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真爱——评美国影片《月升王国》

曾 甍

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

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

……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个更好的游戏。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进，进，进，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

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俩在什么地方。

——泰戈尔《云与波》

所有的性格和行为，都发源于幼年时候的家庭，以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了。然而懂得太晚，不必说改变自身性格之难，哪怕改变居住环境，都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唯有孩子，只要他们愿意，就算要去到月亮升起的地方，也轻而易举地像闹着玩一样，比起他们内心的自由，他们的态度更让人钦佩，往往严肃地近乎荒谬，使你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比如早恋。大人们常说：“孩子呀，你什么都不懂。”仿佛只有经历了许多苦难，才有资格谈论幸福。

在大人们的眼里，孩子们当然是不配讨论爱情的，把绝对的理想化生活和对美的纯真感受等同于爱情，缺乏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刻认识，这种孩子般的爱情早在成人之间消失了，人们在牵手之前，总要掂量一下社会影响。然而这种爱情方式，曾作为一个社会普遍的爱情观念，诞生并存在于人类思想的启蒙地之一——古希腊。在当时，人们认为真正的爱情只能诞生于男人之间，因此这种既不带丝毫情欲（当时同性性行为尚未开发），又不为生活和家庭所累的自由纯洁之爱，始终以一种童话般的荒谬感，让吟游诗人和哲学家们神魂颠倒、口口相颂，从苏格拉底至亚里士多德，最终获得了一个专属名词——“柏拉图式的爱情”。

童话般的荒谬感，正是美国导演韦斯·安德森的标志性风格之一。在2015年奥斯卡获奖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里，韦斯·安德森就将欧洲文明的衰落历程装进了一间饭店。饭店经理古斯塔沃富有自由感的生存方式，象征着过去欧洲的荣光，他的荒诞做派，反而营造出一种非凡的魅力，一如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在哄笑中维持着欧洲骑士的尊严。布达佩斯大饭店是沦陷欧洲的最后一处童话世界，在古斯塔沃的经营下，维持着那个早已消失的自由欧洲依旧存在的假象。

童话在现实面前必然崩塌，古斯塔沃遭遇纳粹，被一枪崩头，维持自由的尊严带来的是玉碎的下场，似乎委曲求全的现实主义在这个时代更受欢迎。同样是早恋题材，尔冬升导演的电影《早熟》，着力体现两个私奔少年的无知与任性，用现实将唯美的爱情撕得粉碎；但在韦斯·安德森的《月升王国》里，却用爱情把两颗年幼破碎的心黏合起来，充满了脉脉的温情。

故事很简单，12岁的苏茜和12岁的山姆相爱，一见钟情，书信传意，相约私奔。他们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带着纯真的梦想，前往月亮升起的王国，身后是围捕他们的父母、朋友、同学和警长。

苏茜住在新潘藏斯岛一个玩具盒子般的房子里，有一父一母、三个弟弟。她画着浓浓的蓝色眼影，眼睛上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如果不是精致的粉色迷你裙和白色过膝袜，你会怀疑这孩子长期被家暴。苏茜的穿衣打扮和家里其他成员格格不入。无论身在任何位置，她都会用望远镜眺望窗外。窗户一向是连接女性心灵的桥梁，杜丽娘唱出“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时候，正在窗前梳妆打扮；罗密欧初会朱丽叶，也在窗下；琼瑶则干脆给江雁容的爱情故事命名为《窗外》。女孩、窗外加孤岛，释放出一个无比强烈的信号——离开。

山姆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作为卡其童子军的一员，山姆从戒备森严的军营里逃跑了。当爱德华·诺顿饰演的童子军教官和布鲁斯·威利斯饰演的治安官电话追寻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山姆的背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不被养父母喜爱的孩子，即将被送往社会收养机构的问题儿童。很快人们就在心中给山姆预设了形象——孤僻、神经质，或许还有些暴力倾向。就连童子军的小伙伴，对他的态度也不友善。他们带着钉锤、狼牙棒、斧子和弓箭，要给山姆好看。然而，当山姆出现在和苏茜相约的草地上，尽管全副武装、动作整齐有序，但无论怎么看，和高半头的苏茜相比，山姆就是一个文弱的带眼镜的小男孩。

就是这样两个孩子，他们对各自生活感到绝望，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决定了婚姻大事。他们在结婚的当天就被捕，岛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和这两个孩子谈心，试图用成人的经验来击垮他们的爱情。

警长：“历史已经证明了，是人都会犯错，保护你免于犯错，是我们的职责。如果我们能做到的话，你急什么？你未来有大好的人生，我是说，你眼前。”

山姆：“也许吧，总之，你只是个单身汉。”

油腻的中年喜欢在酒桌上给青年讲人生的道理，还没怎么经历过人生的青年却活成了佛系。与世无争的心态源于物质生活的反差，没有经历过上一代的辛苦奋斗，却直接享受了这一代的胜利果实。多数长辈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总会感慨——“我们那时候，苦得多了”。多少家长们奋斗一生才摸得着的理想成为了孩子的起点，而在这个不太缺乏物质的年代，孩子们缺什么，他们到底要什么，家长们总想不明白。人们反对早恋，大多是站在社会的角度，反对不具备社会生存能力的少年男女享有已逐渐成为一种社会商品的爱情。人们反对早恋，反对的其实是早已死亡的纯真理想。

然而在理想被短暂终结之际，山姆对苏茜说：“感谢你嫁给我”。

他们根本不需要懂成年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