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短篇小说)
2018-01-23贺点松
风起于青萍之末。
事情的开始,是项校长的一个行为细节。
那是中秋时节的一个周六,秋阳昊昊,天高云淡,项校长跟七八位教师一起到城南十公里的虎耳山爬山游玩。天气好,人心情也好,欢声笑语之中,两辆小车一路畅游,泊在虎耳山山脚,几个人兴致勃勃地沿山间小路进山。微风习习,初登山时尚觉寒凉,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却人人喊热了。项校长白衬衣之外穿了一件夹克,干脆脱了夹在腋下。校长身后跟着两位男老师,两位心粗,并没想到接过校长衣服,倒是身后的梁丽丽老师见状,赶上项校长要替校长拿夹克,项校长不让,梁丽丽执意要拿,项校长也就给了。梁丽丽拿了校长夹克,并没有跟校长一起走,停了一下,仍旧跟后边的两位女教师乔雨和张影结伴儿走。又一会儿,梁丽丽在山坡上看见一束黄色野花,赞了一声,把校长的夹克递给乔雨,爬上去采摘那束黄花。
项校长看着山间美景,呼吸着清爽的空气,甩着臂膀走得起劲。不过走着走着,又有了一个小问题,就是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总是哗哗作响,有点儿烦人。项校长停下脚步,摘下钥匙,回头看到乔雨拿着自己的夹克,说:“乔雨,接住钥匙,放我夹克口袋里!”然后把钥匙托在手心,试了试准头,轻轻一抛。
很准,钥匙轻轻打在三四米之外伸手要接钥匙的乔雨的右侧乳房上。项校长赶紧转过身去。乔雨脸热了一下,弯腰捡起钥匙,默默放进项校长夹克口袋。走在乔雨两边的梁丽丽和张影伸了伸舌头,相视一笑。当然,只是瞬间一笑,不会让乔雨看到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边走边玩,一个多小时后,在山间一处多石开阔地休憩。项校长抽烟,这时当然要打打气。如果身边的两位男老师给项校长让根烟,也许第二个细节就不会发生了,问题是这两位男老师都不抽烟,项校长自然要从一块石头上坐起来,到乔雨那里取夹克口袋里的烟和火。乔雨其时跟梁丽丽和张影并排坐在一块赭红色大石头上,项校长走近来说要取烟,乔雨赶紧起身递项校长的夹克。就在项校长边走边伸手要接夹克时,那边一个叫张事业的男老师爆了一声:“项校长!你们都来看!”
项校长分了神,扭头去看,却还在走,要接夹克的手下意识摸索了一下,没摸到夹克,却触到了异常柔软的东西,惊回首,想说“对不起”又紧急咽了回去,默默接过夹克穿上,掏出一根烟点燃。看那边,几个教师都低头围观什么,项校长走过去,说:“张事业你大惊小怪啥?”张事业听出校长有些愠怒,却不知何因,笑道:“你看,项校长,石头根处这东西,是不是灵芝?”项校长看了,笑:“嘿,别说,还真像!”听说石头上长出了灵芝,梁丽丽、张影和乔雨免不了也都围上来看,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了好一阵子。
小憩罢,继续游山,梁丽丽和张影二人落在了后边,不知叽叽咕咕说起什么,不时掩嘴吃吃地笑。
春风会吹送花香,秋风会播撒落叶。
一个单位的风,会交头接耳讲故事。
这所叫虎耳三高的学校,开始流传项校长和乔雨的故事。
最初的版本是说,某年月日,项校长跟几个老师一起爬山游玩,乔雨一路替项校长拿脱下的夹克,项校长摘下钥匙给乔雨,要乔雨装进夹克口袋时,瞄了几瞄,钥匙长眼睛一样打在乔雨右奶上。后来,项校长找乔雨取夹克口袋里的烟,又有意无意地碰了乔雨的左奶……嘻嘻,嘻嘻。
这最初的版本源自何人之口,不可考,当然也无人费心去考。客观地说,这样的东西在流行的过程中,肯定有人反感而一听了之,一笑了之,不再传播。当然,肯定也有人津津有味地听,添油加醋地传,甘当接力赛的选手。
故事的升级版是:某年月日,项校长跟几个老师一起爬山游玩,乔雨一路陪伴项校长说说笑笑,替项校长拿着脱下的夹克,不时跟项校长眉来眼去。项校长摘下钥匙扔给乔雨,特意瞄了准头,哗啦一声,好准,正中乔雨右奶,乔雨弯腰捡了钥匙,微低着头,脸红扑扑的,轻轻剜了项校长一眼。后来,山间休息,项校长借口取夹克口袋里的烟,手又摸到了乔雨的左奶,项校长拿了烟点上,说了意味深长的两个字“好香”,也不知指的是不是烟……嘻嘻嘻,嘻嘻嘻。
故事升级到第N种版本时,乔雨跟项校长已经悄来暗去了三年,每星期都要在县城西郊皇城酒店约会,乔雨还曾经在临县的清风中医院为项校长堕过一次胎,千真万确,有人曾经亲眼看见。
乔雨和项校长的故事,林聪颖是最早听说的受众之一。
林聪颖对该故事异常感兴趣。
很长一段时间,小巧玲珑的林聪颖常在课间,从一个教师办公室转到另一个教师办公室,跟人闲聊一阵儿。
情形通常是这样的:林聪颖转进了办公室,跟某位女教师打了招呼,女教师当然要表示欢迎,要起身让座。林聪颖拉过一个空椅子挨近女教师坐了,一开始通常要赞美一番女教师的上衣或鞋子,二人自然聊上了,什么品牌,在哪儿买的,打了几折,等等。聊完衣服,还要再聊一些女人间的生活琐事,细碎又冗长。在这细碎冗长的聊天过程中,林聪颖会把乔雨和项校长的故事穿插进去。当然,林老师穿插得非常自然。譬如,说起某种香水太贵,林老师会说:“唉,也不能说人家的东西贵,谁叫咱们做人老实,死守着一份工资,一个老公,钱少,又没有相好送,当然只觉得东西贵了……”说到这儿,林老师掩小尖嘴而笑,小小的人儿前仰后合了,不过仰合的幅度其实很小。笑过,林老师会把小尖嘴凑近女教师,悄声说:“像人家乔雨老师,项校长都能攀上,怎么会嫌什么香水贵?”女教师不管之前听说没听说什么,这时都要做惊讶状:“是吗,有这事?”于是林聪颖自然开始了故事的讲述。讲述完,免不了还要赘上一句话:“我也是听人说的,有没有谁知道,你可不敢跟别人说!”女教师自然要嗟叹两声,林聪颖又把话题拉回到日常生活,说笑一阵儿,才起身告辞了。
那段时间,林聪颖没有少串办公室,颇有点儿像辛勤的蜜蜂。谁知道她要采什么样的蜜呢?
某一天,林聪颖转到二年级英语教师办公室,跟英语老师韩若冰闲聊。韩若冰跟乔雨是密友,林聪颖是知道的。但是林聪颖觉得,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有必要跟韩若冰聊一聊。一开始当然还是聊些鸡毛蒜皮的闲话,然后,无痕穿插乔雨跟项校长的故事。林聪颖没想到的是,进入这个话题时,韩若冰若无其事,圆胖脸上没有表情,嗯嗯啊啊,还不时问这问那,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当林聪颖把想说的说完,又要叙聊日常时,韩若冰却突然呼地起身,指着林聪颖的脑门子大声说:“林老师,要说你也是老师,我没资格教训你什么,好不该你到我面前传乔雨的闲话!我告诉你,乔雨是我多年的好友,她的为人我很清楚,你说的事,根本不可能,完全是嚼舌头不怕长脓疮!”穿插乔雨跟项校长的故事,林聪颖预料到韩若冰可能会不悦,但是没料到韩若冰反应如此激烈,使得办公室里好几个人都目瞪口呆。一时惊慌无措,回过神儿来的林聪颖起身寒了脸说:“韩老师,我不过是跟你闲聊天嘛,那些事,实话对你说,早已差不多全校皆知了,绝不是我今天编排谁。不过,你扮我难看我也理解,你跟乔雨好,总要向着她嘛。”说完转脸向门口去,韩若冰不依不饶,撵了两步说:“就算这事全校皆知,我可只亲耳听你说过;就算这事全校皆知,我也不信乔雨是那种人!”林聪颖回头说:“好好好,人家好,人家什么都好行了吧?跟你闲聊几句你就这样,没意思!”说完,噘着小尖嘴匆匆逃离了。
韩若冰胖,胖人一激动容易气喘,她坐在办公桌前喘了半天气,两次拿起手机要立即告诉乔雨,最终还是忍住了。关于乔雨跟项校长的故事,之前韩若冰并非一无所知,但每次都是捡着听两句,说话的人都知道她跟乔雨要好,一看她来,往往立刻哑了声,或是转了话题,没有谁敢像林聪颖这样当她的面说。
跟林聪颖的事,韩若冰最终没跟乔雨说起过。她不知乔雨知不知道这些传言,但是她想,如果乔雨知道,自己没必要再说一遍,惹得乔雨再伤心烦恼一次;如果不知道,那最好让她永远不知道。但是她想来想去,决定找一趟项校长,跟项校长说一说。总不能听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恣意横流吧。校长是学校一把手,该会有办法对付。
韩若冰走进校长办公室时,项校长正靠在老板椅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搭在秃了的脑门子上,屋子里烟雾缭绕,像失了火。
校长正在犯愁。
前一段单位评职称,跟往年一样,参评人多,指标少,争抢得硝烟弥漫。高级指标是五个,参评十四人,学校按积分确定了前五名,公示罢,五位老师填表报材料,县教体局已经上报市里,不料积分排名第六的常老师却认为积分制度不公,他的一张非教学获奖证书学校没有算分。常老师给学校提意见,学校答复今年指标已经分配,即使你的意见有合理性,也只能明年改进,又好话说了一篓子,常老师总算不再言语。可是,今天上午县教体局打电话来,说常老师到市里告了状,说学校积分不公,要求重新算积分定名额。市里很生气,责令虎耳三高说明情况,平息上访,否则上报的几个指标全部压下不评。说明情况好办,平息上访不易,人家要告,你能管住?除非给人家一个指标。可指标是死数,上哪儿弄?对上没法交代,对常老师也没好办法。何况常老师也是急眼了,他已连续参评七年,今年积分排名终于靠前一些,还是功亏一篑,搁谁谁能不使法?唉,不知谁发明了个评职称,年年折腾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
“有什么事吗,韩老师?”项校长从老板椅上起身,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问。
韩若冰心里犹豫,嗫嚅了一下,还是决意要对校长说一说。
“校长你知道吗,学校里传着你和乔雨老师的闲话。”
“闲话?什么闲话?”项校长一脸茫然,不像是假装。世上的事往往这么奇妙。
韩若冰拣着字眼,像在雨水横流的地面上拣着好路,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完了她所知道的。
项校长听得嘴巴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脸上和光秃着的脑门子上,都是羞恼的红潮。
“无聊,恶俗!”项校长拍了桌子。
拍完,回过神儿来,又赶紧说:“不过,韩老师,谢谢你告诉我实情!”
韩若冰告辞离去了,项校长思忖了片刻。这样的事,那么多围着他转的人竟然没人告诉他。不过不告诉也好。项校长现在知道了,还是决定置之不理。凭经验,他知道有些事不理它或许还好,越理它反而越乱。
何况,他也顾不上理,职称的事他正焦头烂额呢。
过了一段,项校长差不多已经把韩老师反映的事情忘记了。一个二百多号人的一校之长,忙碌的程度并不亚于总统。但是某一天,他跟绯闻碰了个脸对脸。
那个下午,五点多快下班的时候,他到办公楼二楼找教研中心赵主任问点儿情况,赵主任办公室门半开着,人不在,隔壁教研中心大办公室里倒是大有人声,他想赵主任会不会在里边,就推门看,没有赵主任,两位女职工,温云霞和柳婧婧正在哧哧笑着说话,她俩背对着项校长,说笑正欢,并未察觉校长推门。那声音说是压着,可也并不小。
“你说,咱校长也真邪乎,爬一趟山,砸了乔雨右奶子,摸了左奶子,嘻!”烫个爆炸头的温云霞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说那之前就有事了,要不,他敢……又砸又摸?嘿嘿。”瘦弱得像个影子似的柳婧婧说。
“人家乔雨脸蛋儿漂亮嘛,光项校长喜欢?不定多少男人想着哩。哎,听说没有?乔雨还到外县哪个中医院打了一次胎!”温云霞的大脑袋凑近柳婧婧的耳朵说。
“这个——”
项校长都听得真切,怎能不怒,秃脑门子一下红了,他重咳一声,温云霞和柳婧婧都转过头来,惊得张圆了嘴巴。项校长怒斥:“上班时间不干工作,挤到一块儿胡说八道,贬损他人,还有没有工作纪律?还有没有道德底线?”柳婧婧吓得低下头去,身子瑟瑟发抖。温云霞也低了头,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上班时间聊几句,哪个人没有过?值当发这么大火!”项校长盯着温云霞怒道:“你是一般闲聊吗?你说的事有什么根据?损害别人声誉没有?”温云霞听了,脖子一昂,胖身子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指着项校长鼻子吼起来:“项校长你厉害什么?我说什么了?我损害哪个了?我说的全校人都在说,也不是我编的。兴有些人做,就不兴别人说?”温玉霞一串连珠炮,爆炸头好像真的爆炸了。项校长被轰得倒一时惊呆无话了,反应过来,项校长扔下“不像话”三个字,转身离开了,温云霞却还余怒未消,在吼吼着什么。
项校长看到,几乎二楼两侧所有办公室都探出一两个脑袋,他转过脸那一瞬,都突然隐去了。
项校长心里沮丧极了,后悔不该一时恼怒碰温云霞这个钉子。温云霞的大哥在县财政局当局长,掌管着全县的钱袋子。现在各单位花钱都要先到财政局审批,虎耳三高的钱也都被人家管着,批一笔,花一笔,不批花不成。这下,会不会得罪到温局长?
乔雨跟项校长的事,本来只是校园私密话题,像冰层下的暗流,如今因为项校长跟温云霞的这场冲突,喷涌而出了。至少十天之内,这成了虎耳三高的大热话题。人们碰面时,课间休息时,吃饭喝酒时,网上私聊时,都免不了要说说这个,或掩嘴而笑或会心一笑或哈哈大笑。有人甚至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会场临时发挥:看一个男老师给另一个男老师扔一个笔记本,指着那扔笔记本的说:“你小心点儿啊,可别砸住人家奶子!”多少人开心大笑。有人笑指说话人的鼻子:“小心校长整你!”那人理直气壮:“凭啥整我?事都传到纽约啦,是我瞎说?”
唯一毫无所知的是乔雨。乔雨教高二美术,在教学楼二楼最西边一个小办公室,只有三位老师在,相对封闭,更主要的是乔雨生性沉静,不喜言谈,不喜交往,上课之外,坐在办公室里不是看书,就是支个画夹画国画,外界的风雨就不易侵入。
告诉乔雨这件事的,当然还是韩若冰。韩若冰之前一直没告诉乔雨,怕乔雨受伤,但是眼下此事在校园大传,韩若冰替乔雨愤愤不平之余,决定让乔雨知道。她觉得再不让乔雨知道,对乔雨来说太不公平,自己作为她的好友似乎也未尽责任。
找到乔雨时,乔雨正在办公室里画一幅国画,画纸上是生机蓬勃的春天,一座青山,山脚下一片碧绿的树林,林边溪流淙淙,野花烂漫,几只燕子在碧空中尽情剪裁。韩如冰站在了乔雨身后,乔雨才察觉,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韩若冰突然犹豫了,自己该不该告诉乔雨?权衡了一阵儿,心中的不平占了上风,还是决定说出来。
“乔雨,你只顾埋头教课、画画,有件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什么事?”
“你跟项校长的事——不不,是他们传播的你跟项校长的事!”韩若冰又因为愤激而微微气喘,胖脸绯红。
“传播我跟项校长的事?什么事?”乔雨潭水一样的大眼睛里全是不解。
“嗨!你想他们能说什么?说你跟项校长爬山,说你跟项校长有染,还说得有鼻子有眼,泼了你一身脏水!无聊又肮脏!”韩若冰气喘更甚了。
乔雨的嘴张开着,也开始微微气喘。她的脑子里乱着,我跟项校长?让我想想,怎么把我跟项校长扯上了,啊,那次爬山,是有过小小尴尬,难道是从那里……
乔雨在恍惚时,韩若冰说:“如果有谁在你面前提这事,你别客气,直接吐谁脸上!”
韩若冰匆匆走了,她有课,到上课时间了。
乔雨恍惚了好大一会儿,她想起有几次她到相邻的几个办公室,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她一推门,里边立刻哑了,像是沸水里倒进了一瓢冷水;她又想起有一天她去上课,感觉身后有人叽叽咕咕,回过头,见林聪颖跟一个女教师脸对脸站着,瞥她的目光虚虚的,表情怪怪的;甚至,还有两次,同办公室的两位男美术老师对她说了一些哑谜似的话,一个说一个笑,挤眉弄眼,她当时一头雾水,也没在意,继续画画了。现在乔雨突然明白,原来她早已被人推进了污水坑!
乔雨脸色苍白。她在心里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样说过了,还是感到毛骨悚然,好像真的置身于污水坑里。抑郁。画纸上的春天也黯淡了,她扔了画笔。
封闭安静的个人天地被打破了,乔雨变得非常敏感,草木皆兵。同事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乔雨也会感觉意味深长;同事们偶尔跟她开个玩笑,甚至是恭维她的画作,她也会觉得别有用心;在校园看到一两个三五个同事聚在一起闲聊,乔雨会立刻觉得是在取笑诽谤她。以往上课乔雨一向是和风细雨,言语不多,指导到位,学生很喜欢的,现在乔雨会忍不住迁怒学生,动辄在课堂上大发其火,惊得学生直吐舌头。业余画画也停了。以往韩若冰跟乔雨在乔雨的办公室或乔雨家的画室,乔雨画画,韩若冰看,闲聊,乔雨偶尔接一两句,那份融洽和愉快,简直千金难买;而现在,乔雨跌进情绪的低谷,任韩若冰再怎么安抚,乔雨的心里仍是冷雨霏霏。韩若冰非常后悔:都怪自己多事,早知如此,何必对乔雨说那些破事?
然而,事情还没有休止。
一天晚上,乔雨在县企业局工作的丈夫刘飞,酒后到虎耳三高项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场。关于乔雨和项校长的传言,刘飞前一段时间已经知道了,心中郁闷自不待言,但是刘飞并非那种心里存不住一点儿事的人,他把事情压在心底,想弄清真相再说。虽说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刘飞还是并不相信爱妻乔雨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让他一时鲁莽的是酒。那晚,他跟几个同事小聚,喝高了,有同事说起县里前段时间落马的一个官员,不仅贪财还贪色,跟多名女下属有染。刘飞有所联想,心里就堵得难受。酒散之后,刘飞知道虎耳三高项校长晚上常在办公室值班,打了一辆出租直奔虎耳三高,歪歪扭扭地找到项校长办公室,踹开虚掩着的门,质问推搡项校长,摔了项校长的水杯,砸了办公室的几盆花卉,惊动了好几位学校领导前往劝止。翌日,刘飞酒醒后明白自己做了蠢事,一大早赶到虎耳三高向项校长道歉,二人沟通得还算可以。但是,事情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力,整个校园都在热议绯闻的这又一高潮,事件甚至很快传到县教体局,传到县委县政府。刘飞那段时间正被组织考察要提拔副科,组织部门也因此事搁置了对刘飞的考察。乔雨嘛,当然是风暴的中心,尽管刘飞一度跪地扇自己耳光向她认错道歉,她还是觉得自己已经被零落成泥碾作尘。
刘飞怎么得知了虎耳三高的绯闻?据说有人用不可查实的手机号码给刘飞发了匿名短信。谁发的短信呢?虎耳三高也有多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是林聪颖干的。为啥这样说?两年前,体育老师林聪颖评一级职称,急需一张市级优秀教师证书,林聪颖颇有心计,事先给年级主管校长打了招呼,主管校长答应将当年度的市级优秀名额给林聪颖。当年度体音美组只分到一个市级优秀名额,最终却给了乔雨。乔雨在上半年全市国画大赛中得了二等奖,人和画都上了市电视台,项校长认为乔雨给虎耳三高争了光立了功,亲自打电话给年级主管校长,要求把市优秀名额给乔雨。这样,客观上,乔雨让林聪颖盘子里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评一级职称自然又要延后。林聪颖记恨报复乔雨,似在情理之中。
学校放暑假前,项校长被人举报到了纪委。举报内容之一是项校长受贿,比如学校的体育馆工程,项校长收受中标建筑商十八万元;内容之二是项校长与美术教师乔雨关系极不正常,整个校园人尽皆知,乔雨的丈夫刘飞曾为此事深夜醉闹校长办。
项校长被举报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近五年来,项校长曾经多次被举报到各级纪委。谁在举报项校长?说法很多,莫衷一是。乔雨和项校长的绯闻被当作举报内容,也不止一次了。
暑假期间,项校长被立案调查,竟然被查实几年来先后在三项工程中收受贿赂四十三万元。乔雨也两次被纪委传讯,协助调查。据说,项校长对受贿事实供认不讳,悔罪落泪,但同时多次向组织表示,他与美术教师乔雨从无任何不正当关系,希望不要玷污乔雨老师清白。为此,不少人——譬如韩若冰——都说:“项校长贪是贪了,也还算好人!”
但是,人心幽深,不是所有人都甘愿相信乔雨和项校长之间清白。“肯定有。只不过没捉奸在床。”他们如是说。
乔雨的世界凄风苦雨,霜寒雾重,人再没了从前的沉静从容,整日恍恍惚惚,无根的树木一样,不言语,不敢正眼看人,不敢见人聚集谈论,放弃画国画不说,应付上课也很是勉强了。
新学期开学,上级指定副校长付贤良临时主持学校工作。不久后谁会被正式任命为校长,人们又在热议。不少人说肯定就是付贤良,有人甚至断定,其实这几年一直在鼓捣项校长事的,就是付贤良;也有人说肯定不会是付贤良,教体局知道虎耳三高的实情,要派一个正股级领导前来补缺;也有人说组织部将在合适的时候,来学校广泛征求教职工意见,在五位副校长中提拔一个;有人说某个乡的副乡长正在跑这个肥缺,说不定哪一天还真能成事。这样,学校里人心难免浮荡,时时处处,每天都有人在说东道西瞎唠嗑。
这对乔雨来说很要命,她总觉得人们是在说她,心上扎着针刺,压着石头。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办公室枯坐,盼下班。心里抑郁,原先优雅有韵的一个人儿,如今黄花一样枯萎憔悴了。
韩若冰怜惜好友,要拉乔雨走出风雨。琢磨来琢磨去,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国庆长假前夕,韩如冰在网上上看到行者户外群的一则广告,终于拿定了主意。
放假前的两三天,韩若冰一直在哄劝乔雨户外出行,苦口婆心,好说歹说,乔雨终于勉强答应跟韩若冰一起出游。
大巴一路疾驶,一车人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唯有乔雨一直恹恹欲睡。
目的地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快要到了。
蒙古包、手抓羊肉、戈壁滩、云海一样的羊群、野性矫健的蒙古马。还有沙漠,绵延起伏的沙漠,细腻柔软得像处子的肌肤的沙漠。胡杨树,道路边戈壁滩沙漠上随处可见的胡杨树,燃烧着黄色火焰的胡杨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树!
虎耳三高,非常遥远非常缥缈非常模糊了。
韩若冰看到,乔雨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了。
胡杨林是秋天的额济纳当之无愧的主角。秋天的额济纳被胡杨林照耀得辉煌大亮。
在一个碧蓝的小湖边,有无数棵鲜黄鲜黄的胡杨树。高贵的黄色!那么鲜艳,那么明亮,那么单纯,那么率真,让人觉得天空、大地、秋阳——不,整个世界都黄了亮了。谁置身其中,都会感觉是置身仙境或神奇的梦幻里。胡杨林里,到处都是游客的惊叹、赞美和欢笑。
乔雨的心灵,也被这童话般的美景照亮了。她跟韩若冰手牵手漫步欣赏,韩若冰的脸红得像苹果,她的脸也涨红了。有时跳起来够头顶的黄叶,韩若冰笑她跳得像千金小姐太过娇弱,她笑韩若冰吨位太重跳得太低。在湖边,在稠密密的黄叶间,在一棵看似已经死去却仍有一两片黄叶迎风摇曳的遒劲盘曲的胡杨树粗犷的树干中……她们用手机留下了平生最美的一次旅行。
阳光在黄叶间刺探,秋风冰镇一样清爽。
“画家,可惜你没带画夹!”韩若冰说。
“是呀,很可惜!”乔雨说。其实,乔雨心中的画笔早已浓墨重彩豪情万丈了。
“回去,你一定要画画这胡杨树,这历经风雨、霜寒的胡杨树!”韩若冰的语气居然很哲学。
“当然!我一定要画,画完,送最好的一幅给你!”乔雨说着,心头涌动着暖热。
乔雨突然有了一个灵感:她要画的胡杨林胡杨树,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张女人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