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名相张说《五君咏》诗校考
2018-01-24郭殿忱
郭殿忱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132013)
宋人计有功辑撰《唐诗纪事》(以下简称《纪事》)一书，其中轶事一则云：“(张)说谪岳州，常郁郁不乐。时宰(按：即姚崇)以说机辩才略，互相排摈。苏颋方大用，说与瓌善，说因为《五君咏》，致书封其诗以贻颋，诫其使曰：当候忌日近暮送之。使者近暮，吊客至，多说先公僚旧，颋览诗，呜咽流涕。翌日上对，大陈说忠正謇谔，人望所属，不宜沦滞遐方。上因降玺书劳问，俄迁荆州长史。……颋以父之执友，事之甚谨”[1]198。
忱按;苏瓌(为瑰之异体字)、苏颋父子系汉代风节名臣苏武之后裔，两人先后任宰相。《新唐书》所记此事大略相同，言张说“雅与苏瓌善，时瓌子颋为相，因作《五君咏》献颋，其一纪瓌也，候瓌忌日致之。颋览诗呜咽，未几，见帝陈说忠謇有勋，不宜弃外，遂迁荆州长史”[2]4407。然而早在天宝三载(744)国子监广文馆进士芮挺章选编的《国秀集》中，只题“右丞相张说五首”[3]281，并无《五君咏》之题。
《纪事》于《五君咏》题下注：“达志、美类、刺异、感义、哀事，颜氏之心也。拟焉。”[1]199
忱按：《全唐诗》以此注文为序文，题云《五君咏五首并序》[4]221。所谓“颜氏之心”，当指北齐颜之推与初唐颜师古祖孙二人，前者撰《颜氏家训》，后者奉唐太宗诏命校定五经。为人为学，皆大儒风范。
一
齐公生人表，迥天闻鹤唳。
清论早揣摩，玄心晚超诣。
入相廊庙静，出军沙漠霁。
见深吕禄忧，举后陈平计。
甘心除君恶，足以报先帝。
(魏元忠)[1]199
忱按：《纪事》整理者注“迥天”：原作“向天”，据汲古阁本与《全唐诗》改。又注：“魏元忠”三字原脱，据汲古阁本补。披检《全唐诗》实作“逈天”[4]221。“迥、逈”为正异体字。“迥天”即高远之天。而“魏元忠”三字，《国秀集》则在诗前题《魏齐王元忠》[3]292“王”字大误！两《唐书》皆载：封齐国公，未见封王之记载。《全唐诗》题《魏齐公元忠》，是。
《新唐书》有一段精彩的对话，可作开篇两句的注脚：武后曰：“卿累负谤铄，何也？”(元忠)对曰：“臣犹鹿也，罗织之吏如猎也，苟须臣肉为之羹耳，彼将杀臣以求进，臣顾何辜？”
“清论”句，当指他为诸生时向高宗上封事言用兵之要，得赏识，授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阶)之初官经历。“玄心”句，当指杨国忠专权时，他“依违无所建明”而“誉望大减”。此为致仕后的超脱生活。
“入相”句，当指先后在武后、中宗两朝为相。然史实与“廊庙静”的评论相差甚远，实有贡谀之嫌。
“出军”句，指其曾“为陇右诸军大使，以讨吐蕃；又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御突厥”。有史家评论称：“元忠驭军持重，虽无赫然功，而亦未尝败。”[2]4344
“见深”句，以汉代吕后专权，重用吕禄、吕产事，影射武后重用武三思等人。“深”，《全唐诗》作“”。今为“深”之异体字。
“举后”句，言陈平、周勃平定“诸吕之乱”后，迎立代王刘恒为汉文帝事，亦类似唐中宗复位之史实。
结末两句的“报先帝”，在古，指汉臣报刘邦；在今指魏元忠报唐高宗的知遇之恩。《新唐书》载：“元忠名真宰，以诸生见高宗，高宗慰谴，不知谢即出，仪举自安，帝目送谓薛元超曰：‘是子未识朝廷仪，然名不虚谓，真宰相也。’避武后母讳，改今名。”[2]4349
张说之所以将魏元忠排在“五君”之首，除资历原因外，还因自身第一次被贬岭南就为替魏元忠辩冤而忤旨。事情的起因是骄横不可一世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合谋构陷时任御史大夫的魏元忠，并胁迫张说作伪证。在关键时刻，张说顶住巨大压力，断然否定了对魏元忠谋反的指控。当武则天廷讯时，张说云：“臣知附易之朝夕可宰相，从元忠则族灭。今不敢面欺，惧元忠之冤”[2]4344。结果是魏元忠免死，张说流放钦州。此为张九龄所撰《唐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张公墓志铭并序》中之“升降数四，守正而见逐者一”[5]的史实。
二
许公信国祯，克美具瞻情
百事资朝问，三章旷世程。
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
朱户传心戟，青松拱旧茔。
凄凉丞相府，馀庆在玄成。
(苏瓌)[1]200
忱按：《国秀集》《全唐诗》皆题作《苏许公瓌》。“瓌”虽为“瑰”之异体字，但人名不宜改写成“瑰”，以免产生歧义。据《新唐书》载：中宗复位后，瓌累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进封许国公。又，开篇引张说献此诗给苏瓌之子苏颋。颋袭封许国公，又擅长撰文，与张说合称“燕许大手笔”而彪炳青史。
“克美”句，原注：“原作‘尧美且瞻情’，据汲古阁本及《全唐诗》改”。一般讲，以尧、舜喻人君，苏瓌为臣，还是用“克美”为宜。“且、具”二字于此语境，义相近。
《新唐书·苏瓌传》称：“瓌明晓法令，多识台省旧章，一朝格式，皆所删正。”《纪事》云其“以正立朝，相中宗、睿宗，陈当世利病甚多。”均有助理解诗意。
又“茔”，《国秀集》注：“原作‘荣’，据汲本改。《文苑英华》卷301、《全唐诗》卷86亦均作‘茔’”[3]293。墓地植松柏拱卫坟茔，故知“茔”字佳。
又“玄”字缺最后一笔，系避康熙皇帝玄烨之名讳。
三
李公实神敏，才华乃天授。
睦亲何用心！处贵不忘旧。
故事遵台阁，新诗冠宇宙。
在人忠所奉，恶我诚将宥。
南浦去莫归，嗟嗟蔑孙秀。(李峤)[1]200
忱按：《国秀集》《全唐诗》俱题作《李赵公峤》。《新唐书》载：“(景龙)三年(709)李峤，加修文馆大学士，封赵国公，以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又称：“峤富才思，有所属缀，人多传讽。……仕前与王勃、杨盈川接，中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诸人没，而为文章宿老，一时学者取法焉。”[2]4371《旧唐书》载：“峤早孤，事母以孝闻。为儿童时，梦有神人遗之双笔，自是渐有学业。弱冠举进士，累迁监察御使。”[6]
“遵”下注，“原作‘尊’，据汲古阁本及全唐诗改。”《国秀集》亦作“遵”，是。
结句之孙秀，当指孙吴之夏口都督，后归晋，封会稽公，后降为伏波将军之事。
四
代公举鹏翼，翻飞磨海雾。
志康天地屯，适与云雷遇。
兴丧一言决，安危万心注。
大勋书王府，窄命沦江路。
势倾北夏门，哀靡东平树。
(郭元振)[1]200
忱按：《国秀集》《全唐诗》皆题作《郭代公元振》。《新唐书》载：“玄宗诛太平公主，睿宗御承天门，诸宰相走伏外省，独元振总兵扈帝，事定，宿中书者十四昔乃休。进代国公，实封四百户，赐一子官，物千段。”[2]4365
“翻飞”，《国秀集》《全唐诗》俱作“悬飞”。按：与“磨”字契合，“翻”胜“悬”。
又“遇”字，上古音在“侯部”，和“注、树”同韵，与今音不同。
又“决”字，《国秀集》《全唐诗》均作“決”。“决、決”为正异体字。
又“窄”字，《全唐诗》作“舛”，下注：“一作窄”。按：“舛命”“窄命”皆言命运乖悖，似两可。而举凡两可之字词，均应采用早出之书或版本。
五
耿公山岳灵，才杰心亦妙。
鸷鸟竣标立，良玉扣清调。
协赞休明启，恩华日月照。
何意瑶台云，风吹落江徼。
湘流下浔阳，洒涙一投弔。
忱按：《国秀集》《全唐诗》均题作《赵耿公彦昭》。《新唐书》载：“萧至忠等诛，郭元振、张说言彦昭与秘谋，改刑部尚书，封耿国公，实封百户。”[2]4377
“灵”，《全唐诗》作：“秀”，下注：一作灵。”“灵、秀”近义，似两可。
“才杰心”，《全唐诗》注：“一作思远神”。《新唐书》称赵彦昭“风骨秀爽”，据此判断，“思远神亦妙”为佳。
“标”下原注：“原作操，据汲古阁本及《全唐诗》改。”仔细推敲，确为“标”字佳。
“良”下原注：“原作辰，据汲古阁本及《全唐诗》改。”而《国秀集》作“哀”。按：“哀玉”，形容凄清的玉声，又比喻文章的清丽精妙。如杜甫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但与“鸷鸟”对举，似“良玉”更胜一筹。
又“扣”，《全唐诗》注：“一作振”[4]221。金声玉振，形容高雅富贵之音，于此语境，“扣、振”似两可。
“协赞”，《国秀集》作“叶赞”。按：此处“叶”字，为“协”之古文。见《玉篇·口部》《广雅·帖韵》。
“湘流”，《国秀集》作“相流”。按：发源于广西灵川县境内海洋山西麓的湘江，流经衡阳、湘潭、长沙等地，于湘阴县芦林潭入洞庭湖。这与古浔阳(今江西九江市)不搭界，故知“相流”为是。
“涙、弔”二字，为今“泪、吊”之异体字。
张说与其所咏五君，先后都曾任大唐帝国之宰相。仕途上俱遭遇过贬谪，而且五人互有交集。自高宗、武周，经中宗、睿宗至玄宗开元年间，宫廷斗争激烈且反复多变。俗语云“伴君如伴虎”，六人均能全身而退，实属难得。《五君咏》对初唐向盛唐过度之历史观照，而今仍具有认识价值。
[1] 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欧阳修，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彭定求，等.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 辛文房撰，周绍良笺证.唐才子传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0：122.
[6]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9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