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诗歌——观韩国导演李沧东之《诗》

杨海龄

嘲弄从来都不是一种很好的对话姿态，更无法让我们放开心胸、看清别人和自己。面对韩国电影，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因为新作《烧仓房》，李沧东导演近日又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很大众化的导演，虽然频获大奖，但内敛而深刻的影片风格、始终坚持对人性的探问，都让这位导演的影片不会在追求感官刺激的当下大红大紫。还没能看到中译版的《烧仓房》，让我们姑且重温八年前让李导演获得戛纳最佳编剧奖的电影佳作《诗》吧。乍看影片名和海报中柔和朦胧之中尹静姬女士（主人公杨美子的饰演者）凄迷的眼神，让人猜想这会不会是一部讲述在困顿中依靠诗歌来寻找小确幸的影片。而电影一开始，就粉碎了这种猜想。

影片是以江边玩耍的孩子无意中看着江水托着一具少女的尸体缓缓流下开始的。第二个镜头则是大远景俯拍城镇的面貌，它普通得像我们在生活中随意到过的许多个小城镇，也意喻着大多数人的生活。第三个镜头则转向了在医院里等待就诊的主人公杨美子。全剧以双线的方式，一面讲述年逾六旬、经济拮据的杨美子学习写诗的故事，另一面则讲述在被其他家长的裹挟下杨美子和家长们想要用钱来替自己的孩子赎罪的故事——杨美子的外孙子宗郁和他的好朋友们长期强迫女高中生朴希珍发生关系导致其自杀。影片的两条线索缠绕、交织，又相互独立，讲述着并无诗意的生活故事。

电影以潺潺流水开始，又以江水汩汩结束。“水”，在影片中具有十分重要的隐喻作用。

孔子说“逝者如斯”，奔流不息的水是时间，把世界从现在带向未来。老子说“上善若水”，泽被万物的水是空间，把万物都包容进它的襟抱。《圣经》中，水是洗涤罪恶、净化心灵的圣物。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主人公杨美子就像水一般。杨美子在抚养大女儿之后，又在女儿离异后独自抚养大外孙子宗绪。她是母亲的化身，拥有着这世界上所有河流的功能——哺育。影片中，杨美子在偷偷参加女孩的告别仪式后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冲进孙子的房间，质问他为何要强迫少女发生关系。孙子没有给她任何回答，她失神无望的回到客厅。可是第二天清晨，看到孙子不想吃饭，杨美子问道：“宗郁呀，你知道外婆最喜欢的是什么吗”。孙子答到，就是给饭宗郁吃。没有执著跟孙子计较过错，不计回报、不计付出地哺育后代，杨美子身上始终闪耀着江河般的母亲的光辉。

同时，水又意味着洗涤、净化。杨美子的看护工作主要是给雇主清洗身体，影片中还专门拍摄了杨美子给孙子剪脚趾甲的场景。这个总是帮助别人洗去尘垢的女性，终于也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尘垢——违背良心，用钱来收买自杀女孩的亲人。她该怎么办呢？影片中两次拍摄杨美子洗澡。一次是刚刚得知孙子做的错事后，她在雇主家悲愤的洗澡、哭泣。另一次从形式上看并不是洗澡，而是被冲刷，是杨美子在看女孩自杀的地方时，忽然想记录点什么时，大雨倾盆而至。影片先特写了水滴由少到多浇湿记录本的过程，后切换到远景拍摄大雨冲刷着主人公的情形。特写的效果让观众觉得跟雨水滴答而下的还有老人的泪水，而在远景中，老人的身形则显得特别单薄。这场雨之后，杨美子便决意屈从半身不遂的老年雇主。为什么要屈从？是为向老雇主要钱、救孙子，或是想到跳江自杀的女孩，还是在面对江水、山川、阵雨时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导演没有给我们准确的答案。但是，杨美子用自己的行动，成全了老雇主、洗涤着孙子的罪过。现实中，洗净它物的同时，清水也会变得浑浊，杨美子想要帮助孙子摆脱困境、自己也需要浇灌和清洁。

诗是什么？是华丽的堆砌的辞藻，还是漂亮的整饬的韵脚？杨美子不断地探寻诗歌、追求诗歌，导演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影片中两次表现诗歌朗诵会的场景，两次都表现了一位警察念诗的情形。与其他诗人歌颂苦难、赞颂玫瑰不同，这位警察在每次念完诗后都会讲几句黄色笑话。杨美子对此非常反感，认为他亵渎了诗歌。那么他有没有亵渎诗歌呢？

让我们重回前一个问题，诗是什么？对性的需求是人的本能。正因为此，其实还是混沌、懵懂的宗郁会和女同学发生关系、警察用黄色笑话来刺激末梢神经、即便半身不遂了的老雇主还是想最后做一次男人。正视性，是一种真。在诗歌分享会上极端拒斥它的杨美子，让人们觉得似乎有些故作姿态。因为她试图排斥的是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她更多地只是追寻美丽。杨美子无疑是美的。当她最初在影片中出现时，如果不去认真关注衣料的材质、手包的质量，观众很难想到这么一个带着礼帽、穿着纱裙、姿态优雅的女性居然生活困顿、需要当看护维持家计。无论在哪里的杨美子总是在敏感地发现美、体验和享受美。即便在医院时，她最关注的也是放在窗台上的山茶花。所以杨美子才会不断地追求诗歌、想要创造诗歌。沉醉其中的她，没有一直痛楚于自己身患阿兹海默综合征、甚至有时忘记宗郁面临的现实问题。诗的美，就像是杨美子躲避困境的一处洞穴。

然而只是追求美能够写出诗吗？看苹果、看盥洗台、看大树、看小鸟，都没能让杨美子写出诗歌。她不断地追寻、敏感地发现，也只写下几句蕴含人生体验的诗句。“每个人心中都有诗，禁锢在心中的诗能长出翅膀飞向天空”，这是影片中讲座老师的教诲。如何才能解除心中的禁锢呢？杨美子始终是善良的。所以她才无法听下家长们的筹谋要逃到室外记录“如血般的红花”，她才去宗郁的学校看看事情发生的地方，才始终无法从心底接受其他家长想要用钱补偿自杀女孩家的做法。最终宗郁还是被警察带走了。究竟是因为自杀女孩的家长反悔还是因为杨美子的检举，影片中没有明确交代。带走宗郁的汽车开动时，影片只拍摄了杨美子的背影。她究竟在想什么？观众无从知道。只是当她转过身来时，在她罕见的不加修饰的脸庞上，我们能看到木然或者说是坚定的深情。回到家中，杨美子便写下了《阿格尼丝之歌》。

帕斯捷尔纳克说：“当一个社会只是关注美的时候，它便很难是善了”。人生亦是如此。人生的诗篇不是一片华丽炫目而已，善良的杨美子克服了对宗绪的宠爱，真正面对自己内心的情感倾诉了对姐姐的思念、对女孩儿的关爱和想象，她的美丽诗篇方才完成。

附：

《阿格尼丝之歌》 ——李沧东

你那里好吗?

还是那么美吗？

夕阳是否依然红彤彤？

鸟儿是否还在树林里歌唱？

你能收到我没敢寄出的信吗？

我能表达自己不敢承认的忏悔吗？

时间会流逝，玫瑰会枯萎吗？

现在是道别的时候，

像一阵清风吹过。

像影子，

对从未许下的承诺，

对一直掩藏的爱意，

对轻抚我疲惫脚踝的小草，

以及跟随着我的小脚印，

是时候道别了。

随着黑暗的降临，

蜡烛会再次点燃吗？

我祈祷，

没有人再哭泣，

我想告诉你，

我是多么深深地爱着你。

在仲夏无尽的等待。

一条昔日的小路就像父亲的面容，

即使孤独的野花悄然消逝。

我爱的多么深，

每当隐约听到你的歌声，

我的心就狂野悸动。

我祝福你，

在渡过漆黑的河流前，

用我灵魂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开始做梦，

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

我再次醒来，

在炫目的日光下，

我看到了你，

站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