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地理视角下的山水家园建构
——读张荣东、张宜《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
2018-01-24李峰
李 峰
(山东艺术学院职业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近年来,伴随着艺术评论研究范式的拓展,艺术史、艺术理论与艺术批评的研究日益倾向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这些研究方法虽立场各异,方式有别,但总体来说,对艺术的文化学阐释已成为学术界的大势所趋。可以说,打破狭隘的视觉图式与美术风格历史流变探讨的研究思路,把视觉图像和地理文化相结合,探讨两者的共生关系,以实现对艺术作品的立体和全面的解读,已成为目前艺术评论研究新的动态和方向。2016年5月,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张荣东、张宜的合著《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该书以艺术地理的研究视角切入对山水美学内涵的探索,把自然景观、人文历史与艺术审美相融合,对山水艺术的审美内涵进行了新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这本书既拓展了艺术评论研究的视角,也为艺术评论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是一部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著作。
需要注意的是,艺术地理研究的视角虽是空间的,但其研究对象在根本上却主要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其研究目的指向艺术作品审美意蕴的深度发掘。在本质上来说,艺术地理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和地域范畴,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化时空和艺术审美特性概念,这是其作为一种研究视角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具有独创性的人文价值和艺术价值。在著作结构上,全书共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章,除甲章为作者自序外,其余九章都着力于古济水沿线文明的命名、湮废和重构,作者以此为主线对道家思想的发源地太行、王屋二山,禅宗思想的源头嵩山达摩洞,华夏文明的母地泰山及鲁山、蒙山和道家崂山、蓬莱的文明史迹与进行了系统性的梳理与思考,并选取赵孟頫、荆浩、王蒙、傅抱石等画家的作品展开探讨。这在选题上做到了宏观地理视角与微观画家个案分析的结合,对古济水文明这一素材的选取也很好地把握了华夏文明的主线。毋庸置疑,在华夏文明的长河中,济水与王屋山道教文化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济水沿线是华夏文明起源较早的地域,这是学术界早已达成的共识。上古时期,济水即为“九川”之一,《尔雅·释水》也记载济水位列“四渎”之一,这都显示出其独特的历史地位。三代时期夏朝第七代君主帝杼的国都原城就位于济水源头,其附近苗店、沁台两地的龙山文化遗址,栗树沟的仰韶文化遗址都是济水源头所产生的灿烂文明。同时,济水的源头王屋山也是道教文化的圣地,春秋老子、秦汉于吉、魏晋葛洪、唐代司马承祯、宋代邱处机等都曾在王屋山修道,在道教史上留下了大量的重要史迹。古济水沿线,尤其是其中下游山东境内的泰山、鲁山、蒙山、崂山更是人文荟萃,儒家文化、禅宗思想与道教文明都在这一脉络中延续发展,形成了另一条流淌于中国历史的灿烂文化河流。可以说,在中国文化中,济水与黄河一样,都已经被高度人格化,它们孕育了华夏文明的形成,是中华文明史上最初的曙光。所有这些有关古济水文明起源与人文历史变迁的问题,都在《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中进行了细致而深入地挖掘,使著作充满了对华夏文明诗兴而理性的哲思。
虽然著作为读者勾勒了济水文化演进的历史轨迹与文化时空,但其更重要的价值却在于对中国山水美学内涵的思考与确立。在书中,作者认为:在历史的时空中,古济水是自然和人文的存在,它是自然的河流,也是一条流淌于庙堂、文字和图式等人文历史资料中的河流。而在作者心中,它更是一条诗意行者探寻自由心灵的河流。本书的两位作者多年徒步行走于济水沿线,其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是有感而发和真切生动的。本书注重的是对传统山水美学内涵的阐释,而这种阐释又是基于作者实地考察的人文地理景观和与此相关的诗文绘画。所有这些,都使得《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具有鲜活的生命力。诚如作者在书中传达的,本书写作的目的是突破固有文字和图式中的济水,以徒步旅行来感悟济水,进而寻觅自己内心世界的济水,这就是自由、真挚、纯净的山水艺术世界,就是属于作者和艺术家共同的心灵家园。所以,摆脱文字和图式等语言符号的束缚,走进自然山水,体悟生命情怀,追寻内在灵魂的家园,实现自然山水对现代人格心灵的慰藉。这是本书的写作动因,也是著作有别于一般艺术评论的独特学术品格之所在。这一切,都显示出了作者研究内容和研究目的的开拓性。
作为一种研究视角,艺术地理之于山水美学研究具有独特的意义。一般说来,地理空间虽为自然客观因素,但艺术中的地理空间却注入了画家情感、文化心理等主观人文因素。所以,艺术地理空间背后蕴含的艺术家创作心灵和审美心理才是艺术地理研究需要着力的重点。本书从一般艺术评论专注于作品研究到艺术地理研究的视角转换,更容易让读者把握中国山水美学的真实内涵,这不仅能够对山水画审美品格的解读产生影响,也直接生成了艺术评论新的研究范式。从山水画艺术创作的本源来看,它离不开具体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因为地理环境对艺术家产生的影响,必然会直接内化于艺术家的创作之中。无论是对山水画作品本身,还是山水画流派的形成而言,地理环境都是其创作的基本素材与内因。因此,研究山水画艺术,决不能忽略地理因素对作品所产生的作用与意义,而必须深入研究地理空间所包含的审美文化意义。只有把山水画的艺术美感与地域空间的建构融合起来,才能重新诠释艺术作品的审美意蕴,只有这样的研究才能直达山水艺术的本源。在《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中,作者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本书探讨的内容主要植根于人文地理环境与艺术家关系的整体考量,从自然环境、人文历史和艺术家的多重维度来探讨山水画的审美内涵。无疑,从地理空间的维度审视山水艺术审美的研究路径,超越了当前一般艺术评论研究的局限,是颇具深度和创意的。具体来说,这本著作立足于对济水沿线文明史迹的考察,以此来反思艺术家与自然山水的关系,并把对荆浩、王蒙、赵孟頫、傅抱石等画家的相关作品的解读融入对济水文明史迹的框架之内,由此来建构中国山水画的审美内涵,这是其独具的开创性学术意义。
在书中的丁篇“石壁中隐藏的净土”中,作者由嵩山达摩洞引起,对禅宗修行的心灵投影、生命的幻灭、净土与彼岸、诗画与禅宗等问题展开了讨论。在本质上说,这是作者在探讨禅宗与山水画的关系。在作者笔下,现实的山水是有限的,传统绘画诗文指向的也不是现实山水,而是艺术家心灵之于真实山水的顿悟感怀。在内心深处,艺术家的创作是希望藉此真实的山水,通向无限的山水虚幻空间,以通向个体精神世界的桃花源。显然,通过禅宗思想来追寻山水艺术的家园,来探寻艺术家灵魂的故乡,以实现生命诗意的栖居,这是著作传递给读者的思想追求。在书中的己篇“命名的故乡”中,作者先由元四家之一王蒙的《岱宗密雪图》谈起,阐释了泰山之于中华文明的文化影响,再引申到孔子、杜甫对泰山文化的抒怀,及至荆浩、八大山人、石涛对山水自然与艺术的感悟,最终指引到山水艺术的灵魂家园。书中的泰山这一文化符号,以及无数山水画家作品中的泰山,背后蕴含的真正意义艺术家对自然的情感,是鲜活的生命、诗意的灵魂和心灵的温暖。因此,泰山的意义不在其诗文范本和山水图谱的有限表达,其宁静、深沉、肃穆的未知秘境才是泰山无限的永恒所在。也正是泰山这无限的未知世界构成和丰富了山水画艺术的审美空间,也塑造了山水画艺术回味无穷的审美意蕴。事实上,书中所传达的对人与山水关系的体悟和对山水艺术无限未知世界的思考,以及由此来实现画家生命家园诗意建构的思想,是作者长期以来对山水艺术美学一贯地的探寻和追求。这些思考,使著作充满了浓厚的文人精神和诗意情怀。正如作者在书中所传递的,通过从自然山水镜鉴当代山水艺术创作,体味当代生存者的精神困境与救赎之路,追寻山水的家园,寻找语言的故乡,这是本书写作的出发点。
在艺术评论研究中,阐释作品的图式结构、形式语言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是艺术的真正本质。艺术作品之所以为艺术作品,主要还在于艺术作品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和人文关怀。所以,对山水美学的解读应立足于文化时空的整体高度,借助作者与自然山水的情感互动,还原画家生命本体的心灵世界。这样才能回归山水艺术的本真,也才能够直指山水艺术的根源和重构山水画的美学本位。只有在此基础上进行的艺术评论才是真实、实际和有效的。《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分析山水画作品及对济水文明的探讨,都是结合作者对生命精神、对人生情怀的思考来进行的。作者认为,一切诗文图式的形式美都是有限的语言结构。在一定程度上,经典绘画图式往往是对山水之美的遮蔽和束缚。反之,唯有诗意的灵魂才是山水艺术的本源,或者说,唯有心灵的归宿才是山水艺术的返乡之路。书中之戊篇“乡关何处”对济南华山、鹊山两山的文化内涵展开了多角度的阐发。尤其对元代书画家赵孟頫《鹊华秋色图》这一古代名画寄予的画家深厚的故乡情怀进行了发掘。赵孟頫为其好友周密所绘《鹊华秋色图》,既是为好友构建的故乡的家园,也是对其自身家园故乡的建构。当然,这种故乡在本质上是山水艺术纯净的空间世界,是画家灵魂宁静栖居的最终归宿。透过作者的文字,读者完全可以相信,赵孟頫所表现的鹊华秋色,是其在画中建构的一个关于鹊华山水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是画家精神家园的隐喻,是画家心灵的栖居地。所以,自然的鹊华秋色虽非赵孟頫亲眼所见的真实,但却是其自身心灵体验与情感积淀的真实。在画家笔下,鹊华秋色被想象、虚拟和重构,现实世界的鹊华秋色虽有客观存在,但画面依然是诗文图式之上的想象之境。唯有这种想象之境是直通画家灵魂的,它是真实的,也是有生命的。由此认识出发,关于艺术创作,作者在书中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即艺术创作是为了探寻主体精神世界的桃花源,而不是单纯地表现自然客观之象。倘若背离了这种认识,艺术也就沦为自然客观的有限传达,而不能实现对无限生命本质的感悟和关怀,更不能实现自我灵魂的诗意栖居。所有这些认识,都形成了作者山水艺术美学研究的明确学术指向。
古济水早已湮灭,但古济水又在《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中实现了重生。这种重生是本书对古济水文明史迹的重新发掘,是书中对山水美学和画家心灵家园的重新建构,也是作者自身学术品格的重新建构。在对古济水沿线文明史迹的考察过程中,在对传统山水画艺术的解读中,作者完成了传统山水美学的现代重塑,也完成了对自身精神桃花源的探寻历程。正是这一切,构成了《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一书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