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诗僧楚石梵琦的草原之旅及其诗歌创作
2018-01-23王双梅
王双梅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
公元13世纪,蒙古先后灭金、南宋,平定海内,建立了海宇混一的一统帝国。而蒙古族作为北方草原民族,出于各种原因,在元代自始至终都推行两都制,这影响了文人,为元代文坛带来了新的气象。
元代实行两都制,一为大都,在今北京;一为上都,又称滦京、上京,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上都镇,因其位于金莲川草原,又被称为草原帝都。上都,在政治上是“圣上龙飞之地”“天下视为根本之地”[1](P3095),是忽必烈潜邸所在;军事战略上,是忽必烈聚集和联系蒙古本部的中心,[2](P141)又是连接蒙古兴起之地漠北和中原、南方汉地的交通枢纽,“控引西北,东际辽海,南面而临制天下,形势尤重于大都”[3](P761);文化传统上,是北方草原民族辽、金政权等多都文化传统的延续。元代从忽必烈于1206年在开平(上都前身)即位起,就夏季驻金莲川,冬驻燕京附近,后随着两都制的真正形成,一直到元末,帝王都在每年三、四月从大都出发,巡幸上都,八九月返回注据《元史》载,忽必烈大多二月出发,偶尔三月出发,九月、十月返回大都。习惯于草地生活的武宗、英宗、泰定帝,巡幸时间基本都在三月至九月。习惯于汉地生活的仁宗、文宗、顺帝,基本是四月、五月出发,七月、八月返回大都。,而彼时“后宫诸闱、宗藩戚畹、宰执从僚、百司庶府,皆扈从以行”[4](P292),浩浩荡荡,“车盖连诸郡,衣冠接两都”[5](P571),扈从大臣和帝王驻跸上都近乎半年。也因这样的时代盛会,使上都成为文人最为向往之地,游上都之风盛行,而且,不论扈从文臣还是一般游历文人,他们都将能够前往上都当作人生最大的荣耀。当文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草原,他们不论在两都途中,还是在草原生活期间,都会被关乎草原的一切人、事、物、景所震撼,创作热情得到极大的激发,所谓“两京隔千里,气候殊寒暄。声利汩清思,山川发雄文。”[6](P卷二),而文人因草原之旅而进行的诗歌创作,也因各种原因显示出独具特色的审美风貌。元代诗僧楚石梵琦就是其中一位重要的成员。本文主要论述梵琦一生唯一的一次草原之游及其在此期间的诗歌创作,展现因其自身的江南背景、僧人身份而显示出的有关草原诗歌创作的独特性,这对元代诗坛及文人精神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 楚石梵琦生平及其草原之旅
(一)生平事迹
楚石梵琦(1296-1370),字楚石,法名梵琦,晚号西斋老人,明州象山(今浙江宁波)人。四岁父母双亡,天资聪颖,少有奇名。六岁善属对,七岁能书大字,读书过目不忘,被誉为神童。九岁在海盐天宁寺出家,师讷谟禅师,受其经业,后又依族祖晋洵禅师居湖州崇恩寺继续读佛经,因讷谟与晋洵相识,梵琦便常往来海盐和湖州两地。稍长,深得诗文名公、书画家赵孟頫器重,并为之鬻僧牒得度。十六岁为大僧,法名梵琦,与僧道多有交往,在浙江余杭径山寺、宁波天童寺、杭州净慈寺等寺院名声斐著。至治二年(1322)留住径山。三年(1323)六月受荐进京为新建的寿安寺用泥金缮写佛经。泰定元年(1324)四月书经完毕,释梵琦前往上都,八月返至大都。继而东归再登径山,得到元叟行端的印可,成为大慧宗杲的五传弟子。冬,返回杭州。此后五十年间,六坐道场,先后担任海盐福臻寺、天宁寺,杭州大报国寺,嘉兴本觉寺、光孝寺等寺院住持,其著作因此命名为《六会语录》。释梵琦一生禅净双修,德行彪炳。顺帝至正七年(1347)赐“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德号,十九年(1359)隐退。明初,三次奉诏赴金陵蒋山法会,云栖株宏誉之“本朝第一流宗师,无尚于楚石矣”。
释梵琦性高明敏达,穷书赡学,精于诗文,工于书画,隐制奥作,亦千篇万章。有禅辩之才,善交游。“文章戒律,光照五山。尝被高帝之召,讲经南都。发秘开幽,俾后学知所归向。大江以南皆沾其膏馥,而挹其清华者,不啻几百人。”[7](P1)其声名所致,遍被丛林,在元代佛门影响极大,且远播日本、高丽。[注]《六会语录》收录楚石梵琦偈颂约300首,其中赠予日本僧人28首、高丽僧侣4首。释梵琦一生著述丰硕,文采炳蔚,声光蔼著,除《北游集》诗集外,其主要著作有《西斋净土诗》《六会语录》《和天台三圣诗》《和永明寿禅师山居诗》《和林逋诗》《和陶潜诗》《凤山集》等(后四种今未见传本)。生平事迹见于宋濂《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塔铭》、释至仁《梵琦和尚行状》、姚广孝《西斋和尚传》,以及明《皇明名僧辑略》、清《补续高僧传》、民国《新续高僧传四集》(1918)等碑传中,今人蔡惠明《高僧传新编》(1989)中有传,鲍翔麟亦撰有《释梵琦禅师年谱》(2007)。
(二)游历草原帝都
关于楚石梵琦北游的缘起,其《初入经筵呈诸友三首并序》自云:“世祖皇帝混一天下,崇重佛教,古所未有。泥金染碧,书佛菩萨罗汉之语满一大藏。由是圣子神孙,世世尊之,甚盛事也。赵孟頫、邓文原闻入选仔肩。皇帝即位之三年,诏改五花观为寿安山寺,选东南善书者书经以镇之。三百余人,余亦与悬。”[7](P10)据此及《元史》等其他文献互证,可知其基本情况。至治三年(1323)二月,英宗全国范围内征召擅书的高僧前至大都,书写藏经。受赵孟頫、邓文原等推荐,释梵琦得以位列名单中。据李舜臣考证,该年四月释梵琦从杭州出发北上大都,先取道京杭运河,途经镇江、苏州、扬州、清口、睢宁、沛县、济宁、滕州、临清、通州等地,六月至大都,开始抄写经文之事。[8]八月,“南坡之变”英宗被弑,泰定帝元年(1324)重开经筵,诏见僧人,四月巡幸上都。[1](P646)按照元制的一般情况,“后宫诸闱、宗藩戚畹、宰执从僚、百司庶府,皆扈从以行”[4](P292),而释梵琦位卑不能达至扈从的等级。可能因为上都举行佛教活动所需人员较多,又或许因在其诗歌中提及的呈赠锴师及诸国师的推荐之故,释梵琦以僧侣执事人员身份随驾上都。该年四月,他从大都出发,至八月返回,在上都生活近四个月。正是释梵琦一生仅有的这次草原之旅,他创作了百余首与此相关的以草原文化为歌咏对象的诗歌,且与至治三年(1323)他北上大都期间所作诗歌一起,结为诗集《北游诗》[注]《北游诗》今存有明末抄本《楚石大师北游诗》、清代古香楼抄本、《眠云精舍》抄本、《振绮堂》抄本,及今人吴定中、鲍翔麟整理本《楚石北游诗》(2010年)。。《北游诗》所记凡绝句、五七言律诗315首,多记京华之事、燕滦之风物。历代文人对《北游诗》评价甚高,元末卞胜评云:“今观其什,则雄浑而苍古,渊泳而典雅。厌饫百家,萍砺杜氏。炜炜乎若埋丰城之宝剑,而光有不能掩焉者也。虽古有贯休、齐己、灵澈、道潜之徒,恐莫能窥其奥。”[7](P8)这三百余首诗中,北游草原诗作有百余首,在今存元人诗作中,不仅数量较多,而且其思想艺术也为后世文人赞誉,清朱彝尊云:“梵琦,僧中龙家,笔有慧刃,……读其《北游》一集,风土物候,毕写无遗,志在新奇,初无定则。假令唐代缁流见之,犹当瞠乎退舍,矧癞可、瘦权辈可乎! ”[9](733)
二、 楚石梵琦草原之旅的诗歌创作
释梵琦在大都期间,就对位于金莲川草原的上都有自己的想象,《燕京绝句》其六十七首云:“今上年年上上都,上都风光古来无。夜摩宫殿知多少,不出明光一颗珠。”[7](P140)实际上,这表达的是所有元代文人的上都情结。一旦有机会来到草原,文人都会视“观风备览”“存一代之典”为诗歌创作的一大要务,如周伯琦所说:“每岁扈从皆国族大臣及环卫有执事者,若文臣仕至白首,或终身不能至其地也,实为旷遇所至,赋诗以纪风物……观此亦大略可知矣。”(《扈从集》前序)袁桷还在《开平第一集》自序中直接明瞭地表达草原之作是为了“录示尔曹”,给没有机会来到草原的亲友看。对作者自己而言,柳贯还认为可以“庶几退藏田里,以安迟暮。”[10](P344)释梵琦也不例外,当他有机会出居庸关,跟随扈从队伍来到草原帝都,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悉数以诗家之笔加以纪录、描写,尽展朔漠草原文化。
(一) 描写草原风情
元代两都间共有四条道路可行:驿路、两条东路、西路。驿道,是元代文臣、一般文人所走的,一路上地形殊异,物候独特,多文人行所未行,见所未见,常为文人反复歌咏。释梵琦用大量笔墨纪游上都行程,描写草原独特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蒙古族文化浓郁的上都宫廷、上都都城等。
1. 纪游草原帝都之行程
释梵琦所走为驿道,又称“望云道”,其所经行的路线是:从大都建德门开始,经昌平、新店(昌平县辛店)、居庸关、榆林驿(河北怀来县榆林堡)、怀来(怀来旧城)、统墓店(怀来土木堡镇)、洪赞(怀来杏林堡南)、枪杆岭(土木堡正北长安岭)、李老谷(长安岭北山谷)、龙门站(赤城县龙关)、雕窝站(赤城县雕鹗堡)、赤城站(赤城县)、云州(赤城县北云州镇)、独石口站(赤城县独石口),翻越偏岭(沽源县长梁),过牛群头驿(沽源县南)、察罕脑儿(沽源县北小红城)、明安(沽源县东北)、李陵台驿(内蒙古正蓝旗西南黑城子)、桓州(正蓝旗西南)、望都铺(正蓝旗西)到达上都(正蓝旗敦达浩特镇东北)。[11](P344)这在其诗作中多有记述。如《八月四日宫车宴驾二首》《独石站西望》《居庸关》《当山即事二首》《轩辕台》《易水》《秦王城》《居庸关》《李陵台》《琴峡》《龙门》《枪杆岭》《亡金故内》《乌桓》《万里》等,这些诗题所提及的山水地理名物,都在两都行程间。这些诗,纪行程并非就驿站写驿站,往往对自己在途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展开联想。如《八月四日宫车宴驾二首》写帝辇及巡幸队伍从上都返回到大都的盛大浩荡和庄严仪式,云:
驻辇开平实帝畿,秋来日月损光辉。空令扈从千官泣,不见宸游八骏归。白露节前霜已降,黄花川畔叶争飞。横经未入重云殿,但有香烟染御衣。(其一)
此日俄闻帝上升,编年忍见史书崩。向来玉座瞻龙衮,愁杀云车载纸缯。出入几时陪警跸,朝昏何处望山陵。三千里外攀髯堕,只有孤臣泪满膺。 (其二)[注]详见楚石梵琦著,吴定中、鲍翔麟校注《楚石北游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14页。
诗作盛大壮观、气势磅礴,既有晏驾场面和氛围的浓郁营造,也有具体扈从官吏的个人情感;尾联“三千里外攀髯堕,只有孤臣泪满膺”表达了喜极而泣的情绪。
2.描写草原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
文人往返两都的行程,在地理地形上,既有险峻关隘、摩天峻岭,又有沧桑的历史遗迹、广袤的壮美草原,它们或雄奇浑莽、雁鹰翱翔,或细草平沙、湾流九曲,多为诗人歌咏。释梵琦的诗有写两都沿途奇美的自然风光的,如《居庸关》:“天畔浮云云表峰,北游奇险见居庸。力排剑戟三千士,门掩山河百万重。渠答自今收战马,兜零无复置边烽。上都避暑频来往,飞鸟犹能识衮龙。”[7](P59)居庸关是古代胡汉边界,见证了历代胡汉战争,而在诗人眼里,居庸关奇崛雄伟,是胡汉一家、和平盛世、帝王巡幸的见证者。
与对草原自然风光的描写相比,释梵琦更注重对草原风土人情的描写,有时二者浑融。如《开平书事十二首》云:
射虎南山下,看羊北海边。筑城侵地断,居室与天连。水黑沾衣雨,沙黄种黍田。自从为帝里,无夏少人烟。(其二)[7](P79)
地势斜临北,河流稳向东。龙庭行万里,虎路绕三椶。胡女裁皮衣,奚儿挽角弓。长吟对落景,独坐感飞蓬。(其四)[7](P80)
北海何人到,西天此路通。寻经舍卫国,避暑醴泉宫。盛夏不挥扇,平时常起风。遥瞻仙仗簇,复有彩云笼。(其七)[7](P81)
夜雪沙陀部,春风敕勒川。生涯惟酿黍,乐事在弹弦。不用临城府,何须负郭田。双雕来海外,一箭落天边。(其九)[7](P82)
以上四首诗分别描写草原帝都的蒙古人家衣食住行习俗以及爱好性情等,是诗人亲历草原、生活于草原都城所见,与以往经验里的敕勒川人是迥乎有别的。在诗人笔下,不论是人烟稀少、低矮连天的房屋,勇猛射虎猎狼的游猎喜好、穿皮衣赶勒勒车的着装出行习俗,还是“水黑沾衣雨,沙黄种黍田”以及“盛夏不挥扇,平时常起风”的草原气候,都是客观描写,丝毫没有隔阂、不适、鄙夷、不屑的情绪,是诗人以汉族文化、江南诗僧之眼所体察到的胡汉一家的草原风情。
整个以上都城为中心的金莲川草原,及其更辽阔的两都之间,以及更北的朔漠之地,诗人对其间草原自然与风情都有或整体宏阔的展示,或细致具体的素描,有专门使用阔大无边的诗题以表现草原壮美诗作的,如《朔漠》:“白草黄云朔漠间,家书不过雁门关。幽州南北往来路,辽水东西千万山。沙上老驼埋鼻立,海中良马得驹还。却登坡垄最高处,星斗满天殊可攀。”[7](P63)《塞外》:“无事穹庐似屋方,卧吹芦叶向斜阳。黄河不解变春酒,白野徒能飘夏霜。九十九泉人北去,一年一度雁南翔。临高引领望城郭,游子何时还故乡。”[7](P66)用夸张、白描手法,将草原旷野的整体展现于读者面前。有内容更为具体以表现草原之生动活泼、自然淳朴诗作的,如“北门寒露野,西域引弓民。有地长含冻,无花可笑春。紫貂裁帽稳,银鼠制袍新。万瓮葡萄熟,闻名已醉人。”(《漠北怀古十六首》其二)[7](P85)“迢迢黑水部,渺渺白山连。厚土覆屋上,薄盐凝树颠。弓刀剧风雨,粟麦满沙田。”(《漠北怀古十六首》其三)[7](P85)“每厌冰霜苦,长寻水草居。控弦随地猎,刳木近河渔。马酒茶相似,驼裘锦不如。胡儿双眼碧,惯读左行书。”(《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二)[7](P90)“塞蓬穿土早,河柳得春迟。欲乳羊求母,频嘶马顾儿。”(《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四)[7](P91)“棠梨红可食,苜蓿翠相连。马识新耕地,驼知旧饮泉。家家厌酥酪,物物事烹煎。”(《黑谷二首》其一)[7](P97)诸如此类的诗作、诗句,不胜繁多,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草原人家的日常生产生活画面,无不生动活泼、立体丰富。
3. 描写草原帝都及其宫廷活动
释梵琦还集中描写了草原帝都浓郁的蒙古族特色的宫廷生活,这以组诗《上都十五首》为代表。诗人或由点及面,或由面及点,或对上都所坐落的金莲川草原地理气候、百姓习俗作整体素描勾勒,或具体到宫廷大型宴饮、帝王游猎,不论哪个角度的上都,诗人都是以宫廷为中心向外铺开延展,整体突出草原帝都的特征。如《上都十五首》其十一:“避暑宜来此,逢冬可住不?地高天一握,河杂水长流。赤日不知夏,清霜常似秋。向来冰雪窟,今作帝王州。”[7](P76)其十五:“积雪经春在,轻霜入夏飞。凌晨握鞭出,薄暮打球归。冠带如今盛,山川似此稀。清朝多猎户,圣主只戎衣。”[7](P78)都是从外围描写上都开平城的自然地理物候,突出其草原特征。组诗中对都城本身的描写如“缥缈旌幢下,玲珑殿阁开”(其四)、“银河天上洛,玉帐夜深开”(其五)等等诗句,突出了上都蒙古包式的宫廷建筑的雄伟神圣。对上都宫廷会同蒙古诸侯的诈马宴盛大场面的描写更为壮观奢华:“玉帛朝诸国,公侯宴上京。泼寒奇技奏,兜勒古歌呈。地设山河险,天开日月明。愿将千万岁,时祝两三声。”(其十四首)[7](P78)“献果金盘赤,连珠紫幄黄”(其九)、“帝前称万岁,宫里乐千春”(其六)、“自天传笑语,倾府赐金银”(其六)、“更出鱼龙戏,留欢夜未央”(其十二)等等,都突出了宫廷大型宴饮场面的铺张奢华贵气。文人耳闻目见,自愧诗才不济,“今代称文士,谁能赋《两都》。内盘行玛瑙,中宴给醍醐。夜雪关河断,春风草木苏。不才惭彩笔,何得近青蒲。”(其七)[7](P74)如此的帝都、宫廷、草原、君臣诸侯,是很多文人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
(二)纪事与咏怀
释梵琦由江南游大都,又游更北的上都,这种背井离乡远游客的思乡之情在他的草原诗作中常常出现。
1.浓郁的思乡之情
《北游诗》中的草原诗作有表达路途愈遥远、思乡愈切的,如《万里》:“万里故乡隔,扁舟何日还。黄云蓟北路,白雪辽西山。马倦客投店,鸡鸣人出关。吾思石桥隐,绝顶尚容攀。”[7](P96)早起晚憩、人困马乏的行旅之苦可以想见。与此相类的还有“吾乡一望四千里,莫识家书沉与浮”(《新秋》)、“北去终无极,南还未有期。犹嫌江路远,不与土风宜。”(《独石站西望》)这些诗作中特别突出的是游子、游客。又如“塞北逢春不见花,江南倦客苦思家。”(《黑谷二首》其一)[7](P62)“临高引领望城郭,游子何时还故乡”(《塞外》)、“健鹘云间落,妖狐塞下鸣。却因班定远,牵动故乡情。”(《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四)[7](P86)“何人鸣觱篥,使我涕霑裳。”(《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六)[7](P87),如此表达者在《北游诗》中绝不是少数。
对于思乡,陶东风《中国文学的思乡主题》说:“思乡的基础是离乡,处于流浪状态中,在乡的人不会思乡。只有当一个人在实际的存在状态中陷入了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困境,‘乡’才会成为一种补偿价值成为流浪儿的精神支柱,成为思的对象。当一个人已获得现实之家后,心中之家或梦中之家就将消失,因为补偿已经没有必要。这样,思乡就常常与作客相联系。他乡再美也是‘异乡’,而不是家乡,可见家乡的价值是精神性,与外在的美、与物质生活的富饶都无关。……‘客’的身份永远是流浪者,是不能介入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是飘泊天涯的游子。”[11]可以说,游历的行为本身从开始到结束,伴随着的思乡是不会变的,这不关民族、信仰,不关地位和身份。这在几乎所有前往上都的文人诗歌中都有所抒发,如陈孚的“道傍谁欤三叹息,布袍古帽江南客”[12](卷三)、冯子振的“几年朔客渡桑干”[13](P38)、贡奎的“青山绕驿客重来”[14](卷六)、虞集的“天高露如霜,客子衣尽白”[15](卷一)、袁桷的“嗟余犹是征途客,四上开平数雁翎”[16](P283)、马祖常的“紫塞秋高凤辇回,龙门有客去还来”[17](P71)等,元代文人对这种草原思乡之情的表达非常频繁和普遍,释梵琦的思乡也不是个案。只是他思乡情感的抒发,多用夸大空间的手法,突出己身所在之地与家乡距离之远,如“万里故乡隔”“到阙三千里,攀天百万云”都是如此手法,用加大空间距离的绵长,增加了思乡的情感厚度。
2.纪事抒怀
美国文化地理学家乔尔·克特金的《城市的历史》曾说:“在中国,纵使政权及神权递嬗,只要皇帝所在之处,就是圣地”[18](P93)。作为元代腹地的草原都城,在文人眼里是神圣性十足的帝都,“圣祖初临建国城,风飞雷动蛰龙惊。月生沧海千山白,日出扶桑万国明。”[19](P卷上)文人多有神京、圣京之称,这在诗词、文赋、笔记中多有使用。因此,能够前往上都,在元代文人的心灵深处是极为重视的。不论是身为扈从的文臣、征召的“扈跸朝上京”者[16](P250),还是身为底层的文人而得以游览草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极为荣耀的事。因此,文人会用诗文、笔记等方式纪录自己的草原生活。释梵琦也在《北游集》中有相当数量的诗作记述自己的草原生活及其体验。如有对草原夏季避暑、在草原过端午之事等的记录,有对自己出城观览草原美景、对草原帝都的早晨的描写,有对与友人在草原观书论道的日常生活的描写等,展示了释梵琦在草原生活四个月期间的大体情况,并抒发了个人情感。如《细柳》中的“观书消白昼,论道坐黄扉。谏疏来何少,匡君事不违。”[7](P95)《相家夜宴》中的 “秀衣执乐三千指,朱火笼纱十二行。坐待更阑宾客散,萧斋自柱辟邪香。”[7](P64)都是纪事之作。纪事最为具体的诗作是叙自己在草原都城与友人雅集唱和等交游活动之事。释梵琦精通诗文书画,在大都期间就有翰苑、集贤院的一些名流与他有诗歌往来,《席上作》《赠江南故人二首》等就是对自己草原雅集活动的描写,其中,以《席上分题得清凉国送王鍊师还桐庐》为代表:“尘入桐江半点无,即知平地是仙都。新秋城郭月千里,盛暑楼台冰一壶。每夜北方收沆瀣,何人西域致醍醐。世间膏火煎熬甚,愿学王乔蹑两鳧。”[7](P105)王鍊师是元代江南著名僧人,诗歌描写在上都众人送别他回南宴会上的分题作诗的雅集活动。纪录草原唱和活动的诗作,有呈赠友人的,如《上都避暑呈虞伯生待制二首》《赠西山隐者》《送酒泉太守》《贺人及第》《呈诸国师二首》《贺人及第》等;有的是临别赠诗,如《赠江南故人二首》等,数量都不是很少,能让我们大体了解释梵琦在草原帝都生活期间的文人雅集活动。
(三)吊古咏史
自古以来,居庸关都是汉族政权与北方游牧政权的分界线,金莲川草原也是北方草原民族休养生息或帝王春水秋山之地,文学修养极高的金世宗还在金莲川的凉陉建立景明宫作为避暑的宫殿,并在此留下君臣吟诗作对的佳话[20]。因此,居庸关以北的广大草原,是极富古意的历史文化场所。
释梵琦不论是在两都往返途中,还是在草原帝都生活期间,常常有对辽金及宋、汉等历史过往的思考,在诗人眼里,自己往来行走的居庸古道、白水黑山、昭君墓、李陵台等无不是历史的见证。当元代胡汉一家,诗人能够有幸亲历其地,自然更容易浮想历史或抚今追古,或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有所思考,或由于目睹斯物而联想今朝,展开了诗人的历史之思。正如诗人《漠北怀古十六首》其五所云:“玉塞休嫌远,金山未尽边。野肥多嫩韭,沙迸足寒泉。薄酒千钟醉,穹庐四向圆。少留南郡客,多赋《北征》篇。”[7](P86)身为南方诗僧,释梵琦对草原民族、历史、文化等一切都是极为敏感的。而且,诗人有一种刻意探寻之心理,《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五)就写到:“下马四茫茫,风悲古战场。”[7](P91)诗人走在八荒古道,感受着草原的海瀚无边,并有机会凭吊历史遗迹,评说历史人事就成为很自然的事情。
释梵琦的吊古咏史诗,往往对历史正面人物直接给予赞誉和歌颂。《轩辕台》赞扬黄帝轩辕氏的征伐蚩尤、平定天下的伟大功绩,“轩辕未免伐蚩尤,百尺台荒万古留。玉叶金枝云作盖,青山白水地名幽。人间且说骑龙去,天上须为跨凤游。弓剑久埋陵谷变,角声长绕夕阳楼。”[7](P57)尾句暗喻元代胡汉一统正是黄帝伟大功绩的延续,歌咏了元代的和平盛况。《易水》歌咏了刺秦勇士荆轲之义、燕丹好客之美好品行,并对历史发展趋势作大胆揣测,“把酒高歌易水寒,当时已料事成难。求贤未及周公旦,好客无如燕子丹。雪尽新春行草木,天清古戍集峰峦。图穷匕见真奇伟,得作秦王分死看。”[7](P58)诗人对历史争议人物的评价甚是宽容,如《李陵台》这样写道:“男儿肝胆铸黄金,扰扰游尘不易侵。忍死难将苏武节,偷生未解李陵心。毡裘影拂天山去,芦管声催汉月沉。”[7](P60)先是以相信李陵人格操守为前提,然后描述忍死、偷生行为给李陵带来的痛苦,以及世人评价对他个人造成的精神负担,给予李陵以充分理解和宽容。有的诗作直接对北方草原民族乌桓、突厥、女真、孤竹、山戎等作出评述,如《上都十五首》(其一)云:“突厥逢唐盛,完颜与宋邻。君王饶战略,公主再和亲。异域车书会,中天雨露匀。”[7](P71)《北征怀古》云:“前史所书孤竹君,姓名牢落久无闻。山戎本料齐师远,石刻徒夸窦氏勋。”[7](P63)《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一)云:“汉使骑高马,唐兵出近关。前临蒲类海,却上浚稽山。帝号垂千古,军声盖百蛮。初无功可纪,只有剑须殷。”[7](P89)三首诗都是在胡汉政权对峙、战与和相交织的特殊历史时空下,对不同民族政权及其当权者的历史际遇与历史结局的评述,虽没有特别的主观词语,但在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出诗人的价值判断和主观态度的。而战争带给百姓、士卒的伤痛却是无法抹平的,《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四)云:“旷野多遗骨,前朝数用兵。烽连都护府,栅绕可敦城。”[7](P86)是诗人对历史战争的反思。对秦亡、金亡等政权鼎革历史事件,诗人也多有自己的思考,《亡金故内》有诗句“废主无才谋伐宋,元戎有志在降辽。”[7](P56)《秦王城》有诗句“扶苏赐死知秦灭,胡亥从游识汉兴。……杞梁白骨沉黄土,妻泪滴城城自崩。”[7](P58)由此回顾当今,在胡汉一家的一统政权下,就不再有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与血泪。《漠北怀古十六首》(其一)云:“世祖起沙漠,临轩销甲兵。羌中一片地,秦后几长城。象胆随时转,驼蹄入夜明。何须待秋猎,不必问春耕。”[7](P84)对当今政权带给百姓的和平生活,充满了自信和安慰。
清人朱彝尊评价梵琦诗歌“志在新奇,初无定则”[9](P733)的不拘格套的特征,民国周退密更进一步说“不仅格局高骞,抑且词句清丽,多具一时一地之人文景物,长人见识,具有史料价值,足供人稽考,非仅仅乎以词章为工也。然即以词章论,其诗纤浓得中,神情绵邈,杂诸虞(集)、袁(桷)诗中亦不多让。”[7](P1)都对释梵琦诗作给予极高的评价。而对他的草原诗作,还没有专门的评价。通观其草原诗作,高旷峻奇是其主要风格,这在诗歌内容、手法、语言、格调等方面都有所体现,在上文所举诗例中也都有所体现。袁桷《开平书事十二首》(其一)类似于此:“绝域秋风早,殊方使客还。河冲秦日塞,地接汉时关。万古悲青冢,兼程过黑山。从容陪国论,咫尺近天颜。”[7](P78)可以说,释梵琦极尽描写了草原之奇美。
三、 楚石梵琦草原诗歌开阔正大的文化气象
元代具有空前辽阔的疆域、空前众多的民族,而由此也带来了空前多元的文化、自由的思想。随着每年的帝王巡幸,元人具有一种超迈往古的盛世心态,形成了一种开阔正大的文化精神,最具代表的是许有壬《大一统志序》:“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然三代而下,统之一者,可考焉:汉拓地虽远,而攻取有正谲,叛服有通塞,况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亡以持一统,议者病之。唐腹心地为异域而不能一者,动数十年。若夫宋之画于白沟,金之局于中土,又无以议为也。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21](P180)释梵琦活跃于元代文化兴盛的中后期,他因随行扈从巡幸而作的诗歌,所体现的开阔正大的文化气象也是十分突出的。
(一)内容丰富驳杂及组诗的形式
释梵琦《北游诗》中有三大组诗是草原帝都之游时所作,即《上都十五首》《开平书事十二首》《漠北怀古十六首》,共43首。前往草原的元代文人诗作众多,组诗常为文人使用,据笔者统计有17位诗人都创作过以十首以上为一组的诗作,总数近500首,如张昱《辇下曲》102首、杨允孚《滦京杂咏》108首、王沂《上京》10首、周伯琦《上京杂诗》10首、叶衡《上京杂咏》10首、马祖常《丁卯上京四绝》10首、袁桷《上京杂咏》10首、宋本《上京杂诗》17首等等。文人多使用组诗创作的诗歌现象,在于文人为独特的草原风情、草原帝都所震撼,大有目不暇接之感,在急于用诗笔加以展现之时,又因太丰富庞杂,无法用一首诗说得清楚,因此,组诗成为文人草原之行常用的诗歌形式。释梵琦的组诗也如此。他或用粗笔勾勒草原自然地理之形胜、物产之丰富、习俗之新异、气候之严寒,或细腻描摹草原某地、某景、某物、某人,或情景交融地点出自己一瞬间的草原生活情感情绪,较为全面地展现了广袤草原的独特自然风情美、草原帝都令人震撼的神圣瑰丽、自己草原生活的丰富感受,不仅内容驳杂,视觉可感性也极强。
(二)草原文化态度的开放
释梵琦的草原诗作,表现了他对以蒙古族文化为代表的草原文化的态度是接纳的,对蒙古族建立一统政权的功业是赞叹的,也正由此,他的诗作整体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理性的美学风貌,这与卞胜所评价的“辞章气象,奋然杰出。为大朝之风雅,而相于时合盛者焉”[7](P8)是一致的。如《漠北怀古十六首》(其七):“无树可黄落,有台如白登。三冬掘野鼠,万骑上河冰。土厚不为井,民淳犹结绳。令人思太古,极目眇平陵。”[7](P87)《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三):“北入穹荒野,人如旷古时。天山新有作,耶律晚能诗。地坼河流大,峰高月上迟。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7](P90)草原风情具有太古淳朴民风,诗人毫不觉得这种生活是落后的,这与北宋、南宋文人对辽金两朝草原文化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除此外,诗人还多有对元朝建立的胡汉一家、华夷一体的伟大功业的赞叹,奏响了大元帝国的盛世之音。如《枪杆岭》:“桑干不欲旧命呼,似是彭郎取小姑。夜近斗杓横碧落,晓看云气接苍梧。太平天子九龙帐,年少将军双虎符。我亦何曾惯鞍马,只宜舟楫向江湖。”[7](P62)《上都十五首》(其一):“突厥逢唐盛,完颜与宋邻。君王饶战略,公主再和亲。异域车书会,中天雨露匀。皇朝真一统,御历正三辰。”[7](P71)类似于这样的诗句还有很多,“世祖起沙漠,临轩销甲兵。……何须待秋猎,不必问春耕”(《漠北怀古》其一)、“马蹴胡沙健,弓随汉月弯。太平无斩伐,身手恨长闲。”(《漠北怀古十六首》其十六)。无论是在胡汉对立的任何朝代战争所造就的战场英雄、雄才大略的帝王,还是作为战争见证者的居庸关,在当今,都被消融在元朝一统盛世的和平安乐中,哪怕是高不可攀的桑干岭,也被看作帝王巡幸盛大场面的时代见证。这种高昂的时代自信和对蒙古族一统政权的拥护、赞叹之情,都彰显了诗人突破华夷相防的政治、文化的胸怀。当然,其佛教徒身份,又让他对自然、社会、人生有了一种不同于一般文人的理解和感悟,如《漠北怀古》(其八)中的“清凉非枕簞,富贵是云沙”、《龙门》中的“来听滩声坐终日,好教俗耳洗尘昏”等诗句,都是在草原自然、历史与当下现实中,对因缘无常之理的参悟,体现了方外文人独有的高旷、开阔,其诗歌之美也更以理性、通透、豁达、正大、开阔见长,而少一些文人式的强烈情感的渲染。
四、结论
释梵琦以浙江行省的地方僧人身份,北上大都、上都的人生经历,不仅使其诗歌内容突破了古代诗僧多写树木丛林、竹石花草、雪霜星月、山水清音、清幽苦寒等秀雅之景、幽寂生活,还助益他参透佛法、开悟得道,“禅宗自楚石梵琦大师后,未闻其人也。”(《灵峰宗论》卷五六三《僧释宗传窃论》)更成就了他的《北游诗》,丰富了元代诗坛,使其成为元代诗坛南北两地、京师与江浙、方内与方外之间沟通的纽带之一。他在大都、上都生活期间,多与京师名流、南北文人诗文往来,以诗赠送、呈寄。又随着他返回杭州,在杭州住持的寺庙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佛学、诗学的文化中心。因此,在“杭州—大都—上都—大都—杭州”的轮转中,他对草原文化的诗歌书写又以传阅交流、唱和序跋等形式,实现了对草原文化、草原帝都形象的传播。且由于其纪实精神,对关乎草原的一切事物,如草原自然地理、风土人情、草原都城、大型宴饮、宗教祭祀、历史遗迹、典章名物等无不纳入笔端,成为后世考证溯源的重要文献。同时,他对自己的草原之旅及草原帝都生活行状的大致描写,也有利于我们了解草原文化对其心灵带来的震撼,有利于我们整体了解元代文坛、文人群体形象。
释梵琦好友卞胜曾云:“桑门能诗者,四明楚石师为今湖海首称。余尝访之于秦溪别墅,得所示《北游诗集》,凡绝句、五七言律弥三百余首。盖昔至治癸亥、甲子之岁,北留京都时所作也。故凡京华之事、燕滦之风物,囊收稿积,莫非佳咏。今观其什,则雄浑而苍古,渊泳而典雅。厌饫百家,萍砺杜氏。炜炜乎若埋丰城之宝剑,而光有不能掩焉者也。虽古有贯休、齐己、灵澈、道潜之徒,恐莫能窥其奥。”[7](P8)从释梵琦所作的关乎草原的诗作看,此评绝无虚高溢美。