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声”
——写在沈湘逝世二十五周年之际
2018-01-23赵世民
赵世民
中国“美声”教育一代宗师沈湘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年了。他在世时或刚离世时,我们虽然觉得沈湘很了不起,培养了那么多国际“美声”比赛获奖歌唱家,如迪里拜尔(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中国音乐学院特聘教授)、刘跃(男低音歌唱家,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梁宁(女中音歌唱家,受聘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等)、范竞马(男高音歌唱家,“英国BBC卡迪夫世界声乐比赛”水晶杯奖)、黑海涛(男高音歌唱家,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程达(男中音歌唱家,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丁毅(男高音歌唱家,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等,以及全国人民喜爱的“美声”歌唱家,如殷秀梅(女高音歌唱家,中国广播艺术团独唱演员)、程志(男高音歌唱家,原总政歌舞团独唱演员)、关牧村(女中音歌唱家,天津歌舞剧院独唱演员)、杨比德(男低音歌唱家,原解放军艺术学院声乐系教授)等,还有许多优秀的声乐教授,如郭淑珍(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李晋玮(中央歌剧院独唱演员)、金铁霖(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周维民(四川省歌舞剧院独唱演员)等,但也就觉得他是一个优秀的教授。
随着沈湘离去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也越来越觉得沈湘是前无古人的伟大。这很像你站在八千多米高峰上,会觉得它和周围的山峰差不多高;但拉开一定空间和距离后,你会发觉刚才站在脚下的高峰原来高出周围的山峰几千米。
我和沈湘的缘分始自范竞马的引荐,那是1987年,我还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的教员。由于不可抗的原因,我不能讲课了。范竞马为了打消我内心的郁闷,介绍我听他的老师——沈湘的课。沈湘大度地接纳了我,从此,我就开始专门研究沈湘的声乐教学。除了进他的课堂外,后来我还陪他去西安音乐学院给当地青年教师上大师课,至少每周要畅聊一次。我有幸能帮助沈湘整理他的“美声”教学理论,又陪他拜访喻宜萱教授等,并帮他起草了《中国“美声”的历史与将来》——这篇他在“亚洲‘美声’论坛”上的发言稿。
沈湘去世时,中央音乐学院的领导委托我起草悼词,特批我阅读沈湘的全部艺术档案和人事档案,这也使我对沈湘有了更全面的了解。现在,中国歌唱界的半壁江山都与沈湘有关,或他亲授,或他的学生再传,他的“美声”理论和教学方法也普及至全国各大音乐学院或高等院校的声乐专业,甚至影响了“美声”的发源地意大利等。下面是我对沈湘声乐教育理念的一些“消化”与认知,与大家分享。
“Bel canto”一词多译成“美声”,沈湘曾多次跟我说“Bel canto”准确的译法应该是“意大利歌剧唱法”。再具体说,就是罗西尼、多尼采蒂、威尔第、普契尼等作曲家那个时代的歌剧唱法。沈湘常跟我提起的歌唱家有卡鲁索、毕约林、斯苔方诺、科莱利、莫纳科、卡拉斯等大师。
一开始,听到沈湘这样译“Bel canto”,我并没觉得有多出奇,甚至觉得还没原来的“美声”译法简洁、易懂。你看,连“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都用“美声”组、“民族”组、“通俗”组相别;而且,只要一说“美声”,人们就知道你指的是哪种唱法。但随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还是沈湘的说法准确,尤其是当我们要对“Bel canto”进行学术探讨时,用“美声”这个概念有时反而进行不下去。
如,有人解释“美声”是“美好的歌唱”,于是,有人就依据对“美”的解释,扩大了“美声”的范围。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曾指出:“意大利语‘Bel canto’本意是指美好的歌唱,其本身并不包含唱法概念。我国将‘Bel canto’译为美声唱法,是缩小了这个词语的内涵。也就是说,‘美声’并不等于‘美声唱法’,‘美声’不必禁锢和僵化在唱法的藩篱中。”
1993年,我在采访王洛宾、美丽其格时,王洛宾听了一位民族歌手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后评论:“您听,他唱得多美,他唱的就是‘美声’,凭什么‘美声’只能是外国的唱法?”
2005年,石占明、阿宝、高保利等原生态歌手异军突起时,音乐学家田青在一次主持节目时说道:“石占明他们这些歌手比帕瓦罗蒂还要高一个八度,我们听了照样美……”
我还没举普通人的例子,举的都是大师对“美声”的言论,所以依着“美声”的汉字意义去理解,等于就取消了“Bel canto”的意思。因为汉字的“美”就是愉悦的意思,“美声”就是愉悦的歌声,而愉悦是主观感受,它没有统一的规格,没有严格的标准。你听韩红唱《天路》觉得愉悦,他听汪峰唱《春天里》感到愉悦,我听李谷一唱《前门情思大碗茶》很愉悦……按汉字的本义来说,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听到感觉愉悦的歌声称为“美声”,即“美好的歌唱”或“美妙的歌声”。所以,对“美声”的语义分析并不能确定“Bel canto”的范围。
大部分歌唱欣赏者是从“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知道了“美声”的具体指向,那也是与“民族”“通俗”相较而言的。第一届“青歌赛”(1984年)时没分唱法;到第二届“青歌赛”(1986年),在沈湘等评委的努力下,分成了美声唱法、民族唱法、通俗唱法等三个组别。尽管这种分法在理论上一直存在争论,但歌唱界这种三分天下的格局延续至今,后来又出了一个原生态唱法,也有专家将其归到民族唱法里了。
那么,“青歌赛”里的美声唱法又源自哪儿呢?源自专业音乐学院的“美声”教学。而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院校的“美声”教学源自哪儿呢?沈湘说,源自意大利的歌剧唱法。沈湘的“美声”专业训练就在上海“国立”音专(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当时沈湘还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修英国语言文学。沈湘师从的老师之一帕契,就是著名歌剧艺术指导,曾经是“十大男高音”之首的卡鲁索的钢琴伴奏。
还是沈湘高明,当“Bel canto”译成“美声”时,指的范围就是“近现代意大利歌剧唱法”,就不要再对“美声”进行汉语词义的剖析了,这样反而会让“Bel canto”所指的范围变得混乱。
有了沈湘的这种看似没有定义的观点,就较易区分什么是“Bel canto”,什么不是“Bel canto”了。王洛宾赞那个民族歌手唱得美,并归为“美声”,但不是“意大利歌剧唱法”(Bel canto)。田青说石占明高音比帕瓦罗蒂的High C还高一个八度,尽管有人听了觉得美,但也不是“意大利歌剧唱法”。至于周小燕的说法,我们可以先搁置,看看她的演唱实践和教学成果。在20世纪40年代,周小燕与喻宜萱、郎毓秀、黄友葵并称为“四大名旦”,那是从“意大利歌剧唱法”角度说的,她培养出的张建一、廖昌永等歌唱家也是受严格的“意大利歌剧唱法”训练出来的。
那么,“意大利歌剧唱法”究竟该怎么定义呢?还是沈湘指出了明道,先别忙着下定义,听听意大利近现代歌剧,听听那个年代的歌剧大师——卡鲁索、科莱利、毕约林、斯苔方诺、兰扎、吉利、莫纳科、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卡拉斯、苔芭尔迪、萨瑟兰、卡芭耶、弗蕾妮等人的演唱。
沈湘跟我说,他还在天津上中学时,买的第一张歌唱家的唱片就是卡鲁索的。在这之前,他听过京剧的唱片,也很喜欢;但自从听了卡鲁索的歌声后,就狂热地喜欢上了这种演唱方式,并且也想把自己的声音练成卡鲁索那样的。所以,沈湘也不是先弄清了“Bel canto”定义才学“美声”,而是先听了卡鲁索的唱片才开始学唱“美声”。
这一点很实用,当有理论家纠缠不清“美声”的概念时,就让他听卡鲁索这些“美声”大师的唱片。当有人争论石占明与帕瓦罗蒂相比孰优孰劣时,放出帕瓦罗蒂唱的《冰凉的小手》《在这欢乐的节日里》《柴堆上火焰熊熊》《今夜无人入睡》等,听听帕瓦罗蒂的音色、音质,就可知二人演唱的区别了。至于,有人说,我就喜欢石占明唱的,不喜欢帕瓦罗蒂唱的,那是另一个问题了,“萝卜白菜各有所好”,这与“美声”无关了。
在听了卡鲁索、卡拉斯等大师音响的前提下,我们才可以谈什么是美声唱法。“意大利歌剧唱法”的规格,如果失去这个前提,对“美声”的任何定义、描述都会有歧义。比如《歌唱艺术》2018年第5期里有这样一段关于“美声”的规格的文字:“美声标准有三,一是音色纯净,无杂质;二是控制呼吸,注意连贯;三是吐字要清晰且注意装饰音。”①
韩红为电视剧《红高粱》唱的主题歌《九儿》,音色纯净、无杂质,呼吸控制得好、很连贯,吐字清晰,也注意了装饰音。韩红的歌声完全符合上面提出的“美声”的三个标准,但韩红唱的不是“意大利歌剧唱法”,尽管她曾受过“美声”的训练。
杨春霞在京剧《杜鹃山》里饰柯湘,她唱的《家住安源》,音色纯净、无杂质,呼吸控制有度、演唱连贯,吐字清晰,装饰音唱得也准。即使完全符合上面的三个标准,杨春霞唱的也不是“意大利歌剧唱法”,而是京剧“梅派”加“海派”唱法,尽管她也受了“美声”的影响。
才旦卓玛唱的《北京的金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其歌声也完全符合上面所提及的三个标准,但依然不是“意大利歌剧唱法”,是藏族的山歌唱法。
我还可以举出许多类似的例子,都符合上面的三个标准。所以在谈美声唱法,即“意大利歌剧唱法”的标准与规格时,一定要建立在美声唱法大师演唱音响的基础上。
我为什么那么信沈湘的话?第一,他是通过模仿卡鲁索等大师的音响而走上了“美声”学习的道路。第二,他通过在上海“国立”音专的学习,再加上自己广拜名师,在20世纪40年代,成为中国顶级男高音歌唱家,当时被誉为“中国的卡鲁索”。第三,他作为“美声”教师,教过郭淑珍、李晋玮、周维民(廖昌永的启蒙老师)、程志、殷秀梅、范竞马、迪里拜尔、梁宁、黑海涛、刘跃、丁毅等一大批“美声”歌唱家。第四,1988年,沈湘成为意大利“玛丽亚·卡拉斯国际声乐大赛”中第一位来自亚洲的评委。当沈湘载誉归来时,我祝贺他道:“连‘美声’的故乡——意大利都请中国人当评委了。”沈湘说:“怎么,埋汰我?说他们水平下降了才请我当评委?”我说:“哪敢呀,是说您的水平高到连意大利人都请您当评委了。”沈湘说:“我跟你开玩笑呢!”
在沈湘逝世后,我经常都会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朴素而准确,在今天,仍是指导方向。沈湘说,“美声”就是“整身唱”。整身唱,不是全身乱动、边唱边手舞足蹈;而是在全身放松的基础上,全身都要成为共鸣的组织——具体地分为口腔共鸣、鼻腔共鸣、头腔共鸣、咽腔共鸣、胸腔共鸣等,甚至全身没有腔体实体的共鸣。我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为了养生,每天唱“巫”一百分钟,照着沈湘的方法,坚持了二十四年,依次练出了以上腔体的共鸣,现在一唱“巫”,手心也是振动的,说明我唱歌的声波可以顺着我的血脉传遍全身。
为什么要整身唱呢?因为整身唱能让音量放大。过去,意大利歌剧在剧场演,有的还是露天剧场,加上百十来人的乐队,如果歌剧演员的歌声没有足够的穿透力,让剧场最后一排的观众听得真切,即便再有演技、表情再丰富、形象再靓,也是无法立在歌剧舞台上。因为,那时爱迪生还未出生,没有电声扩音设备,所有的剧场都是“原声态”。
在今天的电视、网络媒体中,“美声”的这种整身唱的魅力是显不出来的,因为“美声”“民族”“通俗”都离不开电声扩音。可是要在剧场、音乐厅等场所,“原声态”状态下的“裸唱”,“美声”一下就胜出了。
过去的意大利,歌剧是通俗艺术,似今天的通俗歌曲,歌剧又是聚众艺术,所以催生了意大利歌剧这种整身唱的唱法,要把自己的身体练成一个音箱。
2011年,我和男高音歌唱家白萌教授等人去意大利看歌剧,在维罗纳露天剧场,我们看了《阿依达》《纳布科》《塞维利亚理发师》《茶花女》等;在一座古城的广场,看了《艺术家的生涯》;在那不勒斯室内剧场,看了《丑角》。甭管是室内剧场、城市广场,还是露天剧场,都是乐队现场伴奏,演员“裸唱”。尤其是维罗纳露天剧场,它是由古代斗兽场改建而来,坐满观众有三万人。那天,我坐在看台的三十多排,看和慧唱《阿依达》,她的歌声穿过乐队,听得舒舒服服。其中,第四幕唱《祖国的蓝天》时,最后的弱声似蚊鸣般,也照样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我为了验证一下效果,还专门往上跑到最后的五十多排处,听到的歌声和我在三十多排听到的一样。
当过维罗纳歌剧院艺术总监的吕嘉告诉我,维罗纳歌剧院是全世界最难唱的歌剧院,它是歌剧演员真正的试金石,有些在纽约大都会、米兰斯卡拉唱得很好的大师也不敢到维罗纳来唱,因为场子太大。
和慧的“美声”歌唱达到了国际一流水平,她的“意大利歌剧唱法”在意大利经受住了考验。我形容她的弱声“就像长筒狙击步枪,将她那蚊鸣般的歌声射入在场每一位听众的耳朵”。
后来,我们参观庞贝古城,到了一个露天剧场,观众席是马蹄形的。我在剧场舞台的一侧唱起了歌,这时导游让我在舞台正中央唱,猛然,我的歌声大了几十倍,吓了我一跳。我让白萌试一试,也是这种效果。我们一下明白了古罗马帝国的露天剧场为什么要修成马蹄形?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他们就已知道拱形、马蹄形能将中心的声音放大,而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并影响了全世界:意大利的室内剧场观众席是马蹄形,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也是马蹄形,中国国家大剧院的歌剧院还是马蹄形……
和慧献唱的维罗纳露天歌剧院是个椭圆形,前三分之一当舞台,乐队、观众席所处区域恰好形成一个马蹄形。演出完,和慧说在这儿唱与在室内剧场唱使的劲儿得一样,否则声音就会变形,不美了。原来,和慧早已找准了自己演唱的舞台位置,是这马蹄形剧场的帮助,放大了她的歌声。
我又想到“美声”就是将歌者的身体打造成一个马蹄形声场。发声器官中,声带处于中点;往上,头腔是个马蹄形;中间、口腔是个马蹄形,上下两排牙多像马蹄;往下,胸腹腔又是个马蹄形。这些马蹄形结构将声带发出的基音放大,并反射到一点上,如脑门,这样的声音不但洪亮,还像激光似的,有极强的穿透力。我想起来,沈湘管这种声音叫“有芯儿的声音”。我观摩沈湘给学生上课,他最爱做的动作就是将手曲成拱形,那不就是马蹄形吗?他将不可观的声音具象化,让学生去通感。
多明戈上场前要摸一下马蹄形的磁钱,帕瓦罗蒂上场前要找一个马蹄形的弯钉子,这都是形象地暗示要打开自己马蹄形的声场。
声带发出的基音,经人的身体的马蹄形被放大二十倍,再经剧场的马蹄形再放大二十倍,那就等于放大了四百倍。这就是意大利歌剧唱法的秘密,这就是“美声”。而每一个歌者把自己的“马蹄形”练好,能自如地将自己的基音放大二十倍以上,才有资格站在意大利的歌剧舞台上。
一个合格的“意大利歌剧唱法”掌握者,在歌唱时,能够打开所有的“身体音箱”。比如帕瓦罗蒂唱《冰凉的小手》里的那个High C,除了充分的头腔共鸣外,还带有结实的胸腔共鸣。一次,我在保利剧院看德国歌剧院演的歌剧《唐豪瑟》,其中一位男低音唱的Low C,除了厚实的胸腔共鸣外,还有明显的头腔共鸣。
唱高音,有胸腔共鸣;唱低音,有头腔共鸣——可以说是意大利歌剧唱法、是“美声”的规格之一。也就是说,歌者身体的各个马蹄形,有一个“通道”通着。非常巧,沈湘在训练学生的基本功时,常让他们唱“u”母音,这样不但可以让学生声音松弛,不该使的劲儿不使,而且可以统一音色,还可以让“通道”保持通畅。有意思的是,“u”这个字母又极像马蹄形。
是不是有了“意大利歌剧唱法”,就能发出漂亮的“美声”呢?沈湘说,不是这样的。他常用的比喻是制造乐器和使用乐器:小提琴专业,只学小提琴演奏技法,乐器已经造好了,是现成的;而声乐专业,在音乐学院,本科阶段五年时间,为什么比小提琴专业多一年?因为学生既要学习制造自己的乐器,又要学习使用自己的乐器。有的学生学了五年,都毕业了,还不一定能把乐器制造好。掌握了正确的歌唱方法,依这个方法长期训练,到一定时候,有时需要七八年,甚至更长时间,这件乐器才算制造好。
沈湘有个本科生黑海涛,有一段时间曾怀疑老师的方法。黑海涛是男高音,本科四年级时,在学习汇报音乐会上,有时一到小字二组的g就会“破”,所以沈湘给他安排的曲目总是些小歌,而他的同班同学都开始唱歌剧咏叹调了,黑海涛当时很着急。沈湘告诉他,你的方法是对的,不用着急,再过几年,声儿就能出来了。关于这个问题,我还专门请教过沈湘。沈湘说,黑海涛跟我学时才十六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只要方法对,再加上保护性地训练,等他成熟了,还是这个方法,声音自然就出来了。
黑海涛本科毕业后去了意大利深造,过了三四年,他参加意大利“莫纳科国际声乐大赛”,经过初赛、复赛、决赛的角逐,最后拿了第一名。而他决赛的曲目正是男高音的试金石——《冰凉的小手》。之后,黑海涛跟我说:“那时,才觉沈老师高明,绝对是世界级大师,我后来坚信沈老师教我的方法,等我二十四五岁,声音突然就漂亮了。”
沈湘的关门弟子丁毅也是这种情况。在跟沈湘学习的那几年,沈湘教给他的方法虽然已经掌握了,但声音并没多大改观。丁毅也是坚信沈湘的方法并坚持练习,在沈湘去世后的几年,丁毅的声音突然改变了。我曾推荐丁毅参加了几次面试,他一气儿唱了《冰凉的小手》《今夜无人入睡》《在这欢乐的节日里》等,曲曲都是男高音的试金石。后来,他参演了中央歌剧院制作的歌剧《图兰朵》,饰卡拉夫王子,随后就调入中央歌剧院并成了台柱子,再后来便去了悉尼歌剧院。
为了达到“美声”的规格,沈湘还有一个词——“吸着唱”。开始,我很不理解,唱歌是呼气,是呼出的气息刺激声带发出基音并引起共鸣才能出歌唱的声音。沈湘让我听了一些大师的音响,解释道:“听他们歌唱,明明是呼气出声,但我们感觉是‘吸着唱’,所以他们的声音高级。”
但“吸着唱”的技术要点在哪儿呢?沈湘说,在控制呼吸。唱之前,要深吸气,有各种训练法,如气沉丹田、像闻花等,而在唱时,还要控制呼气。一次,沈湘病了,半躺在床上,还给学生上课,只是这学生总达不到沈湘“吸着唱”的要求。沈湘让学生继续唱,突然他拿枕头砸向了学生的肚子,学生也猛然领悟了“吸着唱”该哪儿使劲。沈湘上课经常在学生唱时扶着学生的腰,“对,这里用上劲儿!”
2001年,斯杜德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大师课,她给声歌系研究生柯绿娃上课时说:“你要腹部以下使劲。我告诉你一个我唱歌的秘密,我唱时,骨盆的肌肉使劲儿,就像大便干燥时排大便的感觉。”斯杜德说到这儿,观摩的学生直笑,但我却觉得她说的是真理。我想起沈湘砸向学生肚子的枕头,和他上课经常顶着学生的腰,那都是在提示学生怎么使劲才能做到“吸着唱”。
通行的声乐教材都说“气息是歌唱的动力”,确实,唱歌的人都能感受到呼出的气冲击着声门引起振动,发出了声音。但是,谁控制着气息呢?
其实,控制呼吸的力量,才是歌唱真正的动力,而控制呼吸的力量不正是肌肉的力量吗?所以歌唱的动力是肌肉运动。我曾写过一篇述评斯杜德的文章发表在2001年的《爱乐》杂志上,标题就是《气息如弓嗓是弦》。拉小提琴的都知道,弓子蹭琴弦才能发出琴声,而弓子运动是由手、臂控制的,所以小提琴发声的直接动力是手、臂。如果将声带比喻成琴弦,气息是蹭弦的弓子,那么控制气息这个弓子的则是肌肉,是胸肌、背肌、腹肌、骨盆肌等的平衡运动,所以肌肉运动才是歌唱的直接动力。
“吸着唱”最难的不是唱之前的深吸一口气,而是在演唱时如何平衡地使用控制呼气的肌肉。如果能充分地使用腹、腰、骨盆肌肉群,就相当于骨盆肌群恰到好处地“抓”住呼出的气息,那样唱出的歌声就像“吸着唱”了。
沈湘用枕头砸学生腹部,用手顶学生的后腰,等等,都是针对不同情况提示学生哪块肌肉在具体使劲。斯杜德所说的大便干燥的感觉,则是道出了美声唱法使劲的极限。据说,“黄金小号”莫纳科那实心钢柱似的歌声也是找大便干燥的使劲的办法。
有人说美声唱法是要有头声,但这不能概括美声唱法。何纪光唱的《挑担茶叶上北京》《洞庭鱼米香》的那个高音也有头声,但却不是美声唱法,那是土家族的高腔唱法;童祥苓在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一场唱的《迎来春色换人间》的高音也有头声,但也不是美声唱法,是京剧“童派”老生唱法;阿宝唱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高音也有头声,但这仍不是美声唱法,是陕北二人台唱法。
美声唱法的规格是:高音既有头声,也有胸声;低音既有胸声,也有头声,而且音质还要统一,这是天底下最难获得的声音。
范竞马在跟沈湘学时,虽然方法早已掌握了,但还达不到理想的高音音质,所以带有High C的咏叹调他几乎不碰。我问他,唱高音有那么难吗?你看何纪光、吴雁泽那高音多方便。范竞马说,那样的高音我也能唱出来,说着他唱了《兰花花》,高音方便得很,都在High C以上。他说,但这不是“美声”,“美声”的规格是高音带有胸声。接着,他给我听帕瓦罗蒂、科莱利唱的高音,他说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高音。
在沈湘和李晋玮的指导下,范竞马苦练了三年,终于获得了那带有胸腔共鸣的High C,在“英国BBC卡迪夫世界声乐比赛”上,他唱的歌剧《浮士德》选段《贞洁的小屋,我向你致敬》,最后稳稳地升向那High C,位列男子组第一名。
沈湘的另一位学生——刘跃,本科和硕士阶段都师从沈湘。刘跃是男低音,他追求Low C时要有头声,也如愿以偿。他学成后,有一次,随德国一家歌剧院在世纪剧院演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他唱的《造谣,诽谤》低音里有头声,所以他的歌声既传远又圆润。
我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现场看过《图兰朵》,柳儿由张立萍饰,老国王由田浩江饰。我在四层,但张立萍唱的《主人,请听我说!》最后的那个渐弱,我听得清清楚楚。她用的“美声”技术不是全身的大音箱只开一个小的,而是全身大功率的音箱放小声,是头声、胸声等的统一,是使全身的劲儿出弱声,所以她的歌声才能声灌全场。
1987年,我在北京音乐厅看过多明戈唱的五首歌,加上为张立萍《茶花女》的助唱,共六首歌。多明戈的歌声“肉头”、集中、滋润,让我第一次领略“美声”大师的“裸唱”。1988年,我在北京音乐厅看过“十大女高音”之一的卡芭耶的独唱音乐会。2000年,我在北京保利剧院看过凯瑟琳·芭特的独唱音乐会。2001年,我在中山音乐堂看过斯杜德唱瓦格纳的歌剧咏叹调和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
我为什么强调以上这些现场聆听“美声”的经验?就是因为只有在现场才能真正享受“美声”的美妙。实在没辙了,退而求其次,才听唱片。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美声”的现场我也观摩有上千场了,以下我为“美声”的描述就应该是在这上千场的聆听基础上总结出来的。
沈湘特别讲究“美声”的规格,当学生有问题、找不到感觉时,沈湘会依据学生的声音条件,找到“美声”大师的唱片,让他反复听。就是这么强调声音规格的沈湘,在接受英国和意大利媒体采访时说,“美声”是整身唱,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上文已说过,这里不赘述;广义是指身体、头脑、心灵的融合。具体来说,身体是指有一副好嗓子,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发声共鸣;头脑是指思想、理性、悟性;心灵是指情感。三者融合,唱出的歌声,才是真正的“美声”规格。
我后来用诗化的语言来概括沈湘的身体、头脑、心灵相融合的观点,那就是深刻的悟性,融入丰富的情感,透过灵巧的嗓子,流出生命的律动。
整身唱,吸着唱,有芯儿,低音有头声,高音有胸声,马蹄形声场,面罩,关闭,混声,音质统一,过渡……各种说法都是成功的“美声”大师们总结的亲身体验。但是,守着这些文字,你还是无法获得“美声”的音响,所以一定是在“美声”大师演唱音响的基础上,这些说法才有质感。我还是愿意用诗化、形象的语言来描述“美声”的规格。
一次,我在北京紫禁城看张艺谋导演、祖宾·梅塔指挥的实景歌剧《图兰朵》,饰公主一角的是体重三百斤以上的斯威特,那天她唱的咏叹调,歌声就像是一个高压水龙头垂直向上喷出水柱,而在水柱的最顶端,似开了一朵莲花。因为她唱的不是一条细细的水线,是直上的水柱,不仅是一根水柱,上面还开了一朵莲花。
我1987年听多明戈的演唱,是难得的一次“裸唱”,因为他在人民大会堂唱就用电声扩音设备了。就像帕瓦罗蒂1986年在北京展览馆剧场用电声扩音设备一样,听不着他们的“原声态”。多明戈的歌声特别像火焰,是有几层颜色的火焰,第一层是红色,第二层是黄色,第三层是蓝色,第四层是白色。当然,这四层火焰不是那么截然分层,而是渐渐过渡,而且比例还随歌声的高低强弱而变化,有时是纯红,有时是纯蓝,有时又是纯白。听多明戈唱歌,我时常有幻觉,歌声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是从他头上方发出的,就像那磁悬浮列车。
注 释
①齐柏平《中欧“男唱女腔”之比较研究》注释⑭,《歌唱艺术》2018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