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缪斯
——叶廷芳先生访谈录
2018-01-24林琳
林 琳
中国艺术研究院
叶廷芳是当代著名德语文学研究专家、作家、翻译家。1936年生于浙江省衢州市。他身材魁梧高大,冬季出门,都会戴一顶黑色窄沿帽,披一件长款黑色呢子大衣,两眼睿智,满面春风。从在北京大学读书起,叶廷芳就开始攻读德语并把目标投向德语国家的文学研究。1961年留任助教,1964年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工作至今。他是中国新时期学术领域内最早的“破冰者”与“先行者”之一,在改革开放之初,率先把当时视为禁区的西方现代文学鼻祖卡夫卡介绍到中国并加以研究。在现代文学艺术研究领域取得的成就,使叶廷芳成为了继恩师冯至之后德语文学研究领域新一代“掌门人”。他在建筑、戏剧等诸多领域均有建树,出版著作、译作近二十部,编著五十余部。先后任全国德语文学研究会会长、名誉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外国文学评论》编委等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然而,叶廷芳的名声与影响力远不止于学界,数十年来他坚持以笔为器、参与社会焦点问题的争鸣,实践着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在担任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期间,曾提案取消计生政策中有关独生子女条例、提案反对圆明园复建、建言国家大剧院设计方案等,以拳拳之心致力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健康发展,引起社会积极反响。
2008年,叶廷芳获得德语国家最高学术荣誉——瑞士苏黎世大学颁发的名誉博士学位。颁奖词说:“叶廷芳最先将两位欧洲现代作家介绍到中国,推动了中国的日耳曼语言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并在诸多社会、文化热点学术论争中,发表独到见解,观点新锐,表现了勇敢精神、先锋精神和正直品格。”2011年国际歌德学会授予叶廷芳“荣誉会员”尊号,这是该组织首次向中国人授予这项殊荣,并称其为“著名学者、卓越的翻译家以及中国与中北欧文化桥梁的杰出架设者”。这样一位享誉世界的中国当代文化学者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是什么铸就了他的卓尔不群的品格?冬日里一个飘雪的上午,我又一次来到北京劲松社科院家属楼叶先生的家。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让他毁灭我”
林琳(以下简称林)
:在学界您被认为是喝洋墨水出身的学者,尤其是您的欧洲绅士风度给人印象至深,您走上西学之路与家学渊源有关吗?叶
:无关!我出生在浙江省衢县(现衢州市衢江区)峡口(现峡川)镇下叶村的一个中等农民家庭,祖辈文盲。我经历了一段痛苦的童年,走上西学之路是我个人与命运抗争的结果。我永远记得1942年阴历四月十四日的那个下午,我牵着自家的一头水牛在村口放牧,这时出现了一种奇观: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幼,挑的挑,背的背;本村的,外村的,连成望不到头的“长蛇阵”,急匆匆地往山区的方向流动。同时一架日寇飞机呜呜呜地不停在低空盘旋。第二天中午日本兵进村。祖父被抓走,全家兄弟姐妹跟着小脚的母亲开始了逃难生活。异村的外婆因为眼瞎跑不了,连中日寇九枪而亡。母亲因此悲痛欲绝,积郁成疾,不久也离开人世,年仅38岁。母亲去世后,因患肺结核不能劳动的父亲,将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最看好的一个就是我这个老二,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我就遭遇了平生最大一次命运袭击。
1945年阴历四月十五日,那年我9岁,去田畈打完猪草后,跟邻家的小伙伴在附近的凉亭里玩儿。那时当地天旱时有种“求龙水”的习俗:道士做法事,要骑坐在一根“独龙杆”上,后面跟着一帮用土武器武装起来的农民,雄赳赳地向山里的一个“龙洞”(溶洞)进发。孩子们看到便想学,但没有人敢试,于是我先试了。为了掌握平衡,我试着把两手搭在前抬者的两肩上,但他说太重让我退后一点,正当我抽回两手后退的时候,他就抬起来了,我立刻跌了下来,发现左臂部正中间出现一粒豌豆大的往外翻的肌肉。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被断裂的骨头刺戳的结果,为了减轻疼痛我把左手搭在头上。一路上我最担心的不是手臂,而是父亲这一关怎么过。
当时父亲出了远门,村里连一个正儿八经的郎中也没有,一个自以为会接骨的邻居自告奋勇来帮忙,但只知使劲儿绑扎,致使血液断流,细胞坏死,最终无可挽救,刚好半个月左臂就自行从肘部掉下来了!当时农村不相信西医,中医不讲消毒,导致溃烂一直蔓延到膀部,到九个半月时,偶然从邻村得到一点药水,三天就痊愈了。其实问题的症结根本就是消毒问题,那半瓶顷刻间被周围人看作“神水”的药水,不过是一点普通的酒精而已,但认识这么一点微小的真理,却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林
:这次遭遇改变了您的人生轨迹?叶
:是的,不然我最多不过是家里一个最能干的农民。致残后,父亲对我的态度大变。兄弟姐妹把父亲的轻视看在眼里,我成了可随意唾骂的对象。懊恼混着愤怒、失望,父亲甚至对我说出“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摔死了算了”的气话。那些日子里,只有我每天放牧的牛和后来成为我终身挚友的一个叔父家的长工对我的态度没有变。当时的社会也没有把我当正常人看。小学毕业报考初中时,我被官办学校拒绝。父亲毕竟是父亲,担忧我的前途,1949年初,他背着我的哥哥做了一份田契,把家里拥有的一块水利条件最好的一亩半水田做到我名下。他在我面前亮出田契说:“你将来凭它来收租,可以自己糊口,老婆我就不给你娶了,你养活不了的。”听到父亲这番话我一阵心酸,但心里很不服气。我想这难道就是我注定的命运吗?!从那以后我就想办法和命运进行抗争。先是约了邻家的一个穷孩子。水田里干活我确实有困难,可到山上抡锄头,经过训练,也可以使用锄头把地开出来。我和那个男孩儿一口气开了差不多有十来块地,其中有两块种了小麦、白薯,都长得很好。这件事使我建立了信心:靠我在山上开的荒地也能养活自己!
后来我看《贝多芬传》,贝多芬聋了以后几度要自杀,经过了思想斗争后他再次振奋精神,怒吼一声:“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让他毁灭我!”这句话就像春雷在我心中轰鸣,从此我再也不觉得自己卑微无助了,我有信心驾驭自己的命运。所以命运这东西是个福与祸的悖论:它打击你,又成全你,条件是:你不服输!
林
:什么机会使您重返校园?大学时期的叶廷芳
叶
:小学毕业那年是1949年,垦荒近一年后,同村的一位高中生告诉我:共产党跟以前政府不一样了,像我这样的身体情况说不定也可以上中学了。于是我争取到了春季班的报考机会,两所中学都录取了。可父亲怕影响家计不让我去城里念初中,到开学第二周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几乎完全绝望了。第二天上午,天下着雪,家里叫我喂牛。不久我发现,父亲不在家,出去串门了。我知道他的规律,一旦离开家,起码中午才回来吃饭。这给了我一个灵感:趁他不在,擅自进城,从堂兄那里借40斤大米,先交一半儿学费,把生米做成熟饭,大不了等暑假回来,硬着头皮让父亲怒骂一顿!做出决定的那个瞬间,我把喂牛的稻草粽子往地上一甩,摸了摸牛的嘴巴,对这忠诚无言的伙伴说:对不起,老朋友,没能让你吃饱,再见了!我匆匆跨进屋里,找了两个大麻袋,一袋装进十几斤大米,一袋装进两串挂在楼板下的粽子,用一件破衣包了几件常穿的衣服等,选了一根叫“两头弯”的扁担,穿戴好蓑衣、笠帽和草鞋,凭一个肩膀挑起三十来斤的担子,踏着泥泞的土路走了四五十里地。到堂兄的住处时天色已晚,第二天我就去学校上课了。第一堂是英语课,但对别的同学来说已经是第三个礼拜的课了,一堂课下来完全坐了“飞机”。无奈之下,我去求同村已经上高中的那位老大哥,请他帮我补补课。一连三天每次不到半小时的补课后,第四天我就自己上路了,而且成绩在班上一直遥遥领先,尤其是英语,是班上的课代表。
一次高中老师布置作文,题为《我的一天》。我就写自己一天从校内外人们对我的议论中感觉到的种种轻视或歧视性议论。我满以为会得到老师鼓励性的批注。没想到批语竟是严肃的批评:按一般衣貌说,人家的议论不一定怀有恶意,如果你总是这样对待人家的议论,你将会失去很多朋友。幸得这位老师及时点醒我,不然我可能在消极的想法中沉沦下去了。
那以后,不向命运低头的精气神儿重新占了上风。正常人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我也要想办法做到。我每天早起跑步锻炼,吊嗓子,学会骑车、游泳、剪纸,也抄五线谱,物理课制图等,有的甚至比一般人得分还高。我给自己立了两条戒律:一、自己是残疾人,要随时防止自己的性格往自卑、孤僻甚至乖戾的方向偏斜;二、自己出身贫困,除保持勤劳、朴实的一面以外,须时刻注意防止狭隘、自私的一面侵染自己的心灵。
林
:高中毕业后您顺利地考上了北京大学?叶
:1955年,我满怀信心地报考了三所重点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却意外地落榜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同学们也非常困惑,我觉得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手的原因,另外一个可能是家庭成分——不久前的“反封建补课运动”中由中农补划为“富农”(30年后平反)。落榜后的一年我非常迷茫,有这两个命定的客观条件挡着,第二年再考岂不同样要碰壁!我想找一份工作,但当时国家鼓励落榜生来年再考,国家机关不吸收这些落榜的学生,我也只好一条路继续试试。我先找了一个在居民业余学校讲课的差事,虽然每月只7块钱的工资,却也能使我坚持到第二年高考。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颇有信心,所以第二年填报志愿仍然是北大、复旦、南大。结果我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林
:什么机缘促使您选择了外文系德语专业,并成为外国文学领域的研究者?为什么在改革开放之初注意到了被视为禁区的现代主义?叶
:小时候我爱好音乐和文学,高中时曾因一篇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得到老师的夸奖,诱发了当作家的梦想。但我发现凡作家多半都是由社会的课堂造就的,而不是由正规的科班培养出来的,所以考大学时我没有填写文学系的志愿,而报考了外文系,想通过外文沟通外国的文学。入北大后首先参加了学生业余文学社团“红楼社”,后来还成为该校文学创作组核心组成员。那时我的文学兴趣主要是诗歌,整个大学阶段我的睡眠很差,我干脆利用那些漫长的失眠之夜进行诗歌创作的酝酿。但奇怪,自从60年代中期去南方农村参加“四清”开始,我的诗情骤然减退,特别是经过了“文革”几乎荡然无存,而且连研究诗歌的兴趣也丧失殆尽。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因为这时期我生命航程中的另一个重要阶段开始了:与德意志文化培育的另一位伟大男子——卡夫卡的精神相遇了!“触发器”首先是他的《变形记》。主人公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而完全改变了在家庭乃至社会中的地位,与我小时候由于跌伤致残而成为家庭的“多余人”和社会的弃儿十分相像。这一命运遭袭的内心“共振”使我很快进入卡夫卡的作品,从而决心把研究重点从诗人海涅转向小说家卡夫卡;从抒情的转向叙述的、从传统的转向现代的。现在看来这一转变对我来说多么及时和必要,它使我的人文观念和审美观念都经受了一番洗礼,一次蜕变,让我在文学和艺术领域普遍看到了缪斯的现代原型,使我的审美视野从“模仿论”领域扩大到“表现论”领域。否则,我将永远是“现代”的陌生者,而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外国文学专业研究者,见到现代缪斯失语,会是多么可悲!现在当我回顾当时诗情的丢失,真是要感谢造化的成全了!1980年,叶廷芳与冯至(中)等在杜甫草堂
林
:您与卡夫卡的“邂逅”发生在什么时候?叶
:毕业留校执教后。1964年,我听说仰慕已久的诗人何其芳所在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要分设外国文学研究所,我向他寄去了调职请求信,正值我的恩师冯至调去当所长,从此结缘社科院。后来被下放到河南的“五七”干校,在那里与同在一个班学习的钱锺书夫人杨绛建立了深厚的友谊。1972年夏天,干校全体调回北京,我重拾逛旧书店的乐趣。彼时,因一次书店的偶遇,我和何其芳成为逛书店的同伴。何那时想从德文翻译海涅诗歌,叫我帮他学德语。和如今的文艺青年一样,“西单”“东四”“灯市口”……总有一些地名是接头暗号一般的存在。一天我得到消息,北京外文书店在东郊通县的仓库要清仓,大概有200万册外文书要低价处理,我兴奋地给何其芳打电话,第二天就一起赶到了仓库。那确实是非常庞大的书库,绝大多数都是苏联东欧国家出版的书籍,原价非常便宜,且一律打三折。德文书大多是精装,装帧得十分精致、漂亮。几乎每位古典作家都有单卷本选集,每本打折后只需1.5元;大作家则有全集或选集。我像梦里意外挖到一个钱窖似的欣喜若狂。我赶紧把何其芳从英文书架那边拉过来,很快发现了一套六卷本的《海涅全集》,打折后仅8.4元,我俩毫不犹豫地各买了一套。回来的路上,我肩背手提,到家时,出了一身大汗,仍抑制不住兴奋之情。
两天后,正是在这个清仓书库,我又发现了两部“禁书”——东德出版的《卡夫卡选集》和《美国》(即《失踪者》)。当时卡夫卡在国内尚是“颓废派”作家,我有些顾虑,悄悄问何其芳:“这两部书值不值得买?”何其芳没犹豫:“当然值得买噻!搞研究不要管它进步与反动!研究以后再下结论嘛!”我大受启悟。
林
:1978年《世界文学》复刊并进行“突破禁区”的尝试。1979年第1期发表了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变形记》(李文俊译)和您的一篇全面介绍性文章《卡夫卡和他的作品》,多达三十万份的发行量令这篇立足于肯定卡夫卡的文章引发了强烈反响。之后因为您对卡夫卡的研究与译介而成了学界这一领域的权威。您还率先翻译了迪伦马特的戏剧代表作之一《物理学家》,并在《外国戏剧》上发表长文《别具一格的瑞士戏剧家迪伦马特》,引起了戏剧界乃至文学界的强烈反响。您对戏剧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叶
:我与戏剧的缘分起始于20世纪40年代,每年冬季邻近的镇上都有一次固定日期的集市,热闹好几天,同时伴随着民间“大班”的演出。帝王将相的金戈铁马令我惊心动魄,生旦角儿们的嘹亮歌声更让我神采飞扬。但后来,这些戏班子渐渐销声匿迹了。我上初中后,感受到农民们的文化饥渴,便利用寒暑假,组织本村青年农民中的活跃分子,成立“农村剧团”,我自任编剧和导演,利用当地流行的越剧曲调来填词,义务为大家演出,很受欢迎。每次演出前我都要上台唱一两首歌曲,作为开台锣鼓。我尝试编写的第一出戏,是根据报上一组连环画改编的童养媳抗婚的故事。没想到这么一出情节简单、笔法幼稚的戏,却得到农民群众的热烈欢迎,不仅在本村演出,而且常被外村请去巡演。我被乡亲们的这种精神需要所激励,乐此不疲地自编自导下去,有一个学期,竟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去城里上学。在中学期间,偶尔省里有什么剧团来县城演出,我都不遗余力地争取去看。一出短小的黄梅戏《打猪草》,让我如痴如醉。当时城里有个业余越剧团还把我吸收进去,让我根据曲谱教唱越剧新唱腔。每次返校,村里的“演员”们都敲锣打鼓送我到村口。这段经历激励了我积极的人生观,也为我后来与戏剧结缘埋下了种子,令我最早地萌发了社会担当的意识。大学期间,对戏剧的这一兴趣被诗歌盖住了,诗情消失后,我曾有过几次戏剧创作的尝试,那时在“五七”干校成立了一个“文工团”,让我负责创作和独唱。但当时根本就不是创作的环境;有的初稿虽也被夸为“有才气之作”,但都因有“中间人物论”之嫌而自毙了。
林
:迪伦马特是怎样走进您的视野的?您翻译的四出迪伦马特的代表剧作(《物理学家》《老妇还乡》《罗墓路斯大帝》和《天使来到巴比伦》)都搬上了中国舞台,影响深远。不少知名剧作家都是最初受到迪伦马特的启悟才走上戏剧创作道路的,如马中骏、过士行、罗辑、霍秉泉等。过士行甚至说:“没有迪伦马特我还根本没想到写戏。”您也是唯一有幸被迪伦马亲自接待、宴请并一口气长谈四个半小时的中国人,收到了拥有迪氏作品出版专利的瑞士第奥根尼出版社无偿寄赠的迪伦马特的全部作品和有关迪氏的著作(共56部)。您能谈谈第一次见到迪伦马特的情景吗?叶
:我对迪伦马特的兴趣,始于“文革”期间在北京灯市口旧书店买到的一本作为“反面教材”出版的黄皮书《老妇还乡》。当时我就想,一旦有机会我要翻译几出迪伦马特的剧作。1978年,随着政治气候的回暖,我开始从德文本翻译迪伦马特。我的第一部翻译剧作《物理学家》,就是迪伦马特的另一重要代表作,发表后很快引起反响,并被搬上上海舞台。1981年,我第一次出国。经德国一位研究迪伦马特的专家的帮助,我才有幸去瑞士拜访迪伦马特。他的家住在依山傍水的美丽小城诺什戴市。那时候,他埋头写作,加上身体不好,很少会客。听说中国客人要拜访他,却欣然同意,并且要亲自开车到车站迎接。当我乘一位大学教师开的小卧车到达诺什戴火车站时,见一个秃顶白发的老人驾着车在停车场兜圈子,原来他在找我。看起来,迪伦马特比他60岁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这使我立刻联想到他那时新出版的三十卷文集,它们凝结着他的大半生的心血,这心血有一部分从他的年龄中透支了!
约十来分钟便到了他的家。进门后,沿着梯子往下走,我不解主人为何首先领我去“地下室”。但不久就豁然开朗!来到他的外景开阔、景色秀丽的工作室。这是一间约50平方米的宽大的房间,同时兼作藏书室和会客室。原来他的住宅建在山坡上(实际上整个小城几乎都座落在山坡上),门口往下50米之外即是一眼望不尽的诺什戴湖。迪伦马特首先从书架上抽出一纸盒德文版的中国书,其中有孔子、老子、庄子等人的著作共六本,同时又让我看了一本法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皇帝的书,说“很有意思”,他还以自豪的语气指着高架上一本厚厚的书说:“你看,我也有《资本论》。”我欣喜地问:“你喜欢这部书吗?”他说:“当然。马克思不仅是经济学家,也是哲学家嘛!”显然他对哲学比经济学更感兴趣,所以说完他又把话题转到中国:“中国是一个富有哲学传统的国家,你们的毛泽东对哲学就很感兴趣。据说当年德国总理施密特访问贵国时,毛泽东与他讨论的是哲学问题!这很有意思。您知道他们讨论的是什么吗?”我抱歉地摇摇头。看着他那津津有味的神态,我想到他大学里学的就是哲学,难怪他的作品中有那么多的哲学意味!我告诉他,他的一些主要剧本和小说在中国都已翻译出版了,已有好几个城市准备把他的戏剧作品搬上舞台。他说:“这对你们东方人很不容易啊!”他忽然激动起来:“我曾在日内瓦看过中国歌剧(指我国的京剧)的演出,在我看过的外国演出中,这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全部道具只有一张桌子,两个男人摸黑在桌子上下打斗……精彩极了!还有一出戏也是两个角色:一个老汉,一个少女,舞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船,没有水,但看起来好像他们的脚下有只小船在摇荡……真是绝妙。”我告诉他,前一出叫《三岔口》,后一出叫《秋江》。他当然听不懂,两只眼睛瞪着我。
叶廷芳与迪伦马特(1981年)
中午12点左右,他亲自开车把我们送到另一个湖滨的一家餐馆,请我们吃饭。欧洲人一般是不习惯劝吃的,他却不同,他认为欧洲有特色的菜和酒都想让我尝尝,一口气点了十来个菜(这又与一般欧洲人大异其趣,而与中国人相似),还请这家餐馆的老板、瑞典人诺贝尔特先生与我们见面。酒也点了好几种,当地特产和法国名酒。几杯一喝,他的谈兴就浓了,从文学到宇宙,海阔天空,还不时夹带几句法文(当地是法语区)。当老板拿来签名簿的时候,迪伦马特特意让我用中文写。我写了后,他问我写了什么?我说:“感谢贵馆的热情招待,祝贵馆生意兴隆。”他提起笔用德文写了一遍,然后署上:“迪伦马特译。”逗得两位伫立在一旁的堂倌先生也笑了……
林
:在翻译和研究迪伦马特的同时,您有关布莱希特的观点同样在戏剧界引起关注,似乎走进您视野的研究对象均能引起社会反响。您以卡夫卡和布莱希特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处女作,即《现代艺术的探险者》,一经出版便引起轰动,一连加印了四次,其中很多观点是颠覆性的。您认为卡夫卡、迪伦马特、布莱希特在精神有什么共同点?叶
:他们都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先锋代表,也都有一种西绪弗斯式抗衡悲剧命运的精神。西方的悲剧中有一种精神现象,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失败的英雄。卡夫卡作品实际上也是这样的精神,迪伦马特也是这种精神。迪伦马特明确说,现实是非常强大的,任何个人企图抗衡现实的努力都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失败就向它投降。迪伦马特写的都是失败的英雄,明知失败,也要去抗衡;失败了,但是精神升华了,人物变得高尚了。林
:您对命运的抗争是不是也是一种西绪弗斯式的精神体现?从中得出了什么经验?叶
:对命运,我终其一生悟出一条根本性经验:人的一生中可能有两种基本的精神状态,一种是永远保持主动的精神状态,另一种是始终处于被动的精神状态。有意识、自觉地保持主动的精神状态,能够使你不断地克服困难。你克服一次困难就使你获得一次精神力量,克服第二次困难就有了更大的精神力量,这就会使你越来越坚强。如果第一次遭遇挫折你就后退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后退,以后你就可能步步后退!所以第一步就要掌握好,这一步就要想办法征服困难,如果让步了可能步步都要让了,永远处于被动的精神状态。中国有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人一旦处于险境、绝境的时候,往往会激发出一种潜在的智慧,进行逆袭,改变现状。“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分光发一分光,让生命在燃烧中耗尽,不让它在衰朽中消亡”
林
:第一次出国从欧洲回来,您从建筑美学的视觉出发发表了长文《伟大的首都,希望你更美丽》,并被分期转载在《北京晚报》,一时引起街谈巷议,此后您的观点不断引起建筑界的重视,在社会上影响广泛。是什么触发了您对建筑艺术的关注?叶
:童年的遭遇使我产生了一份为大家尽点力、做些事的社会责任感和启蒙的激情,我不想做象牙塔中的学问,而是主张与社会需要结合起来,以推动社会进步为目标。“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分光发一分光,让生命在燃烧中耗尽,不让它在衰朽中消亡”,这是我的人生哲学。在欧洲,我发现那里的建筑风格多种多样、错落有致,一眼看去很美,对比之下,国内建筑却多半破旧且样式单调。我希望北京有朝一日也能像法国巴黎、俄国圣彼得堡和西班牙马德里那样壮丽辉煌,所以写了那篇长文。接着,鉴于国内有的建筑专家不承认建筑是艺术,或承认艺术却不敢谈艺术;又鉴于中国建筑师历史上从来不被重视,被置于“工匠”地位,以致直到现在有些大型建筑竣工剪彩时,只提官员不提建筑师的名字。我一连写了《建筑是艺术》和《请建筑师出来谢幕》两篇短文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引起建筑界的重视,也从此成了建筑界的常客。林
:80年代后期起,您为保护建筑遗存,反对许多地方在古遗址重建古建筑的现象,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废墟也是一种美》,在听说北京市政协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提案,要以房地产开发的思路来集资一百亿元复建圆明园,而且得到一些知名学者支持时,您又写了一篇题为《美是不可重复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这两篇文章的题目后来成了圆明园争论中常被引用的命题,您也成了“废墟派”的代表。叶
:是的。1998年,我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经过一年的调查、磋商和思考,写了反对重建圆明园的提案,征求到49个委员签名,包括汝信、梁从诫、李学勤、邓友梅等一些著名专家学者,这对北京市的原方案起了抑制作用,重建不再提了,但2000年北京市又做出一个决定,要复建十分之一的建筑。尽管结果看起来倾向于我方,但我认为折中方案也不可取:文物就是文物,这是科学,是不能折中的,也不能由哪位领导说了算!为此,两年后我再次牵头写了一个提案,征集了43名政协委员的签名,一致要求将复建十分之一的计划“冷一冷,放一放”。但复建十分之一的行动还是按计划开始了,首选最有代表性的辉煌建筑之一“含经堂”,不料动工后,发现下面有壮观的建筑遗存,不得不作罢。可非但没总结教训,又马上另选了乾隆皇帝接待外宾的主要场所“九州清晏”准备动工。为反对此举,我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记住耻辱,还是怀念辉煌?》,指出建设一个强盛的国家有两条路径:一条是大兴土木,追求表面光鲜、豪华;一条是勾践的战略,卧薪尝胆,坚持上百年艰苦奋斗的精神。后来,由于圆明园管理处搞“防渗工程”,引起舆论哗然,复建工程停顿了两年。两年后为阻止工程,我又写了《不要触动那片沧桑的废墟》发表在《人民日报》。十七届六中全会召开后,提出建设文化强国,又有人对圆明园跃跃欲试,我立即发表文章,指出许多同胞热心于重复前人、缺乏创新意识的通病,骨子里怀着“弱国心理”。
林
:您在建筑界的最大“动作”,可谓影响了国家大剧院的设计——当大剧院的造型设计被业主拍板时,媒体在发布新闻公报的时候,唯一引用的观点就是您的“反差的审美原理”。能谈谈这个过程吗?叶
:起初,我曾与建筑大师张开济、科学院院士何祚庥、建筑学会副理事长张钦礼,联名写信给中央劝阻拟花30亿元盖15万平方米的国家大剧院计划,但这一建议未被采纳。在非建不可的情况下,我决定干预它的建筑风格。很快我在报上见到国家大剧院国际设计招标会上业主委员会宣布的三个“一看”的原则:一看就是个剧院;一看就是中国的;一看就是建在天安门广场旁边的。我认为这三条理念都陈旧了,非常不赞成,于是就抢在第一轮评审以前,先后在《中华建筑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撰文反驳,指出:悉尼歌剧院一看就不是个剧院,却提升了澳大利亚的国家文化形象;中国传统大屋顶的审美能量,已在两千多年的农耕时代的建筑中穷尽,不可能再有超越;而天安门周围已经形成了既定的、宏伟而带有政治意义的建筑群,再与它协调势必臃肿,与其如此,不如尝试反差的审美效应。
我在文中将自己对国家大剧院的美学期盼也概括成了三个“一看”:一看是美的,不愧是一座建筑艺术的杰作;一看是现代的,能与世界建筑新潮流衔接,因而与我国的对外开放态势是合拍的;一看与天安门周围的群体建筑不争不挤,单门独户,相得益彰,相映生辉。我主张运用“反差原理”来处理天安门建筑群附近国家大剧院的空间难题,符合“后现代”建筑的“对话意识”理念:既尊重他者的既定存在,也不掩盖自己的时代特征。这一观点可能对评审产生了影响,最终中标的方案,是来自法国设计师保罗·安德鲁颇具现代艺术气息的“巨蛋”,基本符合了我对国家大剧院的期许。
林
:在担任政协委员期间,您还曾提案取消计生政策中有关独生子女的条例?叶
:是的。2007年是我任两届政协委员的最后一年,因为年龄限制,我不可能再连任。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我不愿再提些不痛不痒的提案,要浇一浇心中长久的块垒。在人民大会堂开会的那几天,每到会议间隙,我便“硬着头皮”找人看自己的提案,劝说对方联名签字。很多熟人一看标题“建议取消独生”,马上反应:“这是基本国策啊,怎么能改这个?”我就先稳住对方,说先看看我的理由再说。这个提案的理由主要不在经济而从人文出发,讲维护人的伦理关系和人的“内在自然”的重要性。一定自由度的生儿育女是人类生存的正常状态,人口膨胀是必须认真面对的,但必须在科学允许的范围内。如果一厢情愿地凭主观意志对节制人口采取简单化和极端化的措施,那是一种反自然、反人性、反伦理的行为,它导致人的情感系统的单调化和人性的“变异”,使人的情感失去多层次的丰富性,从而导致人的精神生态的破坏。社会上的“小皇帝”满天飞,同自然界的洪水泛滥一样可怕。我们不能只顾追求低生的硬指标,而不惜高昂的软代价。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充分体现“以人为本”的精神,这才叫“科学决策”。
林
:正因您的学术成就和社会担当使您在国内外学界享有盛誉,荣获了苏黎世大学“荣誉博士”学衔,那是德语国家最高的学术荣誉。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叶
:苏黎世大学每年校庆都要奖励一批国外优秀学者,2008年在世界范围内遴选出13位知名学者,他们分别由该校五个学院遴选出来,先由教授提名,然后必须取得十位以上教授的附议,再由全院教授投票,过半数即通过,最后由校长核准。我是由该校哲学人文学院选出的,该院有40个学科,共130名教授;另一名是德国著名哲学家图根哈特。他是犹太人,早就国际闻名了。庆祝会上,我和图根哈特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颁奖词我此生难忘:“叶廷芳最先将两位欧洲现代作家介绍到中国,推动了中国的日耳曼语言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并在诸多社会、文化热点学术论争中,发表独到见解,观点新锐,表现了勇敢精神、先锋精神和正直品格。”当我走上台从校长手上接过奖状的那一刻,会场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随后我成了瑞士权威报纸《新苏黎世报》在报道中发表专题文章和照片的唯一获奖者。闭幕时,我刚在礼堂的宴会厅落座,我的老朋友、当代瑞士文学界的泰斗阿道夫·穆施克携夫人来道喜,他告诉我,迪伦马特也获得过苏黎世大学“荣誉博士”的殊荣。我很惊喜,对他说:“原来是迪伦马特把他的荣誉转让给我了。”趁这次去瑞士的机会我还去看望了瑞士的另一位著名老作家比克塞尔,以及主演迪伦马特戏剧主角的表演艺术家贝克尔女士和狄奥根尼出版社董事长贝洽特先生,还去伯尔尼看望了一位老朋友、研究迪伦马特的专家罗斯特尔霍尔兹教授,并在他的漂亮的山庄别墅住了一周。
林
:那之后不久,在歌德诞生260周年、席勒诞生250周年时,73岁高龄的您仍然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举办“文化史视域里的歌德、席勒及德国古典时代”国际学术研讨会,反响极好。多年来您负责举办的学会年会、国际研讨会,其规模和反响在同级学会中少有能与之比肩的,每一次您都要亲力亲为吗?2005年,叶廷芳在纪念席勒大会上作主题发言
叶
:是的,我担任过四年的德语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和十年会长。在这十四年时间里我费了大量心血负责举办了七次年会、三次国际学术研讨会和两次三百人规模的首都各界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歌德和席勒大会。在举行大型会议的筹备过程中,我要开出五六百人的邀请名单,挨个打电话约请,还要出面募集资金,动员文化部、中国作协、对外友协、北京大学、首都以“中央”命名的三所艺术院校及德国史馆、歌德学院等单位共同协办。在纪念布莱希特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精力终于说服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向文化部申请特别资金首次排练了布莱希特的名剧《三个铜子儿的歌剧》,在布莱希特国际研讨会期间演出,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在纪念歌德诞生260周年、席勒诞生250周年筹办国际会议期间,本打算与厦门大学合作,筹备工作已进行了几个月,但天不从人愿,由于受欧洲经济危波及,社科院规定一般会议不能在外地举行,于是不得不临时改在北京举行。这样学会就得自己筹钱,幸好没有被此事难住。会议顺利召开,外国学者如国际歌德学会会长高尔兹、印度歌德学会会长安尼·巴迪等著名歌德专家都来了。在此以前,在纪念歌德诞生250周年时,我还请来了中央音乐学院青年交响乐队在会后演出《哀格蒙特序曲》等与歌德作品有关的乐曲,会后一位知名教授赞叹说:“我参加过那么多纪念会,从来没有看到过开得这么隆重、热烈而高雅的!”叶廷芳全家福(2012年)
林
:您在本应享受清闲的退休生活的十年岁月里,依然尽心尽力为国家、为社会、为本学科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情。要是您把这些时间和精力全用于本专业的学术研究,您个人的学术成就一定会更可观吧?叶
:是的,要做点社会工作是要付出一定的个人牺牲的,而且我是从来不懂得敷衍的,不干则已,一干起来,就全力以赴。这十年的社会工作加上它的“惯性运动”的延续,不但损失了不少时间,而且分散了我的精神凝聚力,至少使我少写了一本学术专著,即《卡夫卡美学思想》。这部书还属于国家科研基金项目呢,至今未完成。林
:您现在会感到懊悔吗?叶
:不懊悔!已说过:童年即被家人和社会视为“废人”,从那时起,为社会效力即被我视为生命第一需要。这十四年的付出,已超过当年的期盼,无悔无憾。再说,人生总是不完美的,你要熊掌,就得舍弃鱼!我的身份不止是学者,同时也是作家。在兼任双重公职的十余年里,在精力难以集中的情况下,我还是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写了一些文章,出版了十来本散文随笔集,发表了不少具有创意的文学、美学或文化观点,并在不止一个领域引起热烈的反响。这些观点固然构不成独立的某种文学或美学理论,但正如一位美学教授所言,它们“丰富了美学理论本身”。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叶廷芳先生八十寿辰座谈会上,本文作者与叶廷芳先生合影
林
:是的,除了文学,您在戏剧、建筑艺术等领域都有独到之见,并触类旁通,《美的流动》《遍寻缪斯》《不圆的珍珠》《美学操练》《跳动的音符》《废墟之美》等多部涉及美学的著作都得到了美学专家的好评,所以有人喜欢称您为“跨界学者”,吴冠中先生则说您是“通才”,您也因此与众多文化艺术名士有密切的精神往来。您是怎么看待自己对美的灵犀和对缪斯的追寻的?您对艺术之美的这种探求是出于天性吗?叶
:这种寻求在开始阶段出于天性,大概是我基因里带来的。记得高小时期的一堂课上,老师问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很多同学答科学家、航海家、天文学家,我却脱口而出:“我要寻找缪斯!”没想到这个偶尔从书上拣来应急的词儿竟成了我一生的追求。寻求缪斯构成了我的基本生存方式,我的生命为之燃烧了半个多世纪。在寻求缪斯众姐妹的激情中从多方面刺激了我的审美灵犀,使之带着多种美的体验一起向美学的境界升华,最后向我的专业集中。然而,缪斯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像一位智者所说的,人们只能走向天堂,而不能走进天堂。我愿像一名自由的骑士,顺着我的天性一如既往地在精神世界的高地前行,而不顾人家怎么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