醉,稀里哗啦打了一阵醉麻将,将口袋里的钱七七八八都输给了梁局长(天晓得这群人到底醉还是没醉)。朝老木家记账本上又那么一勾,出门时个个冷得牙齿打架,骂骂咧咧地才作鸟兽散了,这样一群人寒夜里是不会来巡海的。
“老木——”女人压低嗓子喊,“别说话,再忍一忍。”手中的网忽左忽右地下沉,两个人的手也快被冻僵了。水声涌动渗透着寒意,屏住呼吸地听一会,又好像成千上万只的鱼群在船底一张一翕。放眼望去,此时的黑乌海没有边沿,无法用眼睛去判断方向,只感到全世界的黑都被这些水浸泡着,老木突然想到,莫非给这海子取名的人是一个捕夜鱼的人?
渔网又向下拽了一下,“老木——”女人的声音有点僵,后半夜开始落霜了,连水上的声音都全部被覆上了一层霜牙子。这黑乌海除了数十种上百种鱼啊藻啊,自然还有别的,每年也都会听到有人投海或者翻船沉水的事情。鱼群凉滑地蹿到女人胸中,她心里直发毛,小时候大人就告诫过孩子晚上要让着海边走,天黑后假如听到身后的海子发出“噗通”的投水声也不要好奇,千万不能回过头去看……这黑黢黢的水包裹着水,包裹着微不足道的一条小船,怎么会不让人感到心慌。到底不是家家户户盏着灯出船捕夜鱼的那些年了,水上空空落落好像什么都没有,这半夜显得愈发地冷。好好的黑乌人,怎么突然就成了“偷渔者”呢;也够为难女人了,老木对着茫茫的水域干咳一声,“起网吧!”
大约是关海太久的缘故,这一网打得异常结实,猪槽船随着起网如一条肥大的尾鳍摇摆不定,这颗陨石此刻巨大的吸引力像要把水里的碎片全都吸附上来。老木一边摘鱼,一边用手感觉哪一条是白鲢鱼哪一条是大鲤鱼,摸到一条肚子浑圆的,老木的手停了一下还是轻轻拍拍它的肚子将它放回海子里去。女人摸索着收网,湿漉漉的船在乌黑的水中又下陷了一点。突然,不远处的水声涨起来,哗哗有序,像是有人在用竹浆划动。两个人都紧张起来,在黑暗里对视一眼,竖起耳朵,不敢动静。越来越清晰的桨声,确信是一个人划着船靠近,老木他们的船也跟着涟漪大幅摇摆起来。老木心想,这船要是撞上可不好,于是壮起胆子高声问了一句:“是哪个过来?”对方听见人声,桨声停止了。昏暗中似乎望见一个低矮的影子,老木只好按亮手电筒照过去,恰巧扫到那人的脸,女人惊惶地叫起来:“啊!许孃!”
就在那手电筒的光柱中,黑乌海彻底坠入无底的黑暗,周围陆地上的一切都被抛向未知的黑洞,陨石四溅。老木只看见一张皱纹密布、眼窝塌陷的脸,沟壑纵横的脸上所有纹路都一动不动,仿佛它们饱含的一切早已塌陷,甚至与生俱来,她的双眼却炯炯如炬。这样水中的深夜相遇好像并不出乎许孃的意外,她不好奇也不为其所惊吓,只是停了一下,还未等老木夫妇和她搭上话,就调转一个方向朝黑乌海的更深处划去。
“这么晚她来海里做什么?”女人的上下牙打得咯咯作响,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后半夜霜雾之气渐渐从黑乌海的中央升起来,整个身体都快冻成了鱼刺。老木将桨深深杵进水里,使劲一划,黑暗的水被瞬间分开又悄无声息地在船尾合拢。他也不知道许孃来这里做什么,说实话,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斋婆子是做什么的;就如他无法知道这黑乌海中究竟有些什么,他们捕捞夜鱼时,是否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从看不见的网眼里悄然滑了过去。女人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缩在船尾,从出海到现在,她终于用几个毫不遮掩的喷嚏释放了身体里的寒冷与恐惧。老木再用力划下一桨,口气略带安抚地说,“许孃在找什么吧,以前听人说她男人死在海里,她不相信。”老木的桨推开沉沉的水又在水面上虚空地交替,他在心里说,爹,你保佑我们从这海里出去吧!
老木出门前去查看鱼塘,几尾青头鱼脊背上的鳞甲被擦伤了,应该是刚开始摘网时挣扎所致,没想到许久不打渔,连自己的手法都变得生疏。新捕回来的鱼频繁游动,脊背还泛着干净的青光,没有变得黯淡。昨晚的这一网好歹可以撑到过年了吧?许孃不会告诉别人老木两口子在后半夜在黑乌海上偷渔吧?她应该不会,她只会在烧香火的时候告诉菩萨吧。
公路旁的田地间几乎全部种植着甘蔗、蚕豆,除了收甘蔗的人穿梭在甘蔗林间里发出有节奏的砍伐声,田地边荒得连头吃草的牲口也没有。这年头种什么都不值钱,紫红皮的糖甘蔗长得壮实可人,可是运输艰难,堆在黑乌垭口的路边卖,十五块钱二十多根的一大捆,几亩地也卖不上几个钱。黑乌坡上红土赤裸,高大的椿树在欲暖还寒的风中萌发出火红色的叶尖;好多田地都荒芜着,环绕整个黑乌镇四周的山峦散发着一种海水够不着的干涸与焦灼。老木盘算着等把电动的麻将桌拉回来,是不是该请梁局吃顿饭,顺便打听下旅游区的具体规划,这渔家乐还让不让办下去。还有,这海到底还开不开?
老木回到黑乌镇的时候已近黄昏,霞光落在黑乌海上如金子的碎屑漂浮。海边还是空空落落,连个拉骡子拉马饮水的人也没有。要是从前这个时候,黑乌人都把这海子当自家的后院水井,干完活要到水边洗手洗脚,跟出海回来的人拉拉家常,坐在沙子上抽两杆旱烟、吸进满腔满肺的海腥气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而放学后的孩子们,不在这海边闹个没玩是不会回家的,有时天都擦黑了还听见有家长冲这海边叫他们,叫完学名叫乳名。自从每年都要关海大半年,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人们与黑乌海越来越生分,也不像是住在别处仍然血脉相依的老人了,倒像是一个住在不远处却搞不清脉系的亲戚,以前大门敞开着热热闹闹,某天院子却突然上起锁来,欢天喜地来拜访的人就只好张望一番左右思量,束手束脚打道回府了。
老木决定去看看这个亲戚,他把车开到小时候晒银鱼的大沙坝,然后跳下车直奔黑乌海去。
大沙坝是黑乌海岸最平坦开阔、沙石也最均匀的滩涂。每年夏天开海打银鱼的时候,千百张网从这里拉起,网起数也数不清的银鱼在这里晾晒,湛蓝的湖水、浅黄色的沙子、白亮的银鱼都随着日影一跳一跳。拉银鱼是黑乌海捕鱼生活的重头戏,起起落落得将近半个多月,像牧民逐水而居,镇上打渔的人家逐银鱼而来,在打银鱼期会拖家带口、背锅带碗把整个家搬到大沙坝来。夏天的黑乌海充盈着随时漫上岸来的热浪,大人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穿梭着,让细细密密的银鱼渔网都掀起耀眼的光。再后来,人们开始改用了电力发动机来向黑乌海更深更远处布下大网,发动机能拽起胳膊粗的网绳,能拖得起人力无法拖动的巨大银鱼网,刚开始使用的时候,哪家一发动机器,“哒哒哒”,随着皮圈飞速转动,大人孩子都不眨眼地看着沉重的大网被拖出海面,欢呼声盖过机器的马达声。可是,老木的爹就死于这样的机械。起网时发动机嗡嗡作响,绷紧的网绳让人们兴奋,他们顾不得考虑其他,这一网少说也有几百斤银鱼呢。谁也没有想到湿漉漉的网绳突然迸断,挣脱的猛兽一般发出千钧之力摔打过来,站在最前面准备取网的老木他爹脑袋直接飞了出去……一切都来不及看清,整个大沙坝染成了斑驳的血网……
老木闭上眼睛不能再想下去,忽然他听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心中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许孃在大沙坝的另一头烧纸火。风吹着她的黄纸,呼呼啦啦地响,烧化的黑色纸灰蛾子一样扑过来差点扑到老木脸上。许孃孤伶伶地蹲在那里,还是穿着那套多年不变的旧蓝布斜襟衫,自己纳底厚厚的黑布鞋,还用绑腿裹着小腿,简直像一个旧时代里遗落下来的人。天色渐暗,她满头的白发却异常清晰,吹得凌乱沧桑,宽宽的沙滩让她显得更加瘦小老迈。老木的爹如果活着也应该这把年纪了吧,他要是活着也该成了个倔脾气的老头,除了还能在岸上吹胡子瞪眼睛怕是再没办法下海拉银鱼啦。老木走过去,“许孃,你咋在这呢?”许孃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平静清亮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好像没那么苍老,老木不得不想起昨晚偷渔的事情,有点心虚地背着风蹲下去,“许孃,这里风大着呢,纸火不容易烧吧?我帮你。”许孃开口却说,你爹死了这么多年你妈气恼多,太不容易,这把年纪了,就让她有个安心日子过。老木连忙点头,“是是,我妈不容易,这多年我们也都守着她,不敢出门去淘生活”,又顺手将一叶描着龙身的纸火添进火中。许孃叹口气,“快回去吧,你媳妇和你妈今天吵架呢。”老木被撩起的火舌舔着,腾地站起来,“你说啥?”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多年不睦的比比皆是,这在黑乌镇也不出奇,甚至还有婆媳不和,气性之下跑到黑乌海投水的女人。但婆媳吵架在老木家却是大事,女人是在他爹过世后娶进门的,跟着老木忙里忙外,贤良孝顺。老木的母亲在丈夫死后便开始每日焚香,常常跟随许孃在寺庙做点杂活,帮寺里折些纸火、清扫院子等等。乡野里,信奉佛事的人很多,当地传说最有灵性的寺庙是观音箐,里面供奉的主佛是观音大士,每逢初一十五和庙会,去拜佛的人络绎不绝。许孃这样的斋婆子就是那里负责给人上表断香的人,老木的母亲就负责给念经的师傅和化缘的人烧斋饭。老木不信这些,但母亲这些年好歹找到一个心里寄托,一般不问家里的闲事,对待儿媳儿孙也从来是宽和有加,吵架这样的事情是老木家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木进门时女人正摊开簸箕择黄豆里的坏粒,一边歪着头看孩子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看见老木,女人放下簸箕站起来,“回来啦?麻将桌都拉回来了吗?饭在灶头上,我去给你热热。”她有点慌乱,被搁在地上的黄豆颗颗饱满,朝簸箕的一边滚去。女人脸上什么也没有,孩子抬了抬眼看看他爹,皱着眉头继续写作业。“你阿奶呢,你阿奶去哪了?”女人眼里一紧,“哦,妈在楼上烧香……”老木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他想去楼上看看他妈,在楼梯口,女人叫住他, “老木,你叫妈下来吃饭吧,她连晚饭都没吃……”老木歇了脚,回过头问她,“你和妈吵架了?”他的声音黑沉沉的,裹挟着一种责问的严厉。女人低下头,“也没有……妈只是不想我出去打工。”
楼上是母亲的神龛,她每天都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上半晌。老木不知道她是在这儿念经、焚香还是折纸火,她的纸火好像永远也折不完,手里总是捏着黄红的锞子纸不得闲。老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虚掩的楼门,里面没有任何响动,母亲也不应声,老木只好推开门进去。母亲背对着他跪在神龛前,神龛上供奉着神灵和祖先们的遗位,还有老木他爹的遗像。“妈,小琴说你没吃晚饭,你这忙完了就下去吃饭吧,天都黑了。”“妈,小琴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你知道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心事……”母亲站起来添七星灯里的香油,这七星灯长燃不灭是消灾祈福吧?她的手在黄色的火焰映照下瘦削而骨节粗大、经络凸起,岁月总是从一个人的血液渗透到皮肤。“你爹走得早,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妈,小琴到底说你啥了?”“她没说啥,她只是说在家淘不了生活,以前我们这些老辈子还能靠海吃海,你们已经靠不上海了……”
老木有点心急,“这事不是她和我都还没商量呢?这没影的事情你们怎么吵起来了?”“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这村子里也没几个年轻人了,但你们要是把娃儿都带走了,我也不会去学许孃当斋婆子,还不如早点和你爹去作伴。”老木摸头不着脑,“妈,你这是说些什么呢!”
快立春的时候夜里的风吹得很响,像打着唿哨翻拣着土地和海子,要让它们一夜之间沸腾出春意盎然的模样。女人缩在床上背对着老木假寐,大气也不出。老木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今天这麻将桌一买回来,渔家乐上个月赚的那一点钱又贴进去了,但不买电动的客人没耐心没兴趣又没了黑乌鱼,迟早要关张大吉。“你跟妈说你要出去打工?”女人缩着脖子抖了抖肩膀,没说话。“唉,你想想许孃,没孩子没老伴在身边就跟斋婆子没什么两样,她们心里苦得很。”女人转过身来望着老木,老木发现她竟已泪光盈盈:“这海就算开了,旅游区一来,管理局还指不定让不让咱们开,这村上除了老的老小的小,你看看还有多少家跟咱们一样?还有你儿子,你还想等他长大等着黑乌海里能捞出金子来?我们都活了半辈子了,这日子要是能过得越来越好,谁愿意离家千里去给外人打工啊!”女人平时柔弱寡言的,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眼泪啪嗒嗒也跟着落下来。老木伸出手搂紧她,听那风声从乌黑海里吹过来,从甘蔗林红土坡上吹过,一直在屋顶上旋绕了一整夜。
说是生活难淘,日子还是过得飞快,春意一漫到田垄上,水田里便该撒秧了。以前二月的水田里塑料薄膜拉起,秧苗地像发光的水泡子一丛连着一丛,要是站在黑乌坡上看下来,会感觉乌黑海的浪一汩汩涨到了地上,连成了一片白色肿胀的水泊。如今许多农人都弃田去外地打工了,租出去的田地大多围成苗圃,其余的,就像黑乌海一样远远地空着。“在水电站守个材料、守个工地也比种一季庄稼卖个贱价好啊!”还有年轻的小伙子过年回家时递一支硬壳印象烟给老木,“老木叔啊,你和我们出去吧,用不着你下矿井,你就帮我们养养驮煤矿的骡子,做做饭,过几年咱们老乡都能包个小矿做小老板了!”
老木家也好多年没撒秧了,这些年要不是荒草还是顺应着春风,田间地头已然看不出时令来。到了二月十九,庙会也跟着来了。老木听他妈说这一天是观世音菩萨生诞日,也是一年之中观音箐最隆重的庙会节。庙会在老木的印象里还是小时候跟着他妈走在那些舞龙队伍的后面,烟火缭绕、佛乐嗡然反复的佛殿前都是撅着屁股磕头拜佛的人。观音大殿前好像还有一个求签的地方,求签的人端端正正跪在团垫上,闭上眼一边许愿一边把放着几十支签的竹筒摇得哗哗作响,旁边还有斋婆子跪着帮他祝祷,祈求菩萨显灵。最后“啪”地掉出一支竹简,便拿去请人寻签。求签的人最怕掉出来一支“下下签”,还有些人觉得“上上签”也不行,顶头齐尾都是没有迂回的,中庸一点儿好,中庸的日子有时可能赖一下还能凑合着过去,顶头齐尾可是要把人逼到弦上,鲠直脖子的。拿了签的人按签号去领一张解签词,也就是四句诗一句断语,告诉你这支签的意思。
老木记得小时候观音箐还有一个专门给人解签的老头儿,清瘦矍铄,颇有些仙风道骨,拿着签的时候咳嗽一声把老花镜推到鼻梁,态度恭敬地先念签词给人听,读罢签词,老花镜已滑落到鼻尖,他眼睛向上探出来看看求签的人是谁,要是熟人便结合实际地告诉人家,“就是说啊,你家那个幺儿在外边吧?年轻人嘛,要多扎咐他们不要在外面造皮子!”有时这签解得过于实在,贴心贴肺,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地笑起来,求签的人各怀心事讪讪地走了。
二月十八的晚上,老木的妈在许孃家待到后半夜才回来,老木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睡,她在楼上点着灯,也许折了一晚上锞子。早晨老木要出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收拾好一大竹篮纸火、锞子放在门口。老木不想去庙里,但又觉得让一个老人家背一大篮东西实在不太像话。“妈,我要开车去店里,今天庙会估计会有县城的人来玩儿,我先送你去庙里吧。”女人抱着一两段红从屋里出来,说今天她也想和妈一起去庙里拜一拜。
一家人很少这样一起坐在车上,还是去寺庙,老木觉得这架势有点像清明节上坟,想到祭祀和种种肃穆的仪式他感到浑身不舒服。春深了,渔家乐的生意也快淡出鸟来,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车开得越来越快。拜佛要赶早,看得出求神拜佛的人很多,沿途遇到好些车子,都往观音箐开去,太阳还没从黑乌山上冒出头来,东边露出一片亮堂堂的鱼肚白。老木还不知道,观音箐如今已经划归佛教协会管理了,再不是小时候那种陈旧、朴素的模样,寺庙大门口哼哈二将金刚怒目地立在两旁,门柱竟赫然钉着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子,上面写着“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灵源县佛教协会”。老木觉得这个牌子有点扎眼,看来看去挺别扭,于是将一篮香纸锞子从车上抬下来跟母亲说自己就不进去了,让女人背篮子跟着进去拜拜,自己一会就得去店里张罗。他妈却说,二月十九既然到了佛前,哪有不拜的道理。
好在还没有收门票。观音箐建得比以前恢弘漂亮,进了门两排青竹修得整齐,还移栽了几棵老桂花树在院子里,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所有佛像也可能刚请人刷过色,色彩鲜亮,慈眉善目的。老木跟着母亲和女人从那些躬身、叩头、捏着一把把纸锞子和香火的人群中穿过去。迎面的一个佛殿里供奉的是弥勒佛,笑呵呵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老木觉得那笑容不可捉摸,他有点不知所措。母亲带着他们径直去了观音殿,许孃已经在忙着帮人许签、上表、祝祷。母亲将整整一篮子纸火放她旁边,她们很有默契地一个写表、一个折表看表。
观音大殿依山崖而建,殿堂三壁其实都是山石环绕而成。阴凉的山体还不断滴出水来,在石头缝里积成一小窝一小窝。小时候大人都会告诉孩子们,用那“圣水”擦眼睛,会眼明心亮,老木自然也往自己脸上拂过这里的水,跟黑乌海的水一样冰凉入心,也没什么特别。大殿也重新修葺过,观音大士的佛像被许多雕龙画凤的木框、朝拜的红缎围在中央,供奉的蜡烛点满了香案,老木眯着眼看了一会,觉得观音大士隐没在这些色彩浓艳的光亮中,看不清面容,竟然显得有些黯淡。但他很快就被上前求签进香的人挤开了。许孃在帮别人进一张清吉平安表,上表的妇人神色肃穆,紧盯着那张写着她所求内容的表。妇人按许孃的指引走到的大鼎前,火焰在青铜大鼎中熊熊燃起,妇人双手持斗,表平放在斗上。她左手持红斗右手持黄斗,据说红色代表太阳,黄色代表月亮。她向四方拱礼,许孃接过两个斗,双手高过额头,念念有词,最后才将它们投入大鼎。火舌舔着纸表,中间的部分高高隆起,两个边角燃至破裂。待表燃尽,妇人紧张地看着许孃,“许孃,怎么样?表上说什么?”许孃将纸表的灰烬拨进大鼎中心,语气平淡地说,“家里有开车的人要小心。年头年尾会有口角之争,都要忍气。家里是不是养牲畜都不如意?”妇人又惶恐又心悦诚服地点头,“正是啊,许孃,学宾川县那边的人养了几年大耳朵羊都不成器,下崽不顺利、还整天害瘟病。有什么可以开解的方法吗?”许孃说,回去将羊圈整修一下,圈门不要对着灶房。大耳朵羊可能也不能总是关着养,还是请个人在山坡上放放吧。妇人千恩万谢地再朝观音殿叩拜、进香。
老木好奇这来赶庙会的人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男女老少,比平日在地里种田撒秧的人多了去了,观音殿前求签上表的人都你推我赶地排队,他想侧身从人群里穿出去让出一个空位,却被往里面拥的人推到跪垫边,一下子重心落空,那姿势像斜斜跪下去插队抢跪垫求签的人。
许孃走过来,“老木,你也要求签?”老木挪了挪膝盖,试着站起来,却被几个来汲圣水的孩子挤得直不起身来,身后还有排队要求签的人催促着他。许孃看他一眼,递给他装满竹签的求签筒,“你想求问什么呢?”老木茫然地接过签筒,问什么呢?这么多年,想问的实在太多了,而哪一样是真正要问的,又是问谁可以告诉他答案呢?他突然感到口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手中的竹签一摇便参差错落哗然作响。他没有主意说,“我问鱼吧?”“问鱼?”许孃和周围等签的人都投来不解的眼色,他说,“我想问问黑乌海的鱼,什么时候能开海,黑乌人还能不能靠海在这里生活下去?”熙攘的人群仿佛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立刻传来一片唏嘘,有人说“老木啊,你在观音面前不问观音来问鱼,搞错了吧?”还有人说“这是你怕是问梁局长更实在吧!”许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起三炷香,向观音大士许愿。
老木跪直了身体,闭上眼,用力摇动起手中的签筒,好像整个黑乌海的水跟随他的手上下摇荡,鱼群和海藻旋起巨大的漩涡和波澜。这是老木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签,他感到胸口拥堵又一无所有,他不知道,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问出这个难以追索的问题。
冥冥之中,黑乌海的鱼群会告诉自己答案吗?老木阖着眼听见许孃在耳边喃喃祷告,身边进香的人双手合十低声自语。他们也有各自不同的求问吧?他们在寻找什么,探问什么,还是在试图消除心中的苦厄?就像许孃在乌黑海冰冷的夜晚寻找她杳无音信的丈夫,就像母亲每日为惨死的父亲祷告,观音大士会指引他们吗?老木从不相信那些看不见的事物,但那些曾经存在又消失的事物让他一阵心酸,手中竹筒里“啪”地掉出一支签来,许孃捡起签递给老木,竹签已被磨得油亮焦黄,毛笔字迹还是清晰可辨:六十四号,下中签。
老木没有去领签,那一纸释签的诗文能告诉他什么呢?他对着烛影幢幢的观音殿深深地叩了一个头,挤开虔诚持香上前的人群,走出了观音箐。
老话说,春分后一天长出一根线,意思是天黑得越来越晚,白昼越来越长,每天做女红的人趁天还没黑,每天都能多绣出一根线的花样。连客人们都知道黑乌海这一年迟迟不肯开海,吃不到新鲜的黑乌鱼,来黑乌镇过周末的人越来越少。老木家的渔家乐里葡萄的新蔓爬上凉棚,桃子李子的花蒂熄灭了,结出青绿色的小果;最蓊郁热闹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渔家乐却显出一片空空的萧条,麻将桌上的电动按钮都快生锈了,鱼塘里也只剩下起了青苔的死水。
老木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不远处的黑乌海,早些年,还没等桃树挂果,孩子们已经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跳下大沙坝,光溜溜的银鱼一样跃入黑乌海,腾起一点两点的浪花。大沙坝上散落着他们的衣裤、红领巾,还有背带拉得歪歪斜斜的书包。夏日的黑乌海每天都对孩子们充满了凉爽、自由的诱惑,黑乌海的孩子会走路就会凫水,有时家长为了惩罚逃学来游泳的孩子就偷偷抱走他们的衣物,让孩子游个尽兴光溜溜地上岸时急得简直要哭出另一个黑乌海来。老木想起自己小时候光着屁股一路从大沙坝被父亲揪回家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这孩子如今却像一片灼人的禁区,船只在岸上停泊得生锈,连老木的孩子放了学都直奔镇子上的电子游戏室,哪里还会和同村的同学们勾肩搭背去大沙坝游上一圈。阳光底下黑乌海的南北两岸像一双翅膀,煽动着立起来,水浪赶往中央的海域,老木呆呆看着远处想着心事,恍然间看见海子的中央蓝得发黑,似乎藏着未知的大鱼,正在翻动深青的脊背。老木的女人在院子里洗篾箩,虽然客人稀少,女人还是每天把厨房用具洗得干干净净。阳光从葡萄架上漏下来打在她前倾的脖子上,不规则的光斑像落在鹅颈上的水花,有些晃眼,微微荡漾。老木说,等立了夏,把店里的麻将桌什么的都盘出去吧,你就回家照顾一下妈和娃儿,房前屋后种点菜和果树;我已经说好和三哥他们出去做活了。
这一年黑乌海的热浪伴随着躁动的消息来得比往年早。好久不来渔家乐的梁局长一边剔着牙醉意熏天地拍着桌子冲他的手下吼,“就是说这旅游区和黑乌海以后都轮不到我们管,人家财大气粗直接说承包了十年,叫什么名字?对,狗日的普瑞集团!你看看,说变就变,我去问谁去?”他又转向正在剁猪排骨的老木,“还有老木啊,你家现在这个位置以后全部都要收上去建普瑞的蓝藻加工基地,他妈的,你们以后谁也别想捞海菜了,要加工什么螺旋藻保健产品,这海都成他们家的养殖场了!”老木默默地剁着排骨,风干的腊排骨很硬,他使劲砍下一刀,骨头的碎屑溅到地上,一大块排骨“嘭”地从中间裂开,露出没有水分的红肉和白骨。
还能最后再开一次海。梁局长醉得像一滩黑乌海里捕出来的螺肉,他摇晃着发福的身体倚在门廊上对老木说,“把你们村里的壮年人都叫回来吧,狠狠再打一次鱼,他妈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后县城领导说了也不算了!”老木送他们出门,月亮没有分别地照在黑乌坡上、海子里、荒着的田间、黑乌镇上的每一个人家院子里;老木的头上也铺了一层银霜,月光让他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老木锁上渔家乐的门,并没有着急回家。开着车蜿蜒绕着海岸到了大沙坝,月光将公路和周边的树木镀上一层银白的薄釉,空气里传来一阵野凤凰花的芬芳,混合着海水白花花的腥气,这沁人心脾的味道被月光洗得发亮、湿润,甚至有点尖锐,像松针一根根扎进老木的鼻孔和肺腑。他把车窗摇到最低,贪婪地呼吸这海子蓄积良久的气味。
潮汐一涨一退,月光落入水中,像白色软体的蚌肉探出了一只微微开阖的蚌壳。它试探着舔舐大沙坝,沙石静静筛落一颗颗银白发光的珍珠。老木蹲下,将手浸入水里,白昼里的余温已经散尽,水中传来晃动着的让人舒适的冰凉。他突然感到这片沙滩上或者近处的水域还有其他人,他想起父亲、许孃和她消失的丈夫;他坐在沙滩上点起一支烟,像是等待他们中的某一个从他背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他内心端着另一面涨潮的黑乌海,他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着他们的面痛哭一场。风吹熄了老木手中的烟,海水淹没着海水,沉入黑色的漩涡;除了拍打大沙坝的潮声和岸上的蟋蟀蛙鼓,再没有其他声响来打扰这个为海守夜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老木真的等来了许孃的猪槽船,她的全身淋着月光,好像从透湿的另一个世界返航。他们好像早有照应,再一次在夜里的海上相遇,有一种等待中“你来了”的安定与熟稔。许孃让老木搭一把手将船泊到大沙坝最平坦的地方,他们用力栽下拴船的木桩。老木摩挲着粗糙的麻绳,突然问出一句,“许孃,我爹的魂魄还在这大沙坝吗?”许孃不回答,反而问他,“你说,你许叔还会在这海子里守着吗?所有村子里的人上表看香都来问我,神灵会启示他们。一年年,黑乌海的每个地方我都走过,但我也只能像你一样,问这海子,问这海子里的鱼,你爹、你许叔,这些守海人去了哪里?”许孃的脸被月亮照得发白,她的皱纹是夜里的黑乌海,深不见底,它们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她不会说,老木也永远不会知道。老木的手被湿的麻绳磨出印子,他想起渔网的绳索在他爹脖子上那致命的一击,仿佛正中的是自己的脖子。他倏然放掉绳子,声音里有一些潮汐般的回声,“许孃,难道真的是命吗?我上次在观音箐抽的是下中签,这海子以后再也不属于黑乌人了,你还会守着它吗?”许孃在大沙坝点起纸火,那一团火焰在海边显得凄清又暖和,老木不知道这样的一团火是在祭奠逝去的守海人;还是问询着这暗中无底的黑乌海、问询着不知是否会绝灭的黑乌鱼,那一切不能被知晓的命运。或者,它仅仅只是一种无望的告别,连许孃都知道,老木已经是黑乌镇壮年人当中几乎最后离家去外地淘生活的人了。
老木和镇上的班车司机拉回满满两大车黑乌人,听说黑乌海最后一次开海,在外不太远的人都回到了海边。老木的女人把所有锅子都洗得能映出人脸,她准备着,这是最后一次在自家的渔家乐做开海饭。请许孃算好开海的时辰,六月初八,亥时。所有人家都准备好火把、银鱼细网。老木的母亲装了无数袋金银锞子,她为这次开海几乎折了一整楼的纸锞子。
所有人都聚集在大沙坝,火把点燃,岸上和海子里同时照出一个光芒点点的星空。许嬢上前点香,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得出她换了一身新衣,衣角裤腿都巴巴适适,银白的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在火光中,她像一尊世事阅尽、心境澄明的佛。她走到水边,向东面作揖,然后跪下——这是老木小时候每年都能见到的祭海仪式,老人们在开海前向天地和海神敬拜;向海里的龙王、鱼神致意,感谢它们每年赐予富足的海物,让海边的黑乌人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擎着火把的男人也跟着跪下去,海里的火和岸上的火顿时连成一片,水中的烈焰恍若无数颗鲜亮的心脏在跳动。许孃向海子叩首,大沙坝沉浸在一片火焰的寂静中,时间仿佛不复存在,那些消逝的人和过往在许孃的叩首中重新回到老木身边,他胸口一热,涌出黑暗的海水。水中的神灵还有亡魂一定看见了这庄严的祭祀,任凭风在夜晚投下无数大网,海面依然摊平身体稳住自己的重量。
所有纸锞子都燃起,船型的锞子两头尖尖。许孃在纸火燃尽前冲黑乌海喊一声“开海嘞——” 她的声音干涩尖利却尽透着威仪,像一艘年久失修的猪槽船,依然保持着良木的结实质地。这是她最后一次喊海,声嘶力竭,让人听得心生悲怆。老木伙同几个男人摇起一艘船,向火焰中的海水撒出第一网。他们打渔的手法既陌生又熟稔,而这从小在水里摸爬滚打练就的手艺就要在海上失传。
开海的第一网鱼按照老辈人传统要做成“豆腐串鱼”的开海饭。老木的渔家乐一夜灯火通明,女人们忙着将新鲜的河口豆腐切成一方块一方块地放在锅中,舀入黑乌海中央的水,新捕的银鱼从海里来到锅中,剔透的鱼身跟豆腐一样白,它们围绕着豆腐游来游去。锅下的灶洞中梨木柴越燃越旺,水中的温度越来越高,白色的鱼群纷纷钻进豆腐中心避热。最后,它们缩头缩尾与豆腐合二为一,只看得出银鱼黑色的眼珠,房梁上挂着热气熏蒸出的水雾,整个厨房弥漫着鱼串豆腐的腥香之气。
所有赶来开海的黑乌人都坐在老木渔家乐的院子里,许孃以祭海拜祖的礼仪以鱼、饭、酒水行礼后,老人孩子先上桌,人们都端起海碗吃着久违的开海饭,相互敬着酒。看着锅子里拼命钻进豆腐以求逃命的银鱼,以前年年吃它们并未察觉,老木这回却感到这鱼群可怜,它们以为有水拼命地游就可以救活自己;这黑乌人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以为有海,只要靠勤劳的双手就可以不去别处淘生活,未想,这片海子已经被外人烧沸。几乎所有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端着碗喝着黑乌人家自酿的苞谷酒,他们既高兴又悲伤,外出的人也还能回到家乡围坐在一起吃开海饭,可是等开完这次海,他们中的大多数就要重新上路,再也没有理由聚在这海边。醉意朦胧中,好多壮年男人开始划拳,用鱼虾行酒令,老木和他们一样,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些水汽缭绕的酒令,涨红了脸,泪眼婆娑。
开海的大沙坝好像没有改变过,男人们喊着号子拉起一网又一网重重的海鱼,经过长时间的禁渔,每一网都打得结结实实。女人铺开晒鱼的网布,整个大沙坝被密密麻麻的鱼和阳光覆盖。虽是最后一次开海,女人们还是挑出大肚子的母鱼和幼鱼将它们放回水中。晴朗的日子,黑乌海翻涌出墨蓝的脏腑,它是那么清冽又是那么深沉,即便阳光一次次打捞它全身鱼鳞般的光圈,它依然慷慨地接受岁月的施与和承受外界的索取,它不动声色,难以捉摸。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光着脚在大沙坝绕着晒鱼网追逐打闹,不顾女人们的责骂,他们折断岸边的野凤凰花枝扔向黑乌海,红艳的花朵漂浮在湛蓝的水面上,像要给黑乌海带上美丽的花冠,让它风光地远嫁。
许多外出务工的人只打了三两天鱼便着急赶回去上工,不然“还打个球的鱼,要被老板炒鱿鱼喽!”得力的男人都走了,最后一次开海拉银鱼也只好草草收场。第五天的下午,烈日曝晒得人的皮肤都要“呲溜”冒烟了,滚圆滚圆的银鱼晒在沙滩上,一阵滚烫的阳光过去,发出被烤熟似的腥气,看上去变成了一片瘦干的白萝卜丝。老木抽完烟,拍拍胳膊上被晒起的皮屑,准备再起一网。这一网格外的沉,几个大男人“嗬哟嗨、嗬哟嗨”,肩膀被麻绳勒出血印,磨得生疼,最后一次黑乌人放弃机械以原始的气力打捞在海里代代繁衍的鱼类,他们要记住祖辈曾经怎样在这片海边生活过。
这一网却沉得像坠着整个黑乌海,似乎要让人使出大力气要把它连根拔起,出水时,果真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虽说这黑乌海里也曾打捞出来过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鱼,也有一尾几十斤重的大鱼,但从来没见过像这样一尾黑乎乎的近两米长的“鱼”。年轻的小伙子“啪”地将网绳扔开,像是捞起了一条骇人的怪物。老木凑上浅滩去看,不是白鲢也不是大石斑,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鱼,两腮阔大,脊背无鳞,腮边长着小指粗的黏滑胡须,由于体积庞大,它在沙滩上无法动弹。老木觉得它有点像江鳅,但江鳅不可能长在黑乌海里。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这鱼大得要成精了吧?要不要放回去啊?很快有人找来了许孃,许孃什么也没说,摸了摸它黑乌发亮的背鳍,像是安抚,也像询问它的来处。大鱼好像听懂了许孃的话,竟缓缓扭动自己的身躯,朝水深处挪去。它是否是上岸来看看这人间的景象呢,还是想问问岸上的人,这海是否还属于黑乌镇,除了它,还会有人在这里守候?大鱼触到了水域慢慢游动起来,但它的头却始终朝着岸上,它在逆游回海,像是对着岸上的人殷殷道别。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呆呆地站在岸上,野凤凰花传来让人迷醉的香气,风哗哗撩动起浪花,这片海多么深多么美呵,多少代的黑乌人都不可穷尽。鱼身几乎全部没入了海水,它的胡须在水面漂着,这是海中的老者吧,许孃朝着它跪下,莫非它是黑乌海的变身前来打问和托付此后的命运?
走的前一夜,老木看女人帮忙收拾好行李后,爬上阁楼,母亲依然在她的神龛前折着锞子,她的手指干瘦而灵活,一张黄纸在手中三两下对折卷角就成了一个饱满整齐的金锭。老木嗫喏着不知怎么开口,母亲却说,你放心去吧,我跟许孃说好了,等六月庙会跟观音箐那边申请,我们平时就在外面搭着篷子卖卖香火,这也是修行积德的事情。
黑乌海的水其实一点也不黑,站在老木家的观海阁可以看到水面翻起棉絮一样的白浪,一层赶着一层直腾到海的另一岸。老木走的时候,推土机正轰轰隆隆将他爹植下的葡萄树推倒,接下来它的“利爪”伸向了老木女人每天勾着头洗菜淘米的水池。他想象不出这里会建起什么样的厂房,会有怎样的机器将那些绿得流泪的螺旋藻绞碎;他也不知道从今往后的黑乌海会不会太寂寞,还是会太热闹。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像离了海水的海菜花,要活命就得伸直了头往另一片咸腥的水里扎。
路过大沙坝时老木走下公路,正午的沙滩被晒得发烫,几只在沙滩停歇的鸟雀被他惊吓得叽喳飞掠过水面。老木掬了一捧水洗脸,浅水处被日头晒得温暖,他闭上眼贪婪地吮吸着水里干净的腥气。他多想同幼时一样,把包袱扔在一旁,脱光衣物跳下这蓝幽幽的黑乌海;他多想父亲仍然能提着牛皮鞭子赶过来,气急败坏教训这群逃学下水的小犊子;他多想每天划着猪槽船跟着许孃,在这从未真正探问过边际和深浅的海里,听听她说起那些老辈人的故事,哪怕她说起那些稀奇古怪的、老木从不相信的物事,他也会认真地听。还有,他还没有教会自己的小儿子怎么划猪槽船,不会打渔划船的人怎么能叫黑乌人吗?老木使劲地往自己脸上拂水,整个海仿佛因为他的用力而动荡,老木分辨不出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拂到脸上又飞快落入海中,水声从南到北,哗然相和。
老乡的汽车载着老木绕过黑乌坡,远远地看到山涧上空有阵阵烟雾,那应该是灵源箐的所在。车再往坡上走,后视镜里忽然闪过穿着蓝衣褂的许孃,她的白发被风吹起,她低着头走得慢而沉重,怀窝里像揣着一尾大鱼、一尊佛像或者一个海子。老木急忙扭过头从后车窗望出去,却不见了她的身影。车绕着盘山路越走越高,整个黑乌海渐渐缩小平躺在眼底,老木眯起眼看着这一滴椭圆型的水银,在阳光下只反射着天空宝蓝色的强光丝毫不肯暴露自己的内心。司机猛的打一把方向盘,车驶入了去县城的公路,黑乌海被甩到了身后,看它不见。“老木,干得好的话,明年把老婆孩子都带出来吧!这里啥都不属于咱啦!”
黑乌海的水到底是什么颜色呢?老木心里琢磨着,却再也不知该去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