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音乐精神——记2017年北京现代音乐节

●张 纯

（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北京，100081）

2017年第十五届北京现代音乐节如期而至。5月21日晚，一场以《远去的桅杆》为题的交响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拉开了为期一周的音乐节序幕。“历经十四年，中央音乐学院北京现代音乐节已经逐步发展成为国内最具规模和影响力的现代音乐盛会与文化盛会，在不断探索和追寻中、新发展的过程中，北京现代音乐节始终关注高校又面向未来，秉执致力于普及音乐、现代音乐，促进国内外文化交流，以及为青年音乐家提供优质发展平台的初衷，以社会大众更易接受的方式，传播现代音乐精神，兼备高端学术性与前瞻性，用新思维、新方法不断拓展艺术发展和传播的途径。①”北京现代音乐节出品人、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与北京现代音乐节艺术总监、中国音协主席、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叶小纲以中英双语的致辞阐明了现代音乐节的追求—传播现代音乐精神。

何为“现代音乐精神”？20世纪现代音乐大师梅西安先生曾说：“人类文化历史中的杰作，没有哪一部不是处在它所属时代的最前列，同时又带有极强烈的个性的。投其所好的创作，不论投谁人之所好，都将是艺术质量低下，没有生命力的作品……。”[1]笔者认为这种深度挖掘自我意识和个人价值的行为追求便是现代音乐精神的所在，同时也是现代音乐不断前进、创新的源泉。历经十五年，现代音乐节从探索开始慢慢成熟，找到了自己的追求所在，并长此以往将现代音乐精神传播弘扬开来。本文将从本届音乐节令笔者印象深刻的几场音乐会说开来。

5月21日晚的开幕式音乐会——《远去的桅杆》②上演了中外六位作曲家的作品。梅西安为管弦乐队而作的《被遗忘的祭品》创作于1930年，时值22岁的梅西安从巴黎音乐学院毕业。作曲家运用自己的音乐语言——有限移位模式表达自己的主观情感，显现出年少时敢于关注自我的勇气和卓越的创新精神。音乐中可窥得年幼时父母和天主教对梅西安的影响及作曲家对天主教和人道主义精神的追求。该作品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现代音乐节的舞台上了，在2015年北京现代音乐节开幕式音乐会上也有演出。这部距我们已有近90年时光的作品，在今天听来丝毫不失时代气息。

青年作曲家郑阳2017年的新作《远去的桅杆》是一部具有深刻哲学思辨和人性内涵的大型管弦乐作品。乐曲开篇使用悠远持续的弦乐与旷远厚重的大号创造一幅宏伟壮阔的场面，随后木管、铜管和打击乐相继叠入，画面色彩纷呈且越发动荡不安，一个带有精神象征并极具张力的行进因素进入后，不断变化发展延伸，在尾声处再次出现，渐渐消逝。

第三首作品是奥利弗·施内勒尔为管弦乐队而作的《五行/水》，受法国广播电视台委托为2014年巴黎存在音乐节创作，是套曲《五行》中的第三部作品。作曲家以五行的概念为动态模型，创作了这部套曲。五行中的水是地球上生命的开端、文化的源头，有着丰富深厚的文化内涵。作品试图展现水的两种形态——静与动，水的静态是保守的，亦如死亡，是焦虑和恐惧的载体；水的动态隐藏着智慧，柔软又坚韧，机敏活泼，造型变幻莫测。作品中描绘了作曲家在水中看到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水面反射出的现实世界，一个是深藏于水底危机四伏的世界。

下半场第一首作品《峨眉》（为小提琴、打击乐与乐队而作）是作曲家叶小纲于2016年受北京交响乐团和四川爱乐共同委约创作。作品在充满奇幻色彩的打击乐中引出幽深的小提琴独奏。深情的独奏、飘渺的弦乐、旷远绮丽的打击乐、巍峨浑厚的铜管等多种线条交织升腾，色彩对比强烈。作品不仅描绘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峨眉山陡峭的山势、秀丽的风景，还浸润着深厚的人文主义情怀和佛教思想，在一览峨眉风景之余也可感受一番作曲家胸怀天下的情怀。

此外，本场音乐会还有两首作品。一首是由中国著名作曲家杜鸣心所作歌剧终场节选《冼星海在俄罗斯》（世界首演），真实再现了冼星海身处克里姆林宫的最后场景；另一首是作曲家詹姆斯·麦克米兰为管弦乐队而作的《挽歌》，作品中透漏出的深刻哀婉和孤独感令人深思。

5月22日，一场古琴现代作品音乐会—— 《侠风禅影》受到了古琴爱好者、演奏者和作曲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古琴作为中国最为古老的乐器之一，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长河中，始终以其脱俗的精神意蕴和品质绵延持续。但古琴的发展延续又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今天这个高速发展的现代化社会，古老的琴音要想广泛地传承下去，必须适应当下社会大众的审美需求。早在1937年查阜西先生在《今虞琴刊》上就提出了：“宜如何以前进之方法，对准时代之需要为之修饰整理，发扬而光大之，则吾操缓同道所认为职责所在而不敢后人者也。”要想发展古琴音乐就要“对准时代之需要”，这对当代作曲家的创作实践至关重要。

在《侠风禅影》音乐会上演出了八首古琴作品。王建民先生的《古舞》（为古琴和钢琴而作）；保罗·戴为古琴与低音提琴创作的《归尘》；赵石军先生的《琴箫引》（为古琴与单簧管而作）；除此以外的五首作品来自五位青年作曲家之手。王鹤霏的《丹青》大胆新颖，融最古老和最现代的声音为一体，以极具现代化的电子音乐为面，以古琴音乐为点，在“琴画合一、以静为美”的平和意境中勾画出一幅清、和、淡、雅的丹青水墨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硕士研究生杨青的古琴二重奏《鸿门宴》选用家喻户晓的故事为题材，用古琴演绎自己对刘邦、项羽两位大王截然不同的命运感慨。两张古琴分别代表两位大王，在对二者心理和性格特点的描述中展开对命运的思考。青年作曲家宋佳林的古琴独奏曲《梦沉》于2016年5月首演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厅，并获得“敦煌杯”中国古琴艺术展演“古琴新作品奖”。作曲家有意挖掘古琴传统的音色和演奏技巧，用不同的音乐形态和音色色彩解析作曲家心中梦境各个阶段的特征。《沉玪》是2016年青年作曲家李玥锦受邀而作的古琴协奏曲，作品获中国民族管弦乐学科古琴专业委员会颁发的第一届敦煌杯古琴艺术展演“古琴新作品奖”。作曲家把古琴和钢琴的韵味巧妙地融合来展现“古人悲怀才不遇，今我言丹凤朝阳；千年磨砺方成玪，万年沉寂必成才”的豪情壮志。青年作曲家白浩钰的作品《侠风禅影》则是通过古琴表达中国传统文化中儒侠的洒脱与豪情、佛禅的淡定与冥思。以上八首作品均是古琴现代化的优秀作品，在这场音乐会中听众看到了古琴强大的生命力和包容性，同时也为青年一代作曲家从自我情感出发，肩负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任所感动。期待今后有更多不负时代的优秀古琴作品诞生。

5月23日晚，一场融电子音乐、视觉影像与现场乐队三位一体的多媒体交响音乐会——《梵天净土》给听众带来了一场震撼的视听盛宴，随着作曲家走进了生命轮回的灵境。音乐会上所有音乐的作曲和现场电子音乐皆出自张小夫先生一人，在被音乐感动之余听众也为作曲家的敬业精神、创新精神和对音乐的热爱所折服。张小夫先生是被誉为中国当代音乐家群体中最活跃的跨界作曲家和国际电子音乐领域最具影响力的中国作曲家，多年来致力于中国电子音乐的发展，并在不断的探索和创新中创作出许多颇具中国意蕴的电子音乐作品。本场音乐会共演出了作曲家的五首作品。

开场作品《诺日朗》是由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电子音乐研究中心（INA-GRM）委约创作，于1996年在法国国际现代音乐节世界首演。这是一部为三组混编组合打击乐、电子音乐与视觉影像而作的多媒体交响乐。作曲家试图将电子音乐与颇具原始象征意义的铜质、皮质、木质、石质打击乐器的结合，去展现藏族人民转经、捻佛珠、跳锅庄等生活表象和精神追求。作品中金属类打击乐器如磬、锣、钹、碰铃、藏铃等之间的摩擦碰撞在暗潮涌动的电子音响中产生出悠远厚重的回响，圣洁的高歌在雪域高原上时隐时现，加上现场视觉影像带来的画面冲击，给听众以超强的吸引力和震慑力。

《吟》是一首为大曲笛、电子音乐与视觉影像而作的幻想音诗。作品创作1978年-1988年，是作曲家第一部混合类电子音乐作品。作曲家运用中国多种传统乐器（如埙、箫、笛）和电子音乐素材结合起来，述说古老东方民族的灵魂。电子音乐在其间主要营造意境幽深的境界，低音笛厚重、空灵、质朴的“独白”在旷远的空中回响，埙、笛、箫吹奏的旋律穿过神秘的旷野，与古老民族的心灵逐渐接近。《吟》中对心间美好境地纯净的幻想与憧憬溢于言表，想必也是作曲家内心精神的追求与向往。

《脸谱Ⅱ》是2007年作曲家受法国政府和法国布尔吉斯国立电子音乐创研中心（IMEB）联合委约创作，并于 2008年北京国际电子音乐节世界首演。作品以京剧“唱、念、说、韵白”及京剧中的打击乐器为素材，运用电子音乐设备将其进行变形处理。京剧的伴奏乐器锣鼓镲、京剧音调被扭曲着，繁复的思维抽离不受控制，一声镲响惊醒游离的思绪，愈演愈烈往复拉扯。作曲家充分利用电子音乐的空间特性，使得京剧唱段遥不可及而现场乐队演奏的锣鼓镲间奏却又触手可及之感，创造出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以及丰富新奇的视听效果。《墨韵灵飞》是由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电子音乐研究中心（INA-GRM）委约创作。作曲家力图通过多媒体电子音乐传递中国书法、水墨艺术秀逸灵飞的韵律节奏及博大精深的精神气格。一声钟响，听众被带进了神秘的远方，二胡、琵琶、筝、打击乐以及箫、埙、笛像是一个个精灵在各自声部上舞动，在中国传统泼墨山水动态意境的视觉影像下呈现出绮丽耀眼的色彩，令人印象深刻。

最后一首作品《风马旗》是一部为女高音、室内乐团、视觉影像与电子音乐而作的多媒体交响乐。由中国著名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吴碧霞倾力出演，并由作曲家张小夫先生的大公子——青年指挥家张少担任乐队指挥。作品共三个乐章，第一乐章《风语》，视频影像中五色风马旗在风中飘扬，寺庙钟声在风中回荡，和尚低沉的念经声和纯净的女高音唱念六字箴言或佛教经文的声音不绝于耳；第二乐章《经变》，女高音唱念六字箴言的声音从微弱低音慢慢转为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高音，音乐开始戏剧性展开变化；第三乐章《灵境》，小提琴奏出美妙圣洁又具有舞蹈性的旋律与女高音深情的颂歌互为环绕，追寻着那巍峨雪山、那山上的一片片云、那云下的一座座湖、那湖面上的一习习风，不知不觉间仿若置身于那雪域高原上、梵天净土间。

闭幕式音乐会《醒悟》于5月27日晚在中央音乐学院歌剧音乐厅举办。开场作品《袖剑与铜甲金戈》是作曲家陈丹布2016年为管弦乐而作，以战国时期荆轲刺秦的历史故事为创作背景，描写易水河畔众武士为荆轲送行而和歌操舞的场面。第一个场景“袖剑舞”，将我国古代刺杀武器——袖剑暗藏的杀气和舞剑者遒劲、优雅、古朴的舞蹈气质展露无疑；第二个场景“铜甲金戈舞”，意在描绘士兵上战场前的决心和练兵场景，音乐中可听到对士兵英勇的呐喊声、兵器尖锐的碰撞声及雄赳赳的号角声的模拟。《忽现与岛屿》出自德国作曲家马丁·赫尔辛鲁德之手。在作品的三个乐章中，作曲家用细微的弦乐展现对人性记忆的视觉影像；采用小提琴与大提琴交错对话的形式展现云层在空中隐没、云朵相互追逐的踪迹；运用节奏的变化表现时间的紧缩与扩张，使听众意识上产生微妙的时间错位。《幽歌》是秦文琛先生为四十二件弦乐器而作，创作于1990年，2015年又对其进行较大的修改定稿。作品中“腔化”式的创作手法使弦乐充满戏剧张力，用模拟出的惊慌、呐喊、呼号和叹息声悼念人类遭遇的灾难和不幸。施尼特凯于1979年完成的《钢琴与弦乐队协奏曲》是一部史诗性的作品，渗透着作曲家关注道德与精神的创作观念。乐曲以钢琴独奏开始，渐渐积蓄力量，乐队悄悄进入，两者各自渐强，相互抗衡。弦乐在作品高潮处奏出具有强烈的捍卫力量的旋律时，钢琴阴郁的音块便迅疾覆盖上去，作品最后再现了开头的钢琴片段，背后始终有弦乐微弱的声音，乐曲以宁静、思索和哀伤的音调结尾。作品钢琴部分由亚当·科斯米埃加担任，使得听众有幸在独奏音乐会《心不在焉的窗前凝视》后再次聆听钢琴家细腻、饱满又具有爆发力的演奏。最后一首作品《醒悟》来自作曲家乔·卡特，创作于1997年。那时作曲家在波兰学习却居住在英国，在长达28小时的路程中，作曲家多以书为伴，这部作品的灵感便来自于期间读的一本小说。《醒悟》展现了作曲家对小说内容与现实世界深刻的思考。

除以上四场音乐会以外，5月22日《我诅咒时间》—Ensemble Novel专场音乐会以书为题，穿插上演了三位国内作曲大师及三位中国青年作曲家等作品。全场以“时间”为核心，展现了各位作曲家对人类的精神、智慧包括人类自己在时间的长河中传承延续的深切思考。5月23日，《南国》—武汉音乐学院室内乐作品音乐会于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举办。音乐会体现了武汉音乐学院强大的师资力量和丰硕的学术成果。北京现代音乐节一贯注重学术交流、注重国内音乐院校的交流，此次与武汉音乐学院圆满又精彩的合作再一次体展现了音乐节对国内现代音乐交流、传播、发展所做出的贡献。5月24日，法国摩登时代乐团的专场音乐会《梦境与海鸥》和波兰钢琴家亚当·科斯米埃加《心不在焉的窗前凝视》独奏音乐会以及5月25日中印文化交流专场音乐会《拉格·茉莉》、5月26日莫斯科当代乐团专场音乐会《皮埃罗的梦》等四场音乐会将亚欧四个国家的现代音乐搬到了音乐节的舞台，以飨中国听众，同时也是一场世界音乐交流的盛宴。在《拉格·茉莉》音乐会中感动印度音乐家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坚持与热爱，并有幸看到我国扬琴演奏家刘月宁高超的即兴表演，希望中印两国在未来发展中有更多的机会互相学习与交流。琥珀四重奏对中国观众已是非常熟悉和喜爱的乐团了。在27日的专场音乐会《图腾》中给听众留有深刻印象的不仅是演奏家们对作品真诚的演绎，还有大提琴家对作曲家张朝先生的《图腾》幽默诙谐的讲解和对作品的热爱。

当细细品味音乐节中的每首乐曲时，你会发现每个作品都是一种精神的展示，是时代造就的精神个例，是作曲家个人精神的展现。无论是以书为灵感还是以史料为题材，或是以传统乐器、电子音乐为媒介，现代音乐节中的作品无不是发自作曲家内心深处的声音和谨慎的思索。好的作品必将是忠诚于作曲家本人的，现代音乐节绝不仅仅是一场视听盛宴，更是现代音乐精神的百家争鸣。

2017年北京现代音乐节已圆满落幕，借用中央音乐学院俞峰院长和中国音协主席叶小纲先生的开幕致辞来表达对现代音乐节最诚挚的祝愿，“衷心希望北京现代音乐节继续创造更多无愧于时代的现代音乐作品，更好地融入到现代社会中，大力发展推动美育普及与文化传承，为时代的进步和发展提供精神力量。”

注释：

①2017年北京现代音乐节开幕式致辞。

②文中涉及的音乐作品名称均来自 2017年北京现代音乐节各音乐会节目单。

[1]陈其钢.从梅西安先生去世想到的[J].音乐爱好者，19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