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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中先:文学世界里的行者

2018-01-24

传记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法语法国文学

江 红

第一次见到余中先,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11楼外文所那长长的迂回的走廊里,他身穿大红色带着褐色细条纹的T恤衫,身材并不高大却像运动员一般挺拔,精神昂扬却又不失学者的儒雅气度,友善地笑着向我们伸出了右手。

我们采访的地点,是余中先曾工作了二十九年的地方——世界文学杂志社编辑室,他1985年来到《世界文学》,一直工作到2014年退休。

创刊于1953年7月的《世界文学》,当时叫《译文》,顾名思义,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以介绍外国文学作品和理论为主的第一本刊物,早期刊登的多为翻译文学名著,其中以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作品为主。进入1980年代,因“文革”而停刊十年之久的《世界文学》迎来它生机焕发、蓬勃兴旺的黄金时期。1985年,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文专业硕士毕业的余中先,也在他自己的黄金岁月里走进了《世界文学》编辑部。

余中先与法语和文学的结缘由来已久。少年余中先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但和所有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一样,个人的求学道路以及命运无法避免地被那个时代所裹挟。1968年余中先上初中,但那时复课闹革命,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习的科目单一,内容枯燥,这让求知欲强烈的余中先很是遗憾和失落。那时候他读到一些外国文学作品,有诗歌有小说,那些美好的文字和用文字所构筑的别样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1970年,16岁的余中先上山下乡,在浙江萧山建设兵团海涂垦区,修水利,种庄稼,劳动强度大而且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慰藉就是读书。他想法设法地寻找可能找到的书,哪怕是缺页少章的,到处打听有书的人以图能交换阅读,因此得以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在艰难苦闷的现实生活之外,文学给他营造了另一个安宁美好的世界。在这一时期,余中先读到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本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著作,经由翻译家傅雷翻译后出版。主人公艰难困苦、挫败不断的生活境遇使余中先感同身受,而主人公不甘堕落与命运抗争的无畏勇气和坚强意志又让他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仿佛是暗夜中的一盏明灯,《约翰·克里斯朵夫》照亮了少年余中先的心灵,也带领他在看似黯淡的人生之路上勇敢坚定又努力地向前行走。“在你要战胜外来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知晓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傅雷语)更是很长一段时期里他时时激励自己的话语。

1974年,余中先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浙江省嘉兴农业学校农作班学习,两年后毕业,分配到浙江省农业科学院土壤肥料研究所当技术人员,参加海涂盐土科研组的科研工作。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没有冲淡余中先对文学世界的憧憬和喜爱,而农科院里浓郁的学习氛围也激发了余中先对学习文化知识的渴求。工作闲暇,他依旧是把所有的时间花在读书上,并且开始学习英语。获知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时,余中先欣喜若狂,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理解并且支持他的单位领导。农科院成立了招生办公室,因为那年只有他一个人参加高考,也就变成了一个人的招生办。时隔四十年,余中先依旧清晰地记得1978年的2月25日,农科院的喇叭里反复播放:“余中先去领通知书,北京来的通知书。余中先去领通知书,北京来的通知书……”院里欢送会上,大家对他送上祝福和寄语;浙江省广播电台采访他,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受采访。

1978年3月1日,余中先从杭州出发,辗转嘉兴、上海、天津,半夜2点多钟到达北京。午夜的首都,马路上居然会有马车经过,“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空旷的夜里余音久久不散。余中先在车站等到第一班公交车发车,再转车到达北京大学已是凌晨6点多,他倚在传达室的炉子边睡着了,直到被清晨来上班的工作人员推醒。他眼前的这所中国百年名校,在晨光中散发着圣洁灿烂的光芒,令他无比温暖无比喜悦。

在北京大学,余中先进入西语系法语专业学习。选择法语,和少年迷茫时期读到的法国文学作品尤其是《约翰·克里斯朵夫》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进入大学学习的余中先义无反顾地跳进知识的海洋,不知疲惫地游弋着、汲取着。大学四年的暑假他均不曾回家,而是留在学校里,图书馆是他每日待得最久的地方。即便是读研究生、结婚有了小家庭,他依然坚持每日挤出大量时间用以学习读书。结婚后,狭小的新房没有单独摆放书桌的空间,半边床就成了他日日据以学习的临时书桌。1985年1月,研究生毕业的余中先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杂志社,从事外国文学的编辑工作。

20世纪80年代,文化的贫瘠使读者对经典文学作品十分渴求且食之如饴,而文化工作者在荒废了十年之久后更有紧迫感和使命感。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世界文学》成为读者了解世界文学最及时、迅速和开阔的窗口。此时的余中先,基于少年时期对文学的热爱和多年的法语专业学习,迅速投入到法语文学编辑的工作中。中法两国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上有很多共通之处,近百年来优秀的法国文学作品经由一代一代的翻译工作者翻译、出版,成为了广大读者的精神文化食粮。

在工作中,余中先深感读者对优秀文学作品的如饥似渴,而优秀的西方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还远远满足不了读者的需求。一名优秀的外语文学编辑,不仅能编辑,也得能翻译,必要时还得能写作。工作之余,他开始尝试着翻译法国文学作品。1988年,余中先翻译的第一本小说——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的《你好,忧愁》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你好,忧愁》是一部影响了法国一代人的作品,萨冈仿佛是一个象征青春的符号,而余中先是将这个青春符号引进中国的第一人。自此,他踏上了法语文学的翻译之路,孜孜不倦,兢兢业业,硕果累累。

1989年,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故居

1988年年初,应出版社约稿,他开始翻译法国作家保尔·克洛代尔的作品《缎子鞋》。克洛代尔于1895年至1909年间曾先后三次任驻上海、福州、天津的领事,是现代法国文坛向法国人介绍中国的第一人。《缎子鞋》这部写于日本、内容涉及西班牙的长剧,字里行间充满了中国气息,剧情跌宕起伏,故事发生地点、时间跨度极大,舞台色彩斑斓,人物众多,是一部史诗般的戏剧经典巨著。这是余中先翻译得极为辛苦而且记忆深刻的一部作品。他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赶稿翻译,并完成了第一版的散文体译稿。译稿虽完成了,却留给了余中先诸多遗憾,因为时间紧迫,有想更详尽注释的、有想再揣摩修改的、有想再了解完善……都来不及做。

原来这年10月,余中先通过考试获得了国家教委的出国奖学金资助,来到巴黎第四大学法国文学系学习,师从比较文学专家Pierre Brunel先生。而《缎子鞋》第一版的翻译工作是他远赴巴黎前夕完成的。

余中先十分珍惜这个深造的机会。巴黎四年,他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刻苦学习,更利用周末将足迹踏遍了他曾经在文字中端详过,因由文字而在脑海中构想过的真实巴黎。塞纳河上的桥、桥边的旧书摊、黄昏的埃菲尔铁塔、王宫庭院里的粟树、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走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伫立或者行进于古老的建筑里,身边穿梭着金发碧眼的法兰西人,耳边不时飘过各种内容的法语,法兰西的文化传承、社会风情鲜活地展现在了眼前。余中先不由地用这些看到、听到,甚至品味到的真实法兰西去重新体会法国文学作品,同时对往日的译稿进行查校。《缎子鞋》里的几十个人物,时不时会浮现在余中先的脑海里。他用他不断增进的法语水平、文学积淀和对法国文化的了解,不间断地修改着译稿,直至1992年散文体版的《缎子鞋》正式出版。值得一提的是,十年之后,《缎子鞋》再版,余中先将这部作品以诗歌体形式又重译了一遍。与第一版相比,改动了近万处,他对《缎子鞋》的翻译才了无遗憾。而也许是出于对这部译作的纪念,余中先养成了收藏工艺品小鞋子的喜好,如今家中的书架橱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从世界各处收集得来的工艺品鞋子。布的、皮的、木头的、竹子的、金属的、水晶的、琉璃的、玉石的、石膏的……三十来年的收集,每双鞋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在流淌的岁月里静静地散发着馨香。

1992年底,余中先以《克洛代尔戏剧中的中国》为题的博士论文获得了法国文学博士学位,于1993年年初回国。

回国后,余中先继续在世界文学杂志社工作,历任编委、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2000年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担任博士生导师。在他的新浪博客的认证上写着:编辑、教授、翻译家。因为做了法语文学编辑而开始涉足法语文学的翻译,而在翻译法语文学的过程中,随着对法国文学和不同时代作家的深入了解,余中先在对法国文学的学术研究上也有了更加深厚的积淀,这三者间真是相得益彰。余中先的翻译作品在国内法国文学翻译界是品质的象征,这源于他一丝不苟、严谨治学的态度,源于他始终持守的优秀文学作品是读者精神食粮的理念,源于他几十年如一日伏案工作的勤勉精神。

余中先认为,翻译是一种再加工制作的工作,而文学作品的翻译又包含了再创作的成分。动笔翻译之前,了解翻译作品、吃透作者思想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在翻译的初期,他甚至不止一遍地通读原著,及至后来翻译的作品多了,翻译经验有了积累,不同作家的风格也有所了解,为了保持工作过程中的新鲜感,他会将翻译作品的首尾以及中间的几个章节挑出来细读,了解了作者的行文风格后便开始翻译。如果是第一次翻译某位作家的作品,那么这位作家的生平、写作风格,甚至用词及语气习惯都需要了然于胸,这也是翻译前必需的准备工作。

在我国,在翻译的标准上影响力最大的,当属严复提出的“信、达、雅”。所谓“信”,就是译文忠实于原文;“达”指译文不拘泥于原文形式,意思通顺明白:“雅”指译文要选词得体,追求原文意境,三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余中先认为,其实“信”和“达”做好了,自然就“雅”了。他认为,翻译首先要忠于原文。若原文是一句粗话,翻译时最好也译成一句粗话。有时候,因为得忠实体现原著的语言水准,如果遇见原著语言不怎么好,翻译时不必去美化、“雅”化,这也是翻译中对“信”的体现。余中先对翻译工作提到了“忠诚”二字。他提到老一辈的翻译家也是外文所的同事杨绛先生曾说:“翻译就是一句一句地,一句一句地翻译。”余中先对此非常赞同,他说:“翻译的忠诚就是一句一句地译。”翻译的单位量词是“句”,而不是“章”。他在翻译时对原文的标点符号都不会无缘由地做改变。翻译出初稿后,余中先一般会把译稿放上一周甚至一个月,然后再去修改。修改第一遍时,他对照着原文修改,主要是为了达到“信”;修改第二遍时,他基本不再看原文,重点看中文译稿是否字句通顺,语义畅达,以满足“达”的要求。

《缎子鞋》之后,《植物园》的翻译对余中先而言又是一大挑战。1997年他开始翻译克洛德·西蒙的《植物园》。克洛德·西蒙是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植物园》里面充斥着法语特有的没有标点的长句和有关植物学的陌生词汇。而且克洛德·西蒙是一个风格显著的作者,他认为“词本身就是现实”,花圃样的文字段落,片段回闪的零星文字,给翻译本身带来难度。余中先查字典,找资料了解、学习书中的植物学名词、知识,对拿不准的法语长句反复推敲修改,对作者的风格反复揣摩把握,这部作品的翻译历时两年。1999年出版时为了忠实保留克洛德·西蒙的创作风格,译本内页的排版将文字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做成了花园的造型。《植物园》的翻译,使余中先自此后不再惧怕任何的法文长句、难句,算是真正突破了法语的语言关。

在翻译的过程中,了解作品中呈现的社会风貌文化背景,学习并不熟悉的领域里的知识,是他必做的功课。而有时候,通过体验现实感受而去更深刻理解作品和作者思想感情也是他的一门功课。59岁的余中先曾在澳大利亚黄金海岸度假期间学习潜水,通过专业教练的系统指点,亲身体验潜入水下的生理感受和视线所及,水下的一呼一吸、手脚的协调动作、心理状态的紧张到松弛……那段时间他正在翻译克里斯托夫·奥诺-迪-比奥的作品《潜》,一个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关于海洋的故事,经反复推敲确定的《潜》这个书名,圆满诠释了作者希望读者跟随书中的主人公潜入他们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氛围、所喜爱的文学与艺术,潜入到“文化”深层的愿望。而余中先也通过潜水这一现实体验,体会了作者对于海洋的探索、敬畏、赞美之情,以及作品中无法言表的微妙情愫。

提及余中先的翻译作品,《逆流》是必不可少的一部。于斯曼的这部作品,一直被文学史家们看作是19世纪法国颓废主义的圣经。《逆流》是于斯曼后期的作品,是其告别自然主义流派的标志之作。在余中先看来,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那个年代的一部文化百科全书来阅读。《逆流》全书一共十六章,每一章各涉及一个话题。全书讲述主人公——一个隐居乡间的文人的颓废生活,每一章都是讲主人公生活的一个侧面,对生活的某一方面的了解和看法,其中涵盖了自然、社会生活、艺术、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的时尚文化、传统文明、各种艺术的发展情况,各种风俗习惯的演进所做的个性化的价值评判。为此,余中先着力研究“颓废”的意思,法语中为“décadence”,本来指古罗马文学中继黄金时代之后的一个“衰微”阶段的文学。那一时期的作品多是用精致华美的语言,以各种各样的文字手法,细致而客观地描写当时已然走向没落的罗马社会的贵族们的颓废风俗和享乐生活,穷尽自然、生活、艺术、人为模仿所能给人带来的各种感官的一切享受。《逆流》中每一章都有这样的描述,如果不加注,中国读者会看不懂。虽然当时网络已经盛行,网上查资料也迅速便捷,但余中先还是专门去了法国图书馆,查找有关19世纪社会文化背景的资料,查阅其他学者研究此文所写的文章,还走访了作者故居、墓地,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作者。

2011年年底,余中先完成了《逆流》翻译稿的第三次修改,感觉深深松了口气。2016年4月,《逆流》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书中附录了和于斯曼同时代作家对《逆流》的评价,对于读者了解作品是一份宝贵的参考资料。此外,余中先还将翻译过程中搜集到的于斯曼故居、墓地、手稿等照片,一并附在书中,为读者还原了一个更加丰满真实的于斯曼。

2017年,余中先最新出版的译作《2084》是阿尔及利亚的法语作家桑萨尔·布阿莱姆的一部奇幻小说,作品更多地融入了作家对于宗教的思考。译作出版时正值欧洲爆发宗教冲突,作品获得广泛的关注和好评。

纵观余中先历年的翻译作品,已经有六十余部。无论是已经翻译出版的《缎子鞋》这样的戏剧巨著,《植物园》这样风格鲜明的个性作品,还是《逆流》这样审美小众的时代百科全书式作品,还是正在翻译的黑人女作家玛丽·恩迪耶的作品《女大厨》,无法把翻译家余中先专门和某位作家或者某类的文学作品或流派相联系。在余中先的诸多译著里,有国内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家,如萨缪尔·贝克特、米兰·昆德拉、阿兰·罗伯·格里耶等,但他翻译的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多戈》《是如何》,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告别圆舞曲》,罗伯·格里耶的《科兰特的最后日子》《反复》,在这些作家的众多作品里并不属于代表作品。而他翻译的19世纪之前的法国经典作家,比如狄德罗和奈瓦尔的作品,弥补了在这之前此类作品在法语文学翻译中的空白。这种补缺补白式的对翻译作品的选择也体现在《逆流》的翻译上。1996年,余中先首次将法国人的《理想藏书》翻译出版,有国内的热心读者对照其中所选法国文学的篇目,发现其中几篇没有中译本,读者期待中国的法语文学翻译家和出版人能够尽快将这几部作品翻译出版,于斯曼的《逆流》就是其中之一。

余中先翻译的作品中也有《卡门》这样的经典,但是属极少数。他认为,在现存的中译本中已经不乏经典之作,重新翻译其实是对翻译人才时间和精力的一种浪费。在他看来,在法语世界已经成为经典却因各种原因没能在国内为读者知晓,或虽尚未成为经典却非常优秀的作品还有很多,亟待翻译、出版以飨广大文学爱好者。

在热衷于翻译经典名著的翻译界,余中先对翻译作品的选择不走寻常路线,是独特而稍显另类的。

在翻译作品的选择标准上,余中先认为最重要的是遵循文学的标准,作品的文学意义,无论作品语言还是主题思想,透过表像挖掘它内在深层的实质,以判断作品的文学价值。萨冈的《你好,忧愁》是余中先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译作。当时出版社找到他,问他能不能翻译萨冈的小说。他翻阅了出版社拿给他的几部萨冈的小说,选择了《你好,忧愁》。中译本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引起读者的关注,而随着作品中展现的情景出现在当下的中国,书中内容使读者感同身受,近些年来逐渐被关注接受,成为了在中国知名的法国文学作品。这便证明了余中先当年选择时判断的精准性。文学作品不论年代背景,其文字所传递表达的人类情感是相通的,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带有经典的基因的。

左图 与法国作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德莱在一起

右图 与法国新小说作家罗伯·格里耶合影

因为任职《世界文学》杂志,余中先也特别关注法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在他看来,“标新立异”比“浪漫”更能代表法国当代文学的特点。在善于讲故事和研究怎样讲故事的两类作家中,余中先偏爱善于讲故事的这一类作家,因为“他们研究叙述过程本身。他们热衷于对于文学形式的探索,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与结构表达出对于世界独特的感受……他们往往构成真正文学史发展意义上的坐标”。

对翻译的作品,余中先怀有敬畏之心,也具有广阔的视野、包容的胸怀以及与时俱进的胆识。

《鲜花圣母》《玫瑰奇迹》等四部作品是余中先近年翻译的法国文学中著名的同志小说,在翻译作品的过程中,他专门对法国的同性恋文学做了研究并撰文,他认为“社会对同性恋者的容忍和尊重,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关怀,社会应该允许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被视为法国“新小说”根据地的法国午夜出版社的作品也是他近年关注并选择翻译的主要来源。《植物园》是余中先90年代末翻译出版的国内第一部午夜出版社的作品,后来也翻译了罗伯·格里耶、艾什诺兹、图森等不少午夜出版社的作者的作品。他目前翻译的《女大厨》的作者恩迪耶早年也是午夜出版社的作者。他说:“真正的翻译家应关注有意义的作品,不做无意义的重译。”

因翻译法语文学,余中先和许多法语作家由文学交流切磋而相识相知,进而建立了友情。2003年8月,余中先前往法国做访问,这次,他与之前就翻译问题而有过多次信件、传真往来的米兰·昆德拉有了面对面的交流,相谈甚欢。昆德拉是一位文学成就斐然的小说家,他对自己作品的译介也相当重视。两人一见面,昆德拉就将带来的法文版《被背叛的遗嘱》翻开,就其中一些重要部分与余中先翻译的中译本比对,余中先将比对部分的中译翻译成法语读给昆德拉听,昆德拉很是满意。两人谈及捷克文学,余中先对捷克文学的了解程度使昆德拉感到吃惊,他没想到那么遥远的东方的中国翻译家竟然对捷克这样一个小国家的文学发展状况有如此深入的了解。余中先和昆德拉及夫人薇拉共进了午餐,他们还谈了很多,中国人的聪明能干,中国的文化、音乐,法国的文学等,昆德拉和薇拉约余中先走之前再见一次面。后来他们又在咖啡馆见面,昆德拉送给余中先一张雅纳切克的唱片,两人又畅谈多时。

多年坚持不懈地在法国文学领域耕耘,无论是编辑、译介法文作品,余中先都尽心尽力、无怨无悔,被同行称为业界的劳模。2002年,余中先获得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这一奖项是法国政府授予文学艺术界的最高荣誉,是对弘扬法国和世界文化作出特殊成绩和杰出贡献的个人所颁奖项,从这个意义上,这是对余中先多年从事法语文学译介工作的肯定。

2007年,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授勋仪式在法国驻华大使宅邸举行,余中先全家与法国大使合影

获得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对余中先而言是个意外的惊喜,而获奖后的第二年,即2003年,他去法国再次见到曾经的房东夫妇,才知道了获得骑士勋章的缘由。余中先在法国留学时曾住在巴黎近郊的小城Asnieres,在这个美丽祥和的城市里,他与房东——一对法国夫妇相识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种情谊并没有随余中先学成归国而切断,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余中先每次去法国都会去看望房东夫妇,房东夫妇会邀请他住在家里,而房东夫妇到北京时,余中先和他们一起吃北京烤鸭,热情款待。作为留学生的余中先,勤奋好学、满腹学识给房东夫妇留下很深的印象,而随着交往的加深,房东夫妇了解了余中先写的关于小城的文章《狗墓园》等,以及他译介的数十本法国文学作品和参与的中法交流活动,他们对余中先十分欣赏敬佩。房东先生是Asnieres市参议会议员,他整理了余中先的资料,郑重地向市长推荐了这个为法国文学的传播尽心尽力的翻译家,而市长又将申请资料递给了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文化部长同样认为余中先获得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是名至实归。2007年,法国大使馆为余中先正式举行了颁发勋章的仪式。

2014年,从《世界文学》主编职位上退休的余中先,接受厦门大学的聘请,赴厦执教。他不光指导研究生,还给高年级本科生讲法国文学史,指导学生进行作品选读,并且自编教材《法国文学大花园》,将自己几十年积累的学识和实际工作以及翻译中所得悉数传授。

在厦门大学学生毕业典礼上

退休前,余中先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退休后,即便是大学没有授课安排的假期,他仍然是每天早上7点准时来到窗前的书桌边,工作到11点半吃午饭,午饭后回来,下午4点才出书房。晚上他通常不工作,和家人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夫人胡文学和他携手走过了35年,互敬互爱,女儿已经成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偶或与朋友相聚小酌或品茗,更多的时候他则沉浸于自己的喜好中。

读书是余中先年少时便养成的嗜好,这个嗜好一直伴随着他。出门带书是他的习惯,坐地铁,他会抽出书看,等待的间隙也会拿出书看,即便是旅游也会带几本书得空就读;而且随时做批注也是他多年看书的习惯,经他手的书都是“花”的。余中先家里有他专属的书房,几十平米的房间里除去书桌,就是满满当当摆放的书架、书橱。左手第一个书柜中几乎都是他自己翻译的或载有自己文章的书,剩下多半是与翻译写作有关的书籍、词典一类的工具书。书架里也摆放着别人送的珍贵的外国老版书籍,他并不特殊对待收藏。对书,他持“实用主义”的态度,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摆设的,他书架上的书大多是备研究工作或者翻译的需要。

余中先喜欢旅游,世界之大,风光风情大不同,能够四处游看,领略不同地域的文化和习俗,是他的一大乐趣。还未退休的时候,余中先工作繁忙,没有整块的时间去四处游走,但他是个有心人,也是个极会使用时间的人,不管是在巴黎学习的四年,还是到外地出差开会交流的短暂间隙,他都会仔细观察了解所在地的风土人情,充分利用在当地的时间,以简洁的语句及时记录所见所闻及心得,并且拍摄许多照片,文集《巴黎四季风》得益于此,许多随笔散文也是由此而来,诸如《腾冲的国殇陵园》《阿尔勒散记》等。退休之后,他给自己制订了旅游计划,计划中排在首位的是中国西部的莫高窟、玉门关、嘉峪关,这个计划在退休后的第一年就完成了。前不久他和夫人刚从以色列游览回来。每年一次的远途旅游,余中先称为大旅游,而小旅游就相对随意多了。

余中先夫妇在以色列海港城市雅法古城

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中,余中先始终精力充沛,这也得益于他的另一个喜好——游泳。已过花甲之年的余中先自由泳游个一千多米根本不在话下,蝶泳还能游上五十米。在厦门大学执教,南方的冬天满眼绿色,三角梅依然开放着,而开春后,炮仗花、龙牙花、木棉花、羊蹄甲、凤凰花也会开放,这样的气候对于喜好游泳的他是舒适愉快的。余中先的法语歌唱得也很好,好到连法国朋友听了也赞叹不已。在工作中,他是个严谨敬业的人,在生活中,他却是个有趣随和的人。

现在的余中先可谓是退而不休,虽然离开工作了几十年的外文所,但依旧有大量的教学任务要完成,依旧有太多的法语作品等待去翻译,依旧有许多想诉诸于笔端的想法、研究。虽然他说真的感觉到了年岁不饶人,记忆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不过工作的热情并没有减退,内心的信念依旧坚定。他始终记得自己是怎样走上文学翻译之路的,他始终怀念在那个迷茫苦难的岁月里给他美好憧憬和指引的那些文字,他也始终感谢将这样的文字带给读者的作者和翻译家。故而,薪火相传,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努力工作,如行者一般。在文学的世界里,余中先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道路,目标坚定,不断地抵达,不停地再出发,不问路途艰难漫长,只看沿途风光旖旎,传递着文学世界里无与伦比的真善美与亘古不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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