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出于文献演剧关注生态
——评谷曙光著《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
2018-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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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初,梁启超发表《新史学》*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版,第1-11页。,呼吁史界革命,明确提出了“国”与“民”的概念,强调要为全体国民写史;傅斯年主张“史学即史料学”,强调客观主义史观。可见,如果脱离了史料的发掘整理,“新史学”将会成为空中楼阁。故史料不仅是史学研究的根基,也是众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基础。就戏曲研究而言,戏曲文物文献史料的搜集整理是戏曲文化研究的重要基础工作,不仅有助于认识中国戏曲发展的本来面目,了解戏曲艺术的历史成因,而且很大程度上决定和影响着戏曲文化研究的水平,是建构中国戏曲文化史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谷曙光教授著《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下文简称谷著)便是一部立足于文、音、图、像、档等“梨园文献”,并以之为基础来观照清中叶以来京剧、昆曲的剧坛变迁和优伶爨演等问题的力作。笔者认真拜读了这部专著,获益匪浅,兹谈几点认识。
一、戏曲文献观念的重要突破
近百年中国戏曲研究历程与戏曲文献的搜集、整理、研究以及出版相伴相生、相辅相成。但随着研究视野的扩展、研究方法的更新、学术观念的更进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戏曲文献也被赋予新的内容,呈现出多元化的演进形态。
传统观念对戏曲文献的理解,多强调文献内容的文字性和文献载体的书面性*吴书荫:《论二十世纪戏曲文献的整理和研究》,《中国文化研究》,2000年第4期;郭英德:《中国古典戏曲文学文献整理刍议》,《戏曲研究》,2005年第2期,总第67辑;解玉峰:《二十世纪戏曲文献之发现与南戏研究之进步》,《文献》,2005年第1期;李舜华:《清代戏曲文献简述》,《广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2期;孙崇涛:《戏曲文献学》,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李占鹏:《20世纪发现戏曲文献的历史沿革与地域分布》,《西北师大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5期;李占鹏:《20世纪发现戏曲文献的主要类型与基本特征》,《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6期;李占鹏:《20世纪发现戏曲文献的意义指归》,《西北师大学报》(社科版),2010年第1期;李占鹏:《清代升平署戏曲文献研究述评》,《长春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12年第8期;朱夏君:《论二十世纪昆曲文献学研究的两种典范》,《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黄晶:《黄梅戏文献整理与研究》,《图书馆杂志》,2014年第7期;徐燕琳:《戏曲文献学建立及戏曲研究发展刍议》,《中华戏曲》,2016年第2期,总第51辑。,这与长期以来戏曲研究重心偏重于以文字形式载录的刊本、抄本等剧本、论著有着密切关联。虽有多部戏曲史专著先后发布,但从戏曲文化的整体形态分析,这些以剧本分析为重心的论著,以“戏曲文学史”称之更为贴切,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戏曲史。苗怀明认为“文学是戏曲的要素之一,对其进行大量、精深的研究自然是必要的,但若以戏曲文学代替整个戏曲的研究,则就有失偏颇了”*苗怀明:《戏曲文献学刍议》,《文学遗产》,2006年第4期。,故传统观念上局限于文字性的戏曲文献导致戏曲研究在整体格局上存在严重失衡,即偏重“案头”,忽视“场上”。
苗怀明《二十世纪戏曲文献学述略》对戏曲文献内涵有所拓展*苗怀明:《二十世纪戏曲文献学述略》,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由注重文字性文献拓展为文字性与非文字性文献兼备。作者认为“戏曲除以文字记载的剧本、论著等文献资料外,还有大量非文字记载的、以实物形式存在的其他文献资料,即通常所说的戏曲文物,如戏台、雕塑、道具、乐器、绘画等”*苗怀明:《戏曲文献学刍议》,《文学遗产》,2006年第4期。。强调文字性文献与非文字性文献具有同等重要性,甚至在宋金时期戏曲文献严重缺失的状态下,非文字性的文献史料显得更为重要,此方面已有大量研究成果,其中车文明《20世纪戏曲文物发现与曲学研究》可视为当前戏曲文物研究之集大成者。
谷曙光《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的最大突破亦在于对戏曲文献的开拓创辟,呼吁“戏曲文献实与古代典籍文献有着极大的差异”*谷曙光:《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作者以“梨园文献”定义,强调“戏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字可指文字典籍,如剧本、评论、研究著作、报刊等;而‘献’字,包含声音、图像、视频、文物诸多方面,如戏画、脸谱、照片、戏单、唱片、录音、电影、录像、梨园匾额、行会文书、契约、行头,乃至名伶遗物,等等,这些都在传统意义上的‘文献’范围之外,而它们却能立体展现作为表演艺术的戏曲的精华和魅力”*同上。。“梨园文献”的提法,无疑令人觉得耳目一新。傅谨近年在此方面亦做了大量尝试*傅谨:《名伶史料与曲律的演化:中国戏曲文献的体与用研究之一》,《民族艺术》,2013年第3期;傅谨:《戏曲文献中的声乐理论与表演理论:中国戏曲文献的体与用研究之二》,《民族艺术》,2013年第4期;傅谨:《戏剧性批评与清宫戏曲文献:中国戏曲文献的体与用研究(之三)》,《民族艺术》,2013年第5期;傅谨:《大众传媒与新兴的戏曲批评:中国戏曲文献的体与用研究之四》,《民族艺术》,2013年第6期。。由文字性与非文字性文献兼备,拓展至有形文献载体与无形文献载体并举。这是作者对新材料的拓展与使用的大胆尝试,是其学术观念的大胆更进,这些包含一切关涉戏曲文化活动的史料,体现出在史料搜集与研究方面的多元化、综合性、全面性及鲜活性等特征,这对于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戏曲文化,尤其近代戏曲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奠基作用,是戏曲文化研究亟待开掘和深入的重要领域。
谷著以文献为基,建立在对大量文献审阅及校勘的基础上,尤其他担任《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副主编期间,查阅、审校了海量的戏曲文献史料,可说是海内外对清代中后期戏曲文献最为谙熟的学者之一,故其论著始终坚持论从史料而出的原则,体现出一位青年学者超乎寻常的耐心、细心与扎实的学术功底。
二、研究视角的多元拓展
谷著在学术视野上有新的变化与更进,以清代乾嘉以来的京剧、昆曲为主要研究对象,全方位关注其时的梨园生态环境。举凡剧本、海内外研究论著、报纸期刊、唱片录音、绘画、脸谱、照片、电影、录像、音韵、乐谱、锣鼓经、戏单、文物、域外文献等等,均有涉略。真正做到了从京剧、昆曲艺术形态出发,立体式、全方位的史料收集。由此可见,对古典戏曲研究的关注领域在不断开拓,且趋于下移。廖可斌《向后、向下、向外:关于古典戏曲研究的重心转移》中认为世纪之交后戏曲研究重心逐渐向后、向下、向外转移,并指出“所谓‘向后’,即研究重心由宋代至清初戏曲,转移到清中叶至民国初戏曲;所谓‘向下’,即研究重心由文人创作的杂剧、传奇,转移到民间戏曲(花部戏、地方戏、说唱);所谓‘向外’,即由就戏曲研究戏曲,转移到更关注戏曲与外部社会文化环境和大众生活的关系”*廖可斌:《向后、向下、向外:关于古典戏曲研究的重心转移》,《文学遗产》,2016年第6期。。谷著可谓是践行戏曲研究重心转移的典范之作,反映出作者敏锐的学术“预流”意识。
谷著研究视角不仅从“案头”回归“场上”,而且兼顾各种演剧环境。“案头”方面,对清代京剧、昆曲文献作了条理、详尽的考述,如清代京昆研究书刊、史料提要中,分别对专著、剧本、碑刻、剧目类、日记类、戏剧图像等钩玄提要,包括作者生平、抄刻出版状况、主要内容、版本收藏等一一论列,其中不乏一些稀有罕见的珍贵史料(如《听春新咏》《花天尘梦录》《群芳谱》《辛亥庚戌剧目》《燕行录》《北京唱盘》等),为人们了解、掌握清代京剧、昆曲史料信息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考证“秋胡戏妻”故事时,作者的视野极其宏阔,对汉代史传《列女传》、六朝诗歌《秋胡行》、唐代变文《秋胡变文》、元杂剧《秋胡戏妻》、清京剧《桑园会》等不同文艺品种间的演绎流变作了详尽考述,作者认为一个历史故事在不同文艺品种之间反复变化演绎,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文艺品种互参交融的显著表现,这样的考述不仅具有广阔的文学艺术视野,且蕴含着深厚的社会心理和丰富的文化意义。
“场上”方面,谷著以演剧为主体,囊括整个剧场,甚至剧坛。举凡演员出生、师承、演艺、人情往来、社会交际、媒体评论、社会地位、剧坛面貌等各方面均有涉略,且将“梨园文献”置入历史现场,进行最大程度的复原。这缘于清代以降,戏曲艺术形态重心已从案头移到了场上、由剧本更迭为表演。正如作者所言“清乾嘉以后的戏曲史,实即一部优伶演剧史”,如对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等重要优伶进行专文考述,注重伶人舞台演艺生涯、捧伶、玩相公以及戏园演剧、堂会演剧、宫廷演剧等文献载录,对演员个体、演剧环境及剧坛面貌予以情境再现。如《辛亥庚戌剧目》,对考述一代名伶谭鑫培在清宣统年间演出剧目、班社、合作者、戏园等剧坛面貌具有重要的实证依据,显示出老戏单对于研究演出史、剧场史、伶人以及梨园文化的重要价值。在考证清朝权贵那桐给伶人谭鑫培行“跪拜礼”的梨园轶闻真相过程中,分析一则传闻怎样被一步步被夸大,而愈传愈神之根源在于谭鑫培作为“伶界大王”、供奉内廷,已经红到“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的地步,这是晚清谭鑫培在京都剧坛的真实写照。帝制时代,权贵身份的那桐对伶人身份的谭鑫培行礼,确属越规出格之举,一定程度上显示出部分权贵对伶人的尊重,对戏曲艺术的崇拜与敬重。
谷著对京剧研究范式的尝试与创新,为明清以来各地方剧种文献搜集、整理与研究提供了范式,具有重要的典范作用。尤其近现代以来的各地方剧种,其艺术形态至今都在不断成长、变化、更新,新材料亦不断涌现,与古典戏曲形态存在较大差异。因此,必须突破古典戏曲研究之静态成法,需要不断探索多元化,且符合活态发展规律的新方法。王馗在评论谷著时提出“戏曲艺术的特质决定了戏曲学实际呈现着丰富多样的研究层面”*研究层面分为:第一,戏曲学是文本之学;第二,戏曲学是文献之学;第三,戏曲学是文化之学;第四,戏曲学是体验之学;第五,戏曲学是经验之学;第六,戏曲学是效验之学;见王馗:《戏曲研究的新领域与新方法:从谷曙光著〈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说起》,《四川戏剧》,2017年第2期。。傅谨也呼吁“在承认京剧、昆曲的示范意义的前提下,更深入研究地方剧种,尊重地方剧种的独特价值并且将它们纳入戏曲理论建设的架构中”*傅谨:《戏曲理论建构的新语境》,《中国文化报》,2015年8月17日(第7版)。。或许不久,对各地方剧种的深入研究将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
三、大胆质疑、小心求证
谷著大胆质疑,小心求证,以学术真理为最高追求。对于日本记者村田乌江编写《“支那”剧と梅兰芳》(1919年日文版)一事,大胆质疑此书非村田乌江个人所为,结合时代背景,推断其当为梅兰芳访日之前,“梅党”中人有意出版日文宣传图书,并着手搜集和整理诸多材料,编排之后交于村田翻译成日文出版*谷曙光:《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188页。,借村田之名扬兰芳之实,见解独到,似更贴近历史事实。对于当代梅兰芳研究的“热闹一时”,谷著清醒地“泼了一瓢冷水”,给予客观的批评,认为当前整个学界在梅兰芳研究方面呈现出低水平重复与策略性遮蔽,“表面上很热闹,纪念会、发布会、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等层出不穷,但是应景的活动和文章多,有价值的、能沉淀下来的成果却少……材料陈陈相因,观点低水平重复”*同上,第178页。;对“官方书写”策略性“遮蔽”梅兰芳私寓出生和早年侑酒延客之经历,亦觉得无此必要*同上,第179页。;认为这些问题得不到彻底解决,将会严重影响学术研究的科学性与客观性。
谷著坚持“穷追不舍”之学术态度,求全求新之学术精神。在详备考证梨园花谱《群芳小集》《群芳续集》作者为谭献之后,提出新的质疑。为何此类梨园花谱不留真名?谷著从作者身份及时代背景分析,文人士子们日后都有登龙门、为官做宦的可能,这早年的狎优经历,搞不好会影响未来的仕途,这便是那些“楼主”“词人”“渔隐”等文士墨客不愿留真名的最直接原因*同上,第156页。,考辨缜密细致,思路严谨。
谷著追求实事求是,“不为尊者讳”。梅兰芳、余叔岩等均为伶界大家,出生梨园世家,且成长于私寓环境之中,社会各界出于“为尊者讳”等种种原因,一直讳言梅、余二人的私寓“相公堂子”的成长经历,谷著则认为此为历史事实,不必讳言,故特为揭橥,并强调其实私寓在培养优伶、造就艺人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同上,第179、308-309页。。在评论鲁迅、周作人兄弟二人戏曲观时更是直言不讳,认为周氏兄弟并不懂戏,未进入看门道阶段*同上,第410-412页。。因为戏曲欣赏须有一定的积累,方解其中味,这也是晚年的周作人戏曲观有所改观的重要原因。当然,究其根本原因,周氏兄弟作为书斋学者,只对“文字”感兴趣,他们站在精英化立场来评价作为大众文化的戏曲艺术,结果可想而知。
谷著有时还表现出难得的自我否定、自我纠错。对百代公司第一次北京灌音的确切时间鉴定,作者再三斟酌,坦言在编校《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时,采用了1906年说,但时隔多年,作者在研究《北京唱盘》的过程中,发现1907年说才是最接近历史真实的说法。体现出作者学术修养上追求真理的自我修正精神。
四、美中不足之处
当然,白璧微瑕,谷著个别方面略显不够周延,有待斟酌。
其一,必要的图片展示,像老戏单、老照片、绘画、旧期刊报纸、唱片实物等,具体如国家图书馆善本阅览室藏新善本《辛亥庚戌剧目》收集的谭鑫培在清末演出的老戏单,若能图文并茂,会使论述更形象,更具说服力。因为整部著作中所述多有珍稀罕见之文献、文物,非专程前往或专门人士难觅其真容,故一些配图展示说明显得尤为必要。
其二,关于乡村演剧的文献、文物略有缺失。谷著重点关注京城、都市、名角的演剧环境面貌,而对广大乡村神庙演剧、宗祠演剧、会馆演剧等稍显欠缺。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周华斌《京都古戏楼》就对北京城及周边地区进行了戏曲文物相关考察*周华斌:《京都古戏楼》,北京:海洋出版社,1993年版。,多有涉及京城周边乡村神庙演剧史料,且一些神庙剧场仍有涉戏碑刻、演出题记等文献遗存,这些史料对于研究京剧、昆曲同样具有重要的实证价值。这有待于今后的深入发掘,有所补充了。
总之,戏曲的综合性,决定了戏曲文献的多元性,亦决定了研究戏曲需要“通才”,谷曙光教授便是致力于戏曲贯通研究的先行者之一。谷著在京剧、昆曲研究,尤其是京剧方面,收集整理了大量新材料,拓展了新视角,开辟了新领域,运用了新方法,确系一部厚积薄发、具有开创意义的著作。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上党地区戏曲文物文献史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17CZS06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戏曲文物文献搜集、整理与研究”(17ZDA24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