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时期会稽郡太守的治绩与区域发展
2018-01-23范正娥
范 正 娥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安徽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2)
会稽郡,地处吴越故地,秦朝始设,两汉沿置,秦汉时期是江南地区的大郡。在以往的研究中,从江南或扬州这个区域角度的研究,涉及会稽郡的论文比较多①;以会稽郡为题的专门研究,涉及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四个。一是关于会稽郡的建置,郑炳林对秦汉时期吴郡、会稽郡的置、分、合情况进行论述[1]。二是关于会稽民风是否淫佚的探讨,秦始皇会稽刻石形成了会稽民风淫佚、习惯落后的刻板印象,林剑鸣认为不能从会稽刻石断言会稽民风淫佚,秦始皇因少年时期的“情结”,坚信“淫佚”影响政治成败,因而刻石反对淫佚,其目的是想整齐全国风俗,而非特别针对会稽地区的风俗[2][3]。臧知非、宋仁桃对林剑鸣先生的观点进行了补充,认为之所以在秦始皇最后一块刻石才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会稽刻石距离秦统一六国已经11年了,移风易俗初见成效,故而刻石宣扬,整齐风俗[4]。三是关于会稽郡的经济发展,常骏的硕士论文《两汉会稽郡农业经济发展初探》从地理和环境等角度考察会稽郡农业发展的条件,阐述南方农业开始起步的动态发展过程[5]。四是从吴越故地到江南一郡,会稽郡所在地区的历史、地理及文化的变迁,一直为研究者所关注,有些视角比较有启发性。如人文地理学视角的考察,尹弘兵、张路赟注意到,会稽郡靠近东越、闽越之地,从而形成了郡县与国族二元对立格局。孙吴政权时期,大力征伐山越,迫使其融入华夏,吴越地区国族与郡县的二元对立格局瓦解[6]。又如政区与地方社会融汇视角的研究,林昌丈择取会稽郡的剡县和县作为个案分析,指出“政区”与“地方”存在着相互融汇的历史过程[7]。这些动态或长时段的关注,有助于我们认识秦汉时期的会稽郡。
我们选择从会稽郡太守的治绩来初步探讨会稽郡的发展与区域特征。东汉时期,见诸记载的会稽郡太守有黄谠、第五伦、尹兴、黄兢、庆鸿、张霸、马棱、赵牧、陈重、马臻、梁旻、成公浮、殷丹、唐凤、刘宠、韦毅、尹端、徐珪、唐瑁、孙策、孙权、王朗、淳于式等*关于东汉会稽郡太守,严耕望在《两汉太守刺史表》中列出31人,本文参考之。[8]212-214,他们在移风易俗、崇兴教化、兴修水利、扬善抑恶、巩固边防等方面,治理有绩,呈现出阶段性特点。
一、建武年间:移风易俗,人才辈出
两汉之际的社会动荡,对会稽郡影响较小。东汉初年,它保持着以往缓慢发展的节奏,也出现了一些有利于发展的因素。一是中原民众为避战乱迁徙会稽郡者众多,带来了一些先进的思想和技术,使其开发速度加快。二是东汉初年的会稽官吏治理有方,政绩突出。
会稽郡地处江南,西汉时期有“楚越之地,地广人稀”[9]3270“人迹所绝,车道不通”[10]2781之说,呈现出一片荒凉景象。实际上,随着社会的发展,江南地区的人口亦在缓慢增长。除自然增殖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口迁徙。西汉元狩四年(前119)冬,“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县官衣食振业”[10]178。《十七史商榷》卷九记述此事曰:“会稽生齿之繁,当始于此,约增十四万五千口也。”两汉之际,战乱频仍,中原民众往往“避乱江南”,一时“会稽颇称多士”[11] 2460-2461。至东汉永初初年,连年水旱,百姓凋残,仅靠政府救济无济于事,樊准建议“尤困乏者,徙置荆、扬孰郡,既省转运之费,且令百姓各安其所”[11]1128,得到采纳。“省转运之费”,说明“荆、扬孰郡”已是民众自发迁移的大致方向;“令百姓各安其所”,说明此地已是流民向往的安身之处。这里所言“荆、扬孰郡”就是包括会稽郡在内的荆州、扬州地区的南方诸郡。
东汉初年,百废待兴,地方郡守是否称职尽责,是关乎地方治理成效的关键因素。会稽郡首任太守是哪一位已不可查,比较早的记载是一位名叫黄谠的人,据《太平御览》卷二五三引《钟离意别传》,“汝南黄谠拜会稽太守,召(钟离)意署北部督邮。时郡中大疫,黄君转署意中部都尉”。黄谠的治绩主要在于选拔人才,钟离意是他选拔的最突出的人才之一。
钟离意,字子阿,会稽山阴人。之所以被黄谠提拔,是因为他处理政务不拘小节,强调严于律己,以身作则。《后汉书》本传记载:
时部县亭长有受人酒礼者,府下记案考之。意封还记,入言于太守曰:“《春秋》先内后外,《诗》云‘刑于寡妻,以御于家邦’,明政化之本,由近及远。今宜先清府内,且阔略远县细微之愆。”太守甚贤之,遂任以县事。[11]1460
建武十四年(48),会稽遭遇大疫,死者万数,钟离意“身自隐亲,经给医药,所部多蒙全济”。两日后,太守出巡视察灾情,百姓攀车言曰:“明府不须出也,但得钟离督邮,民皆活也。”[12]此后,钟离意被举孝廉,辟大司徒侯霸府,转瑕丘令,为官坚持仁厚爱民,得到光武帝嘉许,称其为“良吏”。明帝时,被征为尚书,有不受“臧秽之宝”的故事传世;后转为尚书仆射,敢于直言进谏,又出为鲁相,卒于鲁相任上。临终遗书言“生平之世,难以急化,宜少宽假”,明帝“感伤其意,下诏嗟叹,赐钱二十万”[11]1407-1410。
黄谠所拔举之人,还有博学之儒包咸。包咸,字子良,会稽曲阿人,西汉末年曾到长安太学学习《鲁诗》和《论语》。两汉之际,因中原社会动乱而返乡,途经东海郡时被赤眉军拘禁,他坚持十多天“晨夜诵经自若,贼异而遣之”。恢复自由后,他索性就留在东海郡,“立精舍讲授”。直到光武帝即位,他才回到家乡会稽。这样一位经学大师很快引起太守黄谠的注意,“署户曹史”,且欲召包咸到家里教他的儿子,被包咸以“礼有来学,而无往教”拒绝,于是黄谠让其子上门拜师学习。包咸后来被“举孝廉”,应与黄谠有关。包咸不久入朝教授皇太子(后来的明帝)《论语》,后拜谏议大夫、侍中、右中郎将,迁至大鸿胪[11]2570。
建武年间,会稽郡有一位颇有影响的太守——第五伦,他出任会稽太守大约在建武二十九年(53)。在会稽太守任上,他为人峭直,为官清廉,乐善好施,“虽为二千石,躬自斩刍养马,妻执炊爨。受俸裁留一月粮,余皆贱贸与民之贫羸者”[11]1397。到任之后,他留意到会稽地区“多淫祀,好卜筮”的风俗,当地百姓以牛祭神,劳民伤财,但因为迷信,当地官民都不敢不这样做。所以,第五伦新官到任第一把火就是针对此事的,据载:
伦到官,移书属县,晓告百姓。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诈怖愚民,皆案论之。有妄屠牛者,吏辄行罚。民初颇恐惧,或祝诅妄言,伦案之愈急,后遂断绝,百姓以安。[11]1397
可见,第五伦为政刚猛敢断,会稽屠牛祭祀之风得以禁绝,百姓安宁,不再受屠牛祭祀之扰。因此,第五伦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永平五年(62),第五伦“坐法征,老小攀车叩马,啼呼相随,日裁行数里,不得前。伦乃伪止亭舍,阴乘船去。众知,复追之。及诣廷尉,吏民上书守阙者千余人”[11]1397。后遇明帝巡查廷尉监狱,审录囚犯,第五伦得以免罪,放归田里。数年后,才重新出来为官,一路升迁至司空。
第五伦在会稽太守任上,也提拔了一批当地的人才,有代表性的人有谢夷吾、郑弘和许武等。
谢夷吾,字尧卿,会稽山阴人,善风角占候,被第五伦擢为督邮。《后汉书》载其“举孝廉,为寿张令,稍迁荆州刺史,迁钜鹿太守”。至第五伦为司空,令班固作文推荐谢夷吾。荐文曰:“窃见钜鹿太守会稽谢夷吾,出自东州,厥土涂泥,而英姿挺特,齐伟秀出。才兼四科,行包九德,仁足济时,知周万物……昔为陪隶,与臣从事,奋忠毅之操,躬史鱼之节,董臣严纲,勖臣懦弱,得以勉戾,实赖厥勋。”[11]2713此文出自班固之手,文采华丽,却也情真意切,华丽的文字下历历可见第五伦对于谢夷吾人品道德、为政处事的认可,体现了他对于这位来自“东州”的人才的爱惜。
郑弘,字巨君,会稽山阴人,少为乡啬夫,“爱人如子”,第五伦“行春”时,“见而深奇之,召署督邮,举孝廉”[11]1154。后出任平原相,征拜侍中。章帝建初八年,代郑众为大司农。大司农任上,郑弘奏开零陵、桂阳峤道,让交趾七郡与内地的陆路通道打通,能避开原经东冶而至的海路风险。元和元年(84),代邓彪为太尉。
许武,会稽阳羡人,被第五伦举为孝廉。许武为使二位弟弟亦显名,于是三分家产,肥田、广宅与更多奴婢归己,劣少者归弟,此举使弟弟们得到令名,终得被举孝廉。这时,他又把自己打理家产所得收入,全部分给弟弟,自己不留一分。“郡中翕然,远近称之。位至长乐少府。”[11]2471许武虽有沽名钓誉之嫌,但在察举制已经成熟却并未僵化的东汉初年,这样的行为在地方上还是起积极作用的,对于倡导兄友弟恭的家风、营造和谐团结的社会风气有示范作用。这一家风后在许家延承下来。其孙许荆,少为郡吏,兄之独子杀人,被怨家找上门来索命,他站出来表示愿杀己身代之,其真诚最终感化怨家。在和帝时,许荆亦被会稽太守黄兢举孝廉,任职桂阳太守十二年,在当地风俗教化上,政绩卓著。后征拜谏议大夫,死于任上。
汉武帝以来,郡举孝廉,是考察太守是否尽职尽责的一项重要内容。第五伦所举之人,三位都是名公巨卿,甚至超越他本人。一则可见他慧眼识人,二则说明东汉前期,会稽地区人才辈出,多人从会稽走出,任职中央三公九卿之位。
二、明、章、安、顺时期:经济发展,文教兴盛
东汉王朝在消灭赤眉军,逐个平定各地割据势力后,较好地处理了功臣、勋戚和宗室问题,统治迅速稳定下来,社会经济较快恢复和发展,在明、章时期就逐步进入盛世,到和帝时臻于鼎盛。安、顺时期,因为朝廷内部政治斗争的消耗,西北地区羌族的暴动,加上频繁的自然灾害侵袭,开始由盛转衰。这一时期的会稽郡,社会环境相对稳定,自然灾害相对较少,经济和人口保持稳步增长,在顺帝永建四年(129)分置出吴郡。其间担任太守的,有尹兴、黄兢[11]2472、庆鸿[11]1104、张霸、马棱、赵牧[11]1671、陈重[11]2687、马臻等。黄兢、庆鸿、赵牧、陈重的履历资料较少,尹兴、张霸、马棱、马臻几人治理有绩。
尹兴,明帝时期任会稽郡太守,会稽郡遇“岁荒民饥”,他派户曹史陆续“于都亭赋民饘粥”[11]2682,陆续积极地救灾恤民,六百多名灾民的姓名都了然于心,尹兴因此向刺史推荐陆续,辟其为别驾从事。可见,尹兴在任时,继承了前任太守们善于发现和推举人才的良好政风。他在任时间比较长,大约在永平十三四年因涉楚王刘英案,还归乡里,禁锢终身。
马棱,马援族孙,章帝建初中,举孝廉。马棱曾转任扬州三郡(广陵、丹阳、会稽)太守,在体恤民情、兴修水利、维护社会治安上颇有一套方法,据《浙江通史》的记载,会稽郡城东郭的回涌湖可能是马棱在广陵太守任上修成,“其主要作用为拦截山阴平原最大溪流若耶溪的洪水,以弯回的堤坝,使山水下泄受阻,造成回涌之水势,经过调蓄,减轻对下游会稽郡城及平原的冲击”[13]。由他在广陵郡和丹阳郡的治绩来看,在会稽太守任上的“治亦有声”的评价应是不虚。
张霸,和帝永元中任会稽郡太守,大约在任三年。张霸在到任会稽郡太守之后,一方面研经不辍,另一方面表用郡中“处士”顾奉、公孙松等人,虽言“处士”,实指好经之士,如顾奉就曾到豫章郡跟随程曾习《严氏春秋》[11]2581。正因为此,会稽郡学风为之一振,“郡中争厉志节,习经者以千数,道路但闻诵声”[11]1241-1242。他所举之人,都被提拔任用,顾奉官至颍川太守,公孙松官至司隶校尉。
西汉时期大力提倡儒学,汉武帝以后通经即可入仕。于是,由辞赋转向经学,便成为很多读书人的选择。东汉初年,会稽地区已经成为儒学比较发达的地区。张霸能够在此地发现如此多的儒学人才,顺利开展文治教化工作,是顺应这一学术和教育发展趋势的结果,也推动了会稽地区文化教育的发展和人才培养。
张霸在任期间,还有另一重要的政绩,即进行社会治安的整治。会稽地区地处偏远,“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10]2778,山林茂密;越人被认为“愚戆轻薄,负约反覆”[11]2713,《越绝书》卷八《越绝外传·记地说》记载,越王勾践曾对孔子喟叹:“夫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锐兵任死,越之常性也。”所以,这一地区的社会治安问题自秦以来一直是历任太守关注的焦点。西汉时期,会稽作为边郡,是威慑东越、南越、闽越的前沿阵地,地方长官重视军备建设,朱买臣为会稽太守时,“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10]2792,以军维稳。平定南越后,在会稽地区设置南部都尉、西部都尉和东部都尉,对越人进行军事威慑,维护王朝东部地区稳定。至东汉时期,越人对中原王朝的归属感增强很多,越人问题与西北边疆的羌人、胡人问题已不可相提并论。但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会稽郡仍然盗贼频出。《后汉书·独行列传·彭修传》记载,会稽毗陵人彭修,15岁时曾遭遇盗贼劫持,他持刀控制盗帅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州辟从事”,又遇“贼张子林数百人作乱”[11]2673-2674,于是他与太守一同出战讨贼,彭修为保护太守,被流矢所中而死。
张霸初到会稽太守任上,针对“贼未解,郡界不宁”的问题,采用和平安抚的办法,“移书开购,明用信赏”,不用一兵一卒就使当时活跃在郡界边缘的盗贼束手归附。这一举措,意味着会稽地区社会治理政策上的一大转变,从以军维稳转向以文维稳,也说明了会稽地区的民风逐渐改变,文明程度在不断提高。童谣“弃我戟,捐我矛,盗贼禁,吏皆休”流传开来,说明当时这一政策的效果好、影响大。
马臻,扶风茂陵人,顺帝时期永和五年(140)任会稽郡太守,主要治绩是修镜湖,溉田九千余顷。《后汉书》未录此人此事。据《通典》卷一八二《州郡十二》记载:
永和五年,马臻为会稽太守,始立镜湖,在会稽、山阴两县界,筑塘蓄水,水高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则泄湖灌田,如水多则闭湖泄田中水入海,(浙)所以无凶年。其堤塘,周回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余顷。[14]
会稽郡内水系纵横,平原多沼泽,遇上山洪或怒潮,平原即成茫茫泽国,遭逢干旱则又无水溉田。因此,如何利用水资源,减少水患和旱灾,是会稽地区经济发展不可回避的问题。到东汉中期,随着社会稳定和江南经济开发,江南水利事业兴修也逐渐增加,老百姓受益颇多:如章帝建初年间,庐江太守王景重修荒废的芍陂,“陂径百里,溉田万顷”,而且“教用犁耕,由是垦辟倍多,境内丰给”[11]2466。会稽郡的水利兴修在这一时期也提上了议事日程。
马臻所主持兴修的镜湖周长三百一十里,工程规模庞大。湖、田、海形成湖高田丈余、田又高海丈余的三级阶梯,雨水充足则用湖蓄水,田中水则泄入大海,雨水不足则用湖所蓄水灌田。镜湖水能“溉田九千余顷”,使得山会平原无荒废之田,无水旱之患。此项工程虽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却也可谓是惠泽当时及后世的丰功伟绩。然而,马臻个人的命运却终于此。因为在工程兴修过程中,原来低洼之处人家的土地、房屋、坟冢被淹,他们心怀怨恨,于是罗织罪名,一纸状书诬告马臻,马臻因此获罪被杀。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多,“顺帝时,阳羡人周嘉上书,请分浙江以西为吴郡,东为会稽郡”[12]。永建四年(129),会稽郡被一分为二*《后汉书·顺帝纪》提及“是岁(永建四年),分会稽为吴郡”。,吴郡分走原会稽郡最为发达的13县,治所设在吴县,会稽郡则移治山阴县。“政区的置废和分布情况实际上是经济兴衰和人口变迁的一项动态指标。”[15]会稽郡分置吴郡,从根本上说是经济发展、人口变迁的直接结果。
永和三年(138),析置永宁县。分置吴郡后的会稽郡领14县,即山阴、余姚、上虞、剡、诸暨、余暨、句章、、鄞、大末、乌伤、章安、永宁、东侯官[16]232-233,辖有今浙江省钱塘江、富春江、衢江以东及福建全省。会稽郡呈现出较稳定的发展态势。
三、顺帝以降:治理乏善,乱中有稳
顺帝以降,冲、质、桓、灵诸帝时期,外戚、宦官交替专权,东汉王朝日益衰落,各种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灵帝中平元年(184)爆发全国规模的黄巾起义,东汉政权遭受重创。随后又历经地方分裂割据和三国鼎立的局面。这一时期政局的跌宕,影响着地方治理。就会稽郡来说,这一时期的地方治理乏善可陈。史载的会稽郡太守有如下数人:成公浮、刘宠、梁旻、殷丹、刘宽、韦毅、尹端、徐珪、唐瑁、王朗、孙策、孙权、淳于式等。这些人中,治绩最为突出的首推刘宠。
刘宠,字祖荣,东莱牟平人,他少受父业,以明经举孝廉,曾任东平陵令,后四迁为豫章太守,桓帝初年,为会稽太守。在任期间,因“山民愿朴,乃有白首不入市井者,颇为官吏所扰”,他采取“简除烦苛,禁察非法”之策,使“郡中大化”,深得民心。在他被征为将作大匠,即将离任时,出现民持钱送官的感人一幕:
山阴县有五六老叟,龙眉皓发,自若邪山谷间出,人赍百钱以送宠。宠劳之曰:“父老何自苦?”对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他守时吏发求民间,至夜不绝,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车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年老遭值圣明,今闻当见弃去。故自扶奉送。”宠曰:“吾政何能及公言邪?勤苦父老!”为人选一大钱受之。[11]2478
刘宠之所以能够得到民众如此厚爱,与他为官清廉、为人仁惠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他早年为东平陵令时,就“以仁惠为吏民所爱,母疾,去官去。百姓将送塞道,车不得进,乃轻服遁归”[11]2477。正因为此,他才能“前后历宰二郡,累登卿相,而清约省素,家无货积”[11]2479。
其余诸人,有选政记录较为翔实者,按照时间顺序列出如下。
成公浮,约在顺、桓之际为会稽郡太守。《后汉书·独行列传·戴就传》叙述戴就的事迹时,述及成公浮在会稽郡太守任上,被扬州刺史参奏窝赃。戴就,会稽上虞人,当时任郡仓曹掾。负责调查的官员逮捕戴就,严刑拷问,逼他交代太守罪状,但戴就宁死不屈,说:“太守剖符大臣,当以死报国。卿虽衔命,固宜申断冤毒,奈何诬枉忠良,强相掠理,令臣谤其君,子证其父。”他的壮节感动了调查的官员,“即解械,更与美谈,表其言辞,解释郡事”。而太守成公浮被“还京师,免归乡里”[11]2691,戴就则被继任太守刘宠举孝廉,后病卒于光禄主事任上。
殷丹,桓帝时任会稽郡太守。上虞寡妇至孝养姑至寿终正寝,却被诬告毒害姑婆,郡人孟尝为之伸冤,前任太守置之不理,寡妇冤死狱中。此后郡中连旱两年,殷丹到任,孟尝再次伸冤,建议“戮讼者以谢冤魂”,殷丹采纳,“刑讼女而祭妇墓”[11]2472-2473。
韦毅、尹端、徐珪三人均见于《后汉书》卷七一《朱儁传》。朱儁,字公伟,会稽上虞人,“少孤,以孝养致名,为县门下书佐,好义轻财”,县令度尚“见而奇之”,把他推荐给太守韦毅,“稍历郡职”。后来太守尹端以朱儁为主簿。继任太守徐珪举朱儁为孝廉[11]2308。后来,朱儁因参加镇压黄巾军有功,拜车骑将军,累迁河南尹,官至太尉。而熹平二年,会稽太守尹端因为讨伐许昭父子起兵不利,被臧旻参奏中央,险失性命。
王朗,字景兴,东海人。献帝初平中任会稽郡太守,在任约四年。初平中,已是天下大乱。北人南逃会稽避乱者增多,他们对地方社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如何对待这些人,是地方官不可回避的问题。《东观记》曰:“(桓晔)到吴郡,扬州刺史刘繇振给谷食衣服所乏者,悉不受。后东适会稽,住止山阴县故鲁相钟离意舍,太守王朗饷给粮食、布帛、牛羊,一无所留。临去之际,屋中尺寸之物,悉疏付主人,纤微不漏。移居扬州从事屈豫室中,中庭橘树一株,遇实孰,乃以竹藩树四面,风吹落两实,以绳系著树枝。每当危亡之急,其志弥固,宾客从者皆肃其行也。”[11]1260可见,无论是扬州刺史,还是会稽郡太守,对于桓晔都曾给以衣食住行的安顿。但这些避乱南下的士人,非常注重名节,因此桓晔对于地方官的照顾,或不接受,或极尽礼节。
建安元年(196),孙策迫走王朗,自领会稽郡太守,建安二年夏, 汉朝诏命“策为骑都尉,袭爵乌程侯,领会稽太守”[17]1107,会稽郡实际上已经在孙吴势力的掌控之下。建安五年(200),孙策死,孙权主事,“曹公表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屯吴,传丞之郡行文书事”[17]1116。代孙权至郡的是顾雍,《三国志·吴书·顾雍传》曰:“孙权领会稽太守,不之郡,以雍为丞,行太守事。”顾雍,字元叹,吴郡吴人,行太守事期间,“讨除寇贼,郡界宁静,吏民归服”[17]1225。这之后的会稽郡是孙吴势力的发展基地,是“吴国的根据地和财政经济的主要供给地之一”[18]。
由上述可知,这一时期会稽郡的治理乏善可陈,但也算乱中有稳,并未失控。值得注意的是,献帝时,会稽郡析置11县:新安、长山、吴宁、建安、汉兴、南平、丰安、松阳、 建平、遂昌、定阳,这些县大多是分旧县一乡而置。析置如此众多的县,在汉末诸郡国之中位居首位[16]233-235。这与东汉前中期的发展积淀有一定关系,更是孙吴势力在此经营发展的直接结果。
四、 区域发展特征:充满活力,但发展不平衡
会稽郡的发展活力在东汉时期已经初步展现。首先与两汉之际气候的变化有关。自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 始置以来,该郡一直是南方大郡,幅员辽阔,临山近海,资源丰富。虽处“边缘”,非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区”,但一直是一个充满潜力的地方,亟待开发。大约在两汉之际,江南地区的气候由湿暖转为干冷[19],这一自然环境的变化悄悄改变了人们对江南地区的认识。秦及西汉时期,人们普遍认为江南一代气候“暑湿”,不利于生存和发展,以致不愿意往南方去。两汉之际气候变化之时,又恰逢现实政局动荡,北方战乱频仍,“小民流移”,很多北方人因此选择“避难江南”,这给会稽郡带来了发展的大好机遇。一批行政能力卓越的地方官员,如东汉前期的第五伦、钟离意,中期的张霸、马臻以及后期的刘宠等,他们抓住机遇,革新政治,选贤任能;培育人才,仁爱亲民;惩恶扬善,维护稳定,充分调动会稽百姓的生产和生活热情;他们大胆改革风俗,兴修水利事业,致力于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挖掘会稽郡的经济发展潜力。所以,西汉时期,会稽郡在人们眼里还是个“地广人稀”“无冻馁之人,亦无千金之家”[10]1666的地方,温饱有余,富裕不足;而到了东汉末年,一跃成为鲁肃口中“沃野万里,民富兵强”[17]1267的乐土,吸引着大批流离失所的北方人。
会稽郡自设置以来就是东部边郡,或称“东州”,东可泛海而出,南接交趾,西南接“南大门”豫章郡,军事战略地位比较重要,自西汉以来一直是防御南越、闽越的前沿阵地。而东汉时期,边疆危机集中在西北羌胡地区,郡县制下越人归属中原王朝的心理日益强化,因而作为东部边郡的会稽郡已非防御重点。于是,会稽郡内文治教化日渐兴盛,在一批郡守的努力下,兴学崇学之风盛行,“郡中争厉志节,习经者以千数,道路但闻诵声”[11]1241-1242,各类人才经过郡守发掘推荐,或造福地方,或任职中央。其盛况与西汉时期文翁蜀郡兴学,“西州”“比于齐鲁”,隔着百年时空遥相呼应。这也是会稽郡发展活力的直接体现。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会稽郡内区域发展的不平衡。自设郡以来,会稽郡人口分布就严重不均,北密南疏。西汉时期,会稽郡辖26县,户223038,口1032604。26县大多分布在长江以南到杭州湾周围,诸暨、剡县以南只有乌伤、太末及台州湾的回浦,今福建一省当时只有东冶一县。人口密度是经济发展水平的直接体现,北部发展速度快,而南部较慢,所以到东汉中期会稽北部地区分置出吴郡。分置吴郡后,会稽郡属县 14 城,户123090,口481196;而吴郡属县13 城,户164164,口700782 ,比会稽郡少一城,户多 4万,口多 20余万。这说明,当时靠近长江的县人口比较多,越往南则人口密度越稀。而当时的会稽郡,从地理上,大致可分为平原区和山地丘陵区两个部分,人口分布自然形成了三个梯度:山阴、上虞、余姚、句章、、鄞六县位于现在的宁绍平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剡、余暨、诸暨、乌伤、太末诸县位于贯流会稽、四明两山脉的浦阳江、曹娥江两岸的盆地中,人口比较分散;至于更南边的章安、永宁、东冶则仍然地僻人稀。
东汉时期会稽郡发展的不平衡性还表现在经济发展方式上,西北部山地丘陵、盆地和平原区域,土地肥沃,水旱无忧,适合发展山地种植业和平原稻作业。东南部沿海地区(、鄞、章安、永宁、东冶)适宜近海渔盐业,近海还有南北贯通的“并海道”,交通比较便利,商品经济有一定发展,出现了一些固定的集市,《后汉书》中多次提到“会稽市”。如:
时有百岁翁,自说童儿时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11]2746
徐福畏诛不敢还,遂止此洲,世世相承,有数万家。人民时至会稽市。会稽东治县人,有入海行遭风,流移至澶州者。所在绝远,不可往来。[11]2822
《三国志》亦记录此事,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七万人浮海求夷州及亶州, 亶州在海中……世相承有数万家,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货布,会稽东县人海行,亦有遭风流移至亶州者”[17]1136。由这些材料可见,会稽市流通的商品有属于生活性消费的药材,这类商品来源于山区,说明流通领域的商品应有许多山货,所谓靠山吃山。而会稽郡境内的会稽山、四明山及广大的丘陵地带,有着丰富的山林资源。亲自到过此地的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矶、齿革……皆为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虚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9]3254至东汉时期,已经“商而通之”,不用再“待”了。另外,泛海登陆到会稽市采购的民众很多,海上或海岛生存必须依赖商品交换,有消费需求,就有流通市场,“人民时至会稽市”,说明消费需求旺盛,商品经济发展由此可见一斑。
经过两百年的发展,东汉时期的会稽郡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教育,都已有长足的进步。虽然与中原地区仍有不小的差距,但后劲十足。正如傅筑夫先生指出,东汉人口“大量南流”,致使“经济重心开始南移,江南经济区的重要性亦即从这时开始以日益加快的步伐迅速增长起来,而关中和华北平原两个古老的经济区则在相反地日益走向衰退和没落”,“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巨大变化”[20],会稽郡是南方经济发展的一个代表区域。有学者提出,经过孙吴政权的经营,至东晋南朝时期,会稽郡一跃而成为在经济上影响南方地区的第一郡[21]。而这个过程的起点,可以说就在东汉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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