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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幕府文人与元初北方文坛

2018-01-23任红敏

殷都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许衡元好问文人

任红敏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虽然金元之际北方中原一带干戈寥落,兵荒马乱,但北方文坛并不是寂寥的。这一时期,作为文化载体的儒士文人,处境是很艰难的,他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萍漂梗泛,为避兵燹,为谋生计,有的直接为蒙古统治者所用,如耶律楚材;有的归隐林泉或遁入佛道以求全身远祸,如李俊民、刘祁、杜瑛以及段克己、段成己等“河汾诸老”,依然进行着他们的创作;还有一部分文人到北方汉族世侯统治区域和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因汉人世侯和忽必烈优待文士、推崇儒学,金亡前后,这些地方更成为北方文士避难之所。他们散居各地,依凭这些世侯幕府和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在其辖地聚合成大大小小的文人群体。北方文人也借助汉人世侯幕府和忽必烈金莲川幕府,互相往来交流,自然形成了这样那样的关系。

以真定史氏、东平严氏、顺天张氏等为主的汉人世侯,重教崇儒,保护文人学士,许多亡金名士便留寓其间。真定史氏,据王恽记载说:“北渡后,名士多流寓失所,知公好贤乐善,偕来游依。若王滹南、元遗山、李敬斋、白枢判、曹南湖、刘房山、段继昌、徒单颙轩,为料其生理,宾礼甚厚。暇则与之讲究经史,推明治道。其张颐斋、陈之纲、杨西庵、张条山、孙议事,擢府荐达至光显云”(《中书左丞相忠武史公家传》)[1](卷48)。金末文坛盟主王(滹南)若虚,元(遗山)好问、李(敬斋)冶,都曾留寓真定。白(枢判)华,也在真定定居,白华之子白朴,即为“元曲四大家”之一,幼时鞠育于元好问家中,十多岁即随父投靠史天泽,其后深受史天泽器重,可见当时真定文士云集的情形。东平地处齐、鲁、魏文化的结合点上,文化底蕴深厚,吸引的儒士文人也最多。严实军旅之暇,常与文士名流觞咏游从,讲论经史。金亡前后,汴京地区的文人士大夫不少都辗转流寓到了东平境内,据《新元史·严实传》记载:“实在东平以宋子贞为评议官兼提举学校,延致名儒康晔、李昶、徐世隆、孟祺等于幕府,四方之士闻风而至。故东平文学彬彬称盛。实亦折节自厉,从儒者问古今成败,至仁民爱物之事,辄欣然慕之。”[2](P2380)元好问也在其中,且“客东平严实幕下最久” (赵翼《瓯北诗话》),与东平文人群体交往密切,据苏天爵记载:“我国肇定河朔,有若金进士元公好问,独以文鸣,歌诗最其所长。及严侯兴学东方,元公为之师,齐鲁缀文之士,云起风生,以词章相雄长,而阎、徐、李、孟之徒,世所谓杰然者也。”[3](卷5《西林李先生诗集》)东平人才荟萃,王磐、耶律有尚、陈膺、张澄父子、康晔、贾居贞、贾起、李昶、胡德安等均汇集东平,还有元好问曾向耶律楚材上书推荐“皆天民之秀,有用于世者”(《寄中书耶律公书》)[4](P804)并要求重点保护的中州五十四名士当中的衍圣公孔元措、杨灸、张圣予、李世弼、徐世隆、杜仁杰、张澄、商挺、杨鸿、勾龙瀛、赵维道等十余人也汇聚东平,形成一个以东平为文化中心的所谓东平文人群体。据史籍所载,“四方之士闻风而至,故东平一时人材多于他镇”[5](P3736),张澄也曾作诗赞曰:“方今河朔藩镇雄,衣冠往往罗其中。”[6](P181)元袁桷谈到当时情况曾这样评说:

朝清望官,曰翰林,曰国子监,职诰令,授经籍,必遴选焉。始命,独东平之士什居六七。或曰:“洙泗,先圣之遗泽也,诚宜然。”又曰:“其浸汪洋渟伏,昔东诸侯阐兴文儒,飞矢交集,弦歌之声不辍于黉序,有自来矣。”桷向为翰林属,所与交,多东平,他郡仅二三焉。若南士,则犹夫稊米矣。[7](卷24《送程士安官南康序》)

其所谓“东诸侯”,即东平行台。东平严氏世侯为保护儒士文人做出了很大贡献,许多北方著名的文士都曾留居东平,其后元文坛大家虞集也有这样的说法:“某蚤岁游京师,得见朝廷文学之士,大抵皆东鲁大儒君子也。”[8](P532)顺天,也是人才荟萃之地,“四方贤士,翕然来归,冠佩蔼然,有平原、稷下之盛。故好贤之誉日隆,事之利病日益闻,政化修明,人有生赖,既富而教,骎骎乎治平之世。”(《左副元帅祁阳贾侯神道碑铭》)[9](卷35)郝经、王鹗、乐夔、敬铉等人均曾在张氏幕下。

这些文人名儒不仅在这些汉族世侯辖区形成一个个文人群体,相互之间交往密切,常酬唱赠答或游宴题咏,而且,不同辖区,处于不同地域文人之间也交游颇为频繁密切。金源诗文大家元好问,“自中州斫丧,文气奄奄几绝,起衰救坏,时望在遗山。遗山虽无位柄,亦自知天之所以畀付者为不轻,故力以斯文为己任。周流乎齐、鲁、燕、赵、晋、魏之间,几三十年。”(徐世隆《元遗山集序》)[10](P388)自金朝灭亡之后,元好问频繁往来于齐、鲁、燕、赵、晋、魏等地,依凭他在文坛的地位和声望与各地文人交往频繁,很多文人出自他的门下,如元初著名文人学士白朴、王恽、阎复、郝经、商琥等数十人都出自他的门下。在蒙古灭金后的数十年中,他抢救文献,完成《中州集》和《壬辰杂编》二书,保存金源文脉,并上书耶律楚材推荐并要求保护中州五十四名士,并培养了白朴、王恽、阎复、郝经、商琥等元初著名文人学士,使得文明一脉不断,元初北方之学术与诗文,蔚然称盛。又如郝经,曾居于张柔幕下,后入仕忽必烈藩府。郝经长居北方并广泛游历燕京、东平、曲阜等地,与藩府文人以及依附汉族世侯的文士砥砺斯文,谈经论艺,“自是声名籍甚,藩帅交辟。”(阎复《元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墓志铭》)[11](卷5)这样,在金末元初文脉存亡续绝之际,北方的文化和文学能够继续发展,得力于这些汉人世侯的庇护。

其后又有大批旧金文士进入蒙古统治区,有的进入蒙古政权,首当以忽必烈金莲川藩府文人群体为主。蒙哥汗即位,忽必烈以太弟之尊,开府金莲川,思“大有为于天下”,广延藩府旧臣与四方文学之士,形成了一个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和生活环境的特殊的文人群体,即所谓忽必烈金莲川藩府文人群体[注]忽必烈金莲川藩府文人包括:怀卫理学家群:姚枢、许衡、窦默、郝经和智迂等人;邢州学派:刘秉忠、刘秉恕、张文谦、张易、王恂、赵秉温等人;从东平、真定、顺天三个汉族世侯幕府均招揽了一些文士进入金莲川藩府,其中,从东平严氏收揽的文士徐世隆、宋子贞、王磐、商挺、刘肃等人,从真定史氏招纳的是张德辉、杨果、贾居贞、张礎、周惠等人,从顺天张柔延揽的名儒王鹗,此外,还有赵璧、李简、张耕、杨惟中、宋衜、杨果、马亨、李克忠、杜思敬、周定甫、陈思济、王博文、寇元德、王利用、李德辉、李庭等其他金源文士谋臣。金莲川藩府侍从中的文士,主要分为两类,一是精通儒学的汉族藩府侍卫,有董文炳、董文忠、董文用、赵炳、高良弼、许国祯、许扆、谭澄、柴祯、姚天福、赵弼、崔斌等人;二是深受儒学影响有很高的汉文化造诣的非汉族侍卫谋臣,包括蒙古侍从文人阔阔、脱脱、秃忽鲁、乃燕、霸突鲁等,以及西域色目文人侍从孟速思、廉希宪、爱薛、也黑迭儿等人,以及女真人赵良弼等。。金莲川藩府士人群体是一个较复杂的文人集团,人数众多,来源广泛,文化渊源和师承各异,他们大多是金末山东、山西、陕西、河北等不同地域的儒学、文学等领域的精英。这一文人群体不仅人数众多、民族与地域来源广泛,文化渊源和师承各异,而且各族文人经常接触,广泛交流,尊重理解,超越了种族的藩篱,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多族文人群体。在金莲川藩府之中,集中的是当时北方一些代表性的诗文作家,比较突出的有郝经、刘秉忠、王磐、许衡等人,他们用自己的创作,创造了北方文坛的繁荣。再者,从东平、真定、顺天三个汉族幕府,先后有徐世隆、宋子贞、王磐、商挺、刘肃、张德辉、董文炳、董文忠、董文用、贾居贞、张礎、周惠、王鹗等人入侍忽必烈金莲川藩府。他们进入了忽必烈潜邸,又未曾脱离原来的幕府,依然和原来的文人圈保持联系,因而,他们无论在东平、真定、顺天等地,还是在金莲川藩府文人群体中,都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文人之间相互交往,酬唱赠答。可以说,汉族世侯和忽必烈藩府的文人群体以及依附汉人世侯庇护的北方文人之间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而且不同地区的文人之间又通过这些入侍、留寓幕府及世侯的儒士文人群体互相交流与融合。

可以说,元初北方文坛并不寂寥,元好问、杨奂、许衡、姚枢、郝经等幕府文人和部分遗民作家开创了元初北方文学的繁荣。元好问在元代生活了近三十年,对元代前期北方文坛影响巨大,作为当时文坛的集大成者,处于北方文坛盟主地位,在金元之际的学术史、文学史上地位极高,影响力极大,可以说他总结了金代文学和文化并开启元代文学文化,其弟子郝经这样评价他:“汴梁亡,故老皆尽,先生遂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独步几三十年。……方吾道坏烂,文曜噎昩,先生独能振而鼓之,揭光于天,俾学者归仰,识诗文之正而传,其命脉系而不绝。其有功于世又大也。”[9](卷35)“收有金百年之元气,著衣冠一代之典刑。辞林义薮,文模道程,独步于河朔者几三十年,铭天下功德者尽趣其门。有例有法,有宗有趣。”[9](卷21)这并非过誉之词,清代赵翼也有“两朝文献一衰翁”[注](清)赵翼《瓯北集》卷三三《题元遗山集》,清嘉庆十七年湛贻堂刻本。诗云:“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之说法,他凭借个人的影响力,从事着文化恢复和重建事业,影响了当时北方一个时代的文学走向。清人顾嗣立在《元诗选》袁桷小传中谈元诗发展说:

元兴承金宋之季,遗山元裕之以鸿朗高华之作振起于中州,而郝伯常、刘梦吉之徒继之,故北方之学,至中统、至元而大盛;赵子昂以宋王孙入仕,风流儒雅,冠绝一时,邓善之、袁伯长辈从而和之,而诗学又为之一变。于是虞、杨、范、揭,一时并起。至治、天历之盛,实开于大德、延祐之间。[12](P593)

另外一点,元好问和元初活跃于文坛的忽必烈金莲川藩府文人、东平行台幕府文人以及河北和河汾地区儒士均有联系。在灭金后的北方,元好问(遗山)及其弟子郝经(伯常),以及仰慕元好问的刘因(梦吉)为当时诗坛宗主。郝经和后起的著名诗人刘因,是元初北方诗学大宗,郝经和刘因的诗学思想和理论均受到元好问的影响。清代宋荦《漫堂说诗》云:“元初袭金源派,以好问为大宗。”[13](卷27)金之末造,北方诗歌是苏、黄的天下,北方诗人尹拓曾有“学苏、黄则卑猥也”之说[14](P86)。当时南北诗坛同时有向唐诗回归的倾象,北方诗坛是学盛唐诗歌,学盛唐之气势,但并未学到其浑厚而是流于粗豪,因而是“金、宋季世之弊”,南方则是学晚唐之清圆但又流于萎弱。元好问的诗学观念秉承金赵秉文所倡导的唐诗,宗法“多法唐人李杜诸公”,论诗也多有“以唐人为指归”之论[注](元)元好问:《杨叔能小亨集引》,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下),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页。按元好问晚年论诗“以唐人为指归”,其所谓“唐人”,具体所指则为“开宋调”的韩愈。所以,其论诗宗趣,倒倾向于宋诗。见拙撰《借鉴中求超越:在唐宋诗之外求出路——元好问关于诗歌发展之路的思考》。,推尊杜甫,为元代的唐诗学开端定调。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集诗学理论为一体,所编金诗总集《中州集》,成书于元,其中诗人小传包含了丰富而精到的诗学思想,且大量的诗集序引题跋,多作于入元后,成为重要和珍贵的诗学文献。

元好问也是金元之际的文章大家,被誉为“元文章之祖”,文章内容浩博,旁征博引,才力雄厚,近代学术大师郑振铎曾指出元好问文坛宗主地位:“元初的散文,仍以元好问为宗匠。”元徐世隆在《元遗山文集序》中更是特别强调了元好问在金末元初文坛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

自中州斵丧,文气奄奄几绝,起衰救坏,时望在遗山。遗山虽无位柄,亦自知天之所以畀付者为不轻,故力以斯文为己任,周流乎齐、鲁、燕、赵、晋、魏之间几三十年,其迹益穷,其文益富,而其名益大以肆。且性乐易,好奖进后进,春风和气,隐然眉睫间,未尝以行辈自尊,故所在士子从之如市。然号为泛爱,至于品题人物,商订古今,则丝毫不少贷,必归之公是而后已,是以学者知所指归,作为诗文,皆有法度可观,文体粹然为之一变。[15](P414)

元好问认为文章乃是“千古事业”、“经纶之业”,追求“文以存史”,追溯唐宋文章风格,兼容唐宋各大家之长而自成一家,正如徐世隆评价的:“文宗韩、欧、正大明达,而无奇纤晦涩之语。”“作为诗文,皆有法度可观,文体粹然为之一变。” 其文风平易畅达而又雄浑挺拔,宏肆轶荡而不失清新隽永,尤其是金亡后创作的文章更加老成浑厚,如同杜甫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诗更加浑厚而沉郁顿挫,世乱时移反而成就了元好问的文章发展,李冶曾评价道:“壬辰北还,老手浑成,又脱去前日畦珍矣。”(李冶:《元遗山集序》)[10](P20)元好问碑志文的史学价值和文学成就都很高,如《孙伯英墓铭》、《族祖处士墓铭》、《刘景玄墓铭》、《敏之兄墓铭》、《清凉相禅师墓铭》、《聂孝女墓铭》等,“以文存史”,有着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

当然,一个王朝的兴亡和一代文学的兴亡不是完全同轨的。金代文学已经取得了很大成绩,因为地域和文化的差异,有不同于南方宋王朝的特色。清人张金吾在金文总集《金文最》序言中也指出:“金有天下之半,五岳居其四,四渎有其三,川岳炳灵,文学之士后先相望。惟时士大夫察雄深浑厚之气,习峻厉严肃之俗,风教固殊,气象亦异,故发为文章,类皆华实相扶,骨力遒上……后之人读其遗文,考其体裁,而知北地之坚强,绝胜江南之柔弱。”[16](P10)1234年蒙古灭金,以此为标志,北方的学术与文学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也即是元代学术史和文学史的开端,而汴京依然是当时北方最大的文化中心,许多金源文人聚集于此。

在元初的北方文坛,还有一部分遗民作家在金亡之后起到传承文脉的关键作用,清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元初北方遗民作家说:“诸老以金源遗逸,抗节林泉,均有渊明义熙之志,人品既高,故文章亦超然拔俗。”王若虚、麻革、段克己、段成己兄弟,李俊民、杜仁杰、陈赓、陈庚兄弟,刘祁、曹之谦等人,以金遗民的身份存在,他们把对故国的感情和山林隐逸之情志融于诗文创作中,其文章风格自然是超迈拔俗。在这期间,元好问和这些遗民文人来往密切,如元初的王恽在《西岩赵君文集序》中已经指出:“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脉,不绝如线,赖元、李、杜、曹、麻、刘诸公为之主张,学者知所适从。”[17](P205)所列金元易代之际的名家包括元好问、李庭、杜仁杰、曹之谦、麻革和刘祁(麻革与刘祁是太学同学)等人。金亡之后,元好问奔走于太原、大名、济南、东平、燕都之间,河汾诸老中的麻革、曹之谦于1239年之后主持平阳经籍所,陈庚、张宇都在平阳,段成己于1252年徙居平阳,1253年曹之谦因眼疾“膜废于家”,由陈庚接替其工作,麻革赴陕看望好友李庭,尔后隐居晋南虞乡王官谷。麻革好友魏璠和李庭入仕忽必烈金莲川藩府,麻革虽未入仕忽必烈藩府,但他和藩府文人也有着各种关系。金元之际的北方文坛,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寂寥。清人顾嗣立在《元诗选》之袁桷小传中说:“元兴,承金宋之季,遗山元裕之以鸿朗高华之作振起于中州,而郝伯常、刘梦吉之徒继之,故北方之学,至中统、至元而大盛。”[12](P593)金南渡后的文坛,学唐成为风气。刘祁《归潜志》卷八载:“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李晨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14](P85)

清顾嗣立论元初北方之学:“北方之学,变于元初。自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以理学探本。一时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阳始升,春卉方茁,宜其风尚之日趣于盛也。”[12](P444)指出了开创元初北方学术、文章格局的两大宗,一个是作为金元一代文宗的元好问,元好问以及河汾诸老在金末元初文坛的活动对元初文坛的影响甚大,在北方文坛“以风雅开宗”;另外一个是苏门理学,因当年许衡、姚枢等人在苏门山讲道而得名[注]《元诗选》二集姚枢小传述苏门学派形成的过程说:“初,雪斋与惟中从太子阔出南征,军中得名儒赵复,始得程朱之书。后弃官携家来辉,中堂龛孔子容,旁垂周、两程、张、邵、司马六君子像,读书其间。自板诸经,散之四方。时河内许衡平仲、广平窦默汉卿并在卫,雪斋时过汉卿茅斋,而平仲亦特造苏门,尽室相依以居。三人互相讲习,而北方之学者始闻进学之序焉。”,苏门理学文人多入仕忽必烈藩府,和蒙古上层关系密切。姚枢、许衡等“以理学探本”,以学术而不以诗文名世。这就涉及到了一件在元代学术史上带有某种标志性意义的大事:在蒙古灭金的第二年(1335),蒙古太子阔出率大军南征侵宋,拔德安(今湖北安陆),俘获宋儒士赵复。忽必烈藩府儒士杨惟中和姚枢当时在军中寻求精通儒、释、道、医、卜、百工等人才。他们带赵复北上,于燕京周子(周敦颐)祠及太极书院,请赵复讲学其中。赵复开始在北方传授程朱理学,于是程朱之学深受北方儒生欢迎,在北方迅速而广泛传播。北方学者,在原有学术基础之上,大多吸收了朱熹之学,其中包括忽必烈藩府理学家姚枢、许衡、郝经,还有北方理学家刘因等人。

苏门学派的代表人物是许衡,后世史学家称之为元朝开国大儒。许衡(1209—1281),字仲平,号鲁斋,卒谥文正,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元人揭傒斯奉诏撰吴澄《神道碑》,以恢弘之论开篇:“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18](P505)许衡之学并非重在心性义理的探讨,所关注的乃是经世致用,主要是当时所迫切和急需的社会和道德重建。忽必烈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5](P57),姚枢等被召。蒙哥汗四年(1254),忽必烈出为秦王,召许衡为京兆提学。元世祖至元初,许衡上《时务五事》疏,建言行汉法,重农桑,兴学校。其后又参与元代的朝仪和官制的制定,以后又创国子学,与郭守敬等编定《授时历》。他和刘秉忠等人,共同奠定了元代的开国规模,人们赞其历史功绩,称其为“孔颜正脉,斯文之宗。用夏变夷,千古人龙。”[19](卷14《唐山李天秩祭文》)在元代学术和文学发展史上许衡具有很高的地位和深远影响。世祖至元八年(1271),任命许衡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教授蒙古子弟。许衡奏请弟子耶律有尚、吕端善、姚燧等十二人入国学为侍读,以陶冶蒙古生员。许衡一生,主要从事教育和理学的推广和实行,以影响和改变蒙古贵族,即所谓“用夏变夷”。虞集评价许衡对理学传播的贡献说:“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矣。”[19](卷14《先儒议论》)许衡对元代儒学的传播和各族子弟培养的首创之功无人可及,确实是“圣朝道学一脉,乃自先生(许衡)发之。”[20](卷8《左丞许文正公》)在忽必烈时期,苏门学术在北方的地位和影响,逐渐超过了元好问一派。

许衡认为:“凡人为诗文,出于何而能若是?曰:出于性。诗文只是礼部韵中字已,能排得成章,盖心之明德使然也。不独诗文,凡事排得着次第,大而君臣父子,小盐米细事,总谓之文。以其合宜,又谓之义。以其可以日用常行,又谓之道。文也,义也,道也,只是一般。”[19](卷1《语录上》)他一生所致力的,既不是文章家的辞章文字之工,也不是理学家的天理性命之奥,而是将儒学或说理学应用于政治实践。他关注的依然是经世致用,是日用常行,与传统儒学主内敛而更重视个人心性修养是不同的,许衡学术的基本精神是重实践性的。正如明人何瑭《表彰文正公碑记》所言:“学以躬行为急,而不徒事乎语言文字之间;道以致用为先,而不徒极乎性命之奥。其所得者,盖纯乎正而不可加矣。”他并不“刻意著述,留心性命”,而著意于“修齐治平之方,义利取舍之分”[19](卷14《先儒议论》)。

许衡认为:“能文之士必蔽。彼将天地间文理,都于纸上布摆成文,则事物之当文者所阙多矣”,“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钧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21](P68)有文名必然会导致身心之累,你一旦成为文章名家,各色人等都来求文。面对求文者,就像面对手执弓矢利器的进攻者一样,你将非常被动,要做到与所当与、拒所当拒是很难的,你将很难做人。这即是文名之累。许衡认为,文士不能治国,因为按他的逻辑推理,文高必然德下,于是文高就只能位下。他说:

唯仁者宜在高位,为政必以德。仁者心之德,谓此理得之于心也。后世以智术文才之士君国子民,此等人岂可在君长之位?纵文章如苏、黄,也服不得不识字人。有德则万人皆服,是万人共尊者。非一艺一能服其同类者也。[19](卷2《语录下》)

这样看来,文为德之累,文也就为身之累。许衡总是以伦理的、社会功利的、理性的眼光而不是艺术的、审美的眼光审视文学。许衡反对专意为文,若要提高文章写作水平,不是靠词章,而在于修养身心,提高德行,圣人之文便是“德性中发出,不期文而自文,所谓出言有章者”[19](卷2《语录下》),无意为文而文自生,这样的文章当然不会害道。

许衡人格风范自是大家风度,他的弟子门人非常佩服和景仰老师的人格魅力,据《门人白栋题思亲亭记》所记:“鲁斋先生之寓是邑也,时与门弟子一至泉上,吟风咏月,悠然而归。家无儋石之储,心有天地之春。虽曾点之风乎舞雩,明道之过乎前川,乐不逾是。”[19](卷14《古今题咏》)大有孔夫子之洒落襟怀,超尘出俗,不为世事所累,而且是很有情趣的人。他的文章简洁明了、醇正温厚,乃典型的儒者文风,四库馆臣评价说:“其文章无意修词,而自然明白醇正。诸体诗亦具有风格,尤讲学家所难得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鲁斋遗书》提要)。作为一位讲学家能取得相当的文学成就,是文学主张与人格风范融合的结果。许衡追求散文风格的平实简易,有温柔敦厚之旨,并且含蓄蕴藉。他现存的散文,可以分成语录体和古文体两类。宋代理学家以为文章害道,于是以语录传道,他们远法先秦诸子,近取禅宗语体,创立新语录体散文。许衡的语录体散文即承此而来,其语录文章朴实无华,简要而名理,不夸张不修饰不铺排,而是直奔主题,揭示本质,娓娓而谈从容和缓,显示出温柔敦厚、含蓄和缓、雍容正大的气象。许衡文章有疏、说、序、书、祭文、书状等体裁,作文长于论说,最有影响的文章是上忽必烈《时务五事》疏,如推心置腹,坦然告白,如细雨润物,读者在浑然不觉中已经接受其意见。虽然许衡声称不专意为文,其实具有很高的文章写作技巧,这类文章显然是精心打造的,并且很讲究文法。

许衡的《鲁斋遗书》卷十一存诗一卷,收各体诗84首,词5首。其诗无雕琢而有深浑气象,风格近于杜甫。如其七律《题武郎中桃溪归隐图》五首之四则闲静而恬淡,有陶诗风味:

门外秋千摆翠烟,篱边鸡犬亦闲闲。更教烂熳花千树,对着萦纡水一湾。好景已凭摩诘画,他年重约长卿还。寻思此世人心别,又爱功名又爱山。[12](P439)

诗是可爱的,诗人的形象因而也是可爱的,这形象和古板迂执的理学先生很难联系起来。七言绝句《宿卓水》五首之二:“寒釭挑尽火重生,竹有清声月有明。一夜客窗眠不稳,却听山犬吠柴荆。”有意象,有境界,有韵致,有风味,有情趣,也有性情,很能见出诗人情性。人们认为,宋及元初理学家诗风受北宋邵雍影响,有所谓词旨质直、自然见道的“击壤体”。许衡的诗作,决不是“击壤”一路。

许衡也能词,其词清雅中蕴含风致,不同于《鸣鹤余音》一类淡乎寡味之作。其[满江红]《别大名亲旧》云:

河上徘徊,未分袂、孤怀先怯。中年后、此般憔悴,怎禁离别。泪苦滴成襟畔湿,愁多拥就心头结。倚东风、搔首谩无聊,总难说。 黄卷内,消白日。青镜里,增华发。念岁寒交友,故山烟月。虚道人生归去好,谁知美事难双得。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注]此作除载《鲁斋遗书》卷十一外,收入《元草堂诗余》卷上、《中州名贤文表》卷五、《花草粹编》卷一七、《历代诗余》卷五六、《词综》卷二七。总集所收与《鲁斋遗书》所载文字略有出入,此从《元草堂诗余》。

清《历代诗餘》卷一一九引《古今词话》云:“此被召时作也。又尝自言曰:生平为虚名所累,不能辞官。其心亦可哀矣。”词的感情是真挚的,因而也是很感人的。就艺术水平说,虽称不上杰作,但也是优秀的作品,并不平庸。

苏门学派的开创者姚枢(1203—1280),是忽必烈最器重的儒臣之一,字公茂,号敬斋,又号雪斋,河南洛阳人。他邀请儒士赵复北上燕京(今北京),请赵复讲学并大力推崇朱熹理学。太宗窝阔台十三年(1241年),姚枢授燕京行台郎中,行台牙鲁瓦赤惟事财货,不行汉法,姚枢身为幕长,因道、志不同而毅然辞官,携家隐居辉州苏门山(今属河南),致力于理学的研究和传播。由此形成了元初的苏门之学。元许有壬撰《雪斋书院记》称:“宇宙破裂,南北不通。中原学者,不知有所谓《四书》也。宋行人有箧至燕者,时有馆伴使得之,乃不以公于世。时出一论,闻者竦异,讶其有得也。皇元启运,道复隆古,倡而鸣者,则有雪斋姚公焉。”[22](卷6)表彰他在当时北方传播朱学之功。

姚枢是较早进入蒙古政权的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汉人,学术和诗文,都非其优长,但他却有一个明确的意识:积极地用中原文化去影响蒙古当权者。他能诗也能文,他存世的诗文,仅有《元诗选》二集所收诗25首,题《雪斋集》;另有《宋元诗会》卷六十七所收七言古诗二首,这两首写得大气磅礴,卓有盛唐风致,但却又见于郝经《陵川集》卷十,当是郝经之作。文章则有《全元文》卷六十四所收文三篇。《元诗选》所收25首,有21首是一组,乃唱和刘秉忠韵而作《聪仲晦古意廿一首爱而和之仍次其韵》,这21首诗,显然受宋诗影响,以诗言理,淡乎寡味。其中也有比较好的,如其十七:“有士气凌云,孤松挺高节。壮怀入酣歌,歌长击壶缺。鬓发日以秋,肝肠老于铁。从知养浩然,此意潜消歇。”[23](P129)诗风质实而厚重,没有金末诗的尖新,也没有宋末之纤琐。姚枢能文,但其文章几乎无传,今人编《全元文》,辑得其文三篇:《请申止杀诏》、《言大本远业疏》、《论救时之弊三十条》。姚枢在北方文坛的影响主要是他在忽必烈政权的地位和理学上的地位,并非其诗文创作。

杨奂(1186—1255),本名焕,改奂,又名知章,又或作英,字焕然,号紫阳,乾州奉天(今陕西乾县)人,金末名士。蒙古窝阔台汗十年(1238)选试东平,词赋、论两科皆中第一,其后任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卒谥文宪。杨奂也曾入仕忽必烈藩府,和许衡、姚枢等人有过交往,也属于苏门学派,《宋元学案》卷九〇《鲁斋学案》列其为“雪斋(姚枢)学侣”,他在学术和理学上的成就得到北上儒士赵复的肯定,且据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隐而天道性命之说,微而五经百氏之书,明圣贤之出处,辩理欲之消长,可谓极乎精义,入神之妙矣。”(《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三《廉访使杨文宪公》)说明了杨奂在理学上的成就。

杨奂在元初北方文坛据有极高的地位,时人称“遗山、紫阳一代宗盟”,与元好问一起成为一代文坛宗主,又称其“文章、道德为第一流人物”(魏初《青崖集》卷五《跋宋汉臣诸贤尺版手轴》)。杨奂是金元之际文章名家,文风宗法韩愈,元好问《故河南路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称其:“作文刬刮尘烂,创为裁制,以蹈袭剽窃为耻。其持论亦然。观删集韩文及所著书为可见矣。”(《遗山先生集》卷二三)杨奂对韩愈情有独钟,学习、整理韩愈作品而编辑成《韩子》十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还山遗稿》提要对杨奂诗文做出客观评价:“奂诗文皆光明俊伟,有中原文献之遗,非南宋江湖诸人气含蔬笋者可及。”他遗存下来的《还山遗稿》二卷中《射虎记》、《重修岳云宫记》、《与姚公茂书》、《汴故宫记》、《东游记》以及《全元文》所收的《重修太清观记》、《京兆刘处士墓碣》等都是写得非常好的文章,文字简净,不枝不蔓,有韩愈为文“陈言勿去”和“词必己出”的风格,尤其是《京兆刘处士墓碣》一文最为精彩,以传奇笔法写刘处士这位奇人的奇学异才、奇行异貌、奇异性格、奇志大节,乃奇文一篇,开元代以传奇为传记的先河[注]元代受传奇小说影响,以传奇笔法写传记,写奇人奇事,这类文章很多,元代的文章大家多有此类文章,如姚燧的《南京路总管张公墓志铭》、《太华真隐褚君传》,虞集的《孝女赞序》,黄溍的《秋江黄君墓志铭》,元末宋濂的《秦士录》、《竹溪逸民传》、《抱瓮子传》、《吾衍传》、《樗散生传》,王袆的《吾丘子行传》等,这一系列作品,在中国散文史上显示出特异的光彩。。杨奂诗文“光明俊伟”,文如此,诗也如此。今存《还山遗稿》卷下收五绝、五律、七绝、七律、五古、七古共62题102首。20世纪初,张钧衡又从顾嗣立《元诗选》二集中辑得15首,编为补遗一卷。其留诗的数量是可观的。杨奂诗确实没有南宋江湖诗的枯寂和清苦,他秉承中原地域厚重之气,其诗浑厚而丰润,有大山广泽之气象,舒徐之中自有深醇。

郝经本是元好问弟子,受元好问影响是最直接的,所以他论诗崇尚雄奇,推崇高古,与元好问一样,体现了“中州千古英雄气”。他发挥理学思维而创“内游”说,则可看做他的理学文论与诗论的创造性贡献。元初北方理学大师刘因也是在北方学术背景上接受朱熹理学的,刘因论诗的文字不多,但他以礼、乐、御、射、书、数“六艺”为“古之艺”,而以诗、文、书、画为“今之艺”,认为今人也应与古人一样“游于艺”,游古艺已不可能,则应游“今之艺”。“所以华国,所以藻物,所以饰身”,“如是而为诗文,如是而为字画,大小长短,浅深迟速,各底于成,则可以为君相,可以为将帅,可以致君为尧舜,可以措天下如泰山之安。”(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一《述学》)表现了令人佩服的通达眼光。郝经和刘因均是元初北方文坛影响一代的名家,郝经文章大气包举,苍浑绮丽,雄奇奔放、汪洋恣肆,诗歌风格多样,刚柔相济,或慷慨悲怆,或含蓄苍凉,或清新绮丽,或明秀清雅,亦或豪迈奇崛。刘因学问通达,文章醇厚朴实,条理清晰,诗歌情韵深厚,于平淡中寓豪放,深醇中寓迂阔,平粹中寓思辩。他们二人在元初北方文坛是当之无愧的诗文大宗。

不过,苏门理学一派在许衡之后就发生变异,明薛瑄《读书录》卷二说:“鲁斋学徒,在当时为名臣则有之,得其传者则未之闻也。”[24](P1066)苏门理学没有传人。苏门学派第二代突出的代表是姚燧,他与苏门第一代三位主要人物之间都有最为密切的关系:他是许衡的弟子,姚枢的侄子,杨奂的女婿。但他没有继承苏门理学,而成为一代文章宗匠,流为文章家了,于是许衡等开创的苏门学派,到他这里就演变成了一个文派。

因而,可以肯定,金末元初北方文坛非但并不沉寂,还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繁荣。在真定史氏、东平严氏、顺天张氏等汉人世侯幕府以及著名的忽必烈金莲川藩府聚集了许多北方的儒士文人,并聚合成大大小小的文人群体,这些文人群体以及依附汉人世侯庇护的北方文人之间又形成了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不同地区的文人之间又通过这些入侍、留寓幕府和世侯的文人互相交流与融合。元好问、杨奂、耶律楚材、杨弘道、许衡、姚枢、郝经等幕府文人及一部分遗民作家开创了元初北方文学的繁荣并引领了元初北方文坛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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