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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甚名誰: 後唐“同姓集團”考論

2018-01-24

中华文史论丛 2018年3期

羅 亮

提要: 唐末五代時期,收養義兒是統治者招攬人才、鞏固統治的常見方式。不少將領即以義兒的身份成爲各集團的核心力量。然而在後唐政局中,有一個羣體與李克用諸義兒有所類似,他們大多出身降將,因種種原因被唐莊宗賜予姓名,其待遇、權力、影響亦與李克用諸義兒相仿佛,是後唐政局中的重要力量,可謂之“同姓集團”。唐莊宗在團結拉攏這批將領的同時,又通過整頓、閒置、“選諸軍驍勇者爲親軍”等方式限制舊部的權力,力圖超越過去部落、藩鎮的模式,打造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但這些努力隨着唐明宗李嗣源的成功政變而宣告失敗。唐明宗面對這些“同姓集團”,采取了改還姓名的措施;而對於尚有半獨立性質的李從曮等人,則將其姓名中的代表莊宗的“繼”改爲象徵自己的“從”字。名字的變動體現了對正統性的爭奪。李從珂更進一步,在其篡奪義兄李從厚的皇位之後,下詔去除諸王大臣名字中的“從”字,試圖獨占象徵明宗嫡支的行輩,表明惟有自己纔能繼承明宗的法統。

關鍵詞:後唐 同姓集團 改名 正統性

唐末五代時期,收養義兒是統治者招攬人才、鞏固統治的常見方式。不少將領即以義兒的身份成爲各集團的核心力量。對此類人才的使用,又以後唐李克用最爲知名。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作《義兒傳》,即説明當時史家已注意到這一特殊政治圖景。在此之後,中外學者針對唐末五代(尤其是後唐)的義兒問題做了大量研究。[注]國內學者的研究成果主要有: 谷霽光《泛論唐末五代的私兵和親兵、義兒》,《歷史研究》1984年第2期。戴顯羣《唐五代假子制度的歷史淵源》,《人文雜誌》1989年第6期。魏良弢《義兒·兒皇帝》,《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戴顯羣《唐五代假子制度的類型及其相關的問題》,《福建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毛陽光《唐代藩鎮養子述論》,《商丘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第5期。趙榮織《五代義兒與社會政治》,《新疆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杜文玉、馬維斌《論五代十國收養假子風氣的社會環境與歷史根源》,《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穆靜《論五代軍閥的養子之風——從軍政與時局角度談起》,《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李翔《李克用義子問題考述》,《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日本學者對此亦有豐厚的研究成果,如矢野主稅《唐代に於ける仮子制の発展について》,《西日本史學》第6卷,1951年。栗原益男《唐五代の假父子的結合の性格: 主として藩帥的支配権力との関連において》,《史學雑誌》第62卷第6號,1953年。栗原益男《唐末五代の假父子的結合における姓名と年齡》,《東洋學報》第38卷第4號,1956年。此外,在後唐政局中,有一個羣體與李克用諸義兒有所類似,他們大多出身降將(但也有河東集團之元從),因種種原因被唐莊宗賜予姓名,其待遇、權力、影響亦與李克用諸義兒相仿佛,是後唐政局中的重要力量。然因史籍中未將其明確列爲義兒,故在以上研究中常被忽略。筆者目力所及,僅有日本學者宇野春夫在《後唐の同姓集団》一文中對其有較爲詳盡的討論。[注]宇野春夫《後唐の同姓集団》,《藤女子大學文學部紀要》第3號,1964年。然該文對唐莊宗賜姓以及明宗回改姓名的討論不夠充分,加之一些觀點亦不無可商之處,故對此羣體的研究尚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本文以諸將姓名變化爲視角,對其發生原因進行細緻考察,以期能窺見後唐政局的發展脈絡。不當之處,還請師友指正。

一 唐莊宗賜姓考

在對莊宗賜姓羣體進行討論之前,有必要對一個概念加以申明。宇野氏文中拋棄傳統的“義兒”、“假子”等稱謂,而以“同姓集團”爲題進行闡述,其根源在於有相當一部分人只是被賜予了姓名,卻没有被收爲義兒,故使用“同姓集團”這一更爲準確的概念。換言之,此提法實際有針對“義兒”的意味。本文主要探討的是唐莊宗賜姓諸人,其中有人只是改換了姓名,有人卻有“義兒”或“宗室”的身份。然爲方便起見,如非必要,還是以“同姓集團”對其進行總體性概稱。下面依身份區别,分類對其進行簡要梳理考訂。

首先是有義兒或宗室身份的羣體,共6人。

1. 朱友謙。被賜名李繼麟,本名朱簡,許州人。原爲後梁太祖朱全忠手下大將,又被收爲義子,改名朱友謙,並被編入宗籍。天祐十七年(920)叛歸晉王(唐莊宗)李存勖。關於李繼麟被賜姓名時間,史籍所載有所不同。《舊五代史·唐莊宗紀四》、《資治通鑑》卷二七二俱載其爲同光元年(923)十一月乙巳被賜姓名;[注](宋) 薛居正《舊五代史》卷三〇《唐莊宗紀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417。(宋) 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七二“同光元年十一月乙巳”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頁8905。而《舊五代史·朱友謙傳》作“(同光)三年,賜姓,名繼麟,編入屬籍,賜之鐵券,恕死罪”。[注]《舊五代史》卷六三《朱友謙傳》,頁863。兩説之中,當以同光元年説爲是。首先,同光元年十一月乙巳這天,同時被賜姓的還有康延孝、袁象先、温韜等一批後梁降將,朱友謙與其一起受賜姓名較爲合理。其次,《舊五代史·食貨志》又載同光二年二月詔書云:“宜令河中節度使冀王李繼麟兼充制置度支安邑、解縣兩池榷鹽使”。[注]《舊五代史》卷一四六《食貨志》,頁1948。此乃抄錄詔書原文,較爲可信,其中已稱其爲李繼麟,則賜姓名必在此之前。由此兩點,則知事在同光元年,《舊史》本傳有誤。

2. 李繼陶。爲莊宗徇地河北時(天祐八年,911)所得小兒,後收養宫中,故名之爲“得得”,及長,賜名繼陶。唐明宗天成三年(928),鎮州節度使王都叛亂,將其擁爲傀儡,稱其爲“莊宗太子”,用以號召諸將。次年,王都兵敗後被殺。

3. 張從訓。被賜名李繼鸞。其先爲回鶻人,隨晉王李克用落籍太原。其父爲李克用義兒李存信。存信已然是“武皇賜姓名,眷同親嫡”,但李繼鸞卻似乎没有天然地繼承李氏嫡系的身份。直到“莊宗與梁人相拒於德勝口,徵赴軍前,補充先鋒遊奕使”之後,才“俄轉雲捷指揮使、檢校司空,賜名繼鸞,從諸子之行也”。[注]《舊五代史》卷九一《張從訓傳》,頁1204。天祐十六年、十八年、十九年晉軍都曾與梁軍大戰於德勝口,然唯有十六年(921)才有長時間對峙,“日與梁軍接戰”,[注]《舊五代史》卷二九《唐莊宗紀三》,頁396。這更與“相拒於德勝口”的記載相符。只有如此,李繼鸞才有時間從駐守的壺關“征赴軍前”。也即是説,李繼鸞只有到天祐十六年立有戰功之後,才被賜名繼鸞,獲得了“諸子”的待遇。

4. 李從璟。被賜名李從璟,唐明宗李嗣源之子。他是在同光四年(926)李嗣源起兵作亂的危機時刻,才被莊宗改換了名字。其具體事迹,下文還會詳細討論,此處略過。

5. 李繼宣。本名不詳。《北夢瑣言》載:“李繼宣,汴將孟審澄之子,亡命歸莊宗,劉皇后蓄爲子。”[注](五代) 孫光憲著,賈二强點校《北夢瑣言》卷一八“明宗誅諸凶”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頁334。又《舊五代史·賀瓌傳》云:“先是,(賀)瓌與(謝)彥章不協,是歲(貞明四年,918)冬十二月,復爲諸軍都虞候朱珪所搆,瓌乃伏甲士,殺彥章及濮州刺史孟審澄、别將侯温裕等於軍。”[注]《舊五代史》卷二三《賀瓌傳》,頁314。則李繼宣之改姓名,必在918年之後。

6. 撒剌阿撥。被賜名不詳。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弟,《遼史》中又作“剌葛”。913年發動叛亂,爲遼太祖所平定,但並未被殺。神册二年(917),乘唐莊宗攻打幽州之際,叛逃入晉。又於貞明四年(918),叛逃入梁。唐莊宗滅梁之後,下詔將其處死。詔書中稱:“契丹撒剌阿撥,既棄其母,又背其兄。朕比重懷來,厚加恩渥,看同骨肉,錫以姓名。”[注]《舊五代史》卷三〇《唐莊宗紀四》,頁414。可見其確實被賜予了李姓,改換了漢名,並享受宗室待遇。賜姓時間當爲入晉之時。宇野氏視其爲“莊宗的假子”,[注]宇野春夫《後唐の同姓集団》,《藤女子大學文學部紀要》第3號,1964年。可能略有不妥。所謂“看同骨肉”,並不局限於兒孫之類,亦可泛指宗親。考慮到李克用曾與阿保機結爲兄弟,唐莊宗亦曾以叔禮事之,撒剌阿撥又是阿保機之弟。故從輩分上來説,撒剌阿撥當爲莊宗父輩,而非其義兒。

第二類爲僅被賜予姓名,而無義兒待遇之人,共15人。

1. 張從楚。被賜名李紹文,鄆州人。本爲梁將,天祐八年(910),晉梁大戰於柏鄉,梁軍大敗。張從楚與别將曹儒率兵歸於莊宗,“莊宗嘉納之,賜姓名,分其兩將三千人爲左右匡霸軍旅,仍令紹文、曹儒分將之”。[注]《舊五代史》卷五九《李紹文傳》,頁799。其後官至洋州節度留後、領鎮江軍節度。明宗朝,爲武信軍節度使,卒於鎮。

2. 曹儒。被賜名李紹武。事迹除上條所載帶兵歸降之外,多所湮滅,故常爲人所忽略。唯《册府元龜·帝王部·招懷四》載:“(天祐八年)二月南伐鄆州。步騎三千自黎陽歸國,其都指揮使張從楚、曹儒謁見。帝賜衣袍、韉馬,額其兵爲左右。是月,命從楚、儒爲都將,俱賜姓李氏,從楚改名紹文,曹儒曰紹武。”[注](宋) 王欽若: 《册府元龜》卷一六六《帝王部·招懷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2000下。則知被賜姓名者非止張從楚,曹儒亦厠身其中。

3. 趙德鈞。被賜名李紹斌,幽州人。本幽州軍校,莊宗伐燕,趙德鈞知劉守光必敗,遂叛歸晉軍,“莊宗善待之,賜姓,名曰紹斌”。[注]《舊五代史》卷九八《趙德鈞傳》,頁1308。劉守光於天祐十一年正月被擒,趙德鈞出降當在其前,賜姓時間亦當在此左右,推斷爲天祐十年底十一年初。其後,“莊、明之世,德鈞鎮幽州十餘年”。[注](宋) 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七二《四夷附錄一·契丹》,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893。後晉建立之初,叛入契丹。

4. 元行欽。被賜名李紹榮,幽州人。本幽州劉守光之愛將,天祐十年(913)幽州爲晉將周德威所破,元行欽向李嗣源投降,被李嗣源收爲假子。不久後“莊宗東定趙、魏,選驍健置之麾下,因索行欽,明宗不得已而遣之。時有散指揮都頭,名爲散員,命行欽爲都部署,賜姓,名紹榮”。[注]《舊五代史》卷七〇《元行欽傳》,頁925。《通鑑》將其繫於天祐十二年(915)。[注]《資治通鑑》卷二六九“貞明元年七月”條,頁8794。元行欽事迹下文還要詳細討論,此處暫且略過。

5. 夏魯奇。被賜名李紹奇,青州人。本後梁宣武軍軍校,後叛歸莊宗。天祐十二年(915),莊宗爲梁將劉鄩伏擊,夏魯奇“操短兵力戰,自午至申乃得出,亡其七騎,魯奇手殺百餘人,傷夷遍體,會李存審救兵至,乃得免。……王以是益愛之,賜姓名曰李紹奇”。[注]《資治通鑑》卷二六九“貞明元年七月”條,頁8792。其後累遷至許州節度使,明宗朝,鎮遂州,遭逢董璋叛亂,糧盡援絶,遂自刎而亡。

6. 房知温。被賜姓名李紹英,兗州人。本爲梁將,隸於魏州楊師厚,累官至親隨指揮使。後“莊宗入魏,賜姓,名紹英”。[注]《舊五代史》卷九一《房知温傳》,頁1195。事在天祐十二年。後晉天福元年(936),卒官於平盧節度使。

7. 馬紹宏。被賜姓名李紹宏,宦官。《通鑑》“貞明五年(919)三月”條云:“紹宏,宦者也,本姓馬,晉王賜姓名,使與知嵐州事孟知祥俱爲中門使;知祥又薦教練使鴈門郭崇韜能治劇,王以爲中門副使。”[注]《資治通鑑》卷二七〇“貞明五年三月”條,頁8843。則知馬紹宏被賜李姓是在其爲中門使之時。又《舊五代史·郭崇韜傳》云:“天祐十四年,用爲中門副使,與孟知祥、李紹宏俱參機要。”[注]《舊五代史》卷五七《郭崇韜傳》,頁763。則可確定,天祐十四年(917)時,馬紹宏已被賜姓。明宗天成元年(926),官至樞密使。

8. 萇從簡。被賜名李紹瓊,陳州人。本爲莊宗小校,作戰極爲勇猛,然“所爲多不法,莊宗以其戰鬥多捷,常屈法赦之,賜姓,名曰紹瓊。……及梁平,典蔡州”。[注]《舊五代史》卷九四《萇從簡傳》,頁1241—1242。由此可見,其被賜姓名在同光元年平梁之前。因相關史料缺失,很難確認具體時間。

9. 米君立。被賜姓名李紹能。從姓氏上推斷,可能爲粟特人。其事迹寥寥無幾,唯據《舊五代史·唐明宗紀》、《通鑑》載天成元年五月,李紹能復名米君立,[注]《舊五代史》卷三六《唐明宗紀二》,頁497。《資治通鑑》卷二七五“天成元年五月”條,頁8984。知其曾被賜姓。

10. 康延孝。被賜名李紹琛,塞北部落人。“初隸太原,因得罪,亡命於汴梁”,[注]《舊五代史》卷七四《康延孝傳》,頁967。之後屢立戰功,同光元年(923)八月,康延孝爲段凝麾下右先鋒指揮使,卻率百騎歸唐,並盡言梁軍虛實,力陳汴梁守備空虛,可輕兵突襲,一舉而下。莊宗用其計,率軍渡河,遂滅梁室。十一月,與朱友謙、袁象先、温韜等人並被賜姓名。同光三年隨郭崇韜平蜀,立功最多,然因郭崇韜、朱友謙相繼受讒被殺,康延孝驚懼不已,遂擁兵自立於蜀,後爲任圜、孟知祥所敗,伏誅。

11. 段凝。被賜姓名李紹欽,開封人。本爲梁將,梁末帝晚年,段凝交結權貴,被任爲“北面招討使,驟居諸將之右”,[注]《舊五代史》卷六三《張全義傳》,頁841。成爲對抗莊宗的主帥。在康延孝、王晏球等人叛歸莊宗後,段凝亦率大軍投降,“莊宗釋之,復以凝爲滑州兵馬留後,賜姓,名紹欽”。[注]《舊五代史》卷七三《段凝傳》,頁963。事在莊宗入汴之時,亦即同光元年。之後莊宗亦對其信賴有加,歷任多地節度使。然明宗政變之時,爲霍彥威下獄,尋被處死。

12. 温韜。被賜姓名李少冲,華原人。本事李茂貞,名爲彥韜,後又事梁,改名昭圖。爲耀州節度,掘境內唐帝諸陵,實爲唐室之罪人。然其入唐後,厚賂莊宗劉后,不僅得免於死,同光元年還被賜姓名李少冲,依前爲許州節度。唐明宗登基之後,下令處死。

13. 袁象先。被賜名李紹安,宋州人。爲梁太祖之甥,梁末帝時爲宋州節度使凡十年。“莊宗初定河南,象先率先入覲,輦珍幣數十萬,遍賂權貴及劉皇后、伶官巷伯,居旬日,內外翕然稱之”。[注]《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頁798。遂與同光元年賜姓名李紹安,仍爲宋州節度使,次年卒於鎮。

14. 霍彥威。被賜姓名李紹真,洛州人。本後梁大將,莊宗滅梁後,率軍歸降。同光四年,明宗發動政變,霍彥威即爲其心腹,“首率卿相勸進於至德宫,旬日之間,內外機事,皆決於彥威”,[注]《舊五代史》卷六四《霍彥威傳》,頁852。深得明宗信任,後累官平盧節度使。關於其賜名李紹真一事,《舊五代史·唐莊宗紀》、《資治通鑑》卷二七三都繫於同光二年四月,[注]《舊五代史》卷三一《唐莊宗紀五》,頁433。《資治通鑑》卷二七三“同光二年四月”條,頁8918。當時羣臣爲莊宗上尊號,莊宗則對羣臣普遍加官進爵,可能在此背景下,賜予了霍彥威姓名。然《新五代史·霍彥威傳》則記:“莊宗滅梁,彥威自陝來朝,莊宗置酒故梁崇元殿,彥威與梁將段凝、袁象先等皆在。莊宗酒酣,指彥威等舉酒屬明宗曰:‘此皆前日之勍敵,今侍吾飲,乃卿功也。’彥威等惶恐伏地請死,莊宗勞之曰:‘吾與總管戲爾,卿無畏也。’賜姓名曰李紹真。”[注]《新五代史》卷四六《霍彥威傳》,頁506。則賜姓發生在剛剛滅梁的同光元年,目的則是撫慰後梁降將。兩種記載都有其合理性,《册府元龜》中一條材料或許有助於我們的判斷,其辭云:“同光二年正月,契丹寇瓦橋關,以天平軍節度使李嗣源爲北面行營招討使,陝州留後霍彥威爲副率軍討之。(是月契丹還)五月,幽州上言契丹阿保機將寇河朔。以滄州節度使李紹斌爲東北面招討使,以兗州節度使李紹欽爲副招討使,以宣徽使李紹宏爲招討都監,率大軍渡河而北。”[注]《册府元龜》卷九八七《外臣部·征討六》,頁11594上。此條材料中,對李紹斌、李紹欽、李紹宏等人使用的都是改動後的名字,但對霍彥威卻是原名,似可認爲此時霍彥威尚未改名,也即證明《舊五代史》、《通鑑》的記載更爲準確,霍彥威改名發生在同光二年四月。

15. 王晏球。被賜姓名李紹虔,洛都人。曾冒姓杜氏,梁太祖征選有材力者入“廳子都”,王晏球應募,後累遷至龍驤四軍都指揮使、單州刺史、行營馬軍都指揮使兼諸軍排陣使。同光元年,莊宗入汴之後,率軍歸降。其賜姓名李紹虔,《舊五代史·唐莊宗紀》、《資治通鑑》卷二七二都繫於該年十月。[注]《舊五代史》卷三〇《唐莊宗紀四》,頁416。《資治通鑑》卷二七二“同光元年十月”條,頁8902。然《舊五代史·王晏球傳》云:“莊宗入汴……明年,與霍彥威北捍契丹,授齊州防禦使、北面行營馬軍都指揮使,仍賜姓氏,名紹虔。”[注]《舊五代史》卷六四《王晏球傳》,頁854。則是在同光二年賜姓。按該年契丹屢有侵犯,霍彥威參與的行動已見前引《册府元龜》,然小字注云:“是月契丹還”,唐莊宗因此召回了李嗣源等人,可以説根本没有發生戰鬥,自然也談不上軍功,因此莊宗不會在此時以賜姓作爲獎勵。故推定王晏球應於同光元年時隨大批後梁降臣一起被賜予姓名。

除以上兩類賜姓諸將之外,還有外藩賜姓名的例子。如:

1. 掃剌。被賜姓名李紹威,奚人。《五代會要》云:“(奚酋長)去諸卒,子掃剌代立。後唐莊宗破幽州,賜掃剌姓李,名紹威。”[注](宋) 王溥《五代會要》卷二八《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452。此事當在天祐十一年(914)劉守光被擒之後。

2. 白承福。被賜姓名李紹魯,吐渾部。《五代會要》云:“有白承福者,自同光初代爲都督,依中山北石門爲栅。莊宗賜其額爲寧朔、奉化兩府,以都督爲節度使,仍賜承福姓李,名紹魯。”[注]《五代會要》卷二八《吐渾》,頁450。《册府元龜》則更爲明確地將此事定爲同光元年,其辭云:“後唐莊宗同光元年,賜陰山府都督白承福於中山北石門爲栅,號寧朔奉化兩府,以都督爲節度使,賜姓李,名紹魯。”[注]《册府元龜》卷九六五《外臣部·封册三》,頁11355上。

以上是對唐莊宗賜姓諸人的詳細梳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第一類將領,基本都以“繼”字爲行輩,擁有宗室的待遇;二三類將領,則均以“紹”字爲行輩,雖被賜予了李姓,但其實並未被納入皇族之中。而與親密程度相反的是,唐莊宗所收義兒(或者説有宗室身份的人),除朱友謙之外,其實在政治上都没有什麽作爲,也從未掌握過核心權力。其被視爲義兒,更多是出自莊宗個人喜好。而朱友謙及第二類賜姓者,大多爲降將身份,或者是元從戰將,故他們被栗原益男劃分爲“武將降將型”的假子。[注]《唐五代の假父子的結合の性格: 主として藩帥的支配権力との関連において》,《史學雑誌》第62卷第6號,1953年。他們在被賜姓之前就掌握了一定的軍權,唐莊宗對其賜姓,是一種招撫安慰行爲,更多地考慮到了政治利益問題。第三類賜姓者,則是傳統的對外藩賜姓的模式,本文不拟對其展開討論。

宇野氏認爲唐莊宗時期,武將降將型模式取代了李克用時代的“家僮帳下型”的義兒模式,是由原來的“同族的結合”,變成了“同族的支配”。這種意見有一定道理。然其又將這種模式與明宗朝進行對比,認爲這種“同族的支配”在明宗朝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國王—節度使—刺史”的官僚模式。[注]宇野春夫《後唐の同姓集団》,《藤女子大學文學部紀要》第3號,1964年。換言之,唐莊宗並非是用官僚模式來管理賜姓諸將。這種看法與我的認識相去甚遠。且不論唐明宗的義兒李從珂即是典型的“家僮帳下型”,他也從未改還姓名,從宗室變爲官僚。即便在明宗登基之後,仍有賜姓行爲,並未徹底地拋棄同姓的概念。而唐莊宗的賜姓也並非僅僅是“同族的支配”,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下節將對此詳加分析。

二 賜姓背後的政治博弈

如所周知,李國昌、李克用父子是從代北沙陀部落中發展壯大而成的。其後又吸納了不少代北、河東人才,這些人組成了其政治核心以及力量基本盤。依靠他們,李克用父子纔有與後梁相抗衡的資本。這些人在驍勇善戰的同時,又往往驕橫跋扈,貪殘暴虐。而李克用卻不能輕易處置他們。《舊五代史·武皇紀下》云:

是時,親軍萬衆皆邊部人,動違紀律,人甚苦之,左右或以爲言,武皇曰:“此輩膽略過人,數十年從吾征伐,比年以來,國藏空竭,諸軍之家賣馬自給。今四方諸侯皆懸重賞以募勇士,吾若束之以法,急則棄吾,吾安能獨保此乎!俟時開運泰,吾固自能處置矣。”[注]《舊五代史》卷二六《唐武皇紀下》,頁359。

只可惜終其一生,李克用也未能等到“時開運泰”的那一天。繼承大位的李存勖與出身邊地的乃父不同,雖然也有“便騎射”等邊地武人色彩,但所受的卻是儒家式教育,史稱其“十三習《春秋》,手自繕寫,略通大義”。[注]《舊五代史》卷二七《唐莊宗紀一》,頁366。與代北元從們“目不知書”的文化水準可謂天差地别,兩者間存在着文化和思想上的隔閡。史稱:

武皇起義雲中,部下皆北邊勁兵,及破賊迎鑾,功居第一,由是稍優寵士伍,因多不法,或陵侮官吏,豪奪士民,白晝剽攘,酒博喧競。武皇緩於禁制,唯帝(李存勖)不平之,因從容啓於武皇,武皇依違之。[注]《舊五代史》卷二七《唐莊宗紀一》,頁366。

舊將們將“陵侮官吏,豪奪士民”視作尋常,在莊宗眼中卻是威脅李家統治的惡行,心中自然“不平”。在李克用去世之後,兩者之間失去了緩衝,矛盾似乎一觸即發。在此時李存勖選擇了與李克用的義兒李存璋進行合作。李存璋既是當年跟隨李克用初起雲中的元老,又是李克用臨終前托孤的重臣之一。然居於李克用親弟、另一托孤重臣李克寧之下。莊宗需要依靠李存璋的力量來鞏固地位,李存璋也需要以此擴張自己的權勢。兩人一拍即合,先是平定了李克寧等人的內難,李存璋也因此從教練使升爲“河東馬步都虞候,兼領鹽鐵”,[注]《舊五代史》卷五三《李存璋傳》,頁720。掌握了兵權和財權。之後兩人趁熱打鐵,對代北舊部進行了整頓。史稱:

初,武皇稍寵軍士,藩部人多干擾鄽市,肆其豪奪,法司不能禁。莊宗初嗣位,銳於求理。存璋得行其志,抑强扶弱,誅其豪首,期月之間,紀綱大振,弭羣盜,務耕稼,去姦宄,息倖門,當時稱其材幹。[注]《舊五代史》卷五三《李存璋傳》,頁720。

除打擊元從之外,莊宗又加强了李克用義兒的地位,對李存進、符存審、李嗣源、李嗣恩、李嗣本、李存賢等人加以重用,一方面這些人物出身較低,又受李克用大恩,較之他人,更爲可信。另一方面他們也確實才幹突出,能在與周邊勢力戰鬥中發揮重要作用。

然而隨着晉軍實力的不斷增强,占領的區域不斷擴大,這些義兒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這又引起了唐莊宗的忌憚,他逐步采取措施限制義兒們的權勢。首先是向李嗣源索要元行欽事件。

上文曾提及,元行欽曾是幽州劉守光麾下大將,天祐十年,投降李嗣源,被其收爲養子。而“莊宗東定趙、魏,選驍健置之麾下,因索行欽,明宗不得已而遣之。時有散指揮都頭,名爲散員,命行欽爲都部署,賜姓,名紹榮”。[注]《舊五代史》卷七〇《元行欽傳》,頁925。於是,元行欽由李嗣源的義兒改隸莊宗麾下,並被賜予姓名李紹榮。此事發生在天祐十二年莊宗“東定趙、魏”之時,元行欽身份變動的背景則是莊宗正在“選驍健置之麾下”,組建新的軍事力量。與之類似的還有趙弘殷、郭從謙、郭威等。《宋史·太祖紀》載宋太祖之父趙弘殷事迹云:

宣祖少驍勇,善騎射,事趙王王鎔,爲鎔將五百騎援唐莊宗於河上有功,莊宗愛其勇,留典禁軍。[注](元) 脫脫《宋史》卷一《太祖紀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1。

此事在天祐七年,趙弘殷本爲王鎔私軍,卻爲莊宗“留典禁軍”,其性質正與從李嗣源處索要元行欽相同,是莊宗削弱王鎔增强自身的表現。

上節提到的張從楚、曹儒,兩人在天祐八年柏鄉之戰後率衆歸降,“莊宗嘉納之,賜姓名,分其兩將三千人爲左右匡霸軍旅,仍令紹文、曹儒分將之”。[注]《舊五代史》卷五九《李紹文傳》,頁799。左右匡霸軍屬禁軍,莊宗對其軍將賜姓,也是吸納降軍,增强直轄實力的一種方式。

《通鑑》卷二七四“天成元年二月”條云:

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本優人也,優名郭門高。帝與梁相拒於得勝(胡注: 得勝即德勝),募勇士挑戰,從謙應募,俘斬而還,由是益有寵。帝選諸軍驍勇者爲親軍,分置四指揮,號從馬直,從謙自軍使積功至指揮使。[注]《資治通鑑》卷二七四“天成元年二月”條,頁8962。

此爲莊宗大肆擴張親軍之證。除郭從謙外,張彥超也入選馬直軍使。《舊五代史》卷一二九《張彥超傳》云:

張彥超,本沙陀部人也。素有郤克之疾,時號爲“跛子”。初,以騎射事唐莊宗爲馬直軍使,莊宗入汴,授神武指揮使。明宗嘗以爲養子。[注]《舊五代史》卷一二九《張彥超傳》,頁1706。

這條記載在順序上可能稍有問題,容易引發歧義。從政治環境上來看,張彥超成爲唐莊宗親軍、成爲神武指揮使之後,李嗣源是不可能再將其收爲養子的,這樣做等於是在侵奪莊宗的權力。也即是説,“嘗以爲養子”的“嘗”,當在“初”之前。如此則張彥超和元行欽一樣,是莊宗從李嗣源手上强奪過去的。

又《舊五代史》卷一一〇《周太祖紀一》云:

天祐末,潞州節度使李嗣昭常山戰殁,子繼韜自稱留後,南結梁朝,據城阻命,乃散金以募豪傑。帝時年十八,避吏壺關,依故人常氏,遂往應募。……其年,莊宗平梁,繼韜伏誅,麾下牙兵配從馬直,帝在籍中,時年二十一。[注]《舊五代史》卷一一〇《周太祖紀一》,頁1448。

則是莊宗平梁後,又將原屬李嗣昭、李繼韜父子相承的潞州舊部充入親軍。

從以上天祐七年的趙弘殷、天祐八年的張從楚、曹儒、天祐十二年的元行欽、天祐十六年的郭從謙、同光元年的郭威諸例中可以看到,莊宗擴展自己親軍的舉措是不間斷的,並非偶而爲之。其手段也從招募、受降、吞併友軍直至向大將索取私軍。

滅梁之後,這種擴張行動達到了頂峰。上節所列同姓集團中,即有朱友謙、康延孝、段凝、温韜、袁象先、霍彥威、王晏球7人於同光之後獲賜姓名。而他們也無一例外都是曾手握重兵的大將,入唐之後,依舊能掌控一鎮節度。《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載:

初,梁將未復官資者,凡上章奏姓名而已。郭崇韜奏曰:“河南征鎮將吏,昭洗之後,未有新官,每上表章,但書名姓,未頒綸制,必負憂疑。”即日,復以象先爲宋、亳、輝、潁節度使,依前檢校太尉、平章事,仍賜姓,名紹安,尋令歸鎮。[注]《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頁798。

此事發生在同光元年十一月,郭崇韜的上奏其實是在提醒莊宗履行上月制書的優待政策。同書卷三〇《唐莊宗紀四》同光元年十月己丑載制書云:

應僞庭節度、觀察、防禦、團練等使及刺史、監押、行營將校等,並頒恩詔,不議改更,仍許且稱舊銜,當俟别加新命。[注]《舊五代史》卷三〇《唐莊宗紀四》,頁415—416。

五天後(甲午),段凝、王晏球便被賜姓名,並保持官職不變。又七天後(十一月辛丑)郭崇韜上奏,當天便對朱友謙、康延孝、袁象先、温韜四人賜姓名授官。這些人在後梁都是一方節帥,手握重兵。正如郭崇韜所言,如“未頒綸制,必負憂疑”,需要加以安撫,所以他們被賜姓名,保留原有官位,還是可以理解的。

莊宗對他們的信任不止於此。同光元年十月滅梁,次年正月契丹入寇,“以明宗爲北面招討使,命(霍)彥威爲副”。[注]《舊五代史》卷六四《霍彥威傳》,頁852。王晏球也“與霍彥威北捍契丹,授齊州防禦使、北面行營馬軍都指揮使”。[注]《舊五代史》卷六四《王晏球傳》,頁854。五月契丹復入寇,選擇出征主帥時,“(馬)紹宏嘗乘間奏(段)凝蓋世奇才,可以大任,屢請以兵柄委之”。[注]《舊五代史》卷七三《段凝傳》,頁963。段凝雖因郭崇韜反對而未能出任主帥,但仍以招討副使的身份參與了此次戰役。同光三年伐蜀,以康延孝爲“爲西南行營馬步軍先鋒、排陣斬斫等使”,“平蜀之功,延孝居最”。[注]《舊五代史》卷七三《康延孝傳》,頁967—968。這一方面固然是由於莊宗不拘一格用人才;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培植一批新生勢力,來削弱舊部的勢力呢?

而這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觸及元從舊臣的利益。如他從李嗣源手中奪取了元行欽之後,還不滿足,繼續引誘其部下高行周。高行周前期的命運幾乎與元行欽一模一樣,都曾是劉守光的部將,其後又都隸屬於李嗣源麾下。在天祐十二年與梁軍的戰鬥中,救下了元行欽的性命。“莊宗方寵行欽,召行周撫諭賞勞,而欲置之帳下,又念於明宗帳下已奪行欽,更取行周,恐傷其意,密令人以利祿誘之”。[注]《舊五代史》卷一二三《高行周傳》,頁1612。然爲高行周所婉拒。這也成爲了元行欽和高行周兩人命運的分歧點。元行欽此後仕途一路暢通無阻,累遷武寧軍節度使、同平章事、鄴都行營招撫使。而高行周則相形見絀,在莊宗朝僅爲端州刺史、絳州刺史,並未受到重用。

受到排擠的並不僅有李嗣源、高行周等,同樣身爲李克用義兒的符存審也遭到了莊宗的壓制。符存審在梁晉爭霸過程中功勳赫赫,地位亦頗崇高,是內外番漢馬步總管,可謂領軍人物。然而就是這樣一員大將,卻在滅梁前夜,被調離去鎮守遠離主戰場的幽州。《舊五代史·符存審傳》云:

(天祐)二十年正月,……無何,契丹犯燕薊,郭崇韜奏曰:“汴寇未平,繼韜背叛,北邊捍禦,非存審不可!”上遣中使諭之,存審臥病羸瘠,附奏曰:“臣效忠稟命,靡敢爲辭,但痾恙纏綿,未堪祗役。”既而詔存審以本官充幽州盧龍節度使,自鎮州之任。……十月,平梁,遷都洛陽。存審以身爲大將,不得預收復中原之功,舊疾愈作,堅求入覲尋醫,以情告郭崇韜。……存審妻郭氏泣訴於崇韜曰:“吾夫於國,粗效驅馳,與公鄉里親舊,公忍令死棄北荒,何無情之如是!”崇韜益慚戁。明年春,疾甚,上章懇切,乞生覲天顏,不許。存審伏枕而嘆曰:“老夫歷事二主,垂四十年,幸而遇今日天下一家,遠夷極塞,皆得面覲彤墀,射鉤斬袪之人,孰不奉觴丹陛,獨予壅隔,豈非命哉!”漸增危篤,崇韜奏請許存審入覲。四月,制授存審宣武軍節度使、諸道蕃漢馬步總管,詔未至,五月十五日卒於幽州官舍,時年六十三,遺命葬太原。存審遺奏陳敍不得面覲,詞旨悽惋。莊宗震悼久之,廢朝三日,贈尚書令。[注]《舊五代史》卷五六《符存審傳》,頁757—758。

首先,這裏存在一個地域上的問題。隨着對後梁建立了愈來愈大的軍事優勢,李存勖的戰線也在不斷南移,政治中心也由太原移到了魏州。而且就在天祐二十年(923)四月,升魏州爲東京興唐府。相較於太原,符存審原在的鎮州愈發靠近新的政治中心魏州,但若調職幽州,反而變得更加遙遠。換言之,幽州盧龍節度使比之鎮州節度使,看似没有高下之别,其實反映了莊宗對其的疏離。而且幽州在北人看來,自然是北方門戶,國之重鎮。而對於出身陳州這樣的中原地帶的符存審夫婦來説,出鎮幽州無異於“死棄北荒”,是其所不能接受的。

更重要的是,當時晉軍已占據了絶對優勢,滅梁指日可待,而且莊宗也已經開始籌備登基建國之舉。其本紀稱:“二月……是時,以諸藩鎮相繼上箋勸進,乃命有司制置百官省寺仗衛法物,期以四月行即位之禮,以河東節度判官盧質爲大禮使。三月己卯,以橫海軍節度使、內外蕃漢馬步總管李存審爲幽州節度使。”[注]《舊五代史》卷二九《唐莊宗紀三》,頁402。也即是説,在明知四月份就要舉行登基大典的情況下,符存審卻在三月份被調離權力中心,遠鎮幽州。

須知,能參加一場開國大典是極其榮耀之事,更是向莊宗表現忠誠之良機,還會獲得許多加官進爵的機會。這對於每一個官員而言,都是爲官生涯中光彩而濃重的一筆。《符存審傳》所謂“不得預收復中原之功”、“獨予壅隔”、“不得面覲”,乃至於“詞旨悽婉”,固然有符存審對遠離權力中心的抱怨,但更多的當是對自己没有參加開國大典,以贏取屬於自己榮耀的感慨吧。即便如此,莊宗在功無可賞的情況下疏遠符存審,卻也幾乎能説得上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莊宗建國滅梁之後,對老臣的壓制愈發明顯。而在同光時期,李克用的義兒已經凋零殆盡,還在核心權力圈中的唯有李嗣源,而他受到的壓力也最爲巨大。同光二年,李嗣源北征契丹,“領兵過鄴,鄴庫素有御甲,帝(李嗣源)取五百聯以行。是歲(同光三年),莊宗幸鄴,知之,怒甚”。[注]《舊五代史》卷三五《唐明宗紀一》,頁487。稍後,李嗣源表養子李從珂爲“北京內衙都指揮使”,又引發莊宗大怒,“黜從珂爲突騎指揮使,帥數百人戍石門鎮”。[注]《資治通鑑》卷二七三“同光三年三月”條,頁8931。其實李從珂與莊宗同齒,胡柳陂之役時即有護駕之功。其後滅梁諸戰中一直衝鋒陷陣,莊宗也多次稱贊。然口惠而實不至,李從珂官位始終不顯,以至於求一“北京內衙都指揮使”而不可得,甚至還被調離李嗣源轄下,戍衛石門鎮。

莊宗打擊的不僅是李嗣源父子,還包括其麾下部將。高行周事迹上已涉及,與之類似的還有後晉高祖石敬瑭。《舊五代史·晉高祖紀》云:

唐明宗爲代州刺史,每深心器之,因妻以愛女。唐莊宗聞其善射,擢居左右,明宗請隸大軍,從之。後明宗從莊宗征行,命帝領親騎,號三討軍,倚以心腹。[注]《舊五代史》卷七五《晉高祖紀一》,頁978。

據此知石敬瑭早爲李嗣源女婿,自然也在其麾下。莊宗所謂的“擢居左右”,其實即是如同索要元行欽、高行周一樣索要石敬瑭。李嗣源表示“請隸大軍”,似是折中之法,然從“命帝領親騎”、“倚以心腹”來看,石敬瑭仍屬李嗣源麾下。這已經是唐莊宗和李嗣源之間發生的第四次關於人才的爭奪。留在李嗣源身邊的石敬瑭也遭遇了和高行周、李從珂一樣的命運。史云:

既而平汴水,滅梁室,成莊宗一統,集明宗大勳,帝(石敬瑭)與唐末帝功居最,莊宗朝官未顯者,以帝不好矜伐故也,唯明宗心知之。[注]《舊五代史》卷七五《晉高祖紀一》,頁979—980。

石敬瑭官位不顯,當然不是他自身“不好矜伐”的原因,而是唐莊宗刻意壓制的結果。明宗“心知之”的也不僅是石敬瑭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更是自己身處嫌疑之際的處境。

《通鑑》稱:“帝(莊宗)性剛好勝,不欲權在臣下,入洛之後,信伶宦之讒,頗疏忌宿將。”[注]《資治通鑑》卷二七三“同光三年二月”條,頁8931。皇帝“不欲權在臣下”、“疏忌宿將”不過是歷史上之常態,伶宦讒言能夠奏效的實質是皇權的擴張。然此時的李嗣源已經成爲了勳舊的代表人物,莊宗對其“疏忌”,不僅表現在猜疑,也表現在忌憚,雖有數次罷免李嗣源兵權的機會,然而都没有真正實施。如同光二年三月,“勳臣畏伶官之讒,皆不自安。蕃漢內外馬步副總管李嗣源求解兵柄,帝不許”。[注]《資治通鑑》卷二七三“同光二年三月”條,頁8917。三年三月,“郭崇韜以嗣源功高位重,亦忌之,私謂人曰:‘總管令公非久爲人下者,皇家子弟皆不及也。’密勸帝召之宿衛,罷其兵權,又勸帝除之,帝皆不從”。[注]《資治通鑑》卷二七三“同光三年三月”條,頁8931—8932。同光四年,所謂“伶宦讒言”愈演愈烈,已經到了“嗣源危殆者數四,賴宣徽使李紹宏左右營護,以是得全”的地步。[注]《資治通鑑》卷二七四“天成元年正月”條,頁8957。最終,莊宗明確表示出對李嗣源的疏遠,然而卻遭到了羣臣的反對。《舊五代史》卷三四《唐莊宗紀八》云:

帝素倚愛元行欽,鄴城軍亂,即命爲行營招討使,久而無功。時趙太據邢州,王景戡據滄州,自爲留後,河朔郡邑多殺長吏。帝欲親征,樞密使與宰臣奏言:“京師者,天下根本,雖四方有變,陛下宜居中以制之,但命將出征,無煩躬御士伍。”帝曰:“紹榮討亂未有成功,繼岌之軍尚留巴、漢,餘無可將者,斷在自行。”樞密使李紹宏等奏曰:“陛下以謀臣猛將取天下,今一州之亂而云無可將者,何也?總管李嗣源是陛下宗臣,創業已來,艱難百戰,何城不下,何賊不平,威略之名,振於夷夏,以臣等籌之,若委以專征,鄴城之寇不足平也。”帝素寬大容納,無疑於物,自誅郭崇韜、朱友謙之後,閹宦伶官交相讒諂,邦國大事皆聽其謀,繇是漸多猜惑,不欲大臣典兵,既聞奏議,乃曰:“予恃嗣源侍衛,卿當擇其次者。”又奏曰:“以臣等料之,非嗣源不可。”河南尹張全義亦奏云:“河朔多事,久則患生,宜令總管進兵。如倚李紹榮輩,未見其功。”帝乃命嗣源行營。[注]《舊五代史》卷三四《唐莊宗紀八》,頁473。

此條材料的時間是同光四年二月。河北發生軍變,元行欽(即李紹榮)平叛不利,莊宗準備御駕親征,遭到羣臣反對,只得委任大將代替元行欽。在平叛人選上又發生分歧,“不欲大臣典兵”的莊宗最後還是被迫接受了李嗣源出任主帥的建議。值得注意的是,對於平叛主帥,莊宗竟然認爲元行欽、李繼岌之外,“餘無可將者”。這一方面是猜忌李嗣源等“勳舊”,另一方面則體現了對元行欽這類新生力量的重視。

唐莊宗試圖通過提高降將地位來驅除元從舊部的影響。然而必須指出,這只是唐莊宗的良好願望而已。舊將的威望依舊崇高,在軍中有着很强的號召力,派去平定河北叛亂的李嗣源,反而爲叛軍所擁立,回師攻向京師,最終取代了唐莊宗,成爲後唐的新一任皇帝。另一方面,賜姓復職的舉措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收攏後梁諸將軍心,一遇風吹草動便容易引發不安情緒。尤其是同光末年李繼岌與郭崇韜之爭更是加劇了這種恐慌,朱友謙因此入京面覲,意圖洗刷清白,然最終還是被殺。康延孝則稱“西平(朱友謙)與郭公皆以無罪赤族,歸朝之後,次當及我矣”。[注]《舊五代史》卷七四《康延孝傳》,頁969。從而起兵據西川自立。隨後李嗣源起兵時,霍彥威、王晏球、房知温等迅速背叛,更是宣告了莊宗安撫政策的失敗。

李嗣源擊敗唐莊宗之後,首先要面對的便是莊宗重用的同姓集團。如何讓這羣手握重兵、節度一方的重臣效忠自己?又如何在繼承莊宗法統的前提下,迅速消除莊宗的影響?這些問題我們將在下節予以探討。

三 爭奪正統: 諸將姓名的回改

雖然後梁降將在危急關頭離心離德,但並不代表賜姓政策完全没有意義。李嗣源以義兒之身篡位成功,更是對此相當敏感。大量被賜李姓,以“紹”爲行輩的大臣充斥朝堂的局面,無疑是李嗣源所不願見到的。於是天成元年五月,“徐州節度使李紹真、貝州刺史李紹英、齊州防禦使李紹虔、河陽節度使李紹奇、洺州刺史李紹能等上言,前朝寵賜姓名,今乞還舊。內李紹虔上言:‘臣本姓王,後移杜氏,蒙前朝賜今姓名,乞復本姓。’詔並可之。李紹真復曰霍彥威,李紹英復曰房知温,李紹虔復曰王晏球,李紹奇復曰夏魯奇,李紹能復曰米君立”。[注]《舊五代史》卷三六《唐明宗紀二》,頁496。霍彥威等有勸進之功,深知明宗心理。他們上表,一方面是表示與唐莊宗劃清界限,另一方面也是在暗示自己並非李家宗室,對帝位毫無覬覦之意。

先看張從訓,其傳稱:

父存信,河東蕃漢馬步軍都指揮使,武皇賜姓名,眷同親嫡。……莊宗與梁人相拒於德勝口,征赴軍前,補充先鋒遊奕使,俄轉雲捷指揮使、檢校司空,賜名繼鸞,從諸子之行也。明宗微時,嘗在存信麾下爲都押牙,與從訓有舊,及即位,授石州刺史,復舊姓名。[注]《舊五代史》卷九一《張從訓傳》,頁1204—1205。

張從訓大概因頗得莊宗喜愛,故能“賜名繼鸞,從諸子之行”。這已經能夠説明被賜名“繼某”是莊宗諸子才有的待遇。需要注意的是,張從訓出身代北集團,父親李存信即已被賜姓李氏,“眷同親嫡”,可稱得上是宗室。與霍彥威等人對李姓毫無感情不同,他的“李”姓是其家族榮耀功績的象徵。而到了明宗之時,即使與其有舊,卻還要“復舊姓名”。不僅莊宗時代的象徵“諸子之行”的名字“繼鸞”,被改爲了和明宗諸子同一行輩的“從訓”,姓也由“李”而“張”,與皇室再也没有關聯了。

其實不僅是他,李克用其他義兒的子孫也紛紛改復姓名。如李存進(孫重進)之子漢英,在《舊五代史》有傳,即稱孫漢英。另一個兒子漢韶,近年有墓誌出土,蓋文曰《大蜀守太傅樂安郡王曾(贈)太尉梁州牧賜諡忠簡孫公內誌》,[注]《孫漢韶墓誌》,周阿根《五代墓誌彙考》,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頁576。是亦以孫氏爲姓,而非李氏。

又如郭從義,據《宋史·郭從義傳》載,郭從義其父紹古事李克用忠謹,雖未被收爲義兒,但亦蒙賜姓李氏,莊宗亦將郭從義“畜於宫中,與諸子齒”,其實也具有宗室的身份。唐明宗亦與李紹古“情好款狎”,關係非同一般。[注]《宋史》卷二五二《郭從義傳》,頁8550。然而《宋史》既然稱其爲郭從義,足見其亦曾去除李姓,回改郭姓,此事自然也發生在天成初年。

又如符存審之子符彥卿,《宋史·符彥卿傳》載:“遼人自陽城之敗,尤畏彥卿,或馬病不飲齕,必唾而咒曰:‘此中豈有符王邪?’”[注]《宋史》卷二五一《符彥卿傳》,頁8840。陽城之戰發生在晉少帝開運二年(945),符彥卿於此時被稱爲“符王”,則復姓更在之前。《通鑑》卷二七六“天成二年九月”條載:“北都留守李彥超請復姓符,從之。(胡注: 彥超,李存審子;存審本姓符。)”[注]《資治通鑑》卷二七六“天成二年九月”條,頁9008。則符彥卿復姓亦當與其兄彥超同在此時。

李從璟的賜姓則更富政治意義。《册府元龜》卷二八六《宗室部·忠二》云:

後唐贈太保從璟,明宗長子。明宗在魏府爲軍士所逼,莊宗詔從璟曰:“爾父於國有大功,忠孝之心,朕自明信,今爲亂兵所劫,爾宜自去宣朕旨,無令有疑。”從璟行至中途,爲元行欽所制,復與歸洛下。莊宗改其名爲繼璟,以爲己子,命再往,從璟固執不行,願死於御前,以明丹赤。從莊宗赴汴州,明宗之親舊多策馬而去,左右或勸從璟令自脫,終無行意,尋爲元行欽所殺。天成初,贈太保。[注]《册府元龜》卷二八六《宗室部·忠二》,頁3370下—3371上。

李從璟爲唐明宗長子,卻在明宗起事之時選擇了忠於莊宗。莊宗大爲感動,便將其“從”字改爲“繼”字,“以爲己子”,也即從支脈變成了嫡系。同時也意味着李繼璟已經不再是李嗣源這樣一個亂臣賊子之後,而是唐莊宗的忠臣孝子。在政變的危難之際,莊宗依舊心念姓名之改動,可見其蘊含的正統意味非比尋常。然從史書仍稱其爲“從璟”看,當唐明宗奪取大權之後,改名便告作廢,贈太保詔上所書必然還是明宗之子李從璟,而非莊宗之子李繼璟。

正如唐莊宗利用李從璟的改名來宣告和唐明宗劃清界限一樣,唐明宗也在名字上作起文章,以昭示莊宗時代的終結。《舊五代史》卷三七《唐明宗紀三》載天成元年九月詔云:

鳳翔節度使李曮,世聯宗屬,任重藩宣,慶善有稱,忠勤顯著。既在維城之列,宜新定體之文。是降寵光,以隆敦敍,俾煥成家之美,貴崇猶子之親。宜於本名上加“從”字。[注]《舊五代史》卷三七《唐明宗紀三》,頁510—511。

這裏前稱“鳳翔節度使李曮”,後稱“於本名上加‘從’字”,其實不確。李曮本名李繼曮,應當稱改“繼”爲“從”。這其中頗值得玩味。我們知道,李克用、李茂貞都本非李姓,而是賜姓,並被編入宗室屬籍。巧合的是,他們又都屬於鄭王房,[注]《舊五代史》卷二五《唐武皇紀上》云:“咸通中,討龐勛有功,入爲金吾上將軍,賜姓李氏,名國昌,仍係鄭王房。”頁332。《李茂貞墓誌》云:“王貫隴西郡,大鄭王房。”周阿根《五代墓誌彙考》,頁164。故詔書中稱“世聯宗屬”。從這點上論,兩者實爲一家。在行輩字形大小使用上都選擇了以“繼”字爲嫡,[注]李茂貞亦收假子,以“繼”、“彥”爲行輩,然其親子則皆名“繼某”,後改“從某”,無以“彥”爲行輩者。參王鳳翔《晚唐五代李茂貞假子考論》,《唐史論叢》第11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頁281。正如李克用諸義兒以“存”、“嗣”爲行輩,然親子只以“存”爲名。可能是鄭王房的譜系傳承。明宗下詔改“繼”爲“從”,正是從最爲直觀的名字上宣佈改朝換代,向人昭示從此以後,“從”字輩才是李家主流。

李嗣源一方面將在武皇朝、莊宗朝被賜姓名的諸將改復原名,移出宗室之列。這是因爲他們與自身具有相似的經歷,對皇位同樣有着繼承權,是統治的隱患。另一方面又將未能真正掌控的李茂貞諸子改換行輩,承認他們“成家之美”、“猶子之親”的宗族地位,以達到籠絡人心、宣示正統的作用。這樣一正一反的舉措,根本上還是爲了鞏固自己的統治。

然而我們也注意到,有一人在這場改易姓名的運動中未受任何影響,那就是李從珂。要解釋此問題,還需從假子的諸類型入手。日本學者栗原益男將唐末五代的假子分爲集團型和個人型。[注]〔日〕 栗原益男《唐末五代の假父子的結合における姓名と年齡》,《東洋學報》第38卷第4號,1956年。前者是類似安祿山的八千曳落河,是帶有奴隸性的、無主體性。他們在史籍上往往以一個團體形式出現,並無個人姓名事迹流傳下來。而後者則是個人性的,一對一的,本文所討論的義兒基本都屬於此類情況。個人型的假子與假父的親密程度無疑要比集團型假子高得多。然而,僅僅兩層的劃分還不足以細緻地刻畫歷史情況。於是戴顯羣先生又提出了假子分爲三種類型,即真正的養子型、親兵型、介於兩者之間型。其中所謂親兵型就是栗原的集團型假子,養子型和介於兩者之間型就是對個人型假子進行了再一次的劃分。但二者之間到底界限何在,戴先生並未能説清,而是稱:“上述分類只是代表一種基本趨向,具體落實到某個人的身上,有的可能會有兩重性。特别是第一種類型與第三種類型有不少共同的特徵,兩重性的可能性就更大。”[注]戴顯羣《唐五代假子制度的類型及其相關的問題》,《福建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其實標準很易劃分,以父子之間是否有親屬關係判斷即可。如晉少帝石重貴本是高祖石敬瑭兄敬儒之子,敬儒早亡,石敬瑭便養之爲子。又如周世宗柴榮本是郭威妻侄,因家道中落投靠郭威,被郭威收養爲子。此類情況古時早已有之,不足爲奇。父子之間情誼當然也比純粹爲政治利益而結合的假父子深厚得多。

李從珂雖與唐明宗李嗣源無血脈之親,但亦可歸於此類。其原因就在於他的母親被李嗣源收爲妾室,自己也和李嗣源居住在一起。這一點與其他諸將迥然不同。《通鑑考異》引《唐廢帝實錄》云:

時明宗爲裨將,性闊達不能治生,曹后亦疏於畫略,生計所資,惟宣憲而已。[注]《資治通鑑》卷二六八“乾化三年三月”條《考異》,頁8770。

又《舊五代史》卷四六《唐末帝紀上》云:

後數日,安重誨以帝(李從珂)失守,諷宰相論奏行法,明宗不悅。重誨又自論奏,明宗曰:“朕爲小將校時,家徒衣食不足,賴此兒荷石灰、收馬糞存養,以至今貴爲天子,而不能庇一兒!卿欲行朝典,朕未曉其義,卿等可速退,從他私第閑坐。”[注]《舊五代史》卷四六《唐末帝紀上》,頁627。

從以上兩條史料來看,李從珂之母(宣憲皇后)不僅成了唐明宗的妾室,還掌握了家中的財政大權,即所謂“生計所資,唯宣憲而已”。李從珂正是在這種“衣食不足”的背景下,被自己的親母派去“荷石灰、收馬糞”,以維持家中生計。應當説他們母子二人爲唐明宗家庭做出了巨大貢獻,與明宗感情也與親生無異。故李從珂其實與石重貴、柴榮相類似,而與唐明宗之於李克用、元行欽之於唐莊宗的假父子關係在本質上並不相同。

值得一提的是,李從珂登上帝位之後,亦有改名之舉。“清泰二年,中書言:‘御名上一字,與諸王相連。太宗、玄宗故事,人臣諸王合避相聯字,單名。’從之”。[注]《册府元龜》卷三《帝王部·名諱》,頁38上—下。也即將其兄弟姓名中的“從”字去掉,只稱單名。所謂太宗故事,其實也不甚準確,唐太宗時,二名不偏諱。單避“世”字,還是高宗朝的舉措。而唐中後期,更多的是皇帝在成爲皇太子、皇帝之後改名,而非讓人臣諸王改名。後唐也繼承了這一傳統。李嗣源即位之後,即改名爲“亶”,並下詔:“古者酌禮以制名,懼廢於物。難犯而易避,貴便於時。況徵彼二名,抑有前例……應文書內,所有二字,但不連稱,不得迴避。如是臣下之名,不欲與君親同字者,任自改更,務從私便,庶體朕懷。”[注]《册府元龜》卷三《帝王部·名諱》,頁37下—38上。可見明宗亦不强求臣下改名避諱“嗣”、“源”等字。

李從珂從明宗嫡子手中搶奪帝位,合法性有着天然的不足。他不改換自己姓名,而選擇去除兄弟們名字中能代表明宗子嗣的行輩“從”字,從而使得自己獨占此字,這實際上是在暗示只有他才有資格繼承明宗的法統。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李嗣源、李從珂改動姓名的舉動,不是出於諸將自身的訴求,也不是僅僅出於避諱的考慮。而是有着消除前朝影響,樹立自身權威,明確帝系嫡庶之别的多重功用,其背後體現的是對皇位正統性的爭奪。

小 結

本文對唐莊宗的賜姓活動進行了細緻的考察。其大致分爲三類: 有宗屬身份的義兒、以降將爲主的武將、異族外藩的首領。其中第二類人掌握了相當數量的藩鎮和軍隊,成爲了莊宗時代的核心力量。

這樣一個團體的興起與活躍,其背後展現的是唐莊宗擴大親軍,排擠李克用時代元從舊部的意圖。唐莊宗一方面通過整頓、閒置、“選諸軍驍勇者爲親軍”等方式限制舊部的權力;另一方面又通過賜姓的方式團結拉攏燕、幽、魏、梁諸處降將。目的還是爲了超越過去部落、藩鎮的模式,打造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然而由於操之過急,在尚未完全取得降將的信任與忠心之前,就已徹底地激化了與舊臣的矛盾,從而導致了李嗣源的叛亂。而在此危機關頭,降將的表現也並不一致,有如元行欽之類誓死效忠莊宗者,也有如霍彥威之類擁立李嗣源者,更多的則是如孔循一樣的首鼠兩端者。[注]《舊五代史》卷六一《西方鄴傳》:“明宗自魏反兵,南渡河,而莊宗東幸汴州。汴州節度使孔循懷二志,使北門迎明宗,西門迎莊宗,所以供帳委積如一,曰:‘先至者入之。’”頁823。最終以莊宗兵敗身死,李嗣源順利篡奪皇位而告終。

李嗣源即位之後,對諸將姓名進行了改動。調整範圍不僅包括莊宗時代的降將,就連李克用的義兒義孫們也改回了原本姓名。這宣告着他們喪失了對帝位法統的繼承權,不能如唐明宗一樣喊出“武皇功業即予功業,先帝天下即予天下也。兄亡弟紹,於義何嫌”的口號,[注]《舊五代史》卷三五《明宗紀一》,頁491。來粉飾政變的合法性。

對於尚有半獨立性質的李茂貞諸子,唐明宗没有選擇貿然剝奪其李姓,而是將其姓名中的“繼”改爲“從”字。前者是莊宗諸子的行輩,後者則是自己子孫的象徵。名字的改動宣告着他們效忠對象的變更。

李嗣源之子李從珂更進一步,在其篡奪義兄李從厚的皇位之後,以避諱的名義,詔諭人臣諸王需要去除名字中的“從”字,李從珂獨占這一代表明宗嫡支的字號,這實際上是在暗示只有他才有資格繼承明宗的法統。

綜上所述,姓名的變動並非簡單的賞賜或懲罰,其背後體現着新舊勢力的不斷博弈。唐莊宗以此來招撫諸將,擴大自身實力。唐明宗則以此改回姓名的方式消除莊宗影響,樹立自身權威。唐末帝李從珂則以此來强化自身繼承明宗基業的合法性。考察同姓集團的興衰成敗,對我們理解後唐政局的發展有着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